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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康熙末年》 作者:小楼明月

第三百九十五~九章 百变星君

关心则乱,凌啸赶紧换上袍服,就要奔出帅帐,却被尤不放心的邬思道一把拉住。
“二公子,现在就好比翻过一道分水岭,下山的路,有些是草木深掩的悬崖峭壁,有些则是能通江达海的川脉!记住啊,脚步不可踏实,一见不妙立刻收脚,没有把握,就不如静观其变!”
邬思道的这句形象至极的金玉良言,一路上打马疾驰的凌啸,却没有能过多咀嚼,直等他顶着早春午阳来到乾清门外,这才被此处的情景惊呆了,想要回头深思邬先生的话,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乾清门内,上至佟国维下至御前侍卫,聚集了上百之众,正焦急得满头大汗,一看见凌啸到了,马上哄地一声将他围上,只要是有上得台面身份的,七嘴八舌地指着大殿内介绍情况。凌啸却是一眼就看到汉白玉石地面上的乌黑血迹,显然这里就是康熙令人杀死言官翰林的地方,人都已经杀了,他反倒镇定下来,一把将佟国维扯到身前,问道,“佟相你说,殿里面怎么啦?”
佟国维都快急疯了,“驸马爷,快,皇上处置完言官,十三爷、十四爷谏劝皇上广开言路,结果也被皇上下旨当殿杖责,您看,都是金枝玉叶的,这大军杖打下来……”
连老十三老十四这样的功臣爱子,康熙都舍得打?!凌啸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急奔到殿门口,报名请进地时候眼睛一敲,忍不住心中大骂佟国维这厮真是狡猾。被打的可不仅仅是金枝玉叶,还有佟国维的儿子隆科多呢,难怪这老家伙急得火烧屁股!
殿内人不是很多,陈廷敬、张廷玉带着三公九卿六部尚书。裕亲王带着几位亲王和皇子,正中间光滑的青灰金砖上,胤祥三人正被内监们按在地上劈劈啪啪地杖责。
殿外阳光明媚,殿内也不晦暗,凌啸一眼就看见康熙箕坐在玉陛台阶上,目无表情地对自己一勾小指头,示意自己进殿来。凌啸微微放心下来,康熙总算是愿意见自己了,这就是个好的开始,当即边走边苦思着。该当如何开解康熙的情绪,劝他暂且息怒,可是,没有走两步,凌啸就被康熙对自己地手势给吓了一跳。
康熙眼睛也不眨地望着凌啸。猛地伸直整段手臂,一指向天!
凌啸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顿时叫苦不迭。现在他才明白了,康熙为什么像个孩子一样蹲坐在台阶上,也明白过来大殿上何以光线明亮。康熙的手指所向之处。乾清宫大殿顶上美仑美奂的藻井早已经不见踪迹,一道光柱从巨大的窟窿中射进来,正照着明黄绫缎蒙铺的御书案如黄金般璀璨──康熙还不习惯坐在宝座上日光浴呢!
心知康熙不会分不清当时不得已的事理。摧残文物的凌啸马上摆出一副惊恐惭愧的模样,谁知道康熙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瞪大眼睛看着凌啸,缓缓收回手指在嘴唇上一竖,那意思,傻子也看得出来:“请保持安静”。
隆科多不像胤祥两个硬挺,早被打得心中哭爹喊娘地硬撑着,见自己千盼万盼解救自己的凌啸讪讪地站到一旁观看,心知他也没辙。隆科多一边苦忍疼痛。却心中对面露委屈地凌啸腹诽不已,驸马爷你算是不错的了,皇上对你已经格外给面子了,还晓得提醒你安静,哪里像我们没个警告,听着听着就杀人,劝谏两句就大棍子打屁股,最让人害怕的是,皇上还没有说好打多少下呢!
别人看凌啸,凌啸还在看康熙呢,俗话说打在儿身,痛在爷心,康熙却浑似没有听见儿子屁股上的闷响,眼神空洞地望着空气,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正想要仔细想想他是何心理状态的时候,不料身旁地岳父死命地扯自己的袍角,凌啸漫不经心地低头望去,却见裕亲王手势翻转,作出了一个九九的手势,顿时吃了一惊,老十三他们已经被打了快一百廷杖了?!
是的,三人已经被打了一百下,虽说太监们不敢下死手用力,但这都已经接近廷杖的极限了。胤祥巴巴地望着凌啸地时候,老十四还在一声不吭地低头想不通,父皇心气不好要出气这他们理解,可满殿的水货“忠臣”他不打,专打复辟功臣干嘛!受了不公正待遇的胤禵,刚刚在心里发狠,想要站起身来当庭和父皇理论,忽听见老十三和隆科多都长吁一口气昏死过去。顿时骇然惊心,一抬头待要惊呼,就看见凌啸杀鸡抹脖地对自己做着唇形……晕!
我晕!
别人是假晕,胤禵却真晕,他被自己地愚蠢给气晕的。老子太没才了!光顾着郁恨老爷子,却忘了“装晕”这一妙招,白白多挨了好几十棍呐!
******
朝臣们惊慌地一拥而上,有的推开太监去掐胤祥几个的人中,有的则跪在康熙面前呜咽请罢,有的则是在门旁疾呼传太医。
凌啸却扶了一言不发的康熙,见康熙居然自动迈开了腿,他赶紧斩钉截铁宣一声,“皇阿玛乏了,都跪安吧!让太医好生医治两位爷和隆大人。”
他搀扶着康熙穿月华门向御花园走去,不,应该说是凌啸随着他往御花园走去,可是还没有走隆福门,不晓得康熙吃错什么了药,一把推开凌啸,怒声吼道,“再用这种眼光看朕一眼,朕把你头发剃了,赶到五台山当和尚去!”
嗡地一声,凌啸彻底地懵了。
他和康熙自去年九月一别之后,虽是十几天前相处过一段时间。但毕竟交流太少,现在被他少有地怒气一威胁,已是搞不清状况了。心中不禁有些哼哼,我的眼光怎么啦?那柔和、那关心保准老尼姑都心跳!我凌啸哪点算不上贤婿?死伤近万地帮你复位!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雍正在京城内瞎搞,这次回来,不就是多了个屋子被炮弹打破。老婆全被杀了吗?破了花钱再修就得了,老婆死绝了再娶呗,旧地不去新的不来!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调整,就听见康熙破口大骂,“你还看?!混帐东西,瞧不起朕是不是?可怜朕是不是?!”
凌啸一仰头,“不是!皇阿玛心中伤痛,儿臣又不是禽兽,怎么能不担心您?!内郁必得外泄,我们这些子侄辈的。不让您发泄,难道让不明白的外人承受去?”
康熙一愣,却瞬间火上浇油,益发暴怒起来,“一条一条地。啊?你晓得个屁!你给老子滚回去看看史书,天下之大,古往今来,有哪个做皇帝做到当鳏夫这么有突破性?!滚,滚!”
铛地一声。话已至此,第一回合凌啸大败而回,莫说邬思道所言之通江达海的川脉他没看见。连草木掩盖的悬崖也杳无踪迹,根本就是迈不开步子,一筹莫展嘛!
滚回军营的凌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也没有急着翻看史书什么的,那还用看吗?只有当皇帝当到一宫寡妇的,的确没有皇帝做到当鳏夫的,康熙这点倒是没有说错,只不过凌啸却是糊涂了。康熙的自尊心未免忒强了一点罢!
凌啸虽知道心理伤害的恢复需要时间和耐心,但更发现自己目前很为难。用漠不关心地眼神对待康熙罢,康熙一旦放在心里,将来吃不了兜着走,可关心他吧,瞧刚才他那自尊心当家的暴怒,现在又受不了他!无奈之下,凌啸只好一边用帽子扇风,一面高喊道,“小涛,小骏,邪门呐,邪门呐,快,快去请邬先生来!”
邬思道来得很快,静静听完凌啸讲述完所有巨细,哈哈一笑道,“二公子,谁说你没成功,呵呵呵,这一去抓到脉络啦!”
凌啸一喜,在刚才等候邬思道的间隙中,其实凌啸也用现代心理治疗的方法深思了一下,不过只有瞢昧的影子,现在他很想听听古代人精地想法,想和未来的思路从不同角度印证一番。不料,邬思道不是学心理学的,他仍是重操帝王心术的旧业,只不过,他的旧业实在是炉火纯青,让凌啸听得是瞠目结舌。
“呵呵,皇上说你懂个屁,这没说错啊,他是皇帝身份,比都不和寻常人去比,你当然就不懂皇帝们心中以何为伤,以何为痛了。平常人一夜夫妻百夜恩,死了夫人后,钟情地可以终生不娶,薄情的,要养儿持家的续弦罢了。可皇帝呢,再娶妻是必然,他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可是,问题来了,朝廷是有国史馆地,皇帝是有起居注官的,这一段鳏夫岁月得要永垂青史,为后来的皇帝们笑啊!”
胡涛一旁听着有些不以为然,“先生,戊寅之变丑事成堆,蝨子多了还不怕痒呢……”
邬思道哈哈大笑道,“是啊,有道理啊,皇上暴怒间只是给二公子举了这一个例子,这就告诉我们,蝨子太多了,好比是一条裤子破得前面开裆后面开门,怎么都遮不住丑,皇上他都束手无策,所以才烦得要死,一方面大加屠杀没用的翰林和御史,一方面恨不得想出家当和尚啊!”
“出家当和尚?!”凌啸猛然想起康熙威胁要自己当和尚去,但那是剃自己的头,有些不信地说道,“不至于吧?皇上那么爱权力的人,当初只说上天当玉帝,没说要当如来佛祖啊!”
“要你当和尚,公主们怎么办?!”邬思道很是兴奋,飞快地反问道,“再说了,要你落发皈依,城外的玉泉寺容不下你么?还把你赶到上千里外的五台山?是老皇爷出家的五台山啊,二公子!”
凌啸明白了,康熙是太执著了,如果说自己是下水道堵了没棍子想不通地话,呐康熙就是上厕所没带纸──想不开。正在对那种康熙皇帝撂挑子罢工的局面感到害怕的时候,只听见邬思道幽幽地说道。
“二公子,得小心啊。皇上打两位阿哥,固然是使不上劲的发泄,可也不能说,不是孤独无人知给憋得,但最怕的,就是出家念头老在他心头滴溜溜的转啊,转久了,就危险。他要是心灰意冷得连万里江山都不要了,还要大清朝下一代的强大吗?那时候,安稳是第一位的,你这激进权臣,留在朝堂的理由,可就玄了。今天,要你当和尚一说可以是笑话,倒也看得出,皇上在考虑如何安排你呢!”
邬先生一言既出,满帐心惊。
按照邬思道的分析,康熙此时无疑很颓废,正处于天人交战之中,甚至搞不好颓废到出家的地步,如果成真,凌啸就会面临着一边玩去的结局。这结果,乃是从康熙的只言片语中管窥而来,说言过是非吧,却寻径辟里不能说毫无根据,说真是如此吧,却只是指出了康熙此刻的一种状态罢了,毕竟事情还在发展之中。
总之,凌啸在倒吸一口冷气之后,要是以他知晓的现代心理学观点来看,恨不得仰天长呼一声,“康师傅,世路本来就是很艰险的,而你是古今牛人,自愈能力也应该很牛啊,爆发吧小宇宙!”
可惜,就算凌啸敢喊,别人也听不懂。
倒是胡骏却冷不丁地感叹了一句,“爷,这就怪了,我随老夫人从山西回来的时候,爷已经进左家庄密道去了,当时我们担心得要死,老夫人更是连饭都吃不下,万岁爷知道了,还专门看望老夫人,我看皇上当时很正常,这些天带着长城兵行军理事,他也没有痛苦到想出家啊!怎么一回来紫禁城就变了呢?”
这真是旁观者清,一语惊醒梦中人!凌啸和邬思道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强压!目标!……”
不错,两个人一下子明白过来,康熙之前不颓唐,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抢回志在必得决不放手地帝位。哪有时间去伤痛和烦恼,但如愿之后,这些就压在他的心头,心痛如割如环勒颈!现在想要让康熙安然度过这次剧痛,帮他去遮掩历史粉饰太平,凌啸是没有那种本事的。可目前阶段,让康熙找到些奋斗的目标,凌啸还是有办法的。不过,这事情需要慢慢来,一是给康熙一些时间收拾心结,一是凌啸要摸清楚什么可以转移他的伤悲。
凌啸正想和邬思道谈谈这个思路,帐外却来了七八个公主府中地家人,说是老夫人请他赶紧回去一趟。大母相召,连日来住在军营中的凌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向府中赶来。
回到府中,却不是大事,可对凌啸来讲却是苦事一桩。
戊寅之乱,凌啸虽是转移了阖府人丁到天津卫,可宅子里面却被洗劫一空。不要说值钱的摆设书画了,就是装饰傢俬器具也荡然无存,下人们睡上些粗毡布棉被的倒还能差强忍受,可金枝玉叶的欣馨雅茹与黛宁就很难凑合了,即使是大母。因为是内务府教习嬷嬷,那眼孔也是惊人的,即使是各王府福晋送来的一些缎织被褥。她也总疑着用过的不干净。
本来,这事情只能一方面等内务府织造新货上来,另一方面着蒋管家徐徐购置。不料黛宁一句话,竟然搅得大家异口同声起来,“是啊,凭什么放弃我们精挑细选用熟了的物事?去雍和宫抢回来!”
抢雍和宫,自然是得要凌啸这男人去的。三个公主没有一个觉得这不是理所当然,可现在地凌啸,看着叫嚷得最起劲的黛宁。心里却是好生的为难。本来,他虽然还没有告诉黛宁报仇之事,但雍正的遗言老在脑海里面滚荡着,凌啸再去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他也实在下不了那个手啊!把心一横,傲气在他心中一涌,不堪忍受那种冒名顶替地郁闷,出口就道,“姑姑,你随我去!”
黛宁如何不知道,丢失的东西在雍和宫的可能性很小。她带头挑事情,无非是想把凌啸叫回来陪陪大家罢了,更有免得凌啸老窝在军营中,苦苦执著于康熙不召见的意思,此刻见凌啸不解风情地当了真,却也慌了,连连摆着小手后退道,“你去就行啊,随便夹几床被窝回来就可以了……”
凌啸这等身份上门去,不吓得人家连痰盂都不敢留才怪呢,夹几床被窝还轮得到凌啸出马?这句话顿时就露了马脚,欣馨是第一个忍俊不住笑出声来的,雅茹更是伏在她怀里咯咯地笑个不停,虽是没有捅穿黛宁和凌啸间地那层纸,但黛宁却羞涩得满脸通红,长辈的尊严颇受冲击,看得大母坐在主位摇头叹息不已。谁知,凌啸眼中遗憾一闪,心中冲动更甚,只是不好当着众人明言,随口道,“到二阿哥府上去索要,不是更加惬意么?”
黛宁的眼睛瞬间一亮,大母却面色一寒,思索片刻沉声道,“不可,去要胤礽地命我赞成,去要物什额娘不同意!啸儿,我格尔楞家讲究恩怨分明,废太子害我长公主,额娘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你不知道的是,二福晋……罢了,石玉婷虽是再三交待不要告诉你,唉,额娘就明说了,她在四公主那里给额娘出了一个主意,请王公大臣们的夫人出面,要京畿军军官们怠战,所以你才胜得这么快,要不然,想要换得雍正自杀,我们家报了大伯之仇,勤王军和福建军起码多伤亡几千人呢!”
这消息真是石破惊天。
三个公主固然是没有料到,凌啸更是今日才解了怠战瓦崩之谜,喃喃道,“这是大功劳啊,石玉婷为什么不说出来呢?要是给皇上说了,废太子圣眷……蠢,还圣眷个屁,那有可能太监当皇帝……”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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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啸终究没有说出真相,他也渐渐成熟了。
古人都能做到尊重对手,来自未来的他,更能做到剖开人性去看待雍正的两面。说出来,既不能让黛宁自此对雍正改观多少,反倒白白浪费雍正的一片好心,倒不如就这样让自己有机会照顾黛宁。对雍正至情至性地闪光点是种尊重,对黛宁也是免予让她心绪烦乱地呵护。至于自己心中的那一点点自尊情绪,在懂得怎样去呵护女人层面来说,除了自私,算不得什么,毕竟。在山村里听到黛宁梦魇的那一刻,自己也决定开始收拾掉胤礽,只不过被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抢先罢了。
但黛宁却再也待不住了,坚持要和凌啸一起去胤礽府上,亲眼看一看他的模样。
胤礽的府上很是平静。显然,废太子成了公公地事实知道的人很少,关键是看老十四会告诉多少人,但凌啸知道,老十四绝不会放弃摒弃对手的机会,他肯定告诉了康熙。至于康熙,也是绝不会敲锣打鼓满街说的。
长公主和太子太师驾临,慌得这府上连忙通报和迎接。
微挺腹部的石玉婷,显然是清减憔悴了。这场戊寅之变中她也是折磨得够呛,一会儿是心上人凌啸被毒而疯迷。接着又是她的夫君疯在了大内,还没等她喘过气来,心上人造反的消息又让她牵肠挂肚,可是,当她挺身而出暗助心上成功之后。被送回来的夫君却成了残缺品,饶是她执掌后宫练出来的处变不惊,也着实是苦不堪言。
黛宁看在凌啸和大母的面子上。对石玉婷地万福没有失仪,一扶之后却也不理她,径直向后园主院走去。一看回来,黛宁泪痕斑斑地掩面而泣,七八年日思夜盼,多少天午夜梦魇,一日间得见仇人遭报应,心中那份宿愿得偿,自然是别有一番回顾伤感。喜极落泪了。
石玉婷对黛宁与夫君姑侄间的恩怨,也是知道,倒也明白是非,却是不敢靠近这姑姑。果然,黛宁看看轻轻为自己拍肩抚背的凌啸,柔声对石玉婷道,“胤礽害我孩儿,本来也该用他的遗腹子来偿的,可玉婷你于驸马爷有恩,就此扯平。走了。”
亲卫们护着黛宁回府而去,凌啸却留了下来。
怔怔地望着这个女子,却又躲避着石玉婷饱噙泪水地眼神,他几番欲走还留,却总觉得有番道谢该说出,有些情愫需了断,到最后,方才呐呐问道,“福晋,你帮了我勤王军一个大忙,凌啸是来致谢的,有什么需要……只是,为什么不让我额娘告诉我?”
石玉婷久久没有答话,只是泪光闪烁得越来越亮。
女人的直觉早就让她觉察到黛宁和他不平常的关系,心中不禁充满了悲哀,这个连姑姑都沾惹的心上人,却对自己用词如此生疏。半晌,她才拭了泪水庄了面容道,“玉婷是矫情罢了,希望你看重于我。你也知道,那番话对着好多诰命夫人所说,迟早会传入你耳中地,也会传入皇上耳中。对你,我是勾起你的歉意和感动,对皇上,我是既显其能又不贪权力功劳,为我的孩儿争圣眷……”
凌啸大吃一惊,胤礽地妻子竟是如此工于心计的女人?可即使是凌啸不相信,这番绝妙谋略的话也让他不得不信:如果她所说的是真的,康熙得闻之后,定会相信她既有本事教育出一个好嫡亲孙儿,也放心她那不贪图权力的没野心性子,这,的确是可以和武则天相媲美的手腕呢!
只是,只是有一点说不通啊,她怎么敢断定自己所怀的一定是男孩?这计策妙虽妙,风险也极大呢,消息容易泄漏,导致被雍正先行杀了,若不是铁定地男孩,值得冒这么大的险?
他还想追问,石玉婷却摆摆手,用睫毛拼命夹住再次迸盈出来的清泪,冷冰冰道,“我就是这样的女人,驸马爷,你没有看错,也不用道谢了……恕玉婷有孕在身,不能远送,请。”
逐客令都下了,凌啸只得暗叹一声,告辞转身而出。
只是,凌啸没有来得及看到,冷清清的堂上,石玉婷捂住脸庞哀哀痛哭的时候,她的大红软裘袍子下,落出了一方绣花丝枕。
她强的是心智见识,却不是身体,连日来,心上男人的折腾,名份男人的遭遇,让她十来天前就小产了。
孩子没了,以后怀也只能是野种,富贵和报负是没戏了;偷姑姑和偷舅妻一样会浸猪笼,可惜自己毫无厮守要求的一晌欢愉都得不到。真感情和功利心交织,却又都一样真实存在于石玉婷的心中,但现在,终于全都失去了希望。
但凌啸很快就回来了,怔怔地望着那枕头,他终于明白了,石玉婷的孩子早没了,那一风险妙计是为了谁。
片刻后,凌啸只说了一句话,声音柔柔的。
“……快,快塞好,不晓得怎么搞的,皇上他在街那头快过来了!”
康熙来了,来得很快。
转过影壁的皇帝,虽听不清堂上的说话声,但却可以一眼看清通透的正堂上所有情形。凌啸和石玉婷自然是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康熙进来,此时再去拾起那绣花枕头,无疑是欲盖弥彰的傻行为。可是,令早已经绝望的石玉婷惊讶、令不禁为石玉婷可惜的凌啸发愣的是,傻的人却是康熙。
一眼瞧向地上的绣花枕头,再看看儿媳妇平坦的小腹,康熙的脸瞬间就惨白如纸,还没有停下的脚步仿佛失去了知觉,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头重脚轻的摔倒。堂外侍卫们护之不及,凌啸离他也还有大几步的情况之下,见事不好,连忙一个铲地扑了过去,愣生生地给岳父当了一次肉垫子,这才免了康熙以头撞地的危险。
石玉婷大惊,一边口称罪该万死,一边连忙上前要扶起康熙,可康熙却不知道为什么,伏在凌啸的身上,竟然是呛咳一声,呜呜啦啦地痛哭起来。凌啸本待翻身而起,乍闻他在耳边如丧考妣的痛嚎之声,感觉着他呼出的热气扑面泪滴而下,已是浑然忘记了翁婿这姿势的不雅,禁不住心中如擂鼓般的狂震。
皇室夭折子孙乃是常事,康熙用得着这样伤感悲痛吗?难道那个胎儿是康熙的不成?!
但很快凌啸就否决了这无妄之猜,康熙去年九月就出京。即使他有心爷战儿田,也没有那个时间!
侍卫们七手八脚将康熙扶起来之后,这位九五至尊仍然不可抑制地哀哀不止。凌啸看一眼悲痛地康熙,再看看陪着他垂泪抽噎的石玉婷,忽地明白过来,康熙是在悲痛赫舍里氏皇后这一嫡系血脉的断绝!石玉婷其实看得贼准贼准的。康熙在美太子计划之外,也未尝就没有存了冀望于嫡亲皇孙的念头呢。从这个角度来讲,眼前的石玉婷,机关算尽终不得如愿,很是可悲可怜。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当康熙挂着眼泪,倘着涎水痛呼赫舍里地闺名冲进后院之后,凌啸顿觉自己今天恰逢其事,着实来得大有收获。
“胤礽,胤礽,朕怎么这么苦命啊。你为什么那么不争气呐……”康熙抱着还用羽管导尿中昏迷的胤礽,哭得是天昏地暗,搥胸顿足间,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这一哭就是半个多时辰,不仅是众人拦不住就是凌啸上前劝他节哀,也被康熙给一把搂住,在床前一会“胤礽”,一会“啸儿”地嘶声不止。
现在的凌啸,总算知道康熙是来干什么的了。
康熙是被一年多跌变中的累累伤痕所刺激。跑来哀思和回忆之前“家齐国治天下平”来了。一句话,乃是前来寻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后悔药的!可是,即使他并不曾下决心立皇孙为储。那“遗腹子”,也是一个让他在必要时恢复从前的选择,是一个男女半数的希望,但现在“遗腹子”已经没了,康熙如何不雪上加霜的深受打击?!
突然,凌啸觉得肩上地一松,心神俱伤的康熙仰头就倒,一下子昏死过去瘫倒在床上,龙体竟是倒在胤礽身上。活生生将向天直竖的羽管压进他体内,痛得浑不知人事的废太子哇哇大叫着醒了过来!可惜,父子相克的宿命,让众人全都只关注康熙去了,何曾有人管他瞪大眼睛地苦楚不堪。
“哎呀,皇上昏过去了!”呼救的呼救,急救的急救,整个二阿哥府上慌成一片,这一阵忙,直闹到月上柳梢头方才消停下来。凌啸率着侍卫亲卫,把只是急痛攻心的康熙送回大内,一路上看着漠然不语的康熙,凌啸都在脑子里面为他担忧不已。
“啸儿,朕神伤意乱,心多怨怒,不适合上朝理政,这些日子你就和裕亲王、张廷玉他们在上书房理事……”临到东华门,康熙突然说道,“明天,你去胤祥府上通气一下,朕将会封他怡亲王,主管刑部户部,给机会练一下心性。若是不能练得心如铁石,就不要强求什么了。”
康熙突然开口了,凌啸惊喜万分,一听之下,深觉康师傅果真是牛人,哀痛至极之下反倒神志清明起来,这么快就恢复理智,甚至还重新唤起了温情。现在他懂了,康熙是何等地疼爱老十三!皇帝这职业,既是以天下人为奴,却也是千百人之敌,身边奸人装好人,好人装正人,正人呢,偏偏在皇帝身边又根本活不下去,总言之,皇帝身边,没有一个人是真面孔地,也鲜有以真心对皇帝的,遇上些暗箭伤人的变故惨事,连个知心说话人都没有。若是加上命运多舛导致些人伦惨剧,老十三这样地纯性情人,只怕早就内心崩溃了,哪会像康熙这样还能喘气,更哪会像康熙这样,知道心情不好就不瞎上朝?!
“皇阿玛,儿臣明白。皇阿玛,您一定要善自珍重,这些天儿臣忧心忡忡,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的,儿臣和举国臣民岂不是失去了主心骨顶梁柱?!”凌啸当然明白康熙的意思,这番话,既是呵护胤祥,却也是在警告自己,康熙皇帝疼爱胤祥是一回事,但仍然没把胤祥当做选项,要凌啸绝不要和胤祥走得太近!
“你明白就好。”康熙点点头,“朕心神不宁,总感到娘娘们在殿内哭,好像有陈年厉鬼欺负她们一样……今晚不要回去了,你在乾清宫西暖阁宿卫吧,借你的将军至阳至刚的煞气,给你岳母们撑撑腰。”
凌啸见他虽处在心伤自愈之中,可也的确有颓唐寻求宗教寄托地苗头。正是发挥影响力劝解的紧要关头,自然对有机会和他交流感到高兴。凌啸当即满口答应,一直将康熙送入到乾清宫还算完整的东暖阁之内,但很快,康熙单独对他地一句话,让凌啸的高兴一下子化为乌有。
康熙偏激了。骇人听闻地偏激了。
“胤礽致残,不比寻常下人净身。他出身高贵堂皇,乍逢此变之后,心灵扭曲将甚魏忠贤百倍!加上他的性子走李后主一脉,在手不珍惜,失去却念念不忘……国事上虽不畏惧他捣蛋,可家事上,玉婷就惨了……啸儿,朕想救二福晋脱离苦海,你赞成否?!”
凌啸万万没有想到。康熙竟然提到这上面来,一下子傻了。
刚开始他还以为皇帝是疑心自己和石玉婷有些什么,来言语试探地,可是细听康熙的话意,尤其是听到他剖析太监之人心理变态的话。非是很了解太监的皇帝身份不能说得出来,更非对石玉婷别有关怀的人难以讲出,绝对不是疑心自己!如此一来,凌啸彻底懵了,人家当公公的。巴不得媳妇为儿子守孝守节,这位倒好,救儿媳脱离苦海!惊世骇俗啊。被士大夫们知道了,口水能淹死康熙呢!
“皇阿玛之仁,令儿臣景仰!不过,皇阿玛,事情好像有点难办……”但凌啸很快明白过来,不是阻力巨大的事情,康熙还要自己赞成个屁啊。好在凌啸是现代人,打心眼里面赞成婚姻自由和反对礼教束缚,即使不是拍马屁。也当然会赞成了。只不过,他昏头昏脑间,实在不明白康熙怎么会想到救石玉婷的,难道是学唐明皇有恋媳情结?!要真是那样,康熙就是学了老爹顺治,抢弟弟的媳妇封为董鄂妃,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康熙却没有他想像的那么不堪。
其实,当初对未来大清母仪天下地太子妃,标准要求不下于选现在的皇后,康熙是千挑万选过才选定石玉婷的。胤礽喜不喜欢倒在其次,由不得他作主,关键是康熙喜欢啊,其中绝少不了有康熙自己的审美欣赏因素在其中,甚或在康熙的内心之中,免不了有好白菜留给儿子去品尝地意思!不料胤礽越来越让康熙失望,如同好白菜被猪拱了一样,康熙看在眼里,难免气在心头,更有后悔和歉意。这才有了历史上胤礽被废之后,康熙以亲王的葬礼规格埋葬郁郁而终的石玉婷之事了。
本来,这事情就这样了,但凌啸历史上的康熙能强压忍受的,这个时空地康熙,却在心灵大受打击之后,变得不能忍受起来。他,已经看过太多美好事物被毁灭在眼前,剩下还能让他觉得美好的事物,已实在不多了!
“前明以前公主改嫁的,海了去了,王安石还嫁掉儿媳妇呢!陆游和唐琬不也是劳燕分飞?现在地民间,改嫁者更是比比皆是!”见凌啸答得爽快之余还拖个尾巴,康熙大为不满,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越说越激动,“哼,你小子不识满文,不读国史,当然不晓得我满族入关前就不禁改嫁,实话告诉你,皇祖母当年连太后下嫁的国诏都写好了,不是考虑到入乡随俗,早就发了!”
我只说有难度,没说不赞成啊?!凌啸大感委屈,却忽地猛然心中一动,康熙今天莫名其妙发飚的根源是什么?
心思一闪间,他脱口而出道,“皇阿玛,您说的全是儿臣心里话,我绝对支持您的一切决定……只不过……只不过,民间改嫁的人是很多,可世俗风气如此,她们名节受损,贞节牌坊……”
“~轰!”康熙猛然双掌推翻了玉制九开龙腾东海屏风,爆喝一声,“贞节牌坊算个屁!为一点虚名,难道就不让人翻身过活了吗?!”
贞节牌坊?!虚名?!
侍卫们不知道殿上发生何事,纷纷冲了进来,满地玉碎直滚中,凌啸却晓得了,自己一句话试奏效,康熙,是在借石玉婷的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名声之累,累得康熙不堪其负,待到这些烦恼困顿如潮水般漫过大坝,泻流下来的,就是拿石玉婷个人命运来说事。其实,他自己在乎君王名声地压力,却苦思多日不得遮掩之法,如同大坝之内黄水漫漫,正处在临界点上,不打破桎梏一样的大坝,康熙就没有出路。但出路,康熙已经找到了,那就是务实不务虚,只不过他浑然不觉罢了!
凌啸正激动得全身战抖,哪里肯放过这个把康熙往正确道路上引导的机会,当即对着康熙一拱手一躬身,一副如谒神灵的虔诚,正色拜道,“皇阿玛一言,道尽世事务实不务虚的至理,儿臣终生受益!”
大家正茫然地望着康熙,只见受了吹捧和鼓励的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却又瞬间暗淡下去,叹道,“唉,当年,曹操面对世俗繁文缛节虚名虚礼,提倡通脱(随便),朕若也这般,岂不是让后世人以步曹操后尘视朕?!”
大喜之下又大失所望,凌啸差点是一口鲜血喷出,恨不得上前抽他七八个耳光,当然,是在康熙许他抽的前提下。
真是要了老命,没得救了,这厮贪名声、好攀比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康熙虽不可救药,凌啸却不得不救!
不晓得是不是凌啸真的有将军煞气,替岳母们震住了陈年厉魂,也不晓得是不是康熙几晚上都没有安眠,乏累得身心俱疲,这一晚,康熙睡得很是香甜。
沉沉一觉醒来,已是朝阳映窗。
休息好了的康熙,已经没有了多日来的那种疲惫焦躁,昨晚的冲动,自然而然有所回潮。他躺在床上略一回思,却被自己和凌啸的谈话给吓了一跳,自己说要嫁掉儿媳妇?真要这么干了,皇家脸面往哪里搁去?好丢人啊!
康熙略觉脸上发烧,忽地想起凌啸一向是为王前驱的个性,顿时心里面一惊,这家伙该不是已经开始为自己嫁儿媳的事情开始行动起来,跑去上书房给王公大臣们吹绵绵风去了吧?想到这里,康熙再也坐不住了,一脚蹬上小太监们送上来的皂面熊绒靴,翻身就往西暖阁跑去。
都日晒屁股了,凌啸却是没走,伏在一方廷制八仙桌上睡得口水横流康熙听他鼾声如雷,愣是把自己命他去上书房理事的命令抛在脑后,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庆幸,刚想猛咳一声惊醒敢于怠慢圣旨的凌啸,忽地一眼看见八仙桌上的一本摊开的手札,康熙很是好奇,拿到手上细看,却原来是凌啸写给自己的一封信。
“皇阿玛明鉴:自雍正多行不义自毙、皇上应臣民拥戴重回圣阕以来。皇阿玛深自躬抑,不见臣工不理政务。天下皆以圣上沉缅感伤念亲为忧,而儿臣独独以绚蝶作茧、大鹏寓卵而视之,不以为忧反以为喜!何也,否极泰来者也。圣上之质,堪比陈蔡逆境之圣人。圣上之才,能媲观星叹渺之黄帝。待到破茧而出,待到裂壳而翔,必将光大华夏,耀闪古今!”
这顿开篇马屁,康熙看得忍不住有些脸红。
自家人晓得自家事,没办法,他就是这要强地性子!这些日子康熙绞尽脑汁,都找不到妥善处理戊寅之变的办法。他不是没有这么想过,汉族的汉朝都被外戚王莽篡了。唐朝也被安禄山干得火气日下,自己两个月之内平乱,不算丢人。可惜,追求完美的他,不容得有一丝污点。只觉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心灰意冷得到了极点。
明明是没办法的自闭,凌啸却说把他说得那样深不可测,还有孔夫子之资质,黄帝之才干。这马屁也拍得太过了吧?康熙却哪里知道,他的脸红大可不必,凌啸只是借喻和激励罢了。在来自现代地凌啸眼里。孔夫子不过一应用哲学方面的思想教育家罢了,黄帝也只是值得尊敬其始祖辈分的原始领导人而已!论及才干资质,他们两个只是里程碑,却绝对不是无法超越的巅峰,否则一代不如一代的,社会还进步和进化个屁啊!
“皇上之最闪耀古今者,自尊也!唯其自尊,故阿玛克兢修身以立德、勤学格物以养才,立志于君子之君;唯其自尊。故上下五千年几百位帝王,皇上要与其比个高低、贤愚、明昏;唯其自尊,故以超宋明为的、以攀汉唐为标,励精图治日理万机苦心经营达致盛世!此自尊者,乃是自信之根,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人定胜天!此自尊者,亦是自强之源,君子自强不息,你狠他狠老子最狠,唯您独尊!昔者,横扫六合一统江山,楚虽三户灭秦必楚,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唐风远布万国来朝,宋富天下四海来市,明耀海威碧海横行,凡此种种,皇阿玛有此一自尊,只需展翅一振,皆可吹灰之劳即达致矣!”
康熙一下子愣住了。
哪朝哪代都有议论当朝皇帝的,只不过,只需说好话罢了,凌啸的话也是好话,但康熙何等人,一眼就看得出凌啸是在就是论事,是马屁还是客观,他还是有看得出来的眼力的。同时,他不得不承认,凌啸也是有眼力,竟是把自己地性格看得这么清晰,“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你狠他狠老子最狠”,顿时禁不住大生知己之感。
只不过,凌啸的议论实在让他耳目一新,因为实在是惊世骇俗了。
自己的这种强悍个性,圣人经典上,称之为“妄人之癖”!和“君子温润如玉”的礼教观点严重对立,与“中庸之道”更是背道而驰,就连康熙自己,也是从来不敢和士大夫们提及,还时常用修身养性的功夫加以压制!不料,凌啸却把它拿出,冠以“自尊”之名,来大加讴歌,还把历朝历代地盛世成就全都归功于这种自尊性情之上,如何不让康熙瞠目结舌?!
人无疑是主观的。与生俱来本性,被圣人经典所屡加批判,却在凌啸这里得到高度认可,一时间,在康熙这岳父的眼里,凌啸这个女婿,竟是越看越欢喜起来。连凌啸这家伙睡懒觉不开工,他也马上释然于心,康熙甚至还忍不住指了一下西暖阁小榻上的缎被,示意太监们给凌啸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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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信有看头!
康熙乐滋滋地悄声回到东暖阁,一边端起热腾腾的奶子,一边目不转睛地接着读下去。
“然皇阿玛之蛰伏深宫,儿臣虽知您是伤痛娘娘们罹祸及二阿哥致残,夜夜担心圣体吃不消之余,亦夙夜痛恨自己之无能,不能为皇阿玛分担一二。今日忽闻皇阿玛言石玉婷改嫁事,儿臣心中之忧豁然开解。儿臣此刻咀嚼皇阿玛之言,有所悟,特请皇阿玛指点。”
呵呵,朕昨晚那是憋地,今天醒来还在后悔,这家伙却说有所悟。且看他悟到了什么。
“夫天地之滋养万物,以生死代谢、弱肉强食为铁律,而人为万物之灵,夺天地之造化,能知觉、能习学,能喜怒哀乐惧。能文化传承,诚天地先前所未料到,故人间除生死代谢、弱肉强食地铁律之外,便有了欢与苦,此已非上天所能驾驭帮助,唯有求诸己身。”
这有点跑题了啊!康熙一见凌啸不再接着认可自己了,看得有点漫不经心了,但很快,一段白话让他别有所悟。
“所以,阳光底下所有的痛苦。有些是能解救地,有些是不能解救的。不能解救的痛苦,把一切交给逝水流年,忘却!而能够解救的,无须管贞节牌坊。解脱为先,弥补继之,如实在无法弥补,拼尽其能加以超越,以更加闪耀地光芒。盖过瑕疵。世人景仰高山,不也常常只看巅峰?倘若有人责难其山涧沟壑很矮,那这人不被当成疯子。也会被看成是吹毛求疵!既往看太阳,对上面的暗斑大为不解,皇阿玛之言,也让儿臣豁然解开一长久疑惑呢:世人之中,何人谓之不光芒万丈?!儿臣愚钝,如有入魔着相之处,望皇阿玛训示。”
康熙拈信寻思良久,脚上却不觉走到窗前,眯眼向朝阳看去。不能说凌啸的运气不好。或者说是康熙的运气更好,虽然他这样裸眼看太阳的方法不太好,看得不甚清楚,但康熙毕竟是有点老花眼之人,细麻子、微翳子都不缺,太阳没斑都会被他看出斑来呢!
古人求道为学,讲究效法天地,康熙一见太阳都如此,对自己地苛求立刻就松了三分。不过,他终究是喜好完美的人,稍稍放下桎梏后,如果允许自己解脱为先弥补在后就算完事,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自渎”,绝不是他的性格!
如何超越前人前己,到巅峰、到光芒四射,已经成为康熙一种自渎包袱下的强烈冲动!
“呵呵,这小子想劝慰朕,还居然偏偏说是朕让他悟地。嘿嘿,超越两个字可是你说的,超越,超越……”
不管是康熙本自己想解脱,还是凌啸的话当了催化剂,总之,暂时得到解脱的康熙十分兴奋,一面激动又叫劲地自言自语,一面心中倍感凌啸的贴己知心,顿时横跨大殿,准备把凌啸叫醒开工。
毕竟,凌啸叫嚣地“超越”给康熙接受之后,那就不是说说而已的事情,皇帝要超越的目标,说出来都磨死人,首先要磨的就是凌啸自己了!日上三竿还不去搞事,超越是睡出来的吗?!
但康熙刚刚跨进西暖阁,就听到一个含含糊糊地声音在梦呓,“福晋,不行,不行……”
康熙大吃一惊,望着这个呼呼大睡的家伙,不晓得凌啸是在说自己改嫁石玉婷的决定不行呢,还是在做着对自己儿媳妇不堪地春梦说不行,总之,康熙觉得凌啸口角的涎水很是刺眼,因为那让他老想起垂涎三尺这个词汇。不管自己最终嫁不嫁掉玉婷,凌啸这家伙是想都不要想的,毕竟,天家脸面在其次,关键在于,那样做,岂不是救了媳妇苦了女儿?!连康熙自己都在为凌啸庆幸,庆幸他说的是“不行”,要是说的是“行,来吧”,康熙自己都不晓得会不会狠狠揍他一顿。
好在,康熙也的确变得通脱了些,在忽地记起自己也好像梦到过石玉婷之后,他很快就释然了。毕竟万恶淫为首,却是论行不论心的,自己看上的儿媳妇,没人景仰是没天理的,凌啸和自己兴趣意识相近,梦到一下,连圣人都不会怪地。
一眼看到手中信纸,康熙的思绪又回到“超越”上来,马上伸手就去推凌啸,“起来,起来,快点起来。”
凌啸没敢在黄绫榻上睡觉而匍匐一晚上,加上绞尽脑汁写信,自然是没有睡好的,一转头埋进臂弯,咕隆着道,“姑姑,让我睡一……”
叔可忍,婶不可忍,康熙终于怒了。
他拿着那本写了信的手札,在凌啸脑袋上狠狠地拍下去。
“睡?!姑姑?睡!姑姑?啊?!”
不管是谁,有床不能睡,无疑是会有怨念的。
只不过,凌啸的怨念的表现形式,是做了一个超级淫荡的梦罢了。在这个梦里,他被四五个皇阿哥府的福晋,绑在床上百般花样,累得他筋疲力尽酣然入眠的时刻,黛宁姑姑却冲了进来,拉着要他赶紧逃跑,说是外面竟然还有十几二十个师奶们在排队呢!谁料到,本待赖床的凌啸,睁开眼赫然就见到一个瘦瘦的麻子,正怒气冲冲地等着自己,赫然就是康熙皇帝。
自紫禁城修建三百年来,不是皇帝却有缘在乾清宫做春梦的,凌啸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只不过眼前,本是撇眉毛的康熙一下子成了竖眉毛的时刻,凌啸是无暇考虑这种荣耀的,他想起了自己最后的呓语。要不是晨憋阻挡了尿路,这一刻凌啸就差点吓得尿裤子。
懵懵愣怔之中,康熙已是咆哮起来,“你个混帐行子,难道你每天起床的时候,都是要黛宁来推你喊你吗?难道你没有丫鬟,没有小厮,没有夫人?要不要朕给你调去百十个,或者再让你娶上十七八房小妾?!啊,回话!”
怎么办?!
装傻,不是凌啸最好的选择,因为他不知道康熙还听到了些什么,见招拆招才是最稳当的。脑汁翻腾间,他当即摆出一副惶恐兼委屈的神情,对康熙大跪在地。颤抖着声带说道,“皇、皇阿玛,儿臣不敢!也……也不是地,自……自从在柯家庄那一晚之后,儿臣还是直到昨天才见到长公主,她还问我有没有每天到大内给太后和阿玛请安。一时间夜有所梦,以为是长公主催促我进宫请安……”
凌啸十分狡猾地提到柯家庄之后,康熙不由得一愣。
他记得柯家庄那晚上,自己凌啸去要钻地道,当时康熙就亲眼所见,黛宁是和这家伙住在一起,却是各居一厢房严守礼节,顿时,康熙猪肝色的脸上,立刻布满了尴尬。
不过。康熙生这么大的气,一方面是被自己的鳏夫现状给刺激的,一方面是“爱新觉罗家上辈子欠你女人啊”的心理严重不平衡,更重要地,却是目前“超越”事业的需要。
黛宁老跟着凌啸四处跑。之间的暧昧,康熙不是不知道,可他能容忍的,也仅仅是暧昧而已。深知人心得寸进尺的康熙皇帝,晓得绝不能在此事上松口。不松口就是一道紧箍咒,会将她俩限制在暧昧上,即使其间偷偷摸摸有了什么。这姑侄也绝对不敢去要求长相厮守,而只要不敢长相厮守,凌啸就可以少掉很多弹劾事端,这对欣赏他提出“超越”概念,并把这概念当成解脱理由的康熙来说,很重要!现在的凌啸,可不能有闪失!毕竟,怎么超越法,康熙自己还停留在封建帝王仁爱教化的那一套上。他花了三十七年时间才搞出了个康熙盛世,掺了很大的水分,才能自欺欺人地,勉强和汉唐盛世相提并论,超越,没了凌啸这首倡议者,康熙难免没信心。
尴尬中,康熙面色一寒,恶狠狠地说道,“想做大事,就要有所放弃。黛宁,朕可以继续不约束,但朕跟你最后说一遍,别逼得朕把欣馨四人逐出宗室,却赐你爱新觉罗之姓!滚起来,跟朕去慈宁宫请安!”
凌啸大吃一惊,康熙这可的确是一狠招啊,一招出手,自己就又成了另外一个倾慕黛宁到死却不可得地雍正!不过,他也听出了康熙只是警告自己不要太出格的意思,心下却忍不住一阵美滋滋的,毕竟,由完全不许碰,到不许明目张胆地碰,其中的进步好大啊!
于是,深感自己赚了的凌啸,一路上竭力奉承打趣,把个本拉不下脸地康熙,倒也不时逗乐了两三次。只是,除了凌啸,谁也没有不能感受到他的后怕,乖乖,得亏老子没有叫嚷出迟姗姗的名字!不行,一定得要想办法,消除这个隐患,要不然,一旦事发,康熙岂不是要把自己打得死去活来?
整个上午,太后却以小腹旧刀口隐痛需要凌啸检查的理由,把凌啸留在了慈宁宫。
康熙孝心不改,嘱咐一声凌啸用心,便向南书房去查阅御览藏书,寻求“超越”妙方去了。太后对新任慈宁宫总管柳思原耳语一番,命他赶紧去请科尔沁贝勒腾库雅布入宫之后,见凌啸打量着满殿的太监宫女,双手轻轻掀起明黄镶蓝地礼服,和声唤道,“啸儿过来。”
五天来,想尽各种办法宽解康熙而不得的太后,一眼就看出了康熙今天的变化,欣喜之余,看向凌啸地眼神就不免格外的惊异:凌啸对康熙的影响力,远超了自己这个皇太后!这如何不让她赶紧留下凌啸,想要找机会旧事重提,废除因戊寅之变暂且搁置的蒙古减丁。只不过,戊寅之变后宫中大换太监宫女,这些京西各园林调来的新人,背景来历不明了,太后也不敢公然高谈阔论,还是老老实实地露出小腹让凌啸上前,期望能近身低声交谈。
凌啸却也有事情要问,一面假装仔细观看太后的白肚皮,一面先给太后吃一粒定心丸,“皇祖母放心,戊寅之变时候,蒙古曾有四五个部落聚集兵马,后来虽是散了,但这件事情上书房已经知道,在朝局没有完全恢复安定以前,上至皇阿玛,下到理藩院,没有人会贸然行事的,减丁之事,起码可以拖个半年以上。”
太后被凌啸的冷手冰得一颤,见他竟然敢在自己白皙皙得肚皮上摩挲,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忽地一眼瞅见竟然有丝丝卷曲黑细若然隐现,顿时大羞地放下袍服,“哀家没事了。你说说看,如何才能一劳永逸,让朝廷废除减丁?”
凌啸大失所望地收回手。他倒不是要吃太后地豆腐,只是一晚上伏案而眠全身发寒。又没有吃早餐,冻得是两手亲疼,有个热肚皮捂捂手,自然是公私兼备了。看看满脸通红地太后,凌啸笑道,“一劳永逸的办法不是没有,各王入京,改土归流!只不过,这一法子,皇上很乐意。蒙古王爷们不乐意罢了。”
太后也是心知肚明,法子的确是一劳永逸,只不过蒙古王爷们哪里肯放弃在一方草原上的作威作福,到京城里面当空桶子?正待要苦笑一声,却听见凌啸提醒她道。“皇上经此大变,好不容易振作起来,没有性情大变,但孙婿可以料定,皇阿玛迟早会强力推行改土归流。蒙古铁骑,离北京太近了,现在又成了内陆疆域。辅助抵御外敌的功能早已经消失,不仅南胁京师安危,而且西向、北向地危及西疆北疆两省地国防大计。他老人家是断断不能忍受卧榻之侧他人酣睡的,更不会长久忍受如芒在背的威胁,这一点,还请太后在子民福祉和王爷们略受小损之间,做个好的抉择。”
皇太后大吃一惊,她实在分不清这是凌啸的意思,还是康熙的意思。本来。她只在乎的是科尔沁一部的子民,现在听凌啸的话意,竟是搞不好整个蒙古各部族都会掀起腥风血雨,要么维持现状减丁,要么俯首改土归流,要么和整个中原大战一场决一雌雄!
凌啸知道太后必定会吃惊,这一点,目前还是凌啸自己的意思。
他也从康熙今天地精神面貌上可以推断出来,自己熬夜所写的那封信,作用不可谓不大,康熙已经开始自愈了,甚至还有比以前个性更加强悍的趋势,要不然,也不会第一次把对黛宁的立场挑明。但康熙毕竟只是在自愈当中,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给自己一个出路才接受“超越”的,三分钟热度地事情,见得还少吗?凌啸这次把蒙古问题当太后的面提出来,固然有对日后“外蒙古独立”事件的愤懑,也有目前蒙古政治体制威胁国家安全稳定的迫在眉睫,但更多的,凌啸是想借着这件重大国策,一来看看康熙是不是真地向好方向发展,另一个考虑是,他需要一次让康熙成功搞定这件大事,坚定他的志向,增强他的信心,如此一来,即使以后其他方面稍有挫折,康熙也会保持良好心态。
太后糊涂了,也恐惧了。即使她嫁鸡随鸡,可体内也流地是成吉思汗的血脉,略一想像,就被蒙古子民面临的浩劫所不寒而栗,中原乱蒙古兴,中原稳蒙古滚,中原强蒙古遭殃,这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宿命!
于是,腾库雅布进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令人吃惊的一幕,也听到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太后一把掀起明黄镶蓝礼服,将凌啸两支冻得通红的手塞到肚子上捂住,心疼地说道,“乖乖好可怜,怎就冻成了这样呢,来,祖母给你捂一下。你回去给丝儿说一声,让她到慈宁宫来看看哀家,哀家定要好好教训一下她,也不知道给孩儿制双手套。”
腾库雅布望望就搁在太后身边的手炉,再看看求手炉求肚皮地凌啸,心里面强烈地鄙视着他,但更让腾库雅布心中不宁的是,在明显是招自己前来谈论科尔沁减丁事宜的时候,太后这样对待凌啸,是不是有些过了,如果有一日凌啸和自己站在对立面的时候,她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啊?
但凌啸实在不可得罪,腾库雅布满肚子的嫉妒却不敢表露,刚要大大方方地向结拜兄弟凌啸招呼,却只见一个小太监飞一般地跑到殿外,叩头大呼道,“启禀太后,不好了,皇上、皇上在南书房龙颜大怒了,熊赐履等一般大臣和皇上说着说着,不晓得是那句话说得不对皇上胃口,皇上气得连书架都掀翻了十几个,说要召开朝会。张相怕出事,让我来请驸马爷过去解劝一下呢。”
凌啸顿时冷汗一冒,赶紧抽出手来,满脑子都是浆糊。
康熙好不容易平和振奋起来,这又是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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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康熙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