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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书记》 作者:许开祯

第53章 一个人的花园(2)

  那晚的何如蝉回到宿舍,忽然就感到有点落寞,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三万元的提成和大伙羡艳的目光并没能把她从自己的陷阱中救出来,相反,潜伏在心底的那层遗憾越来越闹腾得厉害。后来她才明白,所以迟迟的睡不着觉,并不是因为姜芬丽,而是那个说好要来而没来的土财主吴富贵。

  关于迟暮美人姜芬丽跟腰缠万贯的土财主吴富贵,银城至少有不下十个版本的传说。何如蝉比较肯定的有两种。一是说姜芬丽是吴富贵的情妇,吴富贵玩腻了,但又扔不掉,只好将她如同碧水花园般暂时搁在那儿。另一说是姜芬丽是吴富贵恩人的女儿,泥腿子吴富贵得以发迹,完全因为命中巧遇那恩人。现在恩人死了,吴富贵自然得做出高姿态,把碧水花园这匹死马交给她当活马养。正式接触到吴富贵以前,何如蝉更愿相信后者,不为什么,是她自己硬逼着自己相信的。

  按说,何如蝉跟吴富贵的认识应该更早一些,至少在何如蝉卖出那两套小别墅后,他们的故事就该开始。但这中间有姜芬丽,吴富贵要想得到碧水花园售楼小姐中的某一位,没有姜芬丽的点头,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让何如蝉的期望又变得遥远了一些。事实上何如蝉是跟姜芬丽暗示过这一心思的,庆功会不久,大约是十月里的某个下午,秋日的斜阳将子兰山映得一片暖融,走在碧水花园里的何如蝉突然就想到百石湾子的母亲,何如蝉的母亲不行了,胃癌,医生告诉何如蝉母亲顶多能活过这个冬天。何如蝉有个心愿,就是想带母亲到银城来住几天。在母亲心里,银城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大也最繁华的城市,一生要是能来银城住几天,死又有什么可怕?那个下午何如蝉的心愿突然就放大了,她要把母亲接到银城,就住在最豪华的碧水花园,而且,她不能让母亲死,至少要让母亲看看,她要像老女人姜芬丽那样坐上经理的老板桌。

  说来也怪,姜芬丽一恢复到她的正常状态,何如蝉就想叫她老女人,看着也像。姜芬丽的确老了,在这个青春越来越短促的年代,女人过了三十还敢说不老?如果不老,你让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女孩怎么挣扎?

  何如蝉释然一笑。

  这个下午,何如蝉突然有点想,具体想什么她说不清楚,反正跟姜芬丽有关。我该请她吃顿饭。她这么想着,脚步已进了姜芬丽的经理室。

  何如蝉跟姜芬丽的关系正是在那段时间热起来的,几乎达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最重要的标志便是姜芬丽饭后将何如蝉邀请到了自己的住室,之所以不叫家,是三十岁的姜芬丽还没有嫁人,名义上她还算姑娘。不过住室的标准远远超过了家的档次,何如蝉一进门,便有种傻眼得醒不过神的迷瞪感。世上竟有活得如此奢侈的女人!相比之下,她跟母亲住了十几年的百石湾子那间尚在漏雨的茅屋就连狗窝都不如。好在何如蝉现在已是现代女人了,现代女人的第一标志便是临危不乱,何如蝉揉揉眼,就把镇静和自如找了回来。她笑着说,丽姐住得不错呀。啥不错,你瞧我这儿,乱得像狗窝。姜芬丽说的是实话,屋子确实有点乱,大约三十岁还不结婚的女人都这样,她们对屋子没有整洁的要求,反正轻易不会有人来,收拾那么整洁给谁看?再说了,乱有什么不好,难道屋子收拾整洁的人就不会乱吗?她们的生活说不定乱得提不起来。比如何如蝉,她现在住的是单身公寓,卖出两套房就可以享受此特殊待遇,屋里收拾得真是一尘不染,可何如蝉本人呢?何如蝉不敢想,如果硬说不乱,那也只能说是还没有碰到真正乱的机会。趁着酒兴,姜芬丽引何如蝉到各屋子转了一圈,算是向她畅开一种生活。三十岁的单身女人哪个不神秘?那种生活是别人轻易碰不得的。何如蝉真是荣幸。她很快发现,最神秘的便是姜芬丽的卧房,门一推开,何如蝉便被一股细浪包围,扑面而来,她有点晕眩,仿佛晕船的那种感觉,身子像要软软地倒下去。姜芬丽忙伸出手,款款地揽住她的腰,看你,要不要上床躺一会儿?

  嗯。何如蝉近乎本能地嗯了一声,然后半依在姜姐的怀里,任她把自己弄上了床。

  女人跟女人的关系一旦好起来,那是很能密的,密得几乎透不了风。姜芬丽一旦进入那种态,也就是要好的那种态,何如蝉是抵挡不住的,况且从认识到现在,何如蝉也没想过要抵挡什么,真的没想。我为什么要抵挡呢?她常常这样问自己。有什么不好,难道真有什么不好?这是她偶尔困惑时跟自己的问话,随之便被她轻轻否决了。没什么不好,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她这么安慰自己。她是一个很容易能从安慰中找到方向的女人,这时候何如蝉已开始称自己为女人。在碧水花园新来的二十名售楼小姐中,何如蝉相信自己是第一个敢称女人的。

  也正是在那天,何如蝉向姜芬丽暗示了想见吴富贵的意愿。她相信姜姐会帮这个忙,我都这样了,难道她还?没想何如蝉还是错了,姜芬丽要么没听懂她的暗示,要么--反正很长一段时间,何如蝉都听不到关于土财主吴富贵的消息。

  吴富贵后来也后悔,见何如蝉见迟了。如果一开始就能将何如蝉聘用到自己手下,情况可能完全相反。但后悔有什么用呢?上帝就是这样爱捉弄人。地产商吴富贵在此后的人生中,常常会冷不丁地陷入到一种绝望中,虽然很短暂,但很要命。他人生的宿命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叫何如蝉的怪女人。

  直到第二年春天,万花盛开,子兰山汹涌的绿色浪一般涌向碧水花园,姜芬丽才通知何如蝉,晚上收拾一下,跟我去见一个人。

  凭直觉,何如蝉一下就断定要见的是什么人。她止不住一阵心跳,面颊飞红得像是要烧起来。姜芬丽问,你怎么了,不舒服?何如蝉连忙摇头,说我很舒服。那好,你去准备准备。

  何如蝉仿佛撞到大奖一样高兴地飞奔出来,就往公寓跑。姜芬丽看着她鸟一般飞走的样子,忽然就迷惘成一片。

  照样是请吃晚餐,不过地点是在银城最大的帝王阁酒楼。何如蝉跟姜芬丽赶去时,地产商吴富贵已等在那里。这是何如蝉跟吴富贵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之前在一次公司大会上,何如蝉远远地看见过他一眼。何如蝉当时的感觉是,吴富贵看上去并不像个土财主,要是稍稍减一点肥,样子还蛮好看的。此时,这个银城地产界的风云人物就坐在包厢里,何如蝉一时有点心紧,双腿微微打哆嗦。原来想象中的见面跟实际见面完全是两码事,她看到吴富贵绷着个肥脸,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听到她们进来,眼皮也不抬一下,只顾看着手里一张表。何如蝉猜想该不会是跟来挨训吧,之前碧水花园的售楼小姐们私下里嚷,说吴富贵对姜芬丽的工作很不满,已经有风声说要派个叫什么雁的来接管碧水花园。何如蝉怯怯地从姜芬丽身后探出头,想让包厢里明亮的灯光把自己抽搐的脸照得舒展一点。谁知就在这当儿,吴富贵抬起了头,两个人的目光就那么相遇了。

  也许,何如蝉真是那种让人看一眼便想得到的女人。何如蝉仿佛在恍惚中听姜芬丽这么说过,到了吴富贵这里,这个说法再一次得到印证。当时的吴富贵显然吃了一惊,目光刚一碰上去,他便吓得先躲开了。不过很快,他又二次探过来,这次是探,证明老辣的吴富贵神经已经不那么自然了,至少,他被面前这出水芙蓉般清秀可人的女孩儿震了一下。而此时,何如蝉已落落大方地站到他面前,用很有动感的声音问了声“您好”。何如蝉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在瞬间就能观察出对方的心理,并准确而灵敏地调整自己。吴富贵一躲一探,给了她足够的时间。等她矜笑着提起水壶为吴富贵续水时,她的自信已将她的美丽放大了几倍。相比之下,这一天的姜芬丽却逊色得多,她像个局外人,始终找不到感觉,或者说她的感觉一开始便让何如蝉的感觉给搅乱了。

  吴富贵在惊讶和大喜中稳下神来,为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他故意挺了挺胸,伸手捋了一下本来就不是太多的头发,然后重重咳嗽一声。一连串动作下来,他又找回做老总的感觉,可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三个动作,把他给毁了。眼神里始终荡漾着脉脉春意的何如蝉一下就把他打回到了土财主的队列中,跟五月的山野一样清新自然而又浑身喷射着汹汹青春气浪的何如蝉,一旦发现吴富贵只不过仍是一个在任何人面前都必须拿装腔作势才能撑起自己的主儿时,一颦一笑便越发显得从容有余。她几乎连客气都没用,就径直落座在吴富贵身边,然后伸出纤纤玉手,为吴富贵点了一支香烟。看着吴富贵很受用地吐出一缕烟雾,何如蝉便在心里说,我吃定了你!

  晚饭吃得矜持而不拘谨,大约是姜芬丽在场的缘故,吴富贵放得不是怎么开。事后何如蝉想,要是姜芬丽不在场,她可以发挥得更好一些,可惜了。但她的表现足以为她赢回一片空间,这空间包括她在银城未来的奋斗还有她渴望中的爱情。是的,爱情。十九岁的何如蝉从跨进大学校门那一瞬,就已把爱情描绘好了。现在她只是为爱情铺搭一张平台。

  这天的何如蝉是经过精心打扮的,一袭米黄色衣裙,不冷不暖的色调,亲可以拉近远可以拒之,领口略略有些低,但远比姜芬丽的要高,这样姜芬丽的山水便一览无余,而她的则是千隐万没偏不出。修长的双腿配了半长皮靴,偶尔起身走动,那匀称光滑的小腿便很容易让人产生往上游移的臆想。脖颈是完全裸露的,最基本的装饰也省去了,因为那细润如玉酥嫩如藕的颈子是根本无须修饰或点缀的,索性就那么把一片粉白露出来,反倒让惯于施舍的吴富贵去花时间仔细地琢磨,到底该戴上什么才不亏待那一片美白呢?

  重要的是她的化妆,化妆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不是姜芬丽这样,老用一些古怪的色彩装扮自己,比如黑唇,比如淡绿色的眉。那样虽能吸引眼球,但对眼球的排斥也是很厉害的。如果是在夜总会,或是跳独舞的地方,那种怪异会充满野性的性感。然而这是吃饭。何如蝉必须做到能让人感到面对的是刚出水的青菜萝卜那样的新鲜感,所以她坚信化妆的最高境界就是化了还让你看不出。再天生丽质的女人,如果不懂修饰,也让人生出空落落的一种遗憾,如果稍加点缀,便如同蓝天上飞来一只鸟,山野里冒出一群羊那样丰富人的眼睛。何如蝉自信是做到了。很简洁的几笔,便把她的丽质拔高到另一个层次,一个吴富贵这样的土财主永远也抵达不到的层次。正因为抵达不到,吴富贵才会震撼。

  吴富贵的眼睛一直是痴痴的。

  他更多的停留不是在何如蝉的胸,而是那双布满晨雾的眼睛。

  这就对了,对吴富贵而言,有了姜芬丽,他还对胸垂涎吗?

  饭间他们谈起了工作,吴富贵很直接地表达了对碧水花园的不满。这正是何如蝉焦急地渴望着的。如果单纯为了吃饭,她完全不必如此劳神费心地绞尽脑汁。姜芬丽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前几天,何如蝉通过一个秘密渠道将一份碧水花园的营销方案递交到吴富贵手上。这方案凝聚了她大学四年的心血,也熬费了她太多夜晚。她把女人对碧水花园这样时尚与小资一体的另类居住区的所有灵感都发挥了出来,真可谓送给吴富贵一道好菜。

  吴富贵自然不会提什么方案,他还没笨到这地步。不过他用眼神告诉了何如蝉,他很欣赏这方案,如同欣赏面前的丽人。

  何如蝉羞涩地躲了一下目光,脉脉地垂下来。

  跟所有的开局一样,吴富贵自然不会在第一次多表示什么,吃完饭就走,免得节外生枝,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何如蝉也绝无让他留恋的意思,她幽幽地闪了一下眼神,伸出手,跟他说再见。

  一上车,姜芬丽便绷起了脸。何如蝉不想率先打破沉默,那样证明自己心虚。她装做劳累,软软地靠在车垫上。姜芬丽果然耐不住了,暴躁地说,吴富贵一定是看上你了。

  怎么会呢,姜姐,你可别吓我。何如蝉装作十分吃惊,猛地就把吓坏了的身子倒在姜芬丽怀里。

  这老狗,不得好死!姜芬丽咬牙切齿。

  我也讨厌他,哪像个老总。何如蝉嗔怒道。说着又把身子往紧密里靠了靠,没事的,姜姐,碧水花园离不开你。何如蝉已经捏住了姜芬丽的手。姜姐,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我还想让你带我去玩呢,好吗?何如蝉的声音发生了质的变化。姜芬丽忍不住身子一搐,轻揽住她,是吗?

  此后,一场漫长的游戏开始了。

  要说吴富贵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

  这可怜主要是因为他太有钱。现在你还能找出比有钱人更可怜的人吗?要看护住自己的钱,远比看护住自己的女人更劳神。钱带给人的噩梦,是没钱人永远也体味不到的。

  吴富贵怕的是天下女人对他钱的垂涎。虎视眈眈啊!

  可他偏偏又垂涎女人。

  很长的日子里,吴富贵都在动脑子,怎么才能把何如蝉这女孩子对哄上,而又不受太大的损失。对哄是吴富贵老家的土话,到现在他还在使用这个词,吴富贵不喜欢城里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词,多难听啊,泡,又不是酸菜。麻烦还是在姜芬丽这里。吴富贵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彻底了断掉这个女人。都怪自己心太软。吴富贵跟姜芬丽的关系,你怎么想都不为过。姜芬丽的确是吴富贵恩人的女儿,但不小心让吴富贵对哄上了。打十九岁对哄到现在,她父亲正是为此事气死的。姜芬丽赖皮着不走,说要缠他一辈子,吴富贵心软,拿她没办法。

  中间吴富贵去了碧水花园几次,几次都没见到何如蝉。迎接他的始终是姜芬丽那张枯黄的老脸,吴富贵不喜欢老脸,一个人整天面对一张老脸,活人有啥劲,吴富贵打死也不干。吴富贵看到,碧水花园又卖出了几套,都是何如蝉卖出去的。这娃,还真有点本事。吴富贵喜欢叫她娃,叫娃亲,叫娃近,叫娃就觉是自家的。吴富贵站在花香逼人的小区门口感叹了一会儿,一转身,就看见姜芬丽恶恶地盯着他。

  这女人,现在就剩了这一种眼神。

  吴富贵忿忿的,离开碧水花园。

  何如蝉就躲在不远处,吴富贵跟姜芬丽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看到了。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任何事情都有时候,切不能操之过急,这是十九岁的何如蝉在大学里就具备的经验。像吴富贵这种人,你得拿捏稳了再吃他,她可不想做第二个姜芬丽。这么想着,她对姜芬丽更好了一点。那段时间,碧水花园的售楼小姐们老是看见何如蝉跟姜芬丽在一起,样子亲密得不得了,近乎形影不离。有几个卖不动楼房的小姐已开始嫉妒,说何如蝉不就长得那个点吗,有啥了不起。何如蝉盈盈一笑,搂住嫉妒者的脖子,说有些事儿你不懂,永远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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