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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流光》 作者:语笑嫣然

第8章 散失

  尸体。鲜血。颅骨似的蔷薇花。洁白的细长的牙。

  端木景灏在微笑。

  从齿缝到唇角,沾满了红色的液体。

  耕烟好不容易在小树林里找到他,谁想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场景,哇的一下,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端木景灏问:“耕烟你怎么了?”

  耕烟挡出一只手:“你别过来。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端木景灏摊开手,掌心和十指冰凉,染着浓腥的血,他退后两步:“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方才,我觉得难受,一心想着喝人血……”

  耕烟带哭腔的问:“昨天晚上,你追出客栈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看清楚黑影的模样,反倒被他在脖子上咬了一口,又疼又痒,现在还难受呢。”端木景灏说得委屈,耕烟却听得心惊,倘若她曾经听过的关于僵尸的传说是真的,那么,端木景灏如今已染上僵尸毒,只怕日渐要成为吸食人血的怪物了。她望着他,左眼流出泪水。

  端木景灏浑然不知,见耕烟哭,赶忙走过来,牵起衣袖为她拭泪。面容诚恳,动作轻柔。他问:“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生病了啊?”

  耕烟摇头。不语。

  端木景灏道:“你是想你的那位朋友了吧。那我们赶紧去找他吧。”

  “不。”耕烟哽咽着:“我们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

  “你要救你自己。”

  “救我自己?”

  “对。杀了那个咬过你的人,你才能不再吸食人血。”

  端木景灏似懂非懂,点点头,正要开口,林中蓦地的惊起一群飞鸟。风声呜呜,树叶从枝头掉落,深深浅浅的绿,漫天漫地。

  一道剑光直逼端木景灏。

  倘若没有耕烟,端木景灏避之则矣。但有了耕烟,端木景灏赤拳迎上。论武功,端木景灏占下风,他惟有以内力相搏。

  顿时,银蛇一般的剑停于鼻尖一寸远的地方,像被一张无形的网拖着,寸步难前。

  两个人都站定了,耕烟方才看清楚,大喊道:“都是自己人,别打了!”

  剑的主人循声望过来,四目相接。

  哪里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遇到白矜云。他是为镇上的居民调查吸血怪物的小英雄,而端木景灏成了他的目标。他说,原来我一直追查的凶手是和你在一起。这个你,指耕烟。可耕烟强调,僵尸比我们早来了这个镇上。不是他,不是端木景灏。他也是受害者。

  白矜云问:“僵尸?”

  耕烟也问:“你知道僵尸么?”

  白矜云凝重说道:“大约只是传说吧,和神仙鬼怪一样,怎能尽信。”

  总之就是,不管耕烟怎么说,白矜云都存了一半的怀疑。端木景灏像孩子似的蜷着睡着了,白矜云看了他很久,在边上坐下来,竖着剑,撑着地面。耕烟皱着眉,站了好一会儿,累极了,找了一棵离端木景灏最近的树,靠着树干,尽量让自己睡得浅。

  天色亮时,各自都安然。

  只不见了白矜云。

  耕烟闷闷不乐。端木景灏哄她,讲笑话,做鬼脸,她都是笑过之后眉头又皱了。她第一次厌倦了端木景灏这样傻呆呆的性格,她问他,你究竟知道不知道你大祸临头了。端木景灏果然说,不知道。那个时候,他肚子里的馋虫开始作祟,他说,我又想喝人血了。

  耕烟用绳子和布条把端木景灏来了个五花大绑,关在客栈的小房间里。她说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你千万不能自己挣开绳索,不能离开客栈,不能杀人,不能喝人血。端木景灏一脸的委屈,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找白矜云。

  找到的时候,已近黄昏了。

  街巷空空的。

  白矜云在房顶上坐着,大声喊:“你应该看好你的朋友。”

  耕烟抬头:“我就是来找你的。”

  白矜云像一只鹤,轻矫的掠下来,问:“找我做什么?”

  “他救过我。他是因为我才来到这鬼地方。所以,间接的,还是因为我,他才被僵尸咬了。”耕烟很认真的仰面看着白矜云:“我必须救他。”

  “你也相信僵尸的传说?”

  “其实你也怀疑的吧?不然,你这么一板一眼的人,早杀了端木景灏为民除害了。”

  白矜云忍俊不禁,摸摸鼻梁,道:“你很聪明。但你说话的方式,与我们总是有些不同。”

  耕烟跺脚:“我说话的方式不在你研究的范畴。”然后他们核对自己所知的关于僵尸的传说。都大同小异。

  而解救的方法是,杀掉咬过端木景灏的那只僵尸。体内的僵尸毒失去效力,他便可不药而愈。

  天完全黑了。白矜云说,我先送你回客栈。耕烟连一个好字都没有来得及说出。突然刮起了大风。沙尘和杂草扑打着墙壁,还有小贩留下的竹篓、扁担,就像是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扯着,朝屋檐上砸去。长街尽头微弱的光亮处,炽烈的雾气喷薄而出,枯枝残叶飞舞着,像晒干的人的骨头。耕烟吓得直往白矜云的背后躲,白矜云很自然的出手护着她,以身体为她挡住阴森森的飓风,还有无巨细的灰尘和杂物。他说,别怕。

  别怕。

  耕烟恍惚觉得是在哪里听到过这样有担当,又这样温暖人心的话,她抓紧了白矜云的手,贴得很近,颤抖也渐渐止住。

  光影里出现一个低矮的轮廓,像一个人佝偻着背,披了一件褴褛的斗篷,嘴巴里还发出兹兹的声音,像烧干了的水壶继续在火里加热。

  白矜云挡着耕烟,慢慢的退,退到一个席子巷的岔口,低声道:“躲进去,千万别让他发现你。”

  “你要小心。”

  “一定要小心。”

  重复的叮嘱了两次,耕烟才松开白矜云。眉头狠狠的拧着,心也狠狠的拧着。那就是他们商量着要对付的僵尸么?那么措手不及。白矜云有把握打赢他么?白矜云会不会也跟端木景灏一样变成吸血的怪物?一时间,耕烟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假设性的念头。当那猫一样的身体朝着白矜云扑过来,耕烟发现,白矜云的剑和剑招都显得逊色了。对方根本就是胡乱的伸展着四肢,但那身手之敏捷,动作之狠辣,真真触目惊心。

  这时,又一道人影闪过。

  落在耕烟面前。

  是端木景灏。

  那些绳子和布条显然对他不起作用。他在客栈久候耕烟不至,于是出来找她。他想喝人血,很想,但耕烟不许他喝,他觉得自己起码要找到了她,取得她的同意以后,再喝。所以他看到耕烟的时候心里还蛮高兴的,问:“耕烟,你在这里看人家打架做什么?”

  耕烟都要哭了,一把抓着他:“快去帮忙,打那怪物。”

  “哦。”端木景灏看耕烟那么着急,不由分说的,朝着两个急速晃动的影子冲去了。耕烟的拳头捏得死死的,又开始全身发颤。

  场面更加混乱了。

  就在端木景灏出手的时候,空旷的天际,降下一群身着黑色紧身衣的神秘人,大约七八个,没有任何的武器,亦并非有什么绝顶的武功。但耕烟看出来,那些人和端木景灏是一样的,有着奇怪的内力,能从手指间发射出七彩的光束。

  只是,他们的目标似乎是端木景灏。

  场面更加混乱了。

  风越发急。烟雾凝重。带着血腥和煞气。一番激烈的打斗。屋顶碎了许多瓦。木门都裂了。连路面的石板都被掀起。但僵尸仍然逃了。

  白矜云负伤。

  而端木景灏,则被那群神秘的人带走,瞬即无踪影。

  接下来的几日,小镇是平静的。没有吸血僵尸的消息传出,亦没有端木景灏,耕烟一边照顾着受伤的白矜云,一边四处打听,却毫无所获。

  “不用担心。”白矜云道:“那些人看来并非是要他的命。”

  “端木景灏?”

  “嗯。”

  “你怎么知道?”

  “若是要杀他,当场即可以动手了,何需多费周章。”

  耕烟抿着嘴,想着白矜云虽然是要宽慰她,但说的话亦不无道理。白矜云却见她缄默,以为她仍是忧心得很,便接着说道:“待伤势好转,我便和你一起去找他。”

  耕烟愣了:“你怎么突然变得热心起来?”

  白矜云顿时尴尬。这样叫热心吗?他想。他其实都没有想过究竟应该怎样看待耕烟和她的朋友。他只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觉得他或许应该那么做。就好像饿了要吃饭一样自然。他想。他这是怎么了?被耕烟质疑的眼神逼着,他竟然低下头去回避。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仍要掩饰自己的窘迫,他说:“他毕竟出手帮过我,也许你是对的,他不过是一个受害者。”这样一说,连自己都觉得,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了。

  可是那些人的身份来历亦未可知,镇上又风平浪静根本无从查起。连续四五天,他们都像没头的苍蝇,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瞧不见丝毫异常。

  直到第六天。

  在西边的小树林子里,有人发现一具尸体。

  因为太过惊骇,当时吸引了镇上很多的人前去围观。耕烟和白矜云也去了。去了以后,耕烟的心才稍稍踏实了一点。

  第一,那具尸体不是端木景灏。

  第二,那具尸体就是镇上多起吸血案件的元凶。

  那是一具僵尸的尸体。

  和常人死后一样,苍白,生冷。

  他死了,端木景灏就摆脱了僵尸的厄运。耕烟想,这实在太好了。但是谁杀了他呢?是端木景灏吗?他已经从那群神秘人的手里逃出来了吗?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耕烟想。想着想着一句话都不说,就盯着那看热闹的村民们的影子发愣。

  “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白矜云舒了一口气。耕烟侧过脸去盯住他,眼神里有疑惑。白矜云颇为腼腆的笑了笑:“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我会和你一起找你的朋友。”

  他还说:“在此期间,我会保护你。”

  说到寻人,耕烟这才想起,她要找的,又何止端木景灏一人。还有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茗骏。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在缓慢的丢失。身边原有的,和后续出现的人,来了,又匆匆的去。会不会有一天连白矜云都找不到了,她将彻底失去依靠。这样想时,看看身边的男子,突然觉得,他的分量那么重,重到她想要把他缩小了塞进荷包里,等到需要时,再小心翼翼的拿出来。

  白矜云不知晓耕烟的心思,只发现她的眼神越发浓重,像添多了柴的火,像掺多了盐的汤,丝毫不外泄,都泼在自己身上。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用食指轻轻的擦着鼻梁,转过脸去看别处,嘴角有笑意,一直漾满他干净的轮廓,清清爽爽,像二月天的一树洁白梨花。

  怎知,不几日,山上来了人。

  来的是一名女子。

  听白矜云说,她是我的师妹,是我师父的女儿。耕烟细细的打量起来。

  这女子,浅笑盈盈,鬓发青青,蛾眉淡扫,颧上一颗细小的黑痣,看上去显得伶俐机智。红艳艳的嘴唇如樱桃,衬着尖瘦的下巴,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她的上身着杏黄色绣金边的短褥,下裳为乳白色的藕丝裙,绣有一丛乍开的淡粉色玉兰花,腰间亦是系着乳白色的绸带,挂一块青绿的玉,看上去干练且不失气度。耕烟再看自己,风尘仆仆,神色倦怠,连起初因贪新而爱不释手的石榴裙,此刻,也在这女子面前显得失色了不少。

  但女子似乎并不急于同陌生的耕烟打招呼,只对住白矜云,道:“六师兄,山下的事倘若处理好了,就赶紧回庄里去吧,寿宴上的细节,爹说要亲口对你交代呢。”

  “哦。”

  白矜云面露难色,只一个闪烁的眼神,耕烟便知端倪,问:“你有别的要紧事么?”

  “嗯。”

  “这位姑娘——”原本是要接口说,倘若事情紧要,你就先处理了,再回头来找我,我暂且独自找寻端木景灏罢了,可是冷不防被这后来的女子,以嚣张的姿势截住:“我师兄的确是有很紧要的事,必须得跟我回庄里去了。”

  耕烟来了气,一只手叉在腰上,似笑非笑,道:“你师兄同我的约定也是好紧要的,但可以缓一缓,不如我就跟你们回那个什么庄里去吧,等他事情办完了,再办我的事。”

  两张如花似玉的脸,同时偏了一半去对住白矜云,一怒,一淘气。

  白矜云笑得比哭还难看。

  结果,耕烟真的随白矜云和薛如珩一同回山庄了。

  薛如珩是那女子的名字。山庄是剑气山庄。中原武林藏剑铸剑第一家。山庄内一把青鸾宝剑,早已蒙得天下习武之人垂涎。而庄主薛印山,为人正直低调,处事精明果敢,以至于剑气山庄虽然不在武林八大派之列,却和龙隐门一样,颇具威望。再过一些时候,乃薛印山为了自己的五十大寿而召开的群英宴之期,届时,天下武林豪杰齐聚山庄内,把盏畅饮,论剑言欢。虽然余期尚有六日,但山庄内已然张灯结彩,各人早为此忙碌起来,那喜庆的馨香,以及武林世家的森然气味,在耕烟等三人踏入门槛的一瞬间,统统扑面而来。

  稍后白矜云为耕烟安排了一间客房,房内的陈设很雅致,有古铜色雕花的窗扇,印着仕女图的屏风和蓊郁的盆栽。床幔是浅青绿色的,分开两边,用金钩挂着,能看见崭新的床单和被褥。

  要在这里住多久呢?耕烟想。住到自己厌倦了,又或者别人厌倦了她。可是,到那个时候,她又该去哪里呢?她不是要找端木景灏么?或者,起码要知道他安好。她不是还要找茗骏么?要怎样找呢?会不会就这样再也找不到了?说到底前路始终还是茫然居多,所谓的打算,计划,云云,都不过是未知的假设,是自己在给自己安排一些事情,好让这存在看起来不那么多余。

  究竟,以后会怎样呢?

  突然的紊乱的思绪,让耕烟辗转反恻。

  窗外是宁谧的园景,屋后有一大片竹林,能听见风穿过的声音,推开门,还飘来隐约的洞箫的旋律。耕烟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无星无月,似鸿蒙初开。她缓步走了出去。

  因为不熟悉剑气山庄的格局,耕烟像进了迷宫,忽而转左,忽而往右,仅仅一盏茶的工夫,连来时的路也忘记了。

  她索性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四处都弥漫着潮湿的雾气,氤氤氲氲,稍有风过,那雾气扑面而来,只感到阵阵透心的沁凉。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说话的,正是白矜云。

  耕烟见他手里拿着一只绿玉的洞箫,便问:“刚才是你在吹箫?”

  白矜云点头。

  耕烟又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也还不休息呢?”

  白矜云呵呵笑道:“我发觉你很喜欢拿别人的话来反问对方。”

  耕烟挑一挑眉毛:“那是因为我聪明,反应快啊。”

  “呵呵。”

  除了呵呵。不善言辞的白矜云,在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接耕烟的话茬,他甚至弄不明白为什么这忽静忽动的女孩,会有那么多古怪的措辞。这个时候,女孩叹气了:“你说他们究竟去哪里了呢?”

  尾音还在末梢,转了调,变成一声痛苦的哎呀。

  体内的余毒再次发作。

  再次被灌入炽烈的真气萦绕在各处经脉以缓解痛苦。

  但运功时,白矜云已感觉到强烈的抵触之气。他的额头渗出汗水,耕烟亦是,喘息着,颤抖着,满身都是汗涔涔的。他看着她,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膝盖,想,只怕下一次毒发时,便无可挽救了。

  于是,他不断的看着她。

  不断的想。

  突地站起来,将耕烟横抱着像一匹精致的绸缎放于胸前。迷糊中耕烟仰望着英俊少年刚毅的脸,轮廓里像刻着英雄的记号。

  他这是带她去觅雪谷了。骑着日行千里的马,花了一天一夜的光景,求得戚九娘以金针化了她体内的残毒,然后又风尘仆仆返回剑气山庄。山庄里无故不见了这举足轻重的弟子,正慌张,他抱着耕烟从马上下来了。

  这一路,因为身体的疼痛,气息微弱,耕烟说话甚少。于是有了更多的时间,单独的,靠近的,仔细的察看英雄的少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对待一朵即将稍离枝头的孱弱的花,或者是损了翅膀难以高飞的蝴蝶。他的每一个眼神,也像是看待被他亏欠的雀鸟,以温柔散发温暖,像普渡众生的慈悲的神。他的每一句简短的说辞,都以关心代替,譬如你觉得怎样,还疼吗,害怕吗,不要惊慌,你抱紧我就好,如是种种,像缝衣的针,细细密密扎进耕烟的记忆里,撺掇着她心中最柔软的一处。

  是以,原本伤者被医救这样理直气壮的事情,也教她红了脸,在山庄里的一干人等诧异的注目中,将眉眼都埋进白矜云暖热的胸膛。

  耳朵里,扑通扑通的,未清楚是谁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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