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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玄鸟纪》 作者:海青拿天鹅

73幻梦

腊日过后就是新年。
岁首的祭祀办得隆重,大社每日都热热闹闹,祭拜的人们蜂拥如潮。
大邑商的庙宫里却冷清一些。祭祀是巫师们的事,而且今年商王没有让贞人毂去担任任何一次祭祀的司祝,他闲得很。
贞人们似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私下里议论纷纷。贞人毂却很淡定,每日行卜,或在灵前祈祷,一步也没有踏出庙宫。
“贞人,宫中的妇奵来了。”这日,庙宫里的小臣来向贞人毂禀道。
“哦?”贞人毂正在修整一片龟甲,闻得此言抬头,平静地颔首,“请她稍候,我即刻便来。”
小臣唯唯退下。
贞人毂起身,走到一面铜镜前,将身上宽大的衣服和硕大的头冠稍作整理。镜中的人虽已经满头白发,却面色红润,眼睛明亮有光。忽然一抹犀利从眸中掠过,贞人毂微笑,满意地转身离开。
殿上,炭火烧得红红。妇奵步态悠然,正参观着殿上摆设的各式铜铙。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回头。
“王妇。”贞人毂上前几步,向她深深一礼。
“贞人。”妇奵含笑,打量着他,“一年未见,贞人越活跃精神呢。”
贞人毂莞尔摇头:“老叟腐朽,岂敢受王妇美言。”
二人寒暄一阵,各自入席。
“不知王妇今年欲问何事?”贞人毂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
妇奵道:“听说大王祭祀之时又染风寒,我心甚虑。就问大王身体。”
贞人毂答应,命手下贞人取来龟甲,开始行卜。
炭火的炙烤下,龟甲上的“卜”形凿痕慢慢开裂,待得裂毕,贞人毂看着上面的圻纹,缓缓抚须。
他将龟甲递给妇奵,妇奵看着,脸上露出悲伤之色。
“王妇身体不适,庖中有热汤,去取些来。”贞人毂对身旁的贞人道。
贞人应下,退了出去。
殿上只余贞人毂与妇奵二人。
妇奵将龟甲放下,面色已经恢复平和。她看贞人毂一眼:“自从王后禁足,贞人这里可冷清了许多。”
贞人毂微笑不语。
“兕方也不地道,做事不干不净,还连累贞人。”她又道。
“王妇担心我么?”贞人毂轻叹口气,面色不改:“我等时运皆维系天子,岂敢有所怨言。”
四目相对,二人各自莞尔不语。
“啪”,炭火在盆里爆出几星亮光,瞬间湮灭。
腊月里的祭祀很重要,庙宫里忙得人仰马翻,罂和载也不例外。
“商丙!”一名贞人喊道,“大社那边祭器不足,贞人陶让你将这边的小鼎抬过去!”
载在庖厨里应了一声,却不动弹,只将陶罐里的肉粥搅动着。
“商丙,这肉粥是做给罂的么?”煮食的妇人看他这般专心,笑着问。
载看她一眼,点头:“嗯。”
“真好呢,”妇人一边收拾柴火一边感慨,“我那丈夫若有你一半会照顾人,我可就知足了。”
载没搭话,嘴角却微微弯起。
肉粥发出诱人的香味,载舀起一小勺尝了尝,觉得还欠些火候。
“我说商丙,这般天寒,罂怎想着吃粥?粥可不抵饿。”过了会,妇人又问。
“我也不知。”载拨弄着陶罐底下的火,说:“她这些日子吃不下东西,我看不过去才想着来煮粥。”想到罂消瘦的样子,他有些担心。这时,他忽而想起一事,问:“庖妇,有梅子么?”
“梅子?”
载点头:“罂想吃梅子。”
妇人讶然,正想说什么,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商丙商丙!”一个羌仆匆匆忙忙地奔到门前,对他说:“罂晕倒啦!”
“晕倒?”载脸色一变,扔下陶罐,即刻奔了出去。
风拂过树梢,蝉声不绝。罂微微睁开眼睛,窗外,绿叶在阳光中微动,色泽柔和。
头有些发沉,身上懒懒的。她看向周围垂下的纱帘,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是桃宫,亳邑的桃宫。
像是忘却了许多事情,心情莫名的安定。
怔忡间,她听到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稳而轻缓。
她转头,只见纱帘被轻轻撩起,一个英挺的身影立在榻前,俊朗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醒了么?”跃的声音低低。
罂应了一声,眼睛盯着他的脸,似乎怎么样也看不够。
“看我做什么?”跃轻笑。俯身下来,罂被搂入了那坚实温暖的怀中。
罂把双臂环上他的脖颈,闭起眼睛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闷闷道。
“哦?”跃吻着她的发际,“梦到了什么?”
“我也不知,但是很长,似乎不是好梦。”
跃笑起来。嗓音低低的,却不混沌,很好听。
“跃。”
“嗯?”
“你陪我睡,不出去了好么?”罂困倦地说。
跃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溺人。
“我陪你。”他轻轻抚着罂的头发,“睡吧。”
罂望着他,只觉心里舒畅极了。睡意浓浓袭来,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头上的那只手仍然在抚着,不知过了多久,罂却觉得身上正在变冷。一记抽痛掠过心头,罂再睁眼,却发现跃已经不在身边。
许多人看着她,脸上挂着疯狂的狞笑。
“……祟孽!”有人朝她喊:“烧死她!烧死她……”
“哪里走!”一个大汉手中举着刀,向她劈来。
“……跃!”罂大汗涔涔,猛然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一阵欣喜的声音在周围响起,罂费力地眯眼看去,贞人陶和几个相熟的仆人都围着自己,榻旁坐着一人,是载。
罂愣了愣。
心跳在胸腔里慢慢平缓,原来这是巩邑,不是桃宫……
“罂,罂!”一个仆人如释重负地对她说,“你可把我等吓死了,你昏了整整一日!”
“什么死不死,胡说!”旁人笑斥,“罂有孕哩!”
有孕?
罂吃了一惊,看向贞人陶。
“罂,”他目光矍铄,脸上的笑意却证实了旁人所言,语重心长,“你如今不比从前,须多加休养,繁重之事托与别人便是。”
罂半张着嘴,只觉一点准备也没有,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
孩子?
她低头,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腹部。那里仍然平坦,完全感觉不到里面正在孕育一个小生命。
她和另一个人共同拥有的生命。
“……我陪你……”耳边似有呢喃轻响。
她的眼睛忽而一热。
“罂,”这时,一个仆人笑嘻嘻地凑过来,“你睡梦里总唤着跃啊跃的,跃是谁?”
罂一怔,眼睛不由地看向榻旁。
载仍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看着她,双目幽深。
莘邑的祭祀如火如荼,大社里的喧嚣得连宫室里都听得清楚。
莘伯的酒窖里,一名世妇正指挥着仆人将两罐酒粕用禾管包裹好,搬上牛车。
“啧!小心些!这些可是金贵之物。”世妇看他们笨手笨脚,不放心地嚷道。
“什么金贵之物?”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世妇转头,却见是莘伯宠爱的妇兕。
世妇脸上挂起笑容,向妇兕一礼。
“君妇来了,”她上前道,“今日不祭祀么?”
“方才祭拜完毕,我无事,便四处转转。”妇兕道,说着,将目光看向牛车,“这些是酒?”
“是酒粕,国君说要送往巩邑。”世妇答道。
“巩邑?”妇兕讶然,道,“巩邑要酒粕做甚?”
世妇道:“君妇是兕人,想来不知。酒粕可是好东西,妇人有孕,送些酒粕可好过送肉食。”
妇兕不解:“这与巩邑何干?国君为何要送?”
世妇眼睛转了转,没有说话。
妇兕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枚贝给她。
世妇笑逐颜开,对妇兕附耳道:“君妇可知睢罂?我听说她去了巩邑,如今怀了身孕呢。”
74返国
腊月过去,春耕还没有开始。这是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候,巩邑里的人们四处串门,家长里短,分享着各种谈资。
罂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乃是今年的热门。这让未婚的男子们很失望,更多的人则又是吃惊又是好气,打听孩子的父亲是谁。
首先被怀疑的当然是载。庖妇曾拐弯抹角地向罂求证,罂当即矢口否认。也有人当面问载,他闻言之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解下陨刀,在石头上“咯咯”地磨了起来,把人吓得缩了回去。
这样的表示并没有让所有人信服,但是与此同时,另一种说法诞生了。
据说,罂曾在大邑商的时候邂逅了一个英俊的男子,情投意合。将要成婚的时候,却遇到了变故。罂无奈之下,千里迢迢回到了巩邑,不想已有身孕。
人们的想象力永远是强大的,这个说法传开之后,陆续出来好几个版本。焦点主要集中婚姻不成的原因和男子的身份。
婚姻不成的原因五花八门,常见的如家中父母反对、男子变心、第三者插足等等,也有比较特别的,如罂被更有权势的人家看中了,联合睢国的母家来了一出棒打鸳鸯之类的。
而对于男子的身份,却是难得的一致。大邑商的贵族、某个方国的国君、叱咤朝堂的臣子,总之出身不差。
之所以这样猜测,是因为载。
有个普遍的说法,认为载就是那个神秘男子派来保护罂的从人。因为商丙这个名字本来就像个从人,他又有利刃,而且对罂体贴却无逾越之事,这样想来,所有的一切都能说通了……
罂听羌仆们眉飞色舞地跟她说起这些流言,苦笑不已。
人们虽然诸多猜测,却并无恶意。这个时代,男女之事没有礼教约束,人们不会为未婚先孕之类的事去谴责一个单身女子。
“罂,是真的么?”羌仆们也八卦的很,眼睛渴望地盯着她。
“昨日塌的南墙尔等修好了么?”罂还没开口,一个冷冷地声音传来。
羌仆们望去,却见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来,目光锐利:“再不修好,当心小宰拿尔等祀神。”
众人连忙噤声,鸟兽般散去。这个商丙最近情绪不大好,老是黑着脸,没人敢惹。
罂看着载把他们轰走,松了口气。
她看看载手中提着的兔子,道:“你又去打猎?”
“嗯。”载回答着,去墙角的杂物堆里找洗剖用的蚌刀,“庖中的肉吃光了。”
罂看着他的脸色,只见淡淡的,并无喜怒的痕迹。
心中有些无奈。
自从她怀孕,载对她比从前照顾得更好,她却明显感觉到二人之间的交流变少了。是什么原因,罂的心里面并非懵懂,却觉得说破也没什么意思,这种情况让它顺其自然比较好。
“载,”罂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轻声道,“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载转头看她,深黑的双眸停留了一会,片刻,他点点头,提着兔子走出门去。
日子在平静中慢慢流逝,天气回暖,巩邑里到处开着桃花和梨花,粉白相间,甚是美丽。
许是未到时候,罂的腰身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静悄悄的,她只有把手放在腹部的时候,才能隐约感到似乎有另一个与自己相连的脉动在安睡。
最初的震惊早已经化作初为人母的喜悦,她知道自己对腹中的小生命有多么宝贵,仿佛在迷雾中看到曙光,面对未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天然的坚强力量在支撑。
三月中旬,两位小臣从莘邑过来,说是奉莘伯之命,挑选献女。
这个消息如同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巩邑的人们一阵议论。
“去年不是送了么?今年又送?”庙宫的后院里,庖妇跟一名来送野菜的妇人攀谈着。
罂坐在树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做着针线活,她们的话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你就不知了。”只听妇人道,“去年那些是送去给商王的,今年商王新立了小王,这些献女是要给小王的。”
“小王?将来要继位么?”
“那是当然。”妇人笑道,“我可听说那小王是后辛的儿子,英武得很……”
罂仍然坐在那里,手指被骨针刺痛才猛然回过神来。指头被扎出浅浅的血点,罂忙放入口中吮了吮。
“罂,又刺到指头了?”庖妇看见,停住话头走过来。
“无事。”罂牵牵唇角,笑得勉强。
晚上,罂莫名的心烦意乱,躺在榻上怎么也无法入睡。
正翻来覆去,忽然,她听到门被敲了几下。
“罂,睡了么?”是载的声音。
罂讶然,应了声,起身去开门。
夜色漆黑,载手上拿着松明立在门前,脸上带着憔悴。
“怎么了?”罂问。
“有事同你说。”载淡淡道,声音似乎塞着什么,闷闷的。
罂看着他的样子,片刻,让他进来。
载把松明插到壁上,屋子里登时亮堂。罂身上披着裘衣,在席上坐下。载也不客气,与她隔案对坐。
“何事?”罂问。
“莘伯遣小臣来巩邑,你可曾听闻?”载问。
罂想到白日里听到的议论,脸色不禁微黯,点点头。
“罂,那两个小臣,恐怕并非只是来选献女这么简单。”载眉头微蹙,道,“我今日去了大道,遇见一队刚从大邑商过来的旅人。他们说上月……”他忽而顿住,深吸口气,声音微颤,“上月,我长兄薨了。”
罂吃了一惊。
“小王?”她睁大眼睛。
载颔首,眼圈泛起一层红红的湿意。
罂没出声,呆呆坐在席上看着他。她与王子弓几乎无所交集,却知道跃和载对他深为敬重。她想起王子弓那平和带笑的样子,大邑商万人景仰,不想竟一下子就没有了。
“载……”罂想安慰他,却无从开口,好一会,轻声叹道,“你节哀。”说着,她却想起跃,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他必定也很不好受。
空气中弥漫着一些沉重的东西,载吸吸鼻子,却抬起头继续道,“我还听说,长兄薨了之后,我父亲卧病不起,命次兄为小王。”
“罂,”他双目黑沉,“莘伯知道你与我次兄的事,那两个小臣明日就要住到庙宫来,似乎要留些时日。”
罂的呼吸微微一滞。
“……莘国才是你的家……”那个温和的声音犹在耳旁。
“你要回大邑商么?”少顷,罂问道。
载颔首,话语低沉而简短:“我要去看父亲。”
“何时?”
“明日一早。”
罂有些诧异,转念一想明白过来。路上要耗去许多时日,商王如果真的病重,恐怕怎么赶路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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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她轻声道:“跃必定也想你回去。”
载的眼睛盯着罂:“你呢?”
罂淡淡地笑,缓缓抚了抚腹部:“载,莘国到大邑商,路途多么艰难你也知晓,我不能冒这个险。而且,”她断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我此时回去未必合宜。”
载明白她的意思,眉头却蹙得更深:“可莘伯……”
“他不敢拿我怎样。”罂说,“他此时巴不得我平安。”
载没有说话,心中却似有什么在翻滚,目光复杂。
“我若遇到次兄,要告知他你在此处么?”他问。
罂的眼睛动了动,片刻,苦笑:“这般时节,大邑商里也不知多少人盯着,他不知晓或许更好。”
载诧异,看看她的肚子:“你怀孕之事……”
“怀孕之事倒在其次,”罂咬咬唇,忽而目露凶光,“实在要说,你可替我带话,他若是敢收什么献女什么生妇,我立刻就找一个比他俊俏比他强壮的男子嫁走!”
载愣了愣,随即失笑。http://www.jidubook.com/
“你这女子!”他没好气地瞪眼。
启明星还在东方照耀的时候,巩邑仍笼罩在夜色之中。远处的人家里传来几声鸡叫,很快又沉寂一片。
庙宫后院的侧门被轻轻开启,院外浓重的露水味道沁来,教人精神清醒。
载身上背着包袱,陨刀稳稳地挂在腰间。
他回头看看立在门边的罂,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保重。”
“你也保重。”罂微笑,双目被夜色染得深深,却依然柔和。
载忽而觉得不想再看,移开眼睛。
“罂,”他深吸口气,道,“我常想,前年我若遵从父亲之命来征羌方,你我会如何?”
罂怔了怔。
载却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转身朝浓雾笼罩的小路走去。他的身影很快被黎明前的夜色吞没,唯有渐远脚步声传入耳中,一下一下,零散而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出门,回来晚了。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大运会要开始了!又有游泳比赛了!
75王子氐
腊月之后,春天来到,寒冷褪去,万物新生。
这本是最令人心情愉快的季节,可是大邑商里却比往年沉寂。贵族们没有出去游玩,狩猎射御之类的武事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唯有祭祀如火如荼。腊月早已过去,巫师却仍然每日在大社祈祷,每天都有用作牺牲的牛、羊、犬、豚和仆人被驱赶过来,当众宰杀,鲜血和烟火浸透了空气和土地。
可是直到人们把几名巫师也投入火中烧死,商王的病势还没有好转。
一个多月以来,跃不但全力担起所有国事,还要主持王子弓的丧事,更不敢对商王的病况掉以轻心。夜以继日的劳累已经是常态,有时连吃饭都顾不上。
少雀看他的样子很是担心,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睢罂的事本已经让他消沉,如今兄长去世,父亲病重,还有一个弟弟不知所踪。这样变故本已经是千钧重量,却还要背负起整个大邑商……少雀几乎不敢想象,如果换做是自己,能坚持多久。
天气仍然寒冷,商王的寝殿里,炭火烧得红红的,厚重的帏帘将内外隔成了两重天。
小臣将一碗汤药端进来,递给商王榻旁的妇妌。妇妌接过,亲自尝了一小口,不禁微微皱眉。
“这么苦?”她问小臣。
小臣为难地说:“已经调了蜜,再多放可不行了。”
妇妌无奈,自己为了照顾商王,已经两夜没有合眼,如今只盼着商王用了药就赶紧好起来。
“大王,”她转向榻上,轻声道,“来用汤药。”
榻上躺着的人并无动静。
妇妌再唤,那厚厚的裘衣动了动,商王才慢慢转过身来。
他的脸消瘦得颧骨高凸,脸上和嘴唇上像结了一层蜡,只有偶尔张开眼睛的时候仍能让人感受到锐利的目光。
“大王,用了汤药就好了。”妇妌脸上挂着微笑,说着,一手去扶他一手将汤药捧前。
不料,商王突然将手一挥,汤药“砰”地泼在来了地上。
“我无恙!”商王满脸怒容,喘着气,声音像拉风箱一样发虚,“我要去行猎!我……我要猎虎狼回来,看谁……谁还敢说我有恙!”
“大王!”妇妌又气又急,登时变了脸色。正要说下去,却听到一个和顺的声音传来,“大王,怎又动怒?”
妇妌诧异地望去,却见妇奵带着王子氐来了,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目光相接,妇妌的脸色微微一沉。
那是妇奵,后宫里最年长的王妇。她为商王诞下了第一位王子,使当年的商王以有嗣的优势而顺利继位。虽然妇奵没有当上王后,她的儿子也没有成为继位的嫡子,但是商王对她们母子优待有加,连妇妌也要礼让三分。
妇妌微微皱眉,在这个地方,也只有妇奵敢不等小臣的通传就直接闯进来。
“你来了。”商王仍旧没有好脸色。
妇奵微笑,走上前来见礼,和声细气:“大王,汤药虽苦,王后也是为了大王着想。这几日天气不好,大王不若先将养,待到天晴再去行猎可好?”
商王看她一眼,嘴里仍“哼哼”,却显然缓下了许多。
妇奵想替他掖上衣被,妇妌却不动声色地抢先一步,服侍商王重新躺好。
妇奵扫她一眼,并不计较,向商王道:“大王,氐也来了,想看看你呢。”
商王神色疲倦,闭着眼睛,“召来。”
侍候的小臣应声出门,未几,王子氐从门外走了进来。
“拜见父亲。”他低头走到榻前,向商王毕恭毕敬地行礼。
商王睁开眼睛,瞥瞥这个最年长的儿子,视线落在他斑白的头发和臃肿的身体上,目中掠过一丝不喜。
“嗯。”他答了一声,淡淡道,“芾邑好么?”
“芾邑甚好。”王子氐诚惶诚恐,涨红着脸,低头道:“芾邑王田去年收获麦百石、黍一百二十石,稗三十石;另添牛十五头,羊四十三只,豚七十。哦,我今年又添了二子一女,皆庶妇所出,名……”
发现商王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妇奵忙轻咳一声。
王子氐结舌,有些无措地望着母亲。
妇妌微微挑眉,看着这母子二人,唇角上挑。
“二子一女,名什么?”商王神色无波,问道。
王子氐如获大赦,忙道:“一子名吁,一子名旦,一女名妺。”
商王颔首,没有说话。
“王室添丁乃是喜事,大王该赐些金玉庆贺才是。”妇妌适时地开口,笑盈盈道,“大王过几日还要行猎,该多多歇息。”
她说这话的时候虽对着商王,话锋却直指妇奵。
妇奵看她一眼,虽脸上有些挂不住,却知道来日方长。
“大王好好歇息,我等且回去了。”妇奵脸上仍笑意亲切,向商王一礼。
王子氐仍有些不明所以,被妇奵一瞪,连忙也向商王行礼告别,随母亲退了出去。
室中重新安静,商王缓缓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听到商王的气息渐稳,妇妌也不再出声,小臣要收拾地上的药碗碎片,也被她挥手退下。方才那两母子的蠢相让妇妌着实出了一口恶气,心情难得舒畅。她再为商王掖了掖衣被,交代小臣看着,悄然地起身走开。
脚步声消失在帏帘外,过了会,榻上的商王慢慢睁开眼睛。
他觉得很累,想睡觉,方才的事却一直盘桓。
对于王子氐,商王一向知道亏欠不少。他是长子,他的母亲如果是王后,他就会成为小王,如今也不会在一个小邑里。也许是出于不忿,王子氐二十多年没有来大邑商。
商王想起腊日前,王子氐曾经来过。当时商王看着这个五十多岁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
是因为自己已经有了弓、跃和载那样的儿子么?
弓……念着这个名字,商王的心钝痛,无奈地闭了闭眼。
跃和弓一样,思虑周详,却比弓更有魄力,也更年轻。他无论是面对商王还是面对攘攘众人,浑身散发出来的阳刚之气如旭日般耀眼,有时,那风头甚至盖过了商王。
正如当年的自己,意气风发,让女子爱慕,让男子嫉妒。
是自己老了么……商王望着黑黝黝的木梁,目光渐沉。
在人们的惶恐之中,庙宫终于出面主持祭祀,向上天贞问。
问卜用的龟甲来自南方的深海,两千岁的海龟,由贞人毂亲自剖杀,将龟甲修整成形。
贞问足足进行了一个月的时候,每一次,几乎所有的朝臣和王族成员都到了场。贞问一共做了十告,卜辞将整片龟甲刻得满满。
上天有示,祟在羌方。
这个结果出来,朝堂和宗子们议论纷纷。
按照卜示,当然是要伐羌方。可是征伐毕竟是大事,商王又在病中,率师的人选也是个大问题。
于是贞人毂再卜,小王伐羌大吉。
朝堂上炸开了祸。
首先反对的是德高望重的师说。他的理由很充分,商王病重,小王须承担朝政,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率师出征?
可赞同的声音同样强大,小王伐羌乃是上天所示,事关商王祸福,谁人能够违逆?
人们争论不休,消息早已传到了商王那里。
病重的商王说了两个字:乃伐。
76出征
小王跃中旬伐羌。
似乎志在必得,这次出征定得很是浩大,并且商王没有让任何方国出力,伐羌的三万人全部出自王师。
一切都是商王的决定,他甚至派出了象阵,扬言要重拾先祖商汤所向披靡的光辉。恐怕他自己都明白这将是人生中决定的最后一场征伐,像要用尽所有力气一样,极尽盛大。
许多人暗自摇头。
王畿四周方国环伺,连王畿之内也早已分封贵族。作为商人最强悍尖锐的力量,王师常年驻守大邑商,乃是为了威慑四方,保卫王权。过去,无论多重大的战事,商王都会从各方国征兵,王师最多只出动过一万人。
如今一下抽空三万人,大邑商王师剩余的兵力勉强够得五千,先不说敌国起心乘虚而入,就说王畿内哪个贵族跳出来谋逆,只怕也要大祸临头。
连日来,无数臣子向商王劝谏,把宫门堵得水泄不通。商王却仍待在深宫,只派个小臣在宫前打发众人,谁也不见。眼看商王这边没有指望,臣子们又去见小王跃,不料他也不出声,以备战为由将大门一关,没人进得来。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伐羌的事却进行得有条不紊。眼见着大事将近,争论无益,身位高一些的卿士们已经开始讨论出征武将的人选。
跃做统帅是定数,自不必讨论,他手下的武将该派谁却是个问题。跃太年轻,如果让老辈的人去给打下手,只怕心中难服。好在跃出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颇有合作默契的人选。商议之后又经卜问,最终定下了一批辅佐之人,其中,担任亚的是兕任。
兕任才能卓著,上回跟跃一起出征大胜,许多人记忆犹新。征伐最重要的是得胜,跃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虽眉头皱了皱,却并没有反对。
少雀回到家宅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先去面见父亲,禀报过事务之后,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室中灯火仍然亮着,少雀心中一阵温暖。待推门进去,果不其然,姱正坐在榻上缝着小衣服。
“回来了?”姱抬头看到他,露出笑意。正要起身,却被少雀按住:“你勿动,我自己来。”说罢,他走到一旁,把铜刀放在架上,又把身上的甲胄脱下来。
身上一阵轻松,少雀坐到姱的身旁,搂住她,亲了一口。
“今日如何?乖么?”他摸着姱凸起的肚子,低声问。
姱点头,笑得幸福,索性放下手中的活计,靠在丈夫的怀里,享受难得的温存时刻。
“用功膳了么?”姱问。
“嗯。”少雀答道。
姱抬头看他:“又是糗粮吧?”
少雀笑笑,没有否认。
姱埋怨道,“大王也真是,你好不容易留下,却又要去做什么戍守。”
少雀抚抚她的头发,道:“大王卧病,小王出征,大邑商空虚,自然要严加戍防。”
“这是大邑商,有甚可防?”姱不以为然。
少雀苦笑,心想要防之事多了。
王子弓虽去世,其治内方略却被跃继承下来。跃去年开始接手商*****务,手段与意向越来越明显。
他不满于贵族奢靡挥霍,先是颁下严令,对大小贵族可拥有的仆人、祭祀、用物加以界定,严惩僭越;接着,又处理了好几起贵族侵占王田、铜山之事,牵连甚众,大邑商里的好些大家也在其中。
贵族与王权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此消彼长。先王之中,因为这些纠葛早死或被逼退位的不在少数。
少雀虽然也觉得跃行事锋芒太露,但自己始终是他那边的人,不敢疏忽。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保证王师离开之后,大邑商能撑过一些时候……
“我不过是担忧,”见少雀不说话,姱拉着他的手,幽幽地叹一口气:“此番出征又是许久,小王不在,谁去找罂呢?”
少雀看着姱的神色,片刻,拍拍她的肩头。
“跃会回来,罂也会找到的。”他安慰道。
春日天气多变,一夜之间,雷声滚动,雨水沥沥地落了下来。
庙宫高高的大殿之上,雨水在外面延绵成雾气一般,将大邑商的所有景色都裹了起来。风挟着雨气吹入,冷冽而湿润。
“贞人这大殿高踞,想来平日景致甚好。”妇奵坐在殿上,微笑道。
“确实。”贞人毂莞尔,看看她,低声道“王妇频频来访,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妇奵轻笑,“我日日来为大王问卜,别人夸奖还来不及。”
贞人毂不语,饮一口水,片刻,道:“王妇那边如何?”
“已妥。”妇奵脸上的笑意敛起,道,“人方登出五万部众,只待王师开出王畿,即日便可攻来。”
贞人毂看着她,半晌,道,“不想你与人方有往来。”
“我母亲是人方酋首之女。”妇奵缓缓道,“氐这些年来留在芾邑,可并非每日耕田,他已认了人方为王祖。”
贞人毂神色无波,心里想到王子氐平庸的样子,不禁欷歔。
“贞人不会是怕了吧?”妇奵锐利地瞥瞥他,“莫忘了王子跃若是继位,贞人这庙宫可要拱手于人。”
贞人毂看她一眼,少顷,从怀中取出一块帛书。
“都在此。”他将帛书递给妇奵。
妇奵接过,展开来细看。只见上面密密列着大大小小的贵族名字,其中大多是畿内诸侯。
“畿内贵族?”妇奵皱眉,“他们手上的人可不多。”
“王妇难道想让他们出兵来助?”贞人毂一笑,“这些人不过观望,大邑商若燃起烽燧,他们不来援救便是幸事。”
妇奵眼睛一动:“四周方国呢?”
贞人毂道:“我已将消息传出,只要王师离开,虎方、土方、鬼方必出师,其余外方亦闻风而动,那些方国自顾不暇,何以来援?”说罢,他转而道,“比起方外,我更不放心宫中。大钺……”
“大钺在大王手上。”妇奵立刻道,“我已有安排,宫中不足虑。”
贞人毂颔首:“只要让大王交出大钺,王子氐便可继位,加上人方威慑,周边方国再是不忿也不敢轻动。”
妇奵却仍有顾忌:“王子跃和王师……”
贞人毂冷笑:“大邑商有人方兵力五万,何足惧?且王师只从王命,王子跃再厉害也不过是小王。彼时新王命其将王师带回,若不从,则为叛逆;若从,”贞人毂停了停,道,“待归来,给他赐死罪亦易如反掌。”
妇奵眼睛眯起,与他对视,兴奋隐隐。
她深吸口气,道:“此事若成,我母子必不负贞人。”
贞人毂含笑,深深一礼:“事未成,岂敢受谢。”
酝酿多时,征伐终于成行。
启程的当日,病重的商王由妇妌搀着,亲自到大社主持祭祀。
牺牲的鲜血点燃了兵卒的热情,誓师之时,两万余人的呐喊声震天动地。旌旗上的玄鸟招展欲飞,骄阳下,戈矛锋利,武士们脸上满是激昂。
商王将大师的铜钺交给跃,看着他,沉声道:“余一人授尔此钺,勿负众望。”
跃躬身,双手接过,大声答道:“敬诺!”说罢,他向商王一礼,大步走向阵列。
大邑商的街道被连日的雨水冲洗得干净,上千的战车由鬃毛齐整的马匹拉着,队列整齐,辚辚驰过。武士们雄赳赳地迈着步子紧随其后,脚步声如擂鼓一般。
成百的战象由象人引着,庞大的身体排成阵列,围观的人们惊呼不断。
王师武士全部出自商族,挑选最优秀的子弟组成。此番出征盛大,不少武士的父母家人都赶来相送,有人哭有人笑,喧嚣鼎沸。
跃立在车上,一手按着铜刀一手握着铜钺,头上的铜盔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泽。
不少人争相地呼唤他的名字,热情地朝他投来果物。
跃岿然不动,脸上也并无表情。
“不喜么?”出城的时候,右车忽而传来一个缓慢的声音。
跃看去,兕任的身姿在甲胄的衬托下英武昂藏,脸上带着俊美的微笑,目光却没有落点,乌黑的双眸朝他转来。
跃没有答话,将目光转向前方。
万物初萌的时节,平原青绿而辽阔,大道笔直而平坦直指天边。
碧空的那头,却是乌云沉沉,如山一般压在地平线上,似乎预示着春天里的第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商人的武官。师:这个好理解,就是大师,统帅。史:字面上理解是史官,但是卜辞里面的史常伴随征伐,并且是能独立率师的重要职位。亚:职能不祥,应该是高级的武官,从事的活动多为征伐、田猎,也有以此为族徽的家族。射:弓箭手,统领弓箭手的将官也叫射。
再说一下几个商朝的敌人:1.羌方。羌其实意义很广,渊源古老,支系众多。有历史学者认为华夏民族就是在西羌集团和东夷集团的磨合中产生的。羌方在商朝占据了黄河“几”字形的半边,不过,他们和商朝周边的许多民族一样,似乎并没有形成统一王权的国家。所谓的“方”也只是一个地域泛指。所以大家可以想象,一支有中央王权直接调控的军队对于零散的部族来说,拥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武丁时期,虏获羌人、用羌人祭祀的卜辞比比皆是。
2.土方。在商王畿以北,今天的北京河北一带。武丁伐过几次,有学者考证土方是夏朝势力的残余。
3.人方。在商王畿以东,大致在今天的山东江苏一带,和商人应该算是同出东夷。
4.鬼方。这个比较远,在今天的内蒙外蒙,但是武丁也伐过。
5.虎方。一个南方很强悍的势力,具体位置有人说是在湖北、安徽一带,也有人说虎方指的就是巴人。
再补充一个——周。周在武丁的时候已经有了记载,它已经向商王臣服,因为商王会像管理自己的土地一样卜问它的祸福,并且向它要求进贡美人=。=不过,这个时候的周似乎很弱小,它的年代甚至比周人自己记录的那些先公更早。也有人说这个周只是地域名称,跟后来的周已经不是同一拨人了。
77骤雨(上)
春雨一场接一场,连绵不断。日子在闷雷声中悄然过去,十日后,当小王出征的盛况还在被人们津津乐道,使者已经带来征旅渡河的消息。
大邑商里,有的事正发生着变化。
少雀从城墙上下来,正要登车,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
他望去,却是小史癸。
这个人少雀还算熟,他是贵族子弟,以前当过作册,据说还跟睢罂交往匪浅。
“癸?”少雀抱着铜刀,打趣道,“你不是去戍宫城了么?怎么?里面那些宫人不入眼?”
“什么宫人!”癸笑骂一声,脸上却没有玩笑之意,看看四周,“有正事寻你。你知道宫城司马季酉么?”
“季酉?”少雀眉梢一动,点头,“知道,怎么了?”
癸皱眉:“宫城之中近来调动频繁,原本守内宫的人去守了城门,还从外面调了好些人进来。”
“嗯。”少雀点头,道,“王师出征之前季酉就曾向大王禀报,说宫城人手不足,调入之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是宫城司马,可专断调防之事。”说罢,他瞥了癸一眼,“又如何?”
癸挠挠头,道:“我也说不清,只是总觉得异样。”
少雀坏笑:“当然一样。美貌女子都在宫中,你在城门当然看不到。”
癸怒起,抬手往他臂上挥了一拳。
少雀哈哈大笑,表情极尽嚣张。
“不说了,我回家!”癸没好气地走开。
“不送!”少雀拖长声调朝他的背影喊道。
癸回头瞪他一眼。
待他消失不见,少雀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凝起。
“返宅。”利落地他转身登车,对驭者淡淡道。
阴天里的白日不长,还未到小食,天就已经暗了下来。
往庖中运送柴草的两个囿人费力地赶着牛车,终于在了宫城落钥之前进了门,不禁长吁一口气。
“这些门卒可越来越不像话呢!”一人抱怨道,“我看现在黄昏都不到,落什么钥!”
“可不是,”另一人道,“我还未用食哩。”
“……话说,我怎么觉得今日这些柴草有些沉?”
“沉么?”
“你不觉么?你看这牛走得多慢。”
“那是你今晨不曾喂食吧?”
“……”
二人絮絮叨叨,谁也没有注意到车上柴草堆微微动了一下。
天边的闷雷声一直在滚动,妇妌陪着商王用过膳之后,扶他躺回榻上。
夜色早已降下,妇妌替商王掖好衣被,见左右无事,正要离开,却闻得商王开口唤了一声:“茭。”
妇妌动作一顿,抬眼。
烛光下,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时辰还早,再留些时候。”商王看着她,语气难得平缓。
妇妌微讶,应了声,在榻旁坐下。
商王稍稍地翻身,妇妌想去扶,却被商王抬手挡开。
“听到雷声了么?”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听到了。”妇妌答道。
“茭,”商王忽而道,“你我第一次见面,我记得外面也响着雷。”
妇妌愣了愣。
“正是。”她想了想,答道,“那时我是献女,头一回来大邑商,大王在荼宫见了我。”
商王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你那时笑也不笑,是恼怒家中送你来做献女?”
妇妌一哂,微微摇曳的光照下,脸色又是狐疑又是不自然。
“大王怎想起这些?”少顷,她小声道。
商王低低地笑出声:“那时殿上唯你一人不笑,我便记住了你。”
妇妌看着他,不禁弯起唇角。
“过去许久,我可不记得了……”她轻轻地说。心中牵起些酸酸的感慨,那时,她一点都不在乎商王,可商王又何曾在乎她。从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商王的心里只有一人,他特地为那女子建造了宫室,在庭院里载满了她最爱的棠树……
“你怨载不得继位,怨他出走,怨我不去寻他回来,是么?”商王道。
2楼
温情顷刻瓦解,妇妌警觉地抬眸。
“大王何出此言?”她声音平静。
商王看她一眼,笑了笑:“我常想,人生一世,生前种种牵挂,到了黄泉之下便如云烟消散。”他目光深沉,“茭,我命如风烛,入土乃在旦夕。你正是盛年,时日长远,有的事能放则放。心思太重,苦的是你自己。”
妇妌不说话。
“……母亲,我不想继位……”载临走之前最后对她说的话浮在心头,那眼神全无往日的桀骜,满满的都是忧伤和恳求。
她闭了闭眼,只觉内里有些久违的酸涩。这些话,谁人劝她都只能换来一声不屑的冷笑,唯有商王……
“你又要做甚?”妇妌长吸口气,忽然道。
“嗯?”商王有些意外:“何有此问?”
妇妌盯着他:“你上回唤我茭,是听了师般那老叟的胡言,去伐鬼方。”
商王的目光变得矍铄,片刻,却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不停喘气。妇妌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为他拍背。
商王还在笑,慢慢地缓了许多。
待气息平定,他握住妇妌的手。
“你回去吧。”他的双目映着烛光,熠熠明亮。
妇妌愣住。
商王的神色笃定,恢复了往日不容辩驳的样子。妇妌只觉心里刚升起的温热犹如被狠狠泼下一盆冷水,瞬间湮灭。
“诺。”她昂起头,微红的双目中神采疏离,转身离开。
回宫的路途悠长,引车的小臣手中执烛,火光在风中飘摇不定。
妇妌望着前方,心中却回想着方才商王的情形,越想越是不对。眼见着宫室将至,妇妌突然对驭者说:“掉头,返大王宫室。”
驭者回头,面露难色,却没有说话。
“调头!”妇妌催促。
驭者却径自将车驶至宫前,这时,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士大步走到车前,向妇妌一礼,声音有力:“王后,大王有令,今夜无王令,王后不得出宫。”
妇妌吃惊,这才发现两侧已经被好些武士围住。
“尔等何人!”她的脸沉下,怒喝道。
武士却不答,只道:“还请王后下车。”
妇妌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刃,唇色渐渐发白。
子夜来到,天色漆黑,暗无星月。
闷雷还在天边滚动,云层中时不时被电光照亮。雾气湿寒,若非从人举烛,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妇奵坐在车上,望着前方似乎长得没有尽头的宫道,目光直直。
翟车行走的声音很小,精致的铜制构件支起车厢和两轮,车上的翟羽厚实而硕大,漂亮的漆色与黑夜融为一体,已经看不清上面的花纹。
这样的车,在王妇之中已经算是上乘,可是妇奵觉得不够。后宫这许多王妇之中,她年纪最大,为了陪伴商王,她从窈窕之年熬成了两鬓霜白。
她抚着轼上光滑的漆,自己应该得到更多,她应该得到比现在更高的位置,妇妌,甚至商王都不能再让她低头……
“王妇,到了。”驭者停车,向她禀道。
妇奵抬头,眼前,高大的宫门两侧燃着熊熊的烛燎,在夜色中仍让她觉得气势压人。
很快就不一样了。妇奵心中暗道。从人过来搀扶,她神闲气定地拾起衣裾,走下车去。
宫前立着一排执戈武士,见妇奵来到,有人想上前拦阻,却被为首将官挥退。
“王妇。”将官向妇奵一礼。
妇奵颔首,登上石阶。
一道闪电划过上空,照亮了黑沉的宫门。门轴发出沉重的开启声,妇奵看着她在面前缓缓打开,毫不犹豫地迈步入内。
商王的寝殿之中,小臣庸在瞌睡中被雷声惊醒。他揉揉眼睛,发现壁上松明即将燃尽。
望向室内,帷幔低掩着商王的卧榻,一点动静也没有。小臣庸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想出去唤守夜的从人来添松明。
正要开门,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些杂乱的声音。警觉心瞬间击退了睡意,他从门缝中看去,一片火光点点,正朝这边涌来。
一股寒气窜上脊背,小臣庸急忙将门闩上,朝内室奔去。
“大王!”他才撩起帏帘,却见商王已经坐在了榻上。
他衣冠齐整,手中持着金光锃亮的大钺。昏黄的光照中,他双目犀利,竟全无病中的颓废之态。
“来了么?”商王看了小臣庸一眼,声音沉着。
“大、大王……”小臣庸吃惊地望着他,只觉手足无措。
商王却不等他答话,站起身来,径自朝门外走去。
他亲手打开门闩,寒凉的夜风夹着大雨前的气息迎面而来,只见殿前的广场已经被火光填满。
妇奵立在阶下,看到商王出现,脸上露出惊诧之色,却很快被微笑替代。
“大王。”她一礼,声音和顺如昔。
“你到底来了。”商王看着她,神色在火光中摇曳不清。
78骤雨(下)
闪电划破天空,像有人猛击铜鼓,雷声尖锐地刺入耳膜。
冷光将商王的眉目照亮,消瘦的脸如斧削刀刻,凛然逼人。
妇奵心头掠过一丝惊惧,却没有后退。
“妇奵!尔等欲反耶?!”小臣庸挡在商王身前,指着众人大声怒喝。
妇奵望着阶上,唇边弯起镇定的笑意。
“深夜惊扰,本是不该。”她不疾不徐,声调带着些不寻常的高亢,“我原本深恐大王不适,如今看来,大王并非羸弱不堪。”
商王睥睨着众人,脸上毫无惧色。他推开小臣庸,双手交握在大钺之上。
“尔等欲如何?”他的声音不似过去有力,却沉着不变。
“无他,”妇奵昂首,双目狂热而明亮,“唯请大王交出手中大钺!”
“大钺?”商王忽而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在廊下震动,清晰得教人不寒而栗。
“你要大钺做甚?交给氐?”他步出廊下,幽深的双目注视着妇奵,带着深深的蔑视,“大邑商几百年基业,在尔等眼中,只值这大钺?”
说罢,他不再理睬妇奵,却将目光投向妇奵身后的宫城司马。
“季酉!”他神色凌厉,沉声道,“你先祖随先王太戊平定淮夷,族人兴盛,传十四世至今。季酉!你今日欲弑君断送么?”
季酉望着商王,紧绷的脸色微微发白。
“勿听他言语!”妇奵断喝,冷笑道,“大王,我记得当年大王从先王小乙手中继得大钺之时,尝言从此大钺归与大王子孙。彼时大王子嗣唯氐一人,如今将大钺交与他,岂非合乎天意!”说罢,她目光一凛:“左右武士!将大钺夺下!”
“尔等敢?!”小臣庸目眦欲裂,朝阶下冲去,欲以身体阻挡。
当前的武士挥起铜戈就朝他劈去,利刃卷着风声,还未落下,却爆出一声惨叫。
一支羽箭将武士的胸膛直直穿入,武士手臂举在半空,顷刻,在睽睽众目中向后仰倒。
“谁敢上前,先过我手中利刃!”一道震耳的吼声如雷电贯穿殿前,廊下的阴影里,一人大步走出,将商王挡在身后。
电光在上方的云层里翻滚,映着那人与商王几分相似的脸,年轻而盛怒。
小臣庸瞪大了眼睛。
商王盯着面前的身影,脸色突然苍白,喜怒不辨。
“王子载!”妇奵看清他的面容,表情从惊诧转为狂喜,大笑起来对左右喝道,“武士!夺大钺!敢阻挡者尽戮死!”
武士得令,十几铜戈瞬间齐指前方。
载冷哼,“锵”地拔出陨刀,寒光如雪。他正欲冲上前去,忽然,臂上被紧紧握住。
“王师武士何在!”商王一边用力把载撤回来,一边朝殿外怒喝。
话音未落,密密的箭羽从天而降。妇奵带来的众人始料不及,还未回神,惨叫声已经响彻殿前。
“轰!”惊雷在天空中炸响,电光冰冷,如同黄泉冥照。
妇奵不知道为何事情突然急转,看着周围的人四散逃命,哭喊着如草芥一般倒下。突然,“咻”的一声,一支箭贯穿了她的肋下。
她低头看去,血液在火光中蔓延着黑红的颜色,在衣服上染开一片。还未来得及体会疼痛,又是一声利器入体的闷响,妇奵瞪大了眼睛,望着阶上商王毫无表情的脸,倒了下去。
箭矢打在大殿厚实的屋檐上,声音像下了一场冰雹。
待得殿前再也无人站立,箭雨骤止,无人呻吟也无人说话,一片死寂。
“大王!”敞开的宫门外,少雀领着武士奔入。
商王没有言语,朝阶下走去。
尸首横七竖八,商王的舄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血红狰狞的脚印。
妇奵躺在地上,眼睛睁着,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商王的脸出现在上方,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我同你说过,氐无治国之才。”商王看着她,声音无波无澜。
妇奵看着他,没有动静。忽然,外面响起些嘈杂声,有喊声隐约传来:“……烽燧……城上……烽燧……”
妇奵目光忽而聚起。
“勿喜,那不是氐,也不是人方。”商王平静地说,“是跃回来了。”
妇奵的眼睛倏而睁大,口中倏而溢出血来,瞳孔散去。
宫外仍有人在惊呼,声音传进来,显得殿前更加寂静。
“收拾干净。”商王对少雀吩咐道,说罢,转过身去。
两步外,载一动不动地站着。火光在雨前的大风中抖动,载望着商王,脸上各种神色交错,双目定定。
商王朝他走过去,大钺的长柄杵在地上,一声一声地沉响。
“父亲……”待商王走到他面前,载终于哽咽一声,一头扑在了商王的怀里。
他在哭,声音闷闷的,混着温热的湿气。他的手紧紧攥着商王的手臂,肩膀抽得一动一动,像个委屈十足的孩子。
在商王的记忆中,他似乎许久不曾这样哭过。
商王的唇角不禁弯起,长叹一口气,一手圈过载的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总算回来了呢……小臣庸在旁边看着这舐犊情深,吸了吸鼻子,脸上忍不住笑。
雷声酝酿了整夜,清晨的时候,憋窒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雨势伴着疾风,迅猛而持久,大邑商城头的烽燧顷刻之间就被浇灭。
大邑商的人们惊惧了一夜,直到大雨过后,看到小王跃领着王师回来以及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
据说,人方乘着王畿空虚,竟派了几千人来偷袭。幸好王子跃及时得信回师,才将大邑商从危急之中救起。
至于为什么贼人能够越过千里之境兵临城下,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形。但是这件事之后,商王大行赏罚,给闻燧来援的人赐下币帛,对按兵不动者施以严惩。这个消息传出,人们恍然大悟。惊悸之余,人们满怀喜悦,感激上天的庇佑,赞颂小王跃的功勋。
暴雨之后,商王寝殿前的广场干干净净,那夜的事如同一场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你是不曾见到。”少雀低叹,“我那履被血水浸得洗都洗不净,直接烧了。”
跃颔首:“听说当时凶险得很。”
“那还用说。”少雀撇撇嘴角,脸上满是后怕,“两百凶徒,大王就立在阶上,旁边一个小臣庸,一个载。我那时等得衣襟都被冷汗湿透了,可大王迟迟不下号令,我又不敢动手。”说着,他压低声音,“我父亲常说大王有孤勇,我从前不明白,昨夜才真信了。”
跃笑了笑。
“城外那些尸首果真是人方?”少雀忽而问,“不是说有五万?”
“并无五万。”跃答道,“只放了三千进来,其余在泗水杀了。”
“全杀了?”少雀愕然:“那为何还放三千进来。”
跃苦笑:“父亲命我不得留活口。大邑商半夜燃烽燧,总须有人攻城才说得过去。”
少雀默然,这些事在脑子里串起,脊背不禁一寒,心想大王谋划果然阴沉过人。
“告密的是贞人毂?”他问。
“嗯。”
少雀皱皱眉,感到有些不解:“这人倒是怪。有时我觉得他可恨该杀,莫非竟是个忠臣?”
跃唇角微勾:“他知道瞒不过父亲,借机保命罢了。”
少雀仍疑惑:“就这么放过他?”
跃看他一眼,深邃的目光望向前方,没有回答。
这父子玩弄心思的样子倒是越来越像。少雀看他不接话,心里嗤地摇头。
“怎不见兕任?”过了会,少雀转开话题。
“他领了五千人往西。”跃答道。
“往西?”
“伐羌乃既定之事,总要有人去。”跃淡淡道。
少雀了然。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跃回头,是载。
四目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定住,各不言语。
少雀知道这兄弟有话要谈,伸伸懒腰:“我还要出去巡视。”说罢,拍了拍跃的肩膀,又冲载一笑,走了开去。
廊下安静。
“次兄。”载率先打破沉默,走上前去。
跃看着他,笑了笑。昨夜他见到载站在商王身旁的时候,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若不是手头上还有许多事,他会拽住载问许多话。现在平静下来再见,心境又变了些。这个弟弟站在面前,虽黑瘦了些,却似乎长高长大了,也变得稳重许多。
毫无疑问,父亲和自己都是欣慰的。
“父亲睡了么?”跃问。
“睡了。”载答道。
跃点头:“父亲多日不见你,既然回来,就好好陪他。”
“嗯。”载说。
对话完毕,二人再度沉默。
跃瞥瞥载的腰间,他赠的陨刀仍好好地挂着。看得出载很喜欢他,即便放松下来也不肯摘去。
“陨刀好用么?”跃问。
“好用。”载点头,说罢,将陨刀拔出来,递给跃。
跃接在手里,看了看,微笑:“养得不错,常用么?”
载挠挠头:“还好。”
“须常以脂润拭,免得生锈。”跃叮嘱道,将陨刀还给他。
载笑笑,手指轻轻抚着刀身。
“兄长,”他忽而开口,“我听小臣乙说,这陨刀本是你最爱的。为何给了我?”
跃一愣,莞尔:“你是我兄弟。”
载看着跃,目中暗光流动,过了会,低声道:“若是别的,你还会给我么?”
跃抬眸,视线触碰的瞬间,瞳仁凝如黑墨。
他还没开口,载已经撇开头去,自嘲地一笑,眼圈却泛起浅红。
“次兄,”他把陨刀插回腰间,抬头看着跃,双目清澄,“去寻睢罂吧。”`
玄鸟
王师归来,大邑商转危为安,原本忧心忡忡的人们卸下心头大石。更让众人欣喜的是,商王的病终于有了起色,已经能够在宫苑里散步了。
有宫中流传出来的消息说,商王之所以好转,是因为离宫多时的王子载回来了。
宫中的小道消息总是多如牛毛,只要不是坏事,人们早已习惯听听就好。相比之下,他们更乐意准备美食,卜问踏青之日,以迎接今年迟来的春暖。
与外面的和乐不同,庙宫里气氛严肃,大贵族和王族宗子齐聚,为伐羌之事贞问。
商王虽没有到场,却有王后妇妌,其重要自不必言语。
不过,有一个变化很引人注意。往常无论商王或是王后行卜,他们都只负责判定卜象,具体操作的是贞人毂。可是今日不同,妇妌亲手完成一切,贞人毂坐在边上,屁股都不曾挪过,倒成了十足的闲人。
“看到了么?”妇妌念祝词的时候,一个跟少雀交好的贵族捅捅他的手臂。
少雀回头,那人示意他看前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音量低低道,“外面都说贞人毂失势,我看不假哩。”
少雀扬扬眉稍,淡淡一笑,转回头去。
他看向上首,贞人毂和过去一样,神色平和,并无异状;跃与他对坐,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听着祝词,表情无所波澜。
贞问进行得很顺利,上天有示,商王大祟已解,可祀河伯以代伐羌。
不用征伐,众人都松了口气,没人愿意再为大邑商防备空虚而担惊受怕。
就在人们以为贞问结束的时候,妇妌却命人又取来了一块卜骨。
等到她念祝词的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贞问去年的日晕。妇妌问大祟是否还在,贞问的结果是已解。
这般旧事,重提来做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可贞问未毕,谁也不敢发问。
气氛有些异样,殿上除了妇妌,只有跃依旧心无旁鹜,神情淡定。而贞人毂……少雀望去,他面无表情,可身形的僵硬却瞒不过少雀的眼睛。
妇妌对众人的疑惑视若无睹,问毕之后,又来一卜。内容教人大吃一惊,问的是小王跃娶睢罂凶吉。
卜骨开裂,其兆大吉。
这下子,人们终于明白了这两卜的目的。
原来如此。少雀瞥瞥上首坐得一本正经的跃,心中暗笑,这办法着实漂亮。
“此卜去年已问过,怎又来问?”一名宗子反对道。
“就是,睢罂曾有祟,怎可嫁与小王?”旁人附和。
“此言差矣。”少雀看他们一眼,不紧不慢,“子昨日卜问出行不宜,今后莫非都不出门?”
这话出来,有人吃吃低笑。
“毋得争执。”妇妌的目光冷冷扫过,话语含威,“祖灵在上,贞问既定,尔等莫非有疑?”
众人噤声,无人再多话语。
妇妌不啰嗦,命贞人把卜骨收拾好呈与商王,没多久,便宣布贞问结束。
众人各自告礼,纷纷散去,唯有贞人毂仍坐在席上。他望着人影疏离,心中深深叹气。散了也好,他想,从此不问世事,稼穑间安度残年,亦是上佳归处。
“我听说贞人要返乡中,何时启程?”
一个声音缓缓传来,妇妌看着他,面带微笑。
“过几日。”贞人毂躬身道。
妇妌道:“我为贞人备了些赠礼,但愿一路坦途。”
贞人毂眉间一动,少顷,深深一礼。
庙宫外面,天空莹蓝,阳光和煦。
妇妌的翟车停在宫门外,她正要登车,忽而见跃走过来。
“多谢母亲。”他向妇妌行礼。
妇妌看着他,唇角勾了勾。
“勿忘了你的誓言。”她淡淡道,说罢,登车而去。
“誓言?”看着妇妌的翟车远去,少雀走过来,疑惑地问,“什么誓言?”
跃没有答话,神采间却似乎卸去了多日的沉重,恢复了熠熠明亮。
贞问才完毕,跃的宫前已经备好了车马。二马并驰的兵车,统共五乘,从人早已整装,一副要赶路的架势。
“从人也乘车?”少雀大为不解,“不过祭祀河伯,这般着急做甚?”
“我想赶快些。”跃冲他笑笑,说罢,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载。
他一直立在那里,默然不语。
跃走到他面前,“我去了。”
“嗯。”载双目沉静。
跃看着他的脸,阳光下,那眉眼在他看来仍然带着些稚气,却不像从前那样喜怒于形。他这个最亲近的弟弟,已经学会掩盖心事了。
“载,”跃瞳中幽远如天空,低低道,“我的东西你尽可拿走,性命亦然。”他停了停,“可是她,我不能给你。”
话语如同头顶的烈日,陡然将二人间隐藏得最深的东西曝开。
载呼吸一窒,心跳隐撞,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和仓惶。
“我知晓。”他轻声道。
跃双手握在他的肩上,与他平视,“你是我最爱的弟弟。”
载面红耳赤,抬起头。
他牵牵唇角,声音清澈:“你也是我最爱的兄长。”
跃笑起来,阳光下,眼眶中光泽温暖。
“我这些日子不在,好好照顾父亲。”跃用力一拍他的手臂,说罢,转身登车。
驭者呼喝,车马辚辚,扬起淡淡的尘雾。
载看着车上那个高大的身影远去,许久,仍立在原地。
“载!”少雀懒洋洋地朝他喊了一声。
载回头。
少雀扬扬手中的戈:“听说你得了陨刀,来与我这陨戈比试比试?”
载咧嘴笑了笑。
“比就比!”他昂头,声音满是斗志,说罢,大步朝少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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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穿过半闭的窗户吹入室中,温柔和缓,罂露在衣被外的手指像触到了什么,动了动。
她睁眼,阳光下,草地柔软,野花开遍。
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面前,头背着灿灿的日头,面庞的轮廓英俊而熟悉。
草叶在风中摇曳,抚过罂的颊边。
“你来了么?”罂望着他,轻声道。
那人颊边弯起柔和的弧度,俯□来。
气息温热,却不灼人,带着草叶的方向。罂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有等到,只有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唤着她:“……罂,罂!”
罂睁开眼,自己躺在草铺上,已经天亮了。
一个小童站在旁边,见她醒来,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罂,天亮啦!你说今日要带我去采卷耳!”他摇着罂的手臂,眼睛又大又圆。
“知道了。”罂无奈地笑,望向窗台,轻轻吁口气。这个小童是庙宫附近一户人家的,春耕繁忙,他们没时间照看孩子,小童就常常来找罂玩耍。
又是一个梦。心道。
怀孕五月,她的身形已经变得臃肿,从铺上起身不如从前灵活了。她看看身旁,一件未完工的小衣服摆在衣被上,还插着骨针。她想起来,昨夜自己在铺上缝纫,困倦难当就睡了过去,门也忘了闩。
“罂,你还带我去么?”小童见罂出神,以为她想反悔,立刻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去。”罂抚抚他的脑袋,莞尔地站起身来。
又是一日。
她推开门,头顶的屋檐传来“叽叽”的叫声,那是一家燕子来筑巢,前几日刚孵出小燕,每日叫得欢腾。
罂望着它们,苦笑地弯起嘴角。
跃,玄鸟都来了呢,可是你在哪里?
西行的道路并不如东边好走,无数的高山、丘陵、森林、河川,幸好从大邑商延伸出来的王道畅通,虽然是春天,却并无塌陷阻断之事。
“世子,前方就是巩邑。”引路的小臣向车上的兕任禀道,“我昨日才打探过,睢罂一直在此,不曾离开。”
兕任伸伸脖子,望向前方。
一个小邑坐落在山梁起伏的原野之中,远远望去,茅草的屋顶如野菌一般点缀在田地和树木之间,像他见过的无数乡邑那样平凡无奇。
那个让跃与兕方冷淡的女子,就躲在这里?兕任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世子……”小臣见他目光发沉,犹豫地说。
“入巩邑。”兕任看他一眼,吩咐道。
耕耘时节,庄稼遍地,田歌悠悠。
罂头戴一顶轻便的草笠,站在一处山坡上。这里的卷耳生长得最茂盛,她每次来,都能满载而归。
她的胃口已经不像怀孕之初那样差,可巩邑毕竟贫乏,即便贞人毂将庙宫里最好的食物都给她,也不过是两三天才能吃到的几块肉。所以,罂常常自己出来采些野菜,卷耳是这个季节最好的东西,不但味道鲜美,还能让她活动筋骨。
不过,罂的身体毕竟沉重,没多时就觉得酸了,要起身来舒展舒展。小童有些高兴,因为他采到的卷耳比罂多得多,小篓装满了,他又去采野果,献宝一样拿来和罂分享。
罂的心情也不错,嘴里嚼着野果,望着四野风物,倒是惬意。
“罂!罂!马车!”小童站在坡顶,忽而指着不远处向罂喊道。
罂望去,果然,大路上,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驰来,后面跟着许多武士,足有四五十人。架势不小,看那样子,应该是要去巩邑。
是莘伯么?
罂的目光落在马车上,当她看清坐在上面的人,脸色忽而僵住。
“罂……”小童转头再喊,却被罂一把蒙住嘴,拉着他蹲下来。
小童睁大眼睛。
“想吃春卷么?”罂努力地平复脸上的紧张,低声问。
听到春卷两个字,小童双目放光,神色从惊诧转为垂涎,用力点头。
“你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贞人陶,就能吃到。”罂弯弯唇角。
太阳高高挂在上空,兕任立在庙宫前,眼睛不时得打量四周。
武士早已将这个破旧低矮的庙宫围得水泄不通,庙宫里的人也早已经进去通报,主事的贞人却迟迟不见出来。
兕任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决定再等一等。
这是莘地,他不想声张,又要顾及到莘伯的反应,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庙宫抢人。
巩邑不大,消息传开,许多乡人都即刻赶来围观。庙宫前除了他们,更多的是好奇的邑人,里三层外三层,又围了一圈。兕任听到些嘻笑的声音,眼角瞥去,看到好几个妙龄女子正看着他,眉眼里俱是柔情。
这个地方倒是不错。兕任对她们弯弯唇角,心情忽而好转。
又等了差不多一刻,庙宫老旧的木门“呀”一声打开,一名老叟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尔等何人?”他慢悠悠地问。
兕任上前,颔首就算行了礼,“我等自大邑商而来,要接睢罂。”
“不在。”老叟看他一眼,说罢,转身关门。
兕任脸一黑,旁人上前去推,那门却已经闩上。
“世子,破门么?”从人问。
兕任皱眉,思忖着事已至此,也只有此法。
“来人!”他一咬牙,“把门撞开。”
两名身形魁梧的武士应声而出,站到门前,提脚便踹。
“砰”一声,上方的墙土被撞得掉落,木门老旧,已经摇曳。武士还要再踹,忽而闻得一声暴喝:“住手!尔等做甚!”
这声音犹如惊雷,所有人皆一震。
兕任吃惊地望去,只见人群向两边让开,露出浑身怒气的跃。
他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拽起兕任的衣领,吼道,“你做甚?!”
脖子被勒得生疼,兕任被吼得皱起眉头,想挣开,无奈此人盛怒之下力气奇大无比。他瞪跃,“什么做甚!你放开!”
跃杀气腾腾地眯起眼睛,仍不放手。
“我半路听闻睢罂在此就赶来接她!你以为做甚?!”兕任不耐烦地吼道。
跃露出狐疑之色,片刻,松开手。
“真的?”他打量着兕任,像在看一个主动招供的惯犯。
兕任不理他,大口地喘气。眼角瞥向方才那几个女子,却发现她们已经不见了,心中登时愤懑难当。
“不必问了,你那美人不在。”看见跃朝大门走去,兕任幸灾乐祸地说。
跃脸色一变,正要再问,忽然,目光定在路旁一个小童身上。
那小童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见他走过来,有些怯怯地后退了一下,却不躲开。他的脖子上,一块玄鸟项饰用青绦系着,洁白无瑕。
“这玄鸟是你的?”跃蹲□,尽量让语气平和。
小童看着他,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罂给我的。”他脆生生地说。
听到那个名字,兕任的神色倏地僵住,满脸不可置信。
跃看着小童,双目深深。
“她在何处?”
小童想了想,问,“你是跃么?”
跃点点头:“是。”
小童稚气地歪歪头,道:“罂说,她就在你赠玄鸟的地方。”
如同阳光落入瞳仁,那黝黑的双眸瞬间熠熠明亮。跃一语不发地起身,大步朝马车奔去。
春风拂过,树木枝条招展,新生的草叶柔嫩,野花开得漫山遍野。
驭者来自莘国,轻车熟路,带着跃一路出了巩邑。眼前的山峦柔美,虽然陌生,在跃看来却亲切无比。
明丽的颜色,犹如罂的笑容。
“……我叫罂。”火光中,她唇角弯弯,眼底闪着狡黠。
“……好吃么?”她把一枚枣实递到跃的口中,轻声问道。
阳光下,她笑意如清泉,双目盈盈:“……你欲再入骊山?”
跃的眼眶发涩,心急火燎地望着前方,虽估算着她不会走得太远,嘴里却不断催促驭者。
马车飞驰,车轮碾过坑洼的道路,硌得山响。
前方的田野中出现一个低矮的山丘,当上面一抹人影掠过眼前,跃突然大吼:“停下!”
马匹被猛地勒住,几乎抽搐。不待车停稳,跃已经跳下,朝山丘大步奔去。
脚踩在草叶和泥浆里,深一下浅一下,跃却似浑然不觉,健步如飞。
风掠过耳畔,似轻歌呢喃。
天蓝草绿,他看见坡上的身影正朝他走来,步子缓慢而小心,脸上的笑意却如花朵般娇艳璀璨,到了近前,倏而模糊。
和风缓缓,白云悠悠,野草萋萋,二人身影相拥,如镌刻般久久凝固在青绿的山丘之间。
“……玄鸟玄鸟,嗟嗟春来……”田野中不知何处,牧童歌声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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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不回大邑商?”
庙宫内庭的廊下,兕任靠着一根立柱,抱臂睨着跃。
“罂行不得远路。”跃微笑,淡淡道。
“罂……还要春卷……”庭中,一个小童缠着正在做针线的罂。
跃看着那边,眉目间满是柔色。
嘁。兕任心里不屑道。
“大邑商来了消息,”兕任说,“贞人毂在回乡途中误食毒菌,死了。”
“嗯。”跃神色无波。
“是王后?”兕任问。
“不知。”
“真不知?”兕任狐疑地瞅他。
跃瞥他:“跟你来救罂一样真。”
兕任结舌,嘴角抽了抽,决定岔开话题。
“你勿忘了,载和王后可都在大邑商。”他提醒道,“你不怕他夺位?”
跃不以为意:“他要便拿去好了。”
兕任瞪起眼:“你是小王!”
“载也能做小王。”跃不紧不慢道。
兕任气鼓鼓的,满脸不可置信。
“任,”跃认真地看着他,“回去吧,我做不到你们想的那样。”
兕任表情难看,与他瞪视了好一会,浮起挫败之色。
“我竟为你这个傻子跑这么远!”他恨恨地往跃的肩膀招呼一拳,冲冲转身走开。
跃笑起来,对他的背影喊道:“见到我父亲,勿忘了说我在祭河伯!”
“谁管你!”兕任嚷嚷着消失在门外。
院墙那边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怎么了?”罂看他们吵吵闹闹,不解地走过来。
跃看向她,笑笑地摇头,拉着她拥在怀中。
他的双臂有力而温暖,下巴抵着他的鬓边,一只手掌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温暖而安稳。
罂也不再问,静静享受着温存。
“跃。”
“嗯?”
“你若寻不见我,可会真的去骊山?”
跃莞尔,拨拨她颊边的一丝散发,不答却问:“你若在路上等不到我,可会真的去骊山?”
二人相视而笑,不再言语。
头顶,“叽叽”的声音传来,两只燕子正为新生的小燕哺食,稚嫩的叫声活泼欢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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