听得百里琯的话，明月公子的嘴角微微勾了勾，却没有再言语，站起身来，抱起了满脸通红、满身酒气的司徒晓，朝着她的厢房走去。
露水有些沾湿了衣裳，深重的湿气里透着阴郁的味道，如同缠绵在雨季墙角的苔藓，潮湿而温暖。
司徒晓把头埋了埋，找了一个舒坦的姿势靠在明月公子的胸前，呼吸十分均匀，像是睡得很安稳。
4
司徒晓在明月公子的府邸大约待了半月有余，其间，在明月公子的帮助下，终于与无欢门取得了联系。司徒晓也大约知晓了那日的来龙去脉。据说那日娜美吉拉公主的轿辇刚停下，假冒公主的刺客刚走出轿子，就被众侍卫团团围住，同时，还有一队侍卫赶往了潇湘馆，意图借此机会对付无欢门。只是，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明月楼会在此时突然站队到了无欢门的一边。
在与无欢公子互通书信许久之后，司徒晓得到同意，能够邀请明月公子到洛水村进行详谈双方的合作细节。
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司徒晓着了一身男装，作公子打扮，与明月公子一同往城西赶去，路上，不断听闻百姓在谈论半余月前乱党作乱的消息，听闻零陵郡王抓到一个女刺客，将其悬于安都菜市口，风吹日晒，活活饿死，以警世人。
听到如此惨绝人寰的消息，司徒晓面色有些苍白，明月见状，急忙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司徒晓身边，扶住了她。
“明月公子，可愿……与我进安都一趟……”
听闻那消息许久之后，司徒晓才用细若蚊虫的声音有些虚弱地说道。
“耀华姑娘，眼下你若是回安都，恐怕凶多吉少……”
“公子不必担心……耀华身上有神医所赠的一瓶易容水，以备不时之需。”
“既然姑娘如此坚持，明月愿陪姑娘走一趟。”
司徒晓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按照神医所教的方式，将易容水涂抹在脸上。不一会儿，一个满是皱纹的老太太就出现在了明月公子的面前。
见着司徒晓这副样子，明月公子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司徒晓的脸“刷”地红了，有些嗔怪地说道：“人总是会老的！本姑娘老了以后，真那么好笑吗！”
“哪里哪里……只是，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老太太。耀华姑娘确实是堪比日月，超凡脱俗……有幸得见姑娘容颜老去之际的样子，确实是明月的福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片刻便到了安都城外。司徒晓与明月公子一同将坐骑藏了起来，扮作寻常的老太与“儿子”，跌跌撞撞地朝着安都城走了过来。
“诶……等一等，把你脸上的面具脱下来。”
守城的侍卫迎了上来，虽然明月公子将白玉面具换成了一道普通的面具，但显然还是没能遏制住守卫们的“好奇心”，或者是戒心。
明月走到了侍卫跟前，从怀里掏出了一些银子递给了侍卫。
“大哥，通融通融……小弟幼时毁了容颜，故而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此次进城是为了陪母亲来走走亲戚，看能不能找个媳妇儿……大哥你若是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下面具，这一引起骚动，怕是媳妇儿也说不了了……如果大哥你不放心，小弟偷偷给你看，行吗？”
拿了好处，侍卫倒也不为难他。明月公子稍稍掀起了面具的一个角，侍卫皱了皱眉，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快进去快进去。”
进了安都城，果然四处都贴满了通缉令，捉拿潇湘馆的耀华姑娘。看着画上毛笔所画的自己的画像，司徒晓细细欣赏着，顿时有些好笑，画成这副样子，谁能认得出来哦！虽然是这么想，但司徒晓还是忍不住偷偷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了一张通缉令塞到了怀里。
刚走到菜市口，就见一个被高高吊起的身影，面色已经呈现出青紫色，表面也略有些腐化了，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三四天了，依稀还能分辨出面容，生前定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司徒晓幽幽地叹了口气，细细打量着这个香消玉殒的姑娘，忽然目光在她的面容上停留了许久，总觉得似乎在何处见过。
“姑娘，我们该走了。”
明月忽然低声在司徒晓耳边说道，看着几个带着怀疑的表情从远处走了过来的侍卫，司徒晓也不由得再考虑什么，转身拉着明月的手就没入了人群中。
在回程的路途上，司徒晓思索了许久，脑海中满是那张略有些熟悉的侧脸。由于想得太入神，不留神撞上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跛脚乞丐，乞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看着乞丐一瘸一拐的背影，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在司徒晓脑海中——绿萝！
司徒晓惊诧地张大了眼睛，绝对没错！那张脸，是绿萝，是那个在王府中腿瘸了、面容毁去了的绿萝……可是，这不可能！那张脸，明明是白璧无瑕，况且，若是有腿疾，又怎么可能去做这个任务？！百里琯曾去帮绿萝看过病，他也说过的，绿萝是不可能治好的！
“怎么了？”
见司徒晓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月问道。
“没什么……只是……或许有很多事，我都还不知道呢……”
司徒晓笑着，眼中却是一阵空洞，不知晓在思索些什么。
进了一处险峻的峡谷之后，明月在司徒晓的带领下穿过了一片森林，从一条瀑布后的狭窄细缝穿了过去，数次有种面临死路的感觉，却又总是绝处逢生，在尽头的地方生出一条道。
穿过重重屏障，忽然眼前豁然开朗，绿油油的农田在阳光下随着微风摇摆，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倒有种世外桃源的惬意。
“这就是传说中的‘洛水村’……竟在如此隐秘的地方，真是让明月大开眼界！”
明月公子赞叹着，看着眼前这别有洞天的世界。
司徒晓微微一笑，起初自己在这里醒来，第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大抵也是有同样的感觉。这里，就仿佛是一片净土，是独立存在的另一个世界一般，只是，这片净土却其实并不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背着国仇家恨，即使如画的风景也无法洗去他们心中的伤痛。
司徒晓走在前方，带着明月进了洛水村。这里的人平时都和外头的农夫农妇们没什么两样，照样是在田里照看着庄稼，不时靠在河边的小树上打个盹。顺着梯田爬了上去，不多久，就听到朗朗读书声传来，先是一个男人温和醇厚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群孩子跟随着他一起诵读课文。
“清阳！”
司徒晓开心地笑着，冲着前方喊着，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
听得司徒晓的声音，读书声停了下来，一个身着褐色长衫的男子回过了头，手里拿着一个卷轴。墨色的长发披散，精致美丽的面庞在阳光下绽放出了温柔的笑颜。
“耀华，你终于回来了！”
唤作清阳的男子急忙迎了过来，在看到司徒晓时长舒了口气，总算是放下了心。
明月却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皇兄赵无矶吗？！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不过，既然他们二人是一同跌落山崖的，那么，皇兄没死也是正常的。只是，他若是无事，为何不回去？为何不告诉众人这一切……
“这位是？”
看到了司徒晓身后戴着白玉面具的明月，清阳紧皱了眉头问道。
“明月楼主，他可是我们的贵宾。无欢公子在何处？我要先带明月楼主去见他。”
“明月楼……公子大概在西园里头呢。”
清阳若有所思地应着，不时地打量着戴着白玉面具的明月公子，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似乎总觉有些熟悉。
司徒晓并未察觉出清阳的异常，径直上前引路了，明月公子与清阳擦肩而过，两人深深地对望了一眼，各有心思。
往西边走了不一会儿，便看到了一处山坡，半山上有一处院落，大约就是西园了吧。司徒晓引着明月公子，刚走到西园门口，就见到一名穿着青色衣衫的女子站在园子口，看着园中载种的兰花发着呆，脸上似乎可以寻着隐秘的忧伤。
“绿娆，你安全回来就好……想必公子都已经知道事情了吧。”
司徒晓语气有些生硬地招呼着，虽然一直以来她都清楚，绿娆虽然名义上是她的侍女，而她也被认定了是兰舍王朝遗留下的公主，但实际上在无欢门里，他们真正所认定的主子只有无欢公子一人。所以，绿娆会在关键时候毫不犹豫地离开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每每想起这些，司徒晓依然还是禁不住有些憋屈，明明是“公主”，但生老死葬的问题，还是得自己打算啊！
“姑娘……公子在里头。”
对于司徒晓的出现，绿娆似乎有些慌乱，但转瞬之间，脸上又挂上了一阵面具一般的恭谨遮掩了所有的感情。
司徒晓直直地盯着绿娆，许久之后淡淡地应了一声，带着明月公子进去了。在绿娆的眉宇之间，竟和城中被吊在菜市口的那名女子有些许相像。那名女子原就是无欢门的人，即使和绿娆之间有所关系，也是极其正常的，但是，她若和绿娆之间有所关系，那么绿萝和无欢门……曾经在王府里发生的种种，那些深浅不一的足印，一切似乎都能联系起来了，也许，从一开始，无欢门就已经找到了司徒冰凝，也许从一开始，司徒冰凝的一生就在无欢门的掌控之下……会是这样吗……
思及此，司徒晓顿时感到一阵寒冷，只是还有很多问题，她都想不明白。原以为这段人生能够像正常人一般安稳度过，结果却是让自己陷入了更加孤立无援的境地罢了。没有伙伴，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什么都没有……
“你回来太好了！”
刚推开门，丝帐后便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声音，隐隐透着如释重负的兴奋。
司徒晓微微凝眉，无欢公子对自己的在意和关心究竟是出自真情，还是又一次的利用呢？她不知道，但也不能去探究，“好奇害死猫”。
“公子，先前与你提到过的，明月公子。”
司徒晓微笑着让开了身子，明月公子走了进来。
“我去看看清阳。”
司徒晓说着，便退了出去，虽然无欢门的任何事情，无欢公子从来都不会在她面前避讳，但司徒晓对此却一直谨言慎行，毕竟，无欢公子虽然救了自己，虽然也一直称要复兴兰舍，让她登上王位，但事实上，在权力的面前，谁又知道将来究竟会如何呢？
清阳早已经在西园口候着了，似乎早知道司徒晓会出来似的。
“你越来越厉害了，都未卜先知，知道我会很早出来啦？”
“倒不是未卜先知，只是，你若出来得晚，我便多候些时辰罢了。”
“办完事，我自然会去看你，又何必非浪费时间候着我呀！而且，你的学生们知道我总是把他们的夫子抢走，会怨恨我的！”
“我教出的学生，心中不会存着怨恨。”
“洛水村……本来就是由怨恨所堆叠的……”
说完这句话，司徒晓蓦然愣了愣，平日里，虽然心里会这么想，但是却也不曾这么直接说出。沉默了片刻，清阳也并未答话，脸上依然是挂着温和的笑颜。
3年前，司徒晓抱着身受重伤的赵无矶从悬崖上一跃，本以为从此魂断九天，想不到竟活了下来。张开眼睛，自己便身处于这洛水村。
洛水村是传闻中的无欢门栖息的地方，人们只以为这是一个传说，却不知它们却是真实存在的。无欢公子是无欢门的掌权人，一个神秘得甚至连无欢门的众人都未曾见过其真容的人，人们只知道，他曾是兰舍的皇后兰舍浅眠最信任的亲信，兰舍王朝覆灭之后，他救出了许多兰舍的臣民，带着他们一同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酝酿着一场报仇雪恨的革命。
司徒晓记得，在她醒来之后，无欢公子身着一袭白衣，戴着斗笠跪在她的面前，恭谨地称呼她为：“公主。”
司徒冰凝，竟是兰舍王朝的公主？！
恍如一梦，醒来之后如同再次穿越到了另一处不同的人生一般，再次失去了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未曾得到过……
刚醒来的日子里，司徒晓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别人让她吃饭，她便吃饭，别人让她睡觉，她便睡觉，别人让她穿衣，她便穿衣……她的灵魂似乎永远停在了坠崖的那一刻，她深爱的人背叛的脸，她腹中那个尚未成型的婴孩，一切都束缚着她的灵魂，让她不能够再向前踏出一步。她甚至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也未曾说过一个字。
从山崖上坠下，司徒晓的脸受了严重的伤，几乎不成人形，然而，即使是看着铜镜中映出的这具面容，司徒晓也不曾有过任何反应。
“公主，老朽无能，不能还原您的美貌，只能给您另一张脸，另一张与现在不一样的脸，公主可愿一试？”
白发苍苍的老神医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依然如同一个木偶一般，没有丝毫反应。在无欢公子的点头之下，老神医开始为她治疗。然而，能给她一张新的脸又如何？能给她一个全新的、没有经过任何伤害的人生吗？！
直到那一天，她无意识地往窗外一瞥，她已经不记得从醒来到现在究竟过了多久了，她从不曾踏出小小的屋子半步。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安静地蜷缩在她的门前，穿着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服，却依然掩不住俊朗的面容。
往事如泉涌一般浮上脑海。
身着一身青衫的公子捂着被打的眼睛委屈地喊着：“姑……姑娘……你……你这是……”
身着铠甲的将领满目惆怅地叮嘱：“王妃也请保重……即使是为了保护王府，也请王妃千万不要再用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了……”
大漠远到而来的贺礼，一笔一画勾勒的月下美人图……
在悬崖之上，用血肉之躯将自己紧紧护在身后的，原本曾高高在上的兰陵郡王，全天下人都在仰望着的男人——赵无矶！
……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此刻，赵无矶就这样，静静地蜷缩在她的窗前，就如同曾经无数次的守护一样，他依然还是在那里，仿佛在静静地守着她一般。
负责照顾司徒晓的小丫鬟走了进来，看到窗前的司徒晓，再看看外头的赵无矶，轻声说道：“公主，那是和您一块儿被公子救下的，您还记得吗？他好像脑子摔坏了，什么话也不说，就天天来你这儿守着……”
“多久了……”
司徒晓的声音有些沙哑，突然听到司徒晓说话，小丫鬟愣住了，眼睛睁圆了看着司徒晓。
“多久了……”
司徒晓再次重复了一遍。
“他……他……他在公主你醒来后几天……就……就醒了……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大约3月有余了吧……”
泪，无声地滑落。
“郡王……”
脸上缠着绷带的司徒晓自在洛水村醒来之后，第一次踏出房门，站在了赵无矶的面前，声音颤颤地唤着。
男子漂亮的脸庞露出了温柔的笑。
“姑娘你醒了？你认识在下吗？”
“郡王……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在下……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你为何……一直守在我的窗前？”
“想要等着姑娘醒来，姑娘醒来了，看到在下，便不会觉得害怕……毕竟，在下是姑娘认识的人啊……虽然在下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却知道，姑娘之于在下，定是十分重要之人。”
“嗯……不要紧……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要紧……公子之于我，也是十分重要之人！”
一生得一良人，夫复何求……
新的脸、新的名字、新的人生……
“你的名字，就叫——清阳吧！清澈的阳光，最适合不过了！”
“那你的名字，就叫——耀华吧！明亮耀眼的，闪烁着太阳一般光华的女子！”
若是双双坠入了黑暗，失去了前进的方向，那么，便把彼此当作生命中的太阳吧，互相支撑着，一路走下去！
5
“明月楼和无欢门正式结盟！”
无欢公子发出这一宣告是在意料中的事情，然而对于司徒晓而言，却无忧也无喜，她只是有些好奇，明月楼这个突然崛起的神秘的派别，他们对抗朝廷，究竟有着怎样的目的？
洛水村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喜庆了，为庆祝公主平安归来，同时也为庆祝与明月楼这个盟友的结盟，洛水村里一片喜闹之声，司徒晓从人群中悄然避去，坐在竹林之畔的小河边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身后突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司徒晓眉头一皱，听这阵脚步声，不轻不重，一时之间，竟无法与谁对应起来。
“公主，在想何事？”
无欢公子低沉的声音响起，司徒晓才整个人再次放松了，原来是无欢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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