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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实习书记》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6章 裤裆巷羊下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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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书记》 作者:许开祯

第36章 裤裆巷羊下城(4)

  是我小看我妹了。打小到现在,我一直没把她当成一个能独立决定生活的人。事实却证明,我妹是一个能把生活拿在手里左捏右捏捏出一条路的人。她对生活的信心和能力几乎能用老谋深算来形容,最大优势便是不按常规出牌。

  我妹逼马六斤写下一封血书,发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可一世的马六斤,居然真就写了,而且当着我妹面,把血书吞进了肚里。谁能想得到,我妹先我闻到风声,决定南下的前一天,他们在羊下城大摆豪宴,黑道弟兄几乎全来了,玉儿跟他们大碗碰杯,说承蒙各位兄弟多年来对我男人的抬举,江山轮流坐,我和大帅决定南下,羊下城就交到弟兄们手里了。那天玉儿还别出心裁请了杨七儿,把他让到最显眼的位置上,玉儿跟杨七儿连碰三杯,说以前大帅有对不住的地方,看在我一个女人分儿上,全当酒把它干了。杨七儿完全让我妹的气势震住了,我妹连敲带震说,羊下城是出英雄出豪杰的地儿,刀劈斧砍是英雄本色,只是千万别把自个儿不当人,玩那些鼠辈勾当。一席话说得杨七儿血气冲天,端着酒发下豪言,就冲你放着大好前程不奔,敢跟大帅同流合污,我杨七儿也服了,日后杀头掉脑袋都是我杨七儿的,不连累你嫂夫人。众弟兄皆举杯,齐声说嫂子才是女中豪杰、大丈夫,能真正驾驭住大帅的好骑手。

  要说我妹决不是玩小人心计,酒足饭饱,大家挥泪作别的时候,我妹不无诚恳地说,黑道这碗饭毕竟不是一辈子吃的,虽然弟兄们奉行的是杀富济贫,惩奸除恶,但积孽太深,终有报应,还望弟兄们多长个心眼,趁早打算,世间之事,毕竟邪不压正呀。

  几乎所有的案犯都在暗中后悔,没能悟透我妹的金玉良言,她是给我们指过生路的呀。

  可这话我怎能跟大帅讲。

  我跟大帅用酒精把对方放翻,横躺在沙发上,大帅说他又梦到孙子了,小家伙长得白胖结实,活脱脱一个小帅。我则说梦见我爹了,他老人家闭不上眼,再三问我,你怎么也看不住一个女人呀,硬是让老马家又给骑头上了。大帅大哭,骂自己不是人,怎么当初就做下那档子浑事,把这个裤裆巷最老实、最本分的男人给害了。小三妈妈从卧室奔出来,你现在后悔了,当初满羊下城撵着脱女人裤子时,咋就不想想要后悔?一见小三妈妈加入,马大帅立马来劲了,一脸坏笑地说,我咋脱不了你裤子?小三妈妈呸一声,想脱我的裤子,你当你是谁?马大帅唉了一声,也是,我这个人哪,太不知天高地厚。

  屋里气氛浓起来,借着酒劲,马大帅一气说了许多事,有好多都是我没听过的。我这才知道,小小的裤裆巷,羊下城,竟掩藏了这么多故事,无论是对是错,都随着烟雨远去了。马大帅最后拉住我的手说,虎子呀,你小三妈妈不容易,三十岁让男人抛下,这裤裆巷的女人,要说就她没惹过什么是非,可……可……你知道吗,她苦呀……

  屋子里的欢乐气氛哗一下不见了,空气凝固了般沉重。马大帅摇摇晃晃站起来,嚷着要走,等我送他回来,小三妈妈已哭成泪人儿,没等我安慰,她便扑我怀里,反复强调着一句话,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刘寡妇跑来跟我说,不好了,裤裆巷成垃圾场了。

  这天我正在办案,我们裤裆巷那个卖假酒的小子栽了,就是后来带小三走骗了小三画的那个,他在北京拿假画骗洋人的钱,结果骗到了我们国家的一个友好人士身上,这下问题大了,他被关在了北京。我正跟北京来的警察谈情况,刘寡妇跑来了。

  我说你先回去,晚上我上你家。刘寡妇说虎子你咋也学坏了,我可是你刘妈妈,不能乱说的。我一听她误解了,忙把她拉出来,你怎么往歪里想,没见我这儿来了重要客人吗?刘寡妇伸了伸舌头,涨红着脸说,虎子你不能怪我,我一天到晚听到的都是晚上过来,我把你跟他们搅混了。我说你快走吧,这地方不是乱说的。

  刘寡妇走了,我的心却静不下来。

  我想一定是母亲又犯病了。母亲自从住进裤裆巷老房子后,拒绝我去看她。每次我去,她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任凭我怎么敲门都不开。不仅如此,她还拒绝跟裤裆巷的任何人来往,唯一能跟她说上话的,只有刘寡妇一个。我想可能是母亲觉得在裤裆巷名声最差的,还数她和刘寡妇。所以我对母亲的关心,都是通过刘寡妇来实现。前一阵子,刘寡妇对我说,母亲神经有问题,老是往家里搬破烂,废纸箱、空酒瓶、饮料罐,什么破往家里捡什么,捡了又不卖,用心码放在父亲活着时睡的那间屋里,弄得那屋臭气熏天。刘寡妇建议我带母亲去医院看看,我说看什么看,她在洛阳就是捡破烂的,上瘾了,过阵子就没事了。刘寡妇不放心地说,虎子你可不能让人说闲话,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妈。我说别人说闲话你也说呀,我对她咋样你还不清楚。刘寡妇说我清楚顶屁用,得让裤裆巷清楚。

  这话说过也就忘了,我没往心上去。中间我回过裤裆巷一次,叫了个收破烂的,把一屋子的废品全给卖了,我隔着窗户对母亲说,你要再捡,我把这房子烧了。想不到母亲还是捡。

  我回到裤裆巷时,天已擦黑,远远地,我便闻见一股怪味,垃圾的怪味。等我走进院子,天呀,垃圾像山一样,堆得整个院子都是。听见我的声音,母亲慌慌张张躲了进去,我敲门,她不开,隔着窗户,我看见她双手抱着头,身子在使劲哆嗦。我一气之下,掏出打火机就要点火,这下母亲害怕了,她手舞足蹈,发出怪兽般的喊叫。惨白的夜色下,我看清了母亲的脸,那是怎样一张脸呀,简直是千万人踩踏过的一块破布。我的心一抖,沮丧地坐到了垃圾上。

  第二天,我带着城管队的垃圾车,去搬垃圾。裤裆巷的女人都来了,她们躲在远处,冷漠而又带着几分不平地指责我,说我宁可养着小三妈妈也不管自己的亲娘,其中一个女人的话尤为难听,他跟小三妈妈,谁说得清哟--

  我朝她们走过去,几乎是带着哭走过去,我说不是,真的不是。裤裆巷的女人们捂着鼻子走开了,好像臭到她们的不是垃圾,而是我。我绝望地收回身子,我想就是扛也要把母亲扛到楼上。这时候我看见了刘寡妇,还有马大帅。

  马六斤回来了,开着奥迪车回来的,车上坐的是我妹玉儿。

  这已是第二年的夏天,星期天。汽车在楼下鸣笛的时候,我和小三妈妈都在阳台上,小三妈妈养的花锦团般盛开,姹紫嫣红,妖娆极了,仿佛预示着什么。我们正沉浸在花的芬芳中,玉儿就在下面叫了。

  我疯狂地下楼,我悬了几年的心哗地实落下来,玉儿肥红嫣绿,体面的样子一下让我们羊下城的天空变得暗淡。她的目光在我脸上莹莹地泛动了几秒钟,突然就扑我怀里。

  马六斤老实地立在车旁,冲我们兄妹傻乎乎地笑。

  直到上楼,马六斤才局促不安地叫了声“哥”,我一下把目光对住他,要吃了他的样子。玉儿调皮地一笑,还计较呀,你大度点好不?

  小三妈妈喜不自禁,跳进厨房手忙脚乱做起饭来。我把这个喜讯告诉马大帅,大帅在电话那头很吃惊地哑了一会儿,砰地挂了电话,风一般卷来了。一进门就吵着看孙子,还满屋子寻找,确信我妹袅袅的身子还没打算给他带来惊喜时,大帅的脸立马阴云了。整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大帅阴霾的愁云密布在脸上,久久不能散开。马六斤完全失去了他开奥迪车时的那种得意,目光来回穿梭在众人脸上,像惊恐的鸟儿找不到着落。

  玉儿的脸也绿了。从进门的一刻,她脸上的笑容便戛然而止,等大帅的失望把屋子里的欢乐彻底打碎时,她脸上的不满便越发明显地挂了出来,她甚至把一双筷子恨恨地扔到小三妈妈面前,筷子的尖叫声让原本就不太自然的小三妈妈从凳子上掉了下去。我扶小三妈妈的时候,玉儿的目光尖辣地盯住挽住小三妈妈的手,那双手有些抖,好长一会儿,我都觉不出那是我的手。

  玉儿阴阴地笑了笑,把目光拿开了。

  小三妈妈的脸绿了白,白了绿,没她本来的颜色。

  玉儿和马六斤要回宾馆,他们在羊下城预定了宾馆,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就连马大帅,也惊愕地张了张口,好像让什么话支起了嘴。我们谁也没阻拦,望着奥迪张扬而去,我和大帅非常复杂地叹了口气。

  小三妈妈坚持说,玉儿是冲她来的,瞧她那眼神,比刀子狠。我就知道,你们家是容不下我的。整个晚上,小三妈妈都在唠叨,她沉浸在一种难以自拔的情绪里,她感觉自己的生活被人掠夺了。后来她哭了起来,为没有着落的明天。

  蓦地,我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原来我和小三妈妈都是穿着睡衣睡裤的,因为是星期天,我们都没换衣服,我记得下楼时小三妈妈好像提醒过我,说换了衣服再去呀,可我哪顾得上。我看着小三妈妈松软的睡衣里隐隐露出的半截乳房,当下便明白玉儿的目光了。

  小三妈妈也吓了一跳,不停地说,这咋好咧,这咋好咧,这是家里,又不是外面。

  我决计去宾馆,思来想去,我认为他们还是住家里好,不住我这边也该住大帅那边。马六斤不在,玉儿说还在路上,羊下城就有人嚷着给他们接风。我说玉儿,有些事我得跟你提个醒,羊下城不比深圳,该怎么不该怎么你们心里应该有个数。玉儿刚洗完头,乌黑的长发瀑布似的泻下来,掩住她粉红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好生活的确能滋润人,尤其女人。玉儿撩撩湿发,在一股玫瑰色的暗香里不为所动地说,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听出话音,她的心结还没打开,但我不想在这事上纠缠,我自己的事也自己知道。看着她不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妹妹,来时的热情便突然没了,我只好说,母亲回来了。玉儿抬了抬眼皮,略略有些惊愕,尔后是固执得近乎可恶的默不作声。我又说了一遍,母亲回来了,住在父亲的院子里。说完我便告辞出来。羊下城最大的宾馆走廊里空寂寂的,我的脚步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声,像老鼠咬嚼什么的声响。我一直坚持没往后看,硬让脆弱的脚步走出一种从容。可我知道,那条长长的走廊对我无异于一条煎心的炼狱之路,我走得相当艰辛,出得门来,才发现羊下城的天空还是二十年前的天空,只不过看天空的我有些老了。

  我走进裤裆巷,我没法不走进裤裆巷,这已是我多年无法更改的一个习惯,每当心情堵塞或是眼睛深处有什么往下掉,我就魂不守舍往这边走。站在落魄的有点风吹雨打叶飘零的裤裆巷,我的浑身就被软软地包裹在棉絮里,心慢慢地升起,又落下,不再那么无所归依,一双手从高楼遮住的阳光里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脸。

  母亲懒洋洋地坐在太阳下,簇拥她的是一大片垃圾,头发蒿草样蓬散下来,掉了纽扣的衬衫不负责任地敞着,露出干瘪空洞的乳。我躲在阴影下,没敢打扰她,母亲津津有味地捉虱子,每捉到一只,目光便处女般盛开。我张望了许久,直到母亲把她的一条裤子的虱子捉完。

  马六斤的公司开张这天,我收到一封信,没地址,也没内容,就一张纸。我痴痴地坐在办公室里,我能看清白纸上面错乱复杂的心迹,能闻见字里行间渗出的怨怼。马六斤打来电话,说老虎你怎么还不来,宾客都齐了,就差你一人。

  世上的事真是没法说清,谁能想得到,马六斤会以这样的风光出现在羊下城面前。那么多的头面人物都来了,好些还是我们羊下城的要员,我赶到时,众人像企盼什么似的焦急等候,偌大的公司大厅里,人头攒动,宾客身上散发出的复杂气息汇成一道奇怪的河流,涌进我的鼻子。我四下瞅着,看见我妹身着电影明星走进星光大道时穿的那种奔放而又华丽的服饰,两条胳膊艳情四射,上面爬满男人、女人惊艳的目光。我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奉承或恭维里。我没瞅见马六斤,这个口口声声说我是贵宾的家伙,这阵子已风光得顾不上我了。

  仪式好不容易才举行,意外地,我瞅见一些熟悉的面孔,羊下城的修鞋匠王老五、卖豆腐的麻三女人、杂货铺的老孙掌柜,他们的后面,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裤裆巷的人了,他们坐在大圆桌四周,嚼着脆生生的瓜子,手里别扭地举着红酒杯,表情夸张得很。我躲开他们,绕到后面,原想找个安静的角落静静坐上一会儿,我不想加入到任何人的快乐中,我的思维只属于那张白纸,我想象不出小三现在的样子,甚至连她最基本的表情都忘了。我想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我必须把白纸后面隐藏的故事很煽情地讲给小三妈妈。

  这时候我看见一溜儿女人,有的十七八岁,有的三十多岁,她们全都穿着整齐而又格式化的衣服,脸上清一色的正经相。我实在想不出她们跟马六斤有何关系,怎么也跑来捧场?马六斤到底玩什么名堂,她们的职业我太清楚,过去夜间扫荡,她们没少给我添麻烦,其中几个我还看见过裸体,不可否认,她们的裸体确实比良家女子的有味道。小三不在的很多日子,我忍不住要动动她们的脑筋,但她们全不给我面子,每次相见,总是拿同样的话问我,又缺钱花了呀。

  我走过去,突然恶作剧地走过去,我倒要看看,她们跑到我妹的公司做什么,孰料我刚走几步,大帅出现了,大帅神秘地说,瞅见没啊,他是要把羊下城给闹翻哩。在大帅诡谲而又暧昧的话语里,我看见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跟她们搭讪,男人们的目光有点急切,手上的动作都出来了,有个还没长大的女孩跳起来,嘴里哇啦哇啦几句,像是骂人,男人们果然灰溜溜地走开了。

  这天从头至尾,我整个看西洋景似的,后来我跟大帅都喝醉了,烂成一摊泥。据说是我妹让几个公司员工抬我回家的,半夜醒来,看见小三妈妈披衣坐在床边,眼里噙着泪。小三妈妈说,她梦见小三了,小三流落街头,找不到回家的路。

  果然让小三妈妈说准了。我接到北京方面的电话时,马六斤正跟我商量事儿。他的意思是要我辞掉警察的工作,到他公司里任保卫科长,实在不行,任副总也行。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整个羊下城的人为你打工。马六斤笑笑,他的笑有种说不出的魅力,据说他正是靠这种无坚不摧的笑,抵达他人生一个又一个目标的。我拿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一本正经道,我们不可能成为什么,永远不可能。这时电话响了。

  小三被人贩子贩到了河南,北京方面打拐时解救了她。

  是马六斤接的小三,他正好去北京,说是部里有个什么批文要办。马六斤的公司到底搞什么,没法弄清楚,大到汽车贸易,小到孩子玩具,都搞。他在羊下城中心地段买了一块地,省城几个专家正在夜以继日为他绘图纸,羊下城最有气派、最雄伟的建筑就要破土动工了。马六斤到底有多少钱,羊下城人都在议论。

  马六斤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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