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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来世之夫(上)》 作者:柳暗花溟

第6章 :携恩要挟

  穿越对于方初晴而言都没有很惊讶,但现在这个情况却着实吓到她了,大脑完全停转,以至于被簇拥着到了一间超大超豪华的酒楼,几杯温酒下肚后,还没缓过神来。

  “怎么,还不相信朕是江国国主吗?”乞丐,不,皇帝问。

  方初晴眨眨眼。

  乞丐同学露出真身的开始,她确实不太相信。哪有这么巧的,管个闲事就管到皇帝头上?而且乞丐与皇帝的地位差距也太剧烈了,这种变化很难令人接受。但是当她细心观察到现在,就不由得她不信了。

  在醉仙楼前,当那两位文学中年昂首挺胸地往大门里一迈,酒楼里富贵逼人的东主立即就跑过来,恭恭敬敬地亲自侍候,而当文学中年恭敬地请一名乞丐堂而皇之地直入最高级的清幽雅间时,那东主连个屁也不敢放,眼睛更不曾抬起半分,绝对是跪接跪迎级别的执礼。

  然后,乞丐同学摘掉脏兮兮的假发,洗了黑白相间花斑脸,又换了件衣服,整个人就焕然一新了。虽不是龙袍玉带,只一袭淡青色长衫便装,头上也没王冠,但那龙行虎步的气度,最高上位者的气势不是普通人能够具备的。

  再然后,方初晴“无意”间瞄了一眼窗外,看到本来平静的街面上突然涌出很多官兵,隐隐约约把酒楼保护了起来。只因乞丐同学说不要扰民,所以酒楼的正常营业还在继续,但周围的空气都瞬间变得庄严神圣,普通顾客能踏踏实实吃得下饭才怪。

  最后的佐证是眼前的两对攻受组合……攻的腰间都挂着腰牌似的东西,神态如狼似虎。受的声音尖细,对别人表情傲慢,对乞丐同学则满脸奴才相,摆明是大内侍卫和太监。

  如果说这些证据都不能让方初晴相信乞丐就是皇帝,那她就是大脑进水、小脑萎缩、鼻子长耳朵大的那一类人。括号,不是说大象。唯一让她还不能确定的就是不真实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饿得出现了幻觉。

  于是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结果疼得她龇牙咧嘴,两滴欢乐的泪水满溢在眼眶,将出未出。泪水蒙蒙中,她幸福地望着眼前人,心中感叹自己的狗屎运!送了半个包子给乞丐,还是馅少的那半,结果那人居然是皇帝。这下不用辛苦劳作了,半文钱能换来足够她半辈子吃香喝辣的赏赐,至于奶水……谁还在乎赚那两个小钱。

  朋友们,日行一善果然很必要呀!

  “见了皇上居然不跪,这女人不是被吓傻了吧?”一个太监笑道,一方面讽刺方初晴,一方面谄媚地逗皇帝笑。

  皇帝果然笑了,不过比较善意,而且特别喜庆。

  江国皇帝叫江无忧,长得着实不赖。二十七八的年纪,高大斯文、五官清俊,难得的是笑起来眉眼弯弯,虽然有着皇帝的威严,但笑容却超可爱,给人春暖花开的感觉,非常有感染力。不过方初晴心中断定这皇帝是一肚子坏水那种人,不是江无忧城府不深,让人看出了什么,实在是女性的直觉。

  她站起身,心想跪就跪吧,反正她拜的是金山。但她的屁股才一离椅子,江无忧就以手中折扇轻压在她肩上,令她又坐了回去。

  “小德子,这位方姑娘让朕赢了与右师王爷的赌约,是有功之人,可以免跪。”江无忧看起来很高兴, “朕从不欠人情,向来公平,方姑娘既然请朕吃了半个包子,朕就回请方姑娘吃一餐好饭。方姑娘助朕赢得赌约,那么朕索性再赏个恩典……除了佛祖道祖外,姑娘以后可以不跪任何人。”

  啊!方初晴心里惨叫。

  这么大一张中奖彩票,就让江无忧随便给兑换了?跪一跪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她后半辈子的米虫生活呀!这个皇帝也太抠门了,还美其名曰公平,请他吃半个包子,他就只管她一顿饱饭,帮他赢了不知是什么玩意的赌,他就赏了个无关痛痒的东西。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啊。作为普通小老百姓,能有多少机会见到皇上?!此时不敲诈,更待何时?

  “那……民女还送给皇上两文钱,不知皇上……要给民女什么样的公平?”咬着牙,壮着胆,方初晴翻开了小茬。问完,偷瞄了眼江无忧兴味的神情,心里直发毛,但同时又鼓励自己,常言道人为财死,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反正是白捡的一条命。

  但是……这死皇帝不会还给她四文钱以示慷慨吧?看他的样子做得出来哦!双倍嘛。早知道一文钱一文钱分开算,他总不好意思总是铜钱对铜钱。

  “大胆!皇上赏赐,你不谢恩就该拖出去打板子了,居然还敢开口索要吗?”另一名太监喝斥道。

  方初晴吓了一跳,才要辩解,江无忧又接过话去,温言道:“小行子,方姑娘这事提得好。虽然那两文钱是礼物,但回礼也是应当的。”他以折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那一下一下的咚咚响声,似乎是敲在方初晴的心上似的。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等待宣判时是个什么滋味。要不,也别太贪了,给不了金山,还个小小的银山也行。

  “这样好了。”片刻后,江无忧做了决定,“以钱还钱太俗气了,不如朕介绍方姑娘到沈府去当奶娘吧?反正方姑娘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朕就成全于你,到时你自食其力,能赚很多钱,也算朕数倍奉还了。李不、李好,吃完饭你们俩就去传朕口谕:说朕惊闻沈府的小世子无食果腹,甚为怜惜,今路遇奶娘一名,特为举荐。不过要说明,此奶娘的任何行事都与朕无关,留不留用、签什么样的契约、守什么规矩、不必看朕的面子,一切按他们府里的规矩来吧。记着,不要惊动沈氏夫人,直接送到沈沅的院子里。少夫人……才产下麟儿,也不必跪着接旨了。”说到这儿,神色略一黯,不过方初晴没看出来,正气得咬牙切齿。

  此皇帝绝对是极品呀!真是败给他了!她浑身上下瞬间无力。

  合着这就是他的公平吗?人家给了什么好处,他就在那好处上加上一些返还,绝不做大方的事。但看他的样子又不像财迷,也不像吝啬施恩,那么就是他的趣味了。他喜欢整人玩!他喜欢让人家希望落空!太可耻了!他甚至连个靠山都不想给她当,把她扔到沈府去自生自灭。

  她好好一大注重赌,现在却只得了个安慰奖。不过算了,哼,她就没有不劳而获的命,在前世就是如此,这一世不过继续罢了,没什么损失!

  “谢皇上。”她委委屈屈地说,“只是皇上如何知道我想去当奶娘呢?”

  江无忧无色情,但很暧昧地瞄了方初晴的胸部一眼,“那两个婆子说话时,朕就在竹棚的另一侧。那些有趣儿的话,朕可听得真真儿的呢。”

  既然皇帝同学江无忧是个喜欢令人失落的变态,那么小小冒犯,应该不至于令他杀人。所以方初晴也就不那么客气了,穿越来第一回吃这么好的酒席,事实上可以说第一回能吃饱,自然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临了还打包了一大包点心。

  趁吃饭时,她还顺便打听了下江无忧究竟和那个什么右师王爷打的什么赌,居然让她给“帮上了忙”。

  本来她一问出口就后悔了,心想万一是什么天大秘密呢,她若知道了,岂不平白为自己惹下祸事?但大概能赢了赌约令江无忧很高兴吧,他居然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方初晴。

  原来,江无忧和右师王爷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居然谈论起人性问题。右师王爷比较悲观,认为人性本恶、善财难舍,就说街上的乞丐吧,富人很少救助的,就算是伸出援手也只是为了博得善人之名,以此获得社会地位和朝廷对其生意上的优惠政策。普通人倒是会施舍一二,但也总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态度,虽然他们自己不觉得,可那同情心不过是因为别人更悲惨,所以自己心里感觉好过些罢了。

  江无忧当然不认为自己的花花江山、万千子民是这个样子。于是右师王爷就说:“臣不愿意辩论,不如就让事实来说话。有钱人十之八九靠不住,但如果一个乞丐能令一个穷人真心帮他,还为着他好,并且有着平等的态度,那么就算我输。”

  结果……江无忧以一国之尊,居然那么不负责任地亲自扮演乞丐,还让一位擅书、一位擅画、诚信正直名声在外的大学士来做评判和现场记录。

  他折腾了三天,从没看到过胜利的曙光,直到方初晴的出现。

  至于赌注,江无忧没说出来,想必是很重的吧,不过方初晴好奇的是现场记录的文本,讨来一看,居然像插图小说一样,不得不佩服二位文学中年的文字和图画造诣,以及他们的快速录入水平。不愧是大学士!

  “一念之慈也是人间正道啊。”最后,江无忧感叹。

  但在方初晴眼里,这个赌约只说明两件事……江国的皇帝江无忧就是那种纯真而又变态、无辜而又无聊、外表正常但内心疯狂的人。就说他那贴身太监和近身侍卫吧,什么破名字呀,小德子、小行子、李不、李好,连起来就是“德行不好”。

  而那位右师王爷则是心理黑暗的大阴人,永远不会相信别人的、孤独的小可怜,现实里一定活得无比悲惨,在他的意识中大概没有善良和互相帮助这些美好词汇吧,总感觉这种人就是天生阴谋篡位的类型。唉,目前也算繁荣富强的江国放在这样的皇帝和重臣手里,前途还真不敢令人期待呀。

  一餐饭一直吃了两个多小时,大半时间是方初晴在吃,江无忧在看,两对攻与受在暗中生气,很不耐烦这么等待一个民女。而差不多晚上八点的时候,李不和李好把方初晴送到了沈府。

  方初晴初来贵宝地,根本不识路,所以不知道沈府坐落在和政城的哪里,只感觉占地颇大,地处繁华热闹的商肆,可府第周围却又幽静庄严,衬着黑沉沉的天色,高大的院墙隐隐有些巍峨之势,绝对的豪门大宅。大门前地势宽阔,大块平整的岩石铺就的地面,此时院门还没关,光门子就有八个。

  “圣旨到。”李不抬脚走到大门前,只说了三个字,而且声音不大。

  但门子们却像听到打雷似的,再看到李不和李好二人的派头,忙着跪地相请。

  “皇上口谕,不要惊动沈夫人,直接带我们到沅大爷的院子里去。”李好补充。

  一个类似于班长的门子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爬起来飞奔去报信,班长则亲自在前方给两名钦差大人带路,到了二门上,换了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看起来挺体面的大叔来接引。

  因为是钦差,才有这个待遇吧?若是平常人,大概只要小厮引路就行了,不用惊动管事类的人物。方初晴莫名其妙地觉得带路大叔有点面熟,可一想到自己是穿越人士,根本不认识任何人,就把这奇怪想法丢到一边去了。她低头跟在李不和李好的身后,偷眼四瞧,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看着以前只有在古装剧中才能看到的一切,心里既好奇又嘀咕。

  想她一介奶娘,顶多走走角门的,今天可以堂而皇之地走正门,还有很多有脸面的人前倨后恭的,虽然是沾光,可也挺舒服的。但……今后怕是再没走正门的可能了吧?而且铁定会倒大霉的。

  想想就明白呀,她是皇上举荐的奶娘,听着多尊贵、多有脸、多体面呀,她的来历也会很快传遍全府。可结果呢,皇上说了,这人是他在路上捡的,根本没交情。而且他只管送人,然后这人就跟他没关系了,沈家人该打打、该骂骂,不用客气。

  在通常妒忌以及欺生、排外的心理作用下,试探几日后,她会备受嘲笑,还会有人暗中使绊子,甚至可着劲儿地踩她、陷害她。唉,往后行事一定要小心了。她还以为今天是交了好运,实际上是霉运。虽然她是找到了工作,也有住的地方了,但她后面却要面临很艰难的局面。再说,她从来也不想进大宅门呀!忒复杂,不是正常人应该待的地儿。

  不然,待会儿表现恶劣点,让沈家人直接拒绝雇佣她得了。可是……今晚住在哪儿呀?明天要吃什么呀?要不……先忍忍?反正她是自由身,做得不开心就离开好了。

  胡思乱想中,她被动地跟在这队人的最后,穿过亭台楼阁、水榭花廊,走了约摸二十分钟才来到一处院落前,院门上大大的匾额上有三个清癯古朴的繁体字:松风园。

  这里就是传闻中已经病殁的沈府大爷沈沅的住处吗?现在寡居着沈大奶奶和两位才出生的小少爷。换句话说,如果人家给皇上面子,留下了她,这就将是她今后一段日子生活和战斗的地方。

  到了这儿,引路大叔就不再往前走了,而是伏身于已经敞开的院门边。院内,灯火通明,正当中跪着三个女人。中间的一个身子纤弱,头上松松绾着个髻,以一根素净至极的玉簪别住,因为垂着头,令人看不清她的脸,但想来必是沈大奶奶无疑。她的左右身后各跪着一名少女,看样子是贴身大丫头,怀中各抱一名婴儿。

  古代人睡得虽然早,不过却也要晚上九点左右,现在正是卸妆铺床的时候,所以这三个女人尽管不是盛妆接旨,身上倒也整齐。只是满院都是神圣肃穆,两个宝宝却不受任何影响,不住地扭动哭闹,声音嘹亮,看起来尽管缺少奶娘的哺育,身体底子倒还是很强壮的。

  方初晴带着点去面试的紧张,随着李不和李好走进了院子。

  “沈少夫人,皇上口谕,您站着接旨。”李不一直冷冷的,此时却颇为温和地说,“快来人,把你们大奶奶扶起来。”

  接圣旨这种事,有资格的人才能跪在前面,其余人等都远远跪在角落里,连大气儿也不敢出。此时听李不一吩咐,立即有一名身着青衣、四十岁上下、跪在附近的中年美妇爬起来,扶起沈大奶奶,然后又快速退回原地,重新跪好。

  这排场!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他在两个小时前说几句屁话,让手下人来传,就把人家折腾得鸡飞狗跳,跪来跪去,还得提心吊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人家传旨一般是太监,这样进了深宅内院也没有关系,偏偏江无忧今天派的是两个侍卫来,不知道是这位皇上变态得厉害,还是这时空的风俗与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有所不同,相对要开放些。

  “谢皇上体恤。”沈大奶奶梁竹月站定,大大方方谢恩,一派教育良好的大家闺秀模样,只是仍然垂着头,谨慎守礼。

  “大哥,快宣吧。看孩子哭的。”李好略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显然被两个宝宝闹得心慌意乱。

  李不点了点头,把江无忧的话重复了一遍,包括那番让方初晴自生自灭的意思,之后就收起端了半天的钦差架子,温言道:“天色不早,我们哥俩儿还要回宫复旨,就不多耽搁了。沈大奶奶多多保重,小世子还指望着您哪。”

  “谢两位大人关怀了。”梁竹月柔声细语地说,“两位大人一路辛苦,怎么也得喝盏茶再走。赵管事……”她叫了一声,那名带路大叔立即站起身来,请李不和李好离开。根据从前看过的电视,这二位根本不是去喝茶,而是去拿大红包了。

  只可怜方初晴,在钦差大人离开后,全院子的人都站了起来,像参观珍稀动物一样盯着她直瞧,尽管她是穿越而来、见过大世面的现代女,也浑身不自在起来。

  “都杵在那儿干吗?散了吧,该干吗干吗去。”最后,还是那名青衣中年美妇先开了口,同时扶住梁竹月,柔声道,“您也别劳神了,快回屋躺着去,才生下孩子没多久,你身子骨又向来弱。”言语间充满爱怜关切,感情真挚,显得和梁竹月关系不一般。而她和其他人说话时却很有威信的样子,看来在松风园中是一人之下的人。

  不过方初晴冷眼旁观,这位沈大奶奶确实很林黛玉,才站这么会儿工夫,总共也没几分钟,脸却惨白惨白的,一丝血色也没有,那位中年美妇也是一样,大概是心疼的。

  梁竹月嗯了一声,顺从地转过身去,不过才走两步,似乎想起来还有一个皇上举荐来的大活人,于是停下了脚步,叫道:“王妈妈……”

  那青衣美妇安慰性地拍拍她的手道:“行啦行啦,我知道。难得皇上这么体恤,你也得争气不是?事情虽然奇怪,可咱们也应付得来。阑珊、依依,把小少爷带屋里去。那位……小嫂子,你也随我来。”

  小……小嫂子?!

  方初晴呆在当地,一头冷汗,没想到自己还没干过那传说中痛苦又甜蜜的事,就一跃变为嫂子了。刚才那死皇帝还“姑娘姑娘”地叫她,她也没留意,可原来身份早已经变更。

  唉,老子不再是姑娘了。

  她悲叹着,在原地呆站了会儿才随着阑珊和依依走进迎面正屋,在外间看她们把两个宝宝仔细地放在床上,然后留下一个人看着,另一个才带方初晴进到内室里去。

  此时的宝宝大概哭累了,竟然沉沉地睡了,而内室中的梁竹月也已经脱了外衣坐在了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牡丹五色绒毛毯,鲜艳的毯子配着她雪白的中衣和已经散下来的乌黑长发,自然生出一种娇贵柔弱的气质,真是我见犹怜。

  “依依,给这位小嫂子搬一个凳子坐。阑珊,把门关严了,小心让大奶奶吹了风!刚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了。”那个唤作王妈妈的中年美妇又一连串的吩咐。

  那个叫依依的丫头给方初晴搬了个小板凳过来,叫她坐,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方初晴道了谢,坐在离门不远的一个花架子前,瞬间就有了旧社会的感觉。

  据初步判断,这松风园除了主子沈大奶奶外,就数王妈妈最大,然后就是这两个丫头了。给她搬小板凳的依依高挑个儿,标准的鹅蛋脸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气质沉稳大方、态度温和文雅,属于很有亲和力的那种人。

  另一个叫阑珊的留在了外间,不过刚才方初晴匆匆看了一眼,倒是个绝色的、眉目间伶俐风流、让人一时无法相信居然只是个丫环,就是看起来有点厉害,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不过从这几个女人的外表来看,还真是豪门家的下人比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姐还体面金贵呀。

  方初晴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不乱动,虽然心里好奇得要死,却也知道身为“下人”,眼神不能乱瞄,否则会显得很没有规矩,特别是在这种豪门中,更是不能行差做错。谁让她重生在这个不平等的社会呢?要想好好重活一场,入乡随俗是第一必修课。

  再想想沈大奶奶,同样才生过孩子,人家就这么备受呵护。她呢?先被扔到乱葬岗,然后躲在破庙里风餐露宿,才恢复几天又得出来找工作,好不容易遇到个皇上,还是很欠抽的那种。同样是人,为什么命运会如此不同呢?

  “这位小嫂子,夫家姓什么?到底是怎么个来历?怎么就让皇上开了金口,对我们家小少爷和小嫂子你同时动了善心了呢?”待一切都安定了下来,王妈妈给沈大奶奶掖了掖毯子,才慢悠悠地道。

  关于“她的身世”是早就编好的,而且也对沈府里的那个麻婆说过了,此时复述一遍并不难,而且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有点信了,可见谎言说一百遍确实有自欺欺人的效果。当然,与皇上的相遇,她说得比较含糊,留了个心眼,没提有关乞丐的种种,生怕哪天那个大变态一时兴起,说她泄露国家机密,再杀了头就冤枉了。

  临到最后,她假意愤恨地骂了几声那从未谋面的老公,表示他抛妻另娶,十足没良心,她再也不想与这种禽兽有什么瓜葛,所以今后她没有夫家,娘家姓方,她大名方初晴。

  “唉,可怜,不过你倒是个烈性的。”听完她的故事,王妈妈长叹一声,然后对方初晴招了招手,“男人哪,没一个好东西。你且走近些,让我瞧瞧肉皮儿、手脚。”

  天哪,这是选奶妈还是选妃子啊,要不要查查牙口?

  方初晴腹诽着,但表面上还是十分恭敬顺从,咬着牙忍耐着王妈妈翻看她的手掌,对她的腰身又捏又摸,还近距离观察她的脸,大概连毛孔和瞳仁也没放过。

  “怎么样?”好半天,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大奶奶终于问,声音软软糯糯的很好听。

  王妈妈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道:“来历终究是个不清楚的,只是……皇上是神龙降世,目光如炬,也不会太走眼。不如就放在身边,不为别的,就为着那两个小魔星,依我看还是试试的好,顶多盯紧些就是了。”

  啊?目光如炬的神龙?王妈妈说的是那个彻底变态的江无忧吗?

  梁竹月沉吟着,显然对方初晴不是很满意,但似乎为了那一对双生子又实在有些犹豫,半晌才道:“把孩子抱来试试吧,也许他们自己会挑选。”

  本来,方初晴对是否接下这个工作很犹豫,此时却因为对方对她挑三拣四而渴望了起来,一听人家让她试工,立即摩拳擦掌。兴奋中无意抬头一看,正见到王妈妈和沈大奶奶全部死死盯着她,那眼神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沈大奶奶,目光黑沉澄澈,好像能看透人心似的,让她突然间有些害怕。

  她编的那套没有破绽吧?这个大宅门里没有可怕的秘密吧?而这位沈大奶奶绝对是个人物,她的本性肯定不像她的外表那么柔弱。为了谋生,真的要让自己陷在这样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吗?

  正不知所措间,依依和阑珊已经把宝宝们抱了来,大概是被惊扰了睡眠,他们的再度奋力啼哭,声音震得人心都酥了。

  “这个……我可不可以到旁边的屋子去喂?”方初晴有点为难,毕竟她从未婚处女到孩子他妈的变化太过突然,中间没有任何缓冲,吃亏大了不说,也根本不会喂奶呀。

  “不,我要看着我的两个宝贝吃奶。”沈大奶奶很坚持,“还有,你要先净净身。”

  虽然在外露宿时条件艰苦,但方初晴每天都用溪水擦身,还是很干净的。但所谓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人家既然这样在意,她就服从呗。于是她走到墙角,背过身去,用依依送来的水和净布仔细擦洗了一遍待会儿要提供服务的部位。

  王妈妈看她小心的样子,有点不以为然地道:“都是女人,你怕个什么?洗干净了就喂喂看吧,这两个已经饿得不行了,事急从权,再说看不到小少爷的反应,也不能决定是不是留用你。”

  事到如今,方初晴骑虎难下,只得一边拼命回忆妈妈级的朋友亲自哺乳的样子,一边照猫画虎地现场执行。许是太饿了,依依手中的宝宝才递到方初晴怀里,那小家伙就闻到了奶香,头一拱,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一口叼住奶头,保证了她没有露点。

  死小东西,这可是初乳,价钱要加倍的,超市里加了牛初乳的牛奶都比平常的要贵。方初晴心里暗暗笑骂,本以为天生怕痒的她会在喂奶时笑出来,可她却没有,反而女人天生的母性令她的心忽然变得柔软了,有几分喜欢起这两个小主顾来。

  原来婴儿是这样的娇嫩可爱,生命极为脆弱,但又拥有捕获人心的强大力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第一个宝宝终于吃饱了,于是方初晴又以另一边乳房喂了另一个宝宝,然后这对双生子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他们和方初晴一样,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今天是首次吃了饱饭。

  “小少爷们喜欢她哪。”阑珊的性格似乎比较活泼,见状高兴地道。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们才多点大,懂个什么。”王妈妈笑骂,似乎也很高兴,不过眉目间终有些忧色,“不过是闻到奶香,下死力气要吃个够本罢了。这两个小子,长大了一定是了不得的人物。得了,大奶奶你说,让她留下吗?”

  “那就先留下吧。”梁竹月犹豫半天,终于发话,一脸无可奈何,看来多半是看在了皇上和宝宝的面子上,“不过今天晚了,我也乏得很,等明儿回了太太,再商量订什么契,给什么工钱。晚上就辛苦下王妈妈,让这位小嫂子和你先挤挤。”

  王妈妈点头答应,但依依却问了个实际的问题,“那以后怎么称呼她呀,总不能小嫂子小嫂子地叫,若只是我们便罢了,大奶奶要怎么招呼她?”

  “是呀,她算哪门子的嫂子呀。”阑珊也说。

  这时空和地球的明清时期差不多,女人嫁人后都以夫君的姓氏为准,娘家姓倒忽略了,在宅门里做工的都叫什么什么家的,比如张家的、王张的、李家的什么的。而现在方初晴决定与夫家一刀两段,倒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称呼来了。

  “不如,直接叫我的名子好了。”方初晴斗胆建议。

  在这种情况中下,她和丫头也差不多吧,不过是身体里多了些足够婴儿营养的液体。说起来,这对小家伙也算帮了她的忙,喂过奶后,她的胸部不再胀痛难受了。而且被别人叫名字的话,她至少可以不用时时刻刻想起自己的“弃妇”身份。

  “也好,她这名字还怪好听的。”梁竹月露出疲倦的神色,“我看她年纪也有二十了,下面的人叫声姐姐也不为过。”她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两句,然后摆手让大家下去休息,“今天我带着宝宝睡,只留依依侍候就行了。”

  王妈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方初晴同情地瞄了梁竹月一眼,有点可怜这位至少外表像菟丝花般柔弱的女人,才二十来岁就死了老公,如果没了这个深宅大院,如果没了这两个遗腹子,她赖以生存的东西还能有什么呢?

  而她……不管怎么说,自打穿越重生后,终于有了第一个落脚地,今后新的人生,算是从这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大宅门开始了吧?

  王妈妈是沈大奶奶的奶娘,沈大奶奶嫁给沈沅的时候就跟着一起过来了。所以,她和沈大奶奶是亦仆亦母的关系,其亲近和信任自不必说,连住的地方也挨得很近,就在西厢房,说是方便照顾。

  “我们大奶奶自小身子骨就不好,又耳根子软,遇事拿不定主意,所以那些个不要紧的琐事杂事,平日是我帮着料理。”睡前,王妈妈押着方初晴到澡间洗澡时说,“倘若你留在这个院子里,为着小少爷的关系,身份自然与丫头们不同,但凡缺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事,自管找我来。”

  她说得亲热,方初晴点头感谢,态度谦卑,心里却不以为然,同时又想起沈大奶奶刚才看她时的眼神……戒备、敌意,甚至是阴狠的。那样的眼神出现在林黛玉式美女的脸上,实在很恐怖。再说了,她这个新身体的肌肤已经很赛雪了,有必要这么洗吗?皮也泡皱了,用丝瓜瓤子也快搓破了,好像她有毒一样。

  不过想想沈大奶奶和那一对沈家金孙的地位与处境,还有莫名其妙的毒奶水事件,她这么草木皆兵也可以理解。至于王妈妈……豪门中人多事杂、关系纠缠,能坐到半个主子地位的人,肯定不会是热情易亲近的性格。所以现在王妈妈这么和蔼可亲,多半是隐晦地提醒她少接近沈大奶奶吧?

  耸肩,她又不喜欢这复杂的地方,更不想长住。顶多一年半载,孩子断奶了,钱存够了,自然还按照原计划,重活一次自己的人生去。她是高境界的人,不跟府里小肚鸡肠、争来斗去的人一般见识,王妈妈实在是多虑了。

  只是王妈妈小心得太过了点,她睡前肚子饿,想吃些从外面带回来的点心,却硬被阻止了。

  “这是皇上赐的,不会有问题。”方初晴强抑着没当场施展鹰爪功把点心抢回,可怜巴巴地说,琢磨着抬出皇上,王妈妈总没话说了吧?

  哪想到王妈妈却说:“皇上对咱们沈府一向皇恩浩荡,御赐的点心自然也是极好的。只是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毕竟没自己生过孩子,哪知道那许多顾忌,可你是当奶娘的,好多东西要忌口。今晚就忍忍,赶明儿回了太太,订了契,我叫小厨房随时候着,你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吃,毕竟小少爷身体要紧,就是当奶娘的折腾点,别人也说不出话去。”

  一番话把方初晴堵得没法儿反驳,只得远远地在大炕的一头睡下。唉,不容易呀,重生后第一次睡到了床,头上还有完整的屋顶,虽然跟她同床的不是帅哥,而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但她的人生哲学就是知足长乐。

  只可惜她感觉没睡多久就被人轻轻推醒了,好像才合了一下眼似的,抬头望望窗外,天才蒙蒙亮,挂在迎面墙上的钟表显示,清晨五点整。再左右瞧瞧,叫她起床的人却不是王妈妈,而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一张圆圆脸、大眼睛上方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整个人显得机灵甜美。

  “方姐姐,我是牟家的女儿,叫维维。”小丫头没等她问就先说,“王妈妈要我来侍候姐姐梳洗,说姐姐不习惯府里的规矩,有我在旁边使唤,心里就不慌了。”闻言,方初晴这叫一个受宠若惊,没想到不几天的时间就从公司的小白领变成了纯粹的剥削阶级。以前虽听说过大丫头和有权势的妈妈们也有小丫头服侍,却万料不到自己也有这个待遇,一时之间还真无法适应,只好胡乱应了一声,压抑着穷人乍福的喜悦感,起床找衣服穿。可是……没找到。

  这时维维赶紧从桌边拿过一套崭新的衣服道:“王妈妈说了,今儿是姐姐第一回见太太,要隆重齐整些,只是姐姐身材虽然苗条,却因为是奶娘……”说到这儿,略瞄了一眼方初晴的胸部,低着头、红着脸儿道,“衣裳还是要肥大些好,可惜咱们松风园没有现成的,想着阖府上下就澜二爷院子里的赵妈妈有尺码合适姐姐的,所以一早就讨了一套从没上过身的新衣来。只是赵妈妈毕竟有了年纪,衣裳的式样和颜色都老气了些,姐姐且将就着,咱们府给底下人的春夏衣裳虽然已经做过了,但倘若太太中意姐姐,必定要赏些衣料的,那时再送到针线房做新的就是了。”

  维维口齿伶俐,手脚也麻利,一边脆生生地转述着王妈妈的话,一边已经帮方初晴穿好了衣服,又推她坐到梳妆镜前,灵巧地绾了个髻,然后拿着一面掌镜照着她的后脑道:“方姐姐,这个发式可好?我觉着这种式样既朴素又不老气,正合姐姐的身份呢。”

  方初晴哪懂什么发髻,重生时披头散发,满脸满身是血,后来就随便编一根麻花辫子,拿竹筷子盘于头顶,现在满头乌发梳得服服帖帖,还别了一根玉簪,整个人都显得清爽干净多了,她还有什么话可说?不过她只是上围傲人,说起的时候犯不着害羞吧?难道古代女人没有胸部?真是难以理解她们的思维。

  她站起身来,见那身褐色绣小团菊的缎子对襟外裳和同色裙子穿在她身上,上围虽然还合适,但腰身处空荡荡地打了好几个褶,显得有些滑稽,跟她之前所穿那套的效果也没什么不同,只是面料好些,灯光下闪闪发光,看着像……寿衣。

  “这根玉簪是借谁的?”见维维把洗脸水和漱口杯拿了进来,方初晴一边洗脸刷牙一边问。

  “是王妈妈送给姐姐的。”维维手上收拾着床,嘴上回答道,“姐姐别看这簪子旧了,却是老玉,挺值钱的。”

  “那怎么好意思呢?”

  “姐姐就放心收着吧,王妈妈人可好了,经常赏赐我们东西,逢年过节的时候,老爷太太赏的东西也就过过手,回头就送人了。”维维道,“不过因为府里人的穿戴各有定数规矩,有时候就算得了赏也不能乱用,姐姐才来,可要注意了。”

  “啊?”方初晴一愣,心想这不是又回到中学时代了吗?穿什么戴什么也有人管。

  维维抿嘴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更显可爱,“方姐姐不必担心,规矩很简单的。就是粗使的丫头、婆子、媳妇子们只能戴木钗,穿粗布衣;各院里的三等小丫头们或者婆子、媳妇子们能戴银、穿绸衣;二等丫头、管事的婆子、媳妇子们可以戴金,但只能是花朵式样的,还可以穿缎,但不能用红、绿等正色;只有依依和阑珊那样的一等丫头或者在内院走动的管事妈妈们穿戴没有式样和花色的限制。不过说起绫罗以及珠宝首饰就只有奶奶、小姐们能用,之间也有详细区别,那些姐姐就不用特别留意了,反正各房的大丫头们会记着,不会让主人们无意中出错的。”

  赤裸裸的阶级歧视呀,居然用服饰来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打倒万恶的旧社会果然是非常必要的!

  “那我……我是说当奶娘的,应该算在哪个等级里?”她问。

  “那要看侍候的主子是什么人了。”维维骄傲地说,“像方姐姐你,假如太太准了姐姐做小少爷们的奶娘,那可是最体面的。咱们小少爷是嫡孙,其中一位还是世子,将来要继承王位的,所以姐姐也会很长脸的。”

  这么说,她运气不错。不过她不是担心地位问题,反正也不打算多待,什么事都能忍,她关心的是由地位而决定的待遇问题。

  她用维维递过来的面脂和护手油搽了手脸,假装无意地问道:“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呀?”

  “因为太太每天早上都要画园子里的花呀。”维维道,“花儿嘛,还是早上起来最精神,所以太太每天起得早,用早饭也早,然后就到画庐去待一上午,要是没什么重大的事,下晌歇了觉,各房管事的才去报告府里的大事小情。各院里的奶奶小姐们要早请安,自然也不能去得迟了。其实姐姐起得不算早,我们三等丫头和粗使丫头婆子们凌晨四点就起了,梳洗了好侍候各位姐姐、妈妈,然后姐姐、妈妈们再去侍候主子。”说到这儿忽然一笑,“姐姐想必是享惯福的,所以早起就难呢。”

  方初晴望了一下自己手掌上的茧子,也笑道:“我是小门小户出身,不过受了爹娘宠爱,没吃过什么苦罢了。在家时只是做些浆洗做饭的粗活,就是手艺不精,更没那么多规矩。唉,要是我娘家还有人,也不必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随便撒了个谎,把话题岔开了,现在特别期待可以得到这份工作。

  天下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纵然陷身大宅门非她所愿,但是假如工作轻松、待遇又好、甚至还能配备维维作为长期的生活秘书,其他不如意的事可以完全无视。昨天一夜那对双胞胎都没闹,证明他们是一对吃饱了就睡的猪宝宝,是不挑剔的上佳雇主。

  她现在是预备奶娘的身份,不必侍候其他人,只喂了一遍奶就没事了,轻轻松松等着跟沈大奶奶一起去早请安。私下问过维维,才知道太太疼惜大奶奶梁竹月才生下孩子没几天,特许她不必请安。但沈大奶奶是守礼之人,产后三天下了地,就恢复了这一程序。通常,太太会留下她一起吃早餐,而她们这些跟着侍候的人要等回到松风园才能吃。

  “回禀事情不是在下晌吗?为什么这么早就带我去?”因为维维是三等丫头,早晨请安这种事轮不上她侍候,所以方初晴趁着还没动身,赶紧问。

  “想早定下这桩事呗,太太可宝贝咱们小少爷呢,之前吩咐过,找到奶娘立即回报。”维维可爱的小脸上又流露出骄傲的神色,“其实只要大奶奶点了头,太太那边不过走个过场,我猜姐姐肯定会留下的。王妈妈之前还说,就拨我给姐姐使唤,还要我回头带姐姐去澜二爷院里谢过赵妈妈的赠衣之恩呢。”

  听她这么说,方初晴心里也有几分踏实,所以之后一直乖巧地保持着沉默,只觉得又穿花拂柳地走了很久才来到另一座院落前,匾额上只两个字“蘅芷”,给人的感觉就高雅不俗。

  此时约摸早上六点的样子,但院子里已经站了十几个丫头,个顶个的水灵秀气,但论起姿色,还是以阑珊为最。

  “太太喜欢安静,奶奶、小姐们请安,都不带人进堂屋侍候,今天特殊,方姐姐自管随王妈妈进去吧。”依依见方初晴有些发愣,好心地轻推了她一把道,“方姐姐别多说话,只听吩咐就行了。”

  方初晴点了点头,紧跟在王妈妈身后。

  因为梁竹月产后体弱,所以是坐着一顶软轿来的,旁的人早请安是用腿走的,哪敢这么排场。她们这边除了抬轿的两名健妇外,还跟着依依、阑珊两个大丫头,小紫和小麦两个经常在跟前侍候的二等丫头,再加上王妈妈和方初晴,一行足有九人之多。

  冷眼旁观,其他各房的人看到沈大奶奶到了,都露出点不以为然的神色。但难得的是,院子里人虽然不少,却只三三两两地站着,偶尔互相低声打个招呼,或者耳语几句,一点儿也不吵闹。当然了,方初晴的出现还是引发了众人好奇的目光。

  堂屋很大,隐隐约约有一股好闻的兰草香气,令人有神清气爽之感。方初晴躲在王妈妈背后,跟着行了礼,虽然很好奇,但强忍着不东张西望,摆出“我们村我最老实”的样子来。

  只听一个特别柔和好听的声音道:“你这孩子,不是说了不必来请安了吗?非要天天到。月子里,要是折腾坏身子可怎么好。紫瞳,快扶着你大奶奶。绿眸,搬个椅子来,铺上澜儿上回从北边拿回来的皮毛垫子,现在早晨可还冷着呢。”

  方初晴只觉得太太两个贴身丫头的名字超级好听,应答的声音也清脆,可不敢抬头瞧瞧模样,只见身边一紫一碧两条缎裙轻巧地转来转去,片刻间便安置好了大奶奶。

  “太太,昨晚睡得可好?”不像方初晴想的那样,梁竹月没叫“娘亲”或者“婆婆”,而是和其他人一样称呼这个家的最高女主人为“太太”。而随着她这声问候,其他人也才开始恭恭敬敬地请安,看来就算其他人早到了,也要等沈府的大儿媳打头炮。

  沈家的规矩还真多啊,麻烦死了。

  方初晴腹诽着,耳边只听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先问候了太太,然后互相说些客气话,给人其乐融融却又废话连篇的感觉。等彼此寒暄够了,太太才问道:“月儿,听说昨晚有圣旨到松风园,皇上亲自指了个奶娘给你,可是现在带来的这个?”

  梁竹月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把昨晚的事细述了一遍,包括了所有细节。她说话时,屋里安静极了,所有的女人都伸长了八卦的耳朵,生怕漏掉半个字。

  说完,有一个嗓音甜腻的人笑道:“哎哟哟,这皇上举荐的奶娘倒是头一遭看到呢,遍天下也寻不到第二个,想必龙目灼灼,是不会看错人的,咱们家那对小祖宗可有福气了。”

  没人回话,只太太很威严地顿了一顿道:“月儿,你的意思是怎样?”

  “媳妇年轻识浅,也拿不定主意,只想着毕竟是皇上差人送来的,应该试试才好。倒没想到,无思和无我似乎很喜欢她。”梁竹月轻声道,“所以一早带来给太太瞧瞧,若是可用,就是她吧。昨儿晚上,无思和无我一直呼呼大睡,倒让我也安生了一夜。”

  太太轻轻笑了起来,“他们还是两团肉呢,懂得什么,吃饱了自然睡得香,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她说得语气轻松,其他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可太太接下来却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一点倒是和沅儿襁褓里的时候……”她没说下去,声音哽了一下就转开话题道,“叫上来我看看吧。”

  梁竹月应了一声道:“初晴,来见过太太。”

  方初晴连忙从王妈妈身后闪身出来,先是低眉顺目地团福了一圈,之后给太太施了大礼。虽然变态皇帝江无忧给了她可以谁也不跪的恩典,可现在是荐工,谦虚点总没错。以后,她只不跪他,气死他,哼。

  “初晴……这名字怪好听的。”太太温言道,“想来娘家在马国也不是寒门小户,必有人读过书的,才能给自家女儿取这么个让人听着就心里敞亮的名字。只可惜这命呀,唉,可怜见儿的。你也识得字吗?抬起头来我瞧瞧。”

  到这时候,方初晴才能正大光明地抬头,却仍然不敢眼神乱飞,以免被人认为轻浮,只望了太太一眼就垂下头去。为了找份好工作,谁也不容易啊!不过,太太的样貌给她的震撼却是很大。

  在她想象中,作为一家之主的太太,要么是白发苍苍、威严冷峻,要么就是珠光宝气、身子圆滚滚的中年煤气罐,可沈家的太太却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并且她的美已经脱离了专注于五官的低级趣味,而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境界,年纪虽然已经快五十,姿容略有残败,却给人幽立水中的莲花之感,气质高华。

  怪不得她疼爱喜欢沈大奶奶,原来她们是同一类人,不过沈大奶奶总归是略逊了那么一筹。也怪不得她每天早上要画画儿了,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被凡俗的柴米油盐所羁绊。

  方初晴是个生活在俗世中,每天为了生存而奔波的人,所以见了太太和大奶奶这样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才女,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崇拜,并且绝对要敬而远之的决心。

  “略识得几个字,而且只能读,不太能写。”方初晴小心地回答,她可是从小就怕写毛笔字的。

  “那也不错了,长得也很伶俐整齐,果然皇上好眼力。”太太慢悠悠地道,“人和人都是缘分凑在一起的,既如此,就留下吧。记着,先请济世堂的孙大夫给诊诊脉……以防万一。”说到最后四个字,她的声音突然冷了起来,令方初晴又想起毒奶水事件。

  梁竹月应了一声道:“其实不必到外头请大夫这么麻烦,让二弟院子里的景鸾来看看就行,上回……可是多亏了他。”

  “他通医理,却毕竟不是大夫,我还是不太放心,就找孙大夫吧。”太太没有同意,不知是不是方初晴对八卦太敏感了,她总觉得太太似乎不愿意大奶奶和那个什么澜二爷太亲近。

  而通过在街上遇到的麻婆和肥婆的对话,也看得出这位沈澜同学在女色一事上不太检点,类似于现代的钻石五老王,只恋爱不结婚,流连花丛,可哪朵花也不摘。据说这种人在现代自称为雅痞,可在方初晴看来,这类人其实是自私自利的自恋大水仙、喜鹊男。

  “听太太的准没错。”那个声音甜腻的人又笑着拍马屁道,“不过要我说,咱们沈府里的水土好、风水佳,净养出漂亮的人儿来。先不论其他,单太太和大姐姐房里的丫头们就都是掐尖拔上的,和政城的大家千金们也比不了,现在又添了个美貌的奶娘,怪道皇上总往咱们沈府跑呢。”

  “住口,皇上也是你胡乱编排的?当心给你家老三惹来麻烦!”太太怒斥,这时候倒显出威严来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你大嫂子身子不好,家里的杂事还指望你帮我分忧,你却这么口无遮拦,像个什么话!”

  被骂的人是三爷沈涵的老婆田玉清,娇小玲珑的个头儿,看起来很精明,眼睛像包着一兜水似的,想象不到居然是个大嘴巴。不过她脸皮也够厚,当众被骂,却还是笑嘻嘻地道:“玉清知错了,太太不要生我的气,我下次不犯还不行吗?”

  太太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到屋外一阵喧哗,不禁轻蹙了蹙眉。她的丫头紫瞳是个极爽利干脆的性子,又深知主人心意,没等吩咐就挑帘出去,问道:“大清早儿的,谁在那儿大声大气,还有点规矩没有?”

  话音才落,立即有个本院的小丫头跑上来,低声回报道:“是四爷身边的全赢,急急慌慌地跑来,说有要事要回禀太太。想是四爷……那边不太妥当。”

  紫瞳一听,立即挑起了秀气的长眉,露出忧色来。

  四爷沈洛可是太太心尖尖上的人,偏偏是个不省事的,三天两头闯祸。本来像全赢这种小厮不经传唤是不得到蘅芷院的,但只要沾了四爷的事,所有不行的也都是行的。

  “把全赢带到廊下,我先问问。”紫瞳当机立断,明知道事情瞒不住,却还是悄声道。

  那小丫头领命而去,不一刻便带了个十四五岁、急得满头大汗的小厮来,“见过紫瞳姐姐……”

  “得了,紧着正事说,客气话全免。”紫瞳利落地一抬手,“四爷出了什么事可是耽误不起的!”

  全赢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凑近紫瞳,急急地说了一番话,紫瞳的眉头更紧地锁起来,吩咐道:“你就在这儿候着,仔细着嘴,别满嘴胡吣,等我请示下太太。”说完,匆匆回了屋。

  “可是老四又作出什么祸来了?”前脚踏进门槛,太太就急着问,想是听到了一星半点儿的动静。

  “太太别急,并没有。就是……四爷身上不大方便,被困在外面了。”紫瞳安慰道。

  太太一听,眼圈就红了,腾地站起来,“那就是大事!快说说,他到底又怎么了?别磨蹭啦,这屋里也没有外人。”她心疼自己的小儿子,也知道他的荒唐事根本瞒不住,也顾不得许多了。

  紫瞳很清楚这事耽误不得,于是简略地道:“四爷在翠云班赏花,一连三天没出来,许是喝多了酒,今天早上一高兴,手脚不听使唤了。”

  “还不快派人去抬,把孙大夫一同请去。”太太急得不行,“柔和着劲搬动他,可别硬掰了手脚。”

  紫瞳忙拦道:“不行呀,太太。往常四爷不舒服,好歹衣裳还齐整,现在……不如叫二爷院子里的景鸾跟着走一趟,他针灸的手法比孙大夫还强呢。”

  太太想到自己的小儿子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当下点头同意,一连气儿催着紫瞳去找大管家张杰,又催绿眸去叫景鸾,宁静的早上就这么着给闹得鸡飞狗跳,她那安详娴雅的模样也变得气急败坏起来。看起来但凡当娘的,遇到儿子的事没有不急的,再不食人间烟火也得落下凡尘。

  方初晴缩在一边,只当看好戏了。

  听紫瞳的口气,四爷沈洛去的定然是烟花之地。赏花?指不定赏的是什么花呢?不过貌似他身有隐疾,在外面犯了病,又羞于被外人知道内情,这才打发人回家,好让家里人去抬他。

  看来在这个家里,于“色”字一事上,不着调的不只是二爷沈澜,这位四爷沈洛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三天在外面野着不着家,你就不管管?”等打发人去接沈洛了,太太坐立不安,狠狠剜了老四的媳妇李佳如一眼。

  李佳如年纪和田玉清差不多,身段略丰满些,银盆脸、贵妃手,身材高大,看起来很富态,就是有点土气,除了请安外,似乎没说过什么话。此时听闻太太责备她,也不反驳,只低下了头,但方初晴距离她很近,听到她暗暗咕哝,“你都管不了他,叫我怎么管?”

  “太太先别上火。”大奶奶梁竹月软糯清凉的声音传来,奇异地安抚了太太躁乱的心绪,“四弟这是老毛病了,景鸾的医术又高,断不会出什么事。不如太太先传饭,不然四弟知道太太为他吃不下,不知又怎么心疼了。”

  咦,难道这个眠花宿柳的家伙还是个孝顺的人?果然是个人就有优点呀,除非他不是人!

  方初晴正对豪门秘史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太太听了大奶奶的话,点头道:“你说的对,可是那个孽障在外面不知生死,我实在吃不下。你们先散了吧,绿眸,扶我到里屋躺躺,差个小厮在二门处候着,有了消息立即通知我。”

  她既然这样说,其他人怎敢违逆?一屋子人全都施礼退出,临出门时,田玉清好心插话道:“太太,您好歹喝点热乎的也行呀,不然没有力气,待会儿怎么教训四弟?”也不知她这话是好意还是歹意,反正她是极不会说话,偏偏又爱多嘴,气得太太脸色清白。但这位太太也确实算是好脾气了,居然没有大骂三儿媳,只不理会,自顾自回里屋了。

  出了蘅芷院的大门,三位不太惹眼的沈府小姐先行告辞离开了。田玉清看着小姑们走远,对李佳如埋怨道:“四妹妹你也是,怎么就不想法儿挟制四弟干点正经事呢?赏花?什么花要赏得三天不着家,这样的瞎话儿都编来骗人。沈家偌大的家业,表面上说是二哥管着,我们家老三协理。可是呢,任谁都知道二哥一年中倒有半年待在北方戎边,顶多兼顾着咱们家北边的产业,南边的事全是我们家老三张罗。四弟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添乱?翠云班又是什么地方?销金窟,迷魂帐,老四豪爽劲儿一上来,还不得扔里头多少银子。说句打嘴的,这不是败家吗?”

  “他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李佳如还嘴,“他那泼猴一样的性子,就二哥镇得住他。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能为?”

  “那是因为二哥生气了真揍他,连太太也拦不住。”田玉清一撇嘴道,“赶明儿你备下一根擀面杖,下死手打他一回,包管他从此听话。就他那小胳膊小腿的,肯定没力气抗着你。”

  “那样他就会把我休了,到时候还有谁来给三姐姐欺侮?”李佳如低着头顶了一句,“要说咱们家南边的产业,我倒记得是景鸾在管,三哥每天可也挺闲在。”

  “嘿,你这丫头,我这不是为着你吗?你倒挤兑起我来了?”田玉清提高了嗓门,“老四不成器,倒霉的会是谁?再说金山银山也架不住流水价往外送,你当老四花的是你们自己院的钱哪?到时候太太一动嘴,又从公账上出。”

  原来她说来说去,为的是钱。

  方初晴津津有味地看这出宅斗戏,总觉得四奶奶李佳如是块棉花糖,不起眼,但也让人无处着力。看不懂的是三奶奶田玉清,按理说这种大宅门中不会有这种炮筒子一样直接的人物呀。

  “三姐姐看着不公,自去找太太便了,跟我提也没有用,我们院里都是四爷说了算,我一分多余的钱也见不着。”李佳如的声音仍是低低平平,可道理上仍半句不让。

  “你……你气死我了。大姐姐,你倒给评评理,我说的对也不对?”田玉清似乎给气着了,把话题扔给大奶奶梁竹月。

  梁竹月显得很疲惫,虚弱一笑道:“凡事有太太呢,咱们做媳妇的不好多嘴。还是等老四回来再说,也不知他那身子要紧不要紧。现在都先回院吧,下晌还得到太太那儿去看看,别真出什么事。”

  田玉清哼了一声道:“是呀,我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太太春秋正盛,凡事自有她老人家做主,二哥那边还有景鸾坐阵,我多管闲事了。不过大嫂,老四不比二哥。二哥虽然风流,好歹不吃窝边草,可咱们家老四……是个眼珠子活泛的,院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的,但凡生得整齐些,过了他的眼就跑不了。上回太太着实打骂了他一回,你院子里丫头他才不敢打主意了,可现在这个美貌的奶娘你可看住了,到处乱跑的话,那奶还不知喂了谁去。”

  她最后那句话说得露骨,除了方初晴外,包括说话者田玉清都红了脸。不过倒不是方初晴纯真地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实在是现代人脸皮厚,这种程度的暧昧话儿,根本不放在心上,只眨眨眼,假装犯傻听不出来。

  “好啦,知道你是好心。其实四妹妹是个老实头,让她管着老四也是为难为她。”梁竹月息事宁人地笑道,“快回吧,我都站不住了,闲了咱们再说话儿。”

  李佳如一听大嫂子发了话,立即告退。梁竹月又安抚了田玉清几句,坐上软轿回了松风园。方初晴紧跟在一行人最后,这算是对沈府的情况有了个初步的了解。

  很简单:大儿子沈沅想必是个好的,因为松风园貌似没有妾室和通房丫头一类的人,想来夫妻感情相当的不错,在朝里也有功名,还是皇上的拜把兄弟,可惜他死得早。

  三儿子情况不明,但三儿媳却真是够上蹿下跳的,显然太太不待见她。

  四儿子是太太的心头肉,不过是个好色的败家子,属于那种少女苍蝇从他眼前一过,也变成妇女苍蝇的类型。以后为了自身安全,得躲着点儿这位四爷。

  这家的二儿子嘛,貌似很厉害,在家里没人敢管,在朝中担着半壁江山,这么大年纪也不肯为一朵花放弃整个花园,但是他不对家里的女性下手,这样她就安全多了。

  还有一个,就是景鸾,一直听各种人提起他,看来又会看病,又会管账,是个才子吧?只是不知他在这个家是个什么身份,和二爷沈澜又是什么关系呢?

  好兴奋,亲眼见识豪门恩怨,比看电视剧过瘾多了,因为参与感和代入感都很强烈。而且她才见到了冰山一角,还有众多人物没有出场、没有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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