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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书记》 作者:许开祯

第48章 家诗(4)

  老张告诉我,大安发病时曾大声喊我,她的声音恐怖极了,老张这样形容。三子,大安心里有事啊。老张抓住我的手,父亲一般叮嘱道,你一定要让她好起来,三子,你能,一定能。

  大安,你醒醒吧,你一定要醒醒,你再不醒,这个家,我可真就撑不住了。

  刘莹终于答应见我。

  不是在她家,地点是在一家咖啡屋。在秋日糜烂的阳光下,我走进那家涂有橘红色油漆的咖啡屋。屋内光线暗蒙,目光几乎触摸不到什么,一只手牵引着我,坐到4号台前。蜡烛点燃时,我看清是服务生懒洋洋的脸,他问我喝什么,我用麻木的声音回答,咖啡。

  这是一家看上去早就应该关门的咖啡屋,屋子里弥散着一股破败的尘味,设施简陋,我屁股下的沙发甚至发出喑哑的呻吟。年轻的服务生为我端上咖啡,又懒洋洋趴到吧台上打瞌睡去了。此时正是正午,打瞌睡的确不错。我倒在沙发上,有点精疲力竭。

  上午,大安终于跟我说话了,刚叫了一声“三子”,便扑在我怀里,然后是滚滚的泪水。大安告诉我,老二把她的钱全卷走了,就是离婚时分给她的一半,还有佟星的抚养费。怎么会这样?我惊诧得不敢相信,他们离婚已经三年了,两人早就没了来往。偶尔的有什么事,也是靠佟星做中间人。他说被人坑了,如果没有钱,工程不能按期完工,这辈子就完了,弄不好还得进监狱。大安哽咽着,把前后经过讲给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毕竟,毕竟他是星儿的爹呀。大安几乎泣不成声。

  等等--我忽然止住大安,问这是啥时候的事?大安想了想,告诉我是去年春天,迎春花开满银城的时候。迎春花?我想起来了,那个时节老二找过我,面色阴郁,像是被天大的事难住了。他避开小安跟父亲,把我拉进一家小酒馆,开口就说,三子,你还认我这个哥不?这话问得,令我无法作答。这么多年,我啥时把他当外人?的确,这个家中,因为几个女人的先后介入,已严重破坏了本有的平静与安宁,可是这些,都没法阻挡住我们的兄弟之情。包括大哥,我至今仍是那么忧心忡忡地替他担忧,期望他早日走出困境,回到他本该拥有的地位上去。

  三子,我出事了,大事,你要不帮我,就没人会帮我了。老二的声音有点变形,跟平日不可一世的他判若两人。不是有刘莹吗?我忽然这么问了一句。少提她!老二突然叫了一声,我看见他的牙齿在咯咯响。三子,记住,刘莹那种女人,如同堡子里的蝎子,毒蝎,她要是咬你一口,这辈子你都没法愈合。我的心猛地一惊,怎么,你们?好了三子,我不想提她,永远不想,我现在需要你把钱拿出来,全部的积蓄,最好能帮我贷点款,我要渡过难关。

  钱?我困惑得睁不开眼。在这个家里,要说钱,我是真正的穷人。我是作家没错,可像我这样的作家,要说有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抓彩票中大奖,二是老婆傍上大款。但这现实吗?除了我成名的那篇散文《母亲》,到现在我都找不回对文字的感觉,平日信手涂写的那些应景之作,哄哄小学生还行,若不是政府给我每月开份工资,怕是小安真要傍别的男人了。可小安她怎么会呢?从她走进我家那天起,便把自己一生的梦想连同苦难全都系在我可怜的笔上了。

  你倒是说话呀,帮还是不帮?老二急得像堡子里的狗那样叫了,像是一声要把我从贫穷中咬出来。我苍白地看着他,无力地耸耸肩。对不起,老二。我的头垂了下去。

  去找老张呀,老二一把抓住我,听说他跟银城建行的张行长是亲兄弟,凭你跟他的关系,弄个几百万没问题。

  几百万?我差点晕过去。

  操,你以为几百万是钱呀,要是不出这档子事,我现在就摔给你几百万开开眼。老二最终还是颓丧地放开我,他从我脸上看到了绝望。真想不通,小安咋会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窝囊!老二愤愤的,连小酒馆的菜钱都没付,匆匆走了。

  想不到,他把手伸向已被他抛弃了的大安身上。

  他给我留了字据,说好三个月还我,还付给我百分之十的利息。大安像祥林嫂一般念叨着。我却在想,老二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一夜间为钱所困?

  脚步声响起时,我的目光抬了起来,透过咖啡屋昏暗的光线,我看到一张被沮丧和愤怒浸透了的脸。

  刘莹坐下,像情人一般坐我身边。她的神色吓我一跳。烛光跳动中,我终于发现,刘莹变了。半年多不见,她竟然变成这样。这哪是我印象中的刘莹,这哪是在银城呼天唤地风光无限的女交通局长?分明,她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孤单而无助,瘦弱而茫然。她的脸瘦成了一条线,原本丰腴的身子,此时也成了一块风干了的杮饼。我猛吸一口冷气,嗫嚅道,怎么会这样?

  刘莹似乎想哭,但她强忍着,恨恨道,都是老二,那个王八蛋!刘莹根本不容我插话,一口气就把老二的恶行道了出来。

  原来,老二出事是因为那座桥。

  红河大桥。

  在银城,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红河大桥。银万高速是银城通向西部煤田万寿山的重点工程。工程招标时,曾引起各方关注。省内外众家强手竞标,引得这项工程一开始便沸沸扬扬。我只记得,作为银城新崛起的民营企业,老二的银都集团是参与了竞标的。当时老二还找过父亲,意思是让父亲跟省里的老朋友提个醒,关键时刻能替他说句话。父亲很是严辞地拒绝了老二。那天羊下城下着雨,父亲蜷缩在屋里,不停地咳嗽。小安煎好药,小心翼翼喂给父亲。父亲抓起桌上一大堆老年人补品,恶狠狠道,把它扔了!小安哆嗦着,不安地拿眼神劝父亲。父亲厉声道,怎么,连你也不听我话了?小安这才接过礼品,有点无措地走出来。那礼品小安没扔,悄悄将它藏了起来。后来她跟我说,再怎么说也是老二的一片心意呀。老二碰了钉子,但他承包工程的决心却没动摇。这家伙,不知使什么手段,硬是从众强手嘴里夺得一块肥肉,他承包了银万高速二标段马家庄一带的工程,据说标的达三千多万。

  这在当时,曾引得我们家一阵骚动。

  可是,这又跟红河大桥有什么关系呢?马家庄跟红河大桥不在一个标段呀。我不解地把目光投向刘莹,刘莹仍处在愤怒中,她的脸因提起老二而不断地变形,越变离她留给我的美好印象越远。

  你当然不知道,我们都被他骗了。刘莹喝了一口咖啡,却因愤怒而差点呛着。我劝她慢点喝,千万别因老二伤了身子。刘莹惨然一笑,三子,他哪里是伤我,他是在杀我。知道吗,就因为他,我在会上做了无数次检讨,还不知能不能交代过去。

  刘莹接下来的话让我吃惊。原来,老二不只是承包了二标段,工程开工不久,他又动用手段,将原来承包三标段的那家公司挤走,硬是将三标段也弄到了自己手中。

  贪得无厌啊!刘莹悲伤地叹道。也怪我,当时听信了他的谎言,还帮他做了那家公司的工作,这下好,全完了,三子,全完了。

  我不知道刘莹是什么时候走的,红河大桥的事把我吓坏了。其实,红河大桥出事时,我就在离现场不远的一个村子采风,据跑到现场看热闹的村民说,大桥是在眨眼间坍塌的,轰一声,就塌了,接着,人们看见一辆辆车栽下去,就跟往河里倒石子一样,哗啦啦的,一桥的车辆不见了。等救援的武警赶来时,已有不少车辆被凶猛的河水冲进谷底,村民们看见有死者被抬上来,断胳膊少腿的,没了头的,更惨的是两辆小车撞一起,车里的人全挤成了肉饼,武警将车吊上来,仍然没法将里面的人分开。

  这两辆车里,其中就坐着我们羊下城权力最大的书记,还有一位,是来羊下城视察工作的省领导。

  情况正是因这两辆车而变得一团糟的。

  老二,你完了,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你。

  这么想着,我才发现刘莹走了。咖啡屋又恢复它本来的冷清和悲凄。恍惚中我记起刘莹最后一句话,三子,千万别抱指望,也千万别提什么过去,让他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吧。

  消失吧,我绝望地叹了一声,恶毒的泪水顿时若红河般泛滥。

  我决计去见大哥。事已至此,我们都将无能为力,不过,我还是想见大哥一面。

  大哥住在银城市委家属院,算是权力中心。接受完门卫审查,我忽然看见苏婉。苏婉提着两篮菜,兴冲冲正要上楼。苏婉,我唤了一声。苏婉惊讶地掉转头,三子,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苏婉的声音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悦。大哥呢?我问。在楼上,怎么,你也听说了?苏婉一脸粉色,她把篮子集中起来,腾出一只手拽我。听说什么?我有点纳闷,苏婉的神情令我疑惑。你大哥呀,怎么,你不知道他今天上任?

  上任?我越发糊涂。

  走吧,快上楼,家里坐满了人,都是赶来给你大哥贺喜的,快上去帮我。苏婉说着话就往楼上走,脚底下发出哗哗的流水声。

  我突然僵住。这消息太意外,也太令我震惊。大哥居然这么快就当了主任,而且,而且是在老二蹲大狱的日子里。

  我借故买礼物,逃也似的离开那里,直到奔出市委家属区,耳边才响起苏婉的声音。买哪门子礼物呀,你又不是外人。

  我承认我不是外人,我是他们的兄弟。

  兄弟。

  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已从堡子里回到羊下城。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以父亲的最后胜利而结束。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体面而风光地回到了羊下城。他的上司坐上了羊下城最高长官的位置,父亲也因忠诚和在苦难中对上司的精心照顾而得到再三提拔,成了主管我们羊下城教育事业的最高长官。

  这时候的母亲已从知青变成一位老师,她站在羊下城的讲台上,声音洪亮地教大哥他们背唐诗。明媚的阳光染在她青春四溢的脸上,母亲她真是美丽。母亲讲着讲着,忽然地会扬起目光,忘情地盯住窗外。窗外春色迷离,爱情透过曲曲折折的幻影,真实地在母亲眼前盛开。

  母亲是在堡子里播种下爱情的,荷一头撞向铡刀的时候,守护在知青点的白美伊便跟自己说,你的爱情可以开始了。就那么着,母亲将她少女的爱情一点点撒向伤痕累累的父亲,等到父亲风光无限地开始他的第二次人生时,才蓦然发现,他的人生不能缺少这个白美伊。

  母亲走进佟家,一手抱着爱情,一手却抱来了仇恨,这一点,怕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闯入打破了佟家父子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平衡,使这个脆弱的家庭猛地摇晃起来。果然,她还没来得及躺在父亲的怀抱里享受爱情,就遭遇了一连串的围攻和反扑。

  首先发难的是大哥。这个在堡子里表现得异常软弱无能的小男人一回到羊下城,便像是找回了自己的精神骨,他拿起一瓶红墨水,毫不犹豫地泼向母亲的裙子,据说那条裙子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第一件礼物,所以十分珍贵。母亲为此睡了两天,等她醒来时,猛见老二拿着刀片,恶毒地将她挂在衣橱里的所有衣物划成碎片。

  母亲一忍再忍,那个时候她一定想起了荷,她想她会像荷一样精心呵护住这个家庭。她甚至警告父亲,不要再骂老二野种。老二站在阳光下,冲母亲恶毒地笑笑,这个早已习惯了被骂作野种的男孩开始变换策略,他以讨好大哥为代价,极力跟大哥建立一种同盟,目的就是想把母亲拖进一场战争。他们的花样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隐蔽,几乎不为父亲所察觉。粗心的父亲还以为这个家是风平浪静的,逢人便说,美伊,美伊她了不起呀。

  等到有了我,一切便渐渐明朗起来,两个哥哥从父亲对我的疼爱里看到危险,他们不喜欢这种危险,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及早铲除这危险。所以,他们向我伸出了手。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招!

  迫不得已,母亲拉开了她跟大哥和老二之间的战争。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谁也想不到,它会持续上几十年,而且硝烟会弥漫到佟家的几个媳妇。就连发誓要中立的父亲,也常常被战争搅得迷失方向,不是错误地倒向自己的儿子,就是违心地站在母亲这边。无论他怎样站,都免不了让战争继续升温的结局。为此父亲不无痛憾地说,要我怎么做,你们才可以停下来?

  出面讲和的常常是大哥。大哥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捍卫父亲的角色,他像个杰出的谈判者,面无惧色地坐在父亲对面,让她走,带上她的三儿,走!

  往哪走?父亲恐怖地盯住大哥,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大哥的不简单。

  离开佟家,爱往哪走往哪走。

  不可能!父亲咬牙切齿,攥紧的拳头几乎要砸向大哥。

  那好吧,你就接着看热闹吧。大哥绝无废话,说完这句他便丢下父亲,去告诉老二下一步该怎么给父亲制造热闹了。

  所有的热闹都是老二一手制造的,大哥像个阴谋家,躲在幕后,只需告诉老二继续做便行了。果然,很快我便受到袭击,这次他们选择我作为目标,趁夜里父亲跟母亲享受爱情的时候,他们合手潜进我的屋子,用旧棉衣捂住我的头。他们的目的或许不会是让我死,按大哥的说法,只是想给我一点教训,让我牢牢记住,这个家是不可以让我分享的。如果我听话一点,乖乖地跟着母亲离开,便可以太平。可我却猛地哭出了声,这下惹恼了他们,老二狠命一用劲,我的脖子便牢牢地卡在了他手里,等母亲惶惶地奔回来时,我只剩了一口气。

  天啊!母亲这样叫着,尔后,她便像头发怒的狮子,双手更猛地卡住老二,老二被她卡得快没气了,两只脚都舞到了空中,父亲这才摇摇晃晃跑进来。天啊!我听见父亲也这么叫了一声,然后就有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出来。母亲红了脸,很红。卡住老二的手慢慢松动,我看见老二像玉米棒一样从母亲手中掉下来,掉在地上一动不动。家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大哥却早已飞到另一个地方,拿着那个姓吴的男人赏给他的钱,买冰糖葫芦吃。

  这场战争注定要以母亲的失败而告终。母亲要守护的东西太多,爱情、尊严,还有瘦小多病的我。而我的两个哥哥却日益强大,尤其老二,他几乎以日新月异的速度迅猛地生长着,不只是身体,他的计谋和胆略也在一天天走向成熟,到后来,完全可以不依赖于大哥,就能单独制造出效果非常的热闹。我被他一次次骗出去,又一次次被母亲找回来。母亲终于忍受不了,狠毒地揍我一顿,叫你没脑子,叫你不明是非,叫你认贼做父,叫你……揍着揍着,母亲突然抱住我,狼一样发出哭嚎。

  那样的哭声在我的记忆里很多,我几乎是伴着哭声长大的。等大哥娶了苏婉,情况略略有些好转。大约是有了妻子的缘故,大哥变得沉稳,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挑起是非。况且这时候大哥的仕途已发生变化,靠父亲不懈的努力,大哥终于从小秘书做上科长。你要好好干,这个家,就指望着你了。父亲对大哥充满期望,他以帮大哥实现梦想为条件,要求大哥放弃对母亲的报复。大哥愉快地答应了父亲,当着父亲面唤了母亲一声妈,父亲感动得涕泗滂沱,抓住大哥的手,半天说不出话。老二愤愤地站在门外,透过布满星空的夜,狼嗥一般发出一声呐喊--叛徒!

  大哥跟老二的分道扬镳我想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二搬出了家,宁愿住在又潮又湿的工厂宿舍里,也不愿回来。父亲如释重负地耸耸肩,由他去吧,这个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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