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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 作者:梁晓声

第三章.1

    她的讲述使些个身为正副四品公仆的男人们,对女性从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说了些崇敬之至的话。
    倘若赵慧芝并不接着刘思毅的话说什么,气氛还很可能会一时陷于尴尬。因为常委们头一次开这样的常委会,理论上是挺有必要的。常委们都是高智商的人,完全能领会那理论上的必要性。但神仙会的前提是与会者的头脑之中都有着自己可以神仙一下的意识。大家当公仆当惯了,终日说公仆们才说的那一种话也说惯了,偶尔一次被倡导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聊聊天,并且可以是发牢骚式的聊聊天,并且听着的都是另外的常委们,一时就都有点儿找不到正确的感觉了。而感觉这玩意儿,油然而生的才是,几经掂量,介入理性,非要首先在自己内心里确定了正确性之后才肯说出口,那就不太是感觉,而是明智了。凡当公仆当得太久了的人,无论大小,不分男女,渐渐地便都是些明智过剩、感觉稀少之人了。归根到底,谁肯表现点儿真性情,谁在这样的一次常委会上的感觉才对头。但是关于真性情,这些大公仆们原本也是有的,只不过早已不知被存放在哪一心角了,得从内心里仔细翻找出来。即使翻找出来了,还得愿意捧出来才行。
    赵慧芝就是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全都不知说什么好的情况之下开口说话的。
    她一带了头,接着便有几位也讲起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来。大公仆们竟都是孝子。有人讲时眼泪汪汪的。再接着有几位讲起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种种无奈,溢于言表。于是有人索性发牢骚了,抱怨如今的百姓人心不古,公仆这一只饭碗是越来越端不稳了……
    原计划只开一个多小时的会,没想到五点半了才一个个意犹未尽地散去。
    当大公仆们的“奥迪”专车一辆接一辆从省委机关大院开到马路上,北方的旧历的年底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
    常务副书记赵慧芝回到家里,接了两次电话,打了一次电话。
    三十儿晚上嘛,第一次接的自然是拜年电话。给她拜年的是市里主管民营企业的副市长龚其敏。龚其敏原是某县乡镇企业办公室的主任,当年煞费苦心地经人引荐得以认识了赵慧芝。赵慧芝那一年已由组织部副部长升为部长,与龚其敏几次接触下来,认为他很值得栽培。于是在十余年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推他。他也没辜负她,在每一个台阶上都曾干得有声有色。没有赵慧芝起的作用,市里不会便少了一位副市长,自然也不会有了现在这位姓龚的副市长。
    赵慧芝说:“其敏呀,下午咱们不是互相拜过年了嘛!”
    龚其敏在电话那端说:“大姐,那不能算数。往年的春节,三十儿晚上必给你打电话拜年,今年怎么就能不打了呢?”
    赵慧芝笑了。
    她说:“你呀,咱们之间还需要讲究那么多礼数吗?你就是不打这个电话,我也不会怪你啊!”
    电话那一端,龚其敏从赵慧芝的语调听出她的话是笑着说的。
    这使他感到很愉快。
    他又说:“大姐,整个春节假期,我就一次也不去看你了。我对你和对你全家的祝福,可都在这次电话里了啊!”
    赵慧芝说:“打住打住,越说越见外啦。”
    龚其敏却接着说:“还有,我给小宏寄了点儿美金去。孩子在国外经商,怪不容易的。何况他小姨和他姨夫一家三口也需要他挣钱贴补。我这个当叔叔的,离得再远,那春节也得有种表示啊!起码能让孩子知道,他龚叔叔心里始终惦记着他。”
    他将话说完了,半天没听到赵慧芝的声音。一时不安起来,以为她对他的做法产生反感了。
    他就又陪着小心说:“大姐……”
    终于听到赵慧芝轻轻叹了口气。
    接着听到她说:“其敏啊,我替小宏、也替我妹妹一家三口谢谢你啦。”
    龚其敏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很饱满的感动成分和感情成分。觉得自己也获得了一份厚重的春节礼物。又说了一两句感激的话,就识趣地将电话挂了。
    赵慧芝的丈夫原是省电视台新闻部的主任,在率组采访的过程中心脏病突发而亡。那一年她刚当上省委副书记,夫妻感情笃深。公公不在世了,婆婆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失去丈夫以后,她仍对婆婆很好,当母亲一样孝敬着。并没找什么借口将婆婆安置到敬老院去,而是专为婆婆物色了一个顺安县护校毕业的女生做“阿姨”,主要职责是替她将婆婆侍奉得周周到到的。直到前年,才将八十几岁的婆婆也“发送”了。这一点,众口称颂,传为佳话。省委常委的男人们全体都比较尊敬她,这一点也是个态度基础。儿子和儿媳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双双去了新西兰。几年后没成为教授或学者,加入了新西兰的华人商群,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了。她的妹妹和妹夫都是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在省里没搞出什么名堂。于是带着女儿也就是小宏的表妹也去了新西兰,以为在国外能有所发展,然而却仍没抓住什么机遇。
    龚其敏在电话里说“对你和对你全家的祝福”,令赵慧芝在大年三十儿这天晚上一时百感交集。
    所谓她的全家已都在新西兰。
    而在这一套一百九十多平方米的多室多厅的住宅里,此刻只有她自己。
    连那顺安县的“阿姨”都请准了假提前几天回家过春节去了。
    她曾多次打算去新西兰探望探望骨肉亲人,但每一次又都犹犹豫豫没有成行。怕真去了,亲眼见到他们生活得不怎么样,自己回来以后平添心病。他们也并未强烈要求她去过,而这就使她有理由猜测他们的人生都是不太顺遂的。他们每隔一两年回国一次,每一次她都极力劝他们重返家乡。而他们却都发誓,还乡须衣锦。不衣锦,不还乡。
    她正伶仃一人坐在沙发上想着那些心事,电话第二次响了。
    是儿子从新西兰打来的,向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妈问安。当然,也通报了自己的平安,希望她不必牵挂。
    几句话后,当妈的单刀直入地问:“你龚叔叔又给你寄钱了吧?”
    儿子在新西兰那边沉默片刻,回答是的。
    她追问:“多少?”
    儿子说:“没多少。”
    “到底多少?!”
    “五千……”
    “胡说!”
    “一万,一万一万!妈我刚才脑子走神儿了……”
    “你还在撒谎!……”
    “三万!我说实话行吧?妈你替我谢谢他吧,我怪不好意思给他打电话的……”
    “今天是三十儿你别忘了!那也得打,那也得拜年!那也得亲口谢谢你龚叔叔!否则,你以后别回来见我了……”
    “好好好,妈你别急,我听你的成了吧?……”
    放下电话,赵慧芝又是一阵发呆。
    对于龚其敏,她想她是一定要受之桃李,报之璧的。她知道他的愿望那也不过就是想在仕途上再登一个台阶,由副市长而副省长。她也知道无论对于他还是她,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当成一项“工程”来进行才有希望实现。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予以考虑了。她认为这也算是一种投资,认为肯定有获得长线回报的可能……
    想着想着,遂将电话从桌上捧起,放在膝上了。
    她决定给刘思毅打个拜年的电话。
    刘思毅暂时住在鸿祥宾馆的一套三间组成的客房里。它从前是省委招待所,现在是省委省政府迎来送往的定点宾馆。小莫住在隔壁的一套普间里。
    赵慧芝的电话是直接拨到刘思毅的房间里的,这个电话只有常委们知道。小莫那时正在刘思毅的房间里帮他整理要带走的东西,电话一响,小莫立刻拿了起来。
    他听出是赵慧芝的声音,小声问:“慧芝书记啊?我和思毅书记马上就要去机场了,他登机前想按摩几分钟,您有什么急事儿必须亲自跟他说吗?”
    赵慧芝知道刘思毅有挺严重的颈肩综合症,也知道办公厅为他买了一张按摩椅。小莫的话,使她握着话筒一时愣住了。
    小莫说:“喂,喂……”
    赵慧芝说:“小莫,你以前可是叫我慧芝同志的啊。再说,我是副书记。只有对思毅书记,才能叫书记。你那么叫我,叫得可不对啊!”
    小莫说:“加上那个副字,不是拗口嘛……”
    赵慧芝打断道:“即使你觉得再叫我慧芝同志不妥了,那也要叫我‘慧芝副书记’或‘赵副书记’,拗口也得这么叫。记住,往后可不许像刚才那么随便乱叫了啊!”
    小莫本想解释,不是他自己那么随便乱叫的,是刘思毅教导他那么叫的。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了。他怕自己一解释,话中又出哪种错了。
    他索性问:“您还没说您找思毅书记有什么事儿呢!”
    赵慧芝说:“也没什么事儿,只不过想问问他,打算往家里带点儿什么不?……”
    刘思毅却已穿戴整齐地从里间走到这个房间来了。小莫告诉他是赵慧芝的电话,他看一眼手表,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电话。
    不待赵慧芝那一端说什么,他直截了当迫不及待地就问:“慧芝同志,你觉得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
    赵慧芝说:“很好啊,我也正想向你汇报汇报感想呢!”
    刘思毅说:“咱们两个之间,别说官话。什么汇报不汇报的,给你五分钟时间,说说怎么个好法?”
    赵慧芝说:“两个多小时差不多等于一年,还不好吗?”
    刘思毅问:“此话怎讲?”
    赵慧芝说:“一位省委书记,不是本省产生的,而是从外省调来的,他怎么也得用一年的时间了解他人,也使他人了解自己吧?通常,一年的时间已经算短了,而下午那会,达到了差不多的目的。”
    刘思毅说:“你这么认为,我心里就踏实了。有些事,人想怎么做的时候,前思后想,想来想去,怎么想都会觉得那么做一下是必要的。可是真那么做了以后,心里却又会后悔了,就又会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做了一件授人以柄的事……”
    赵慧芝说:“你该动身了,别说那么多了,更别想那么多了。你只听我说几句就是了——你的动机是良好的,这大家已经和我一样体会到了。不仅良好,还很良苦。效果也是不错的。可以说动机和效果是相一致的。好了,你真的该动身了,我也不跟你说太多了,祝你和淑敏同志过一个愉快的春节!”
    刘思毅抢着又说了一句话:“先别放!再听我一句——我也替淑敏同志谢谢你!……”
    “又来了,我不听了。一路顺风!……”
    赵慧芝果断地将电话挂了。
    而此刻,小莫已在向刘思毅指自己的手表了……
    赵慧芝将电话放回桌上,想了想,认为自己在刘思毅临行之前不失时机地给他打这一次电话,百分百是打对了。对在这正是他心里没底的时候。倘一个人因自己所做之事而心里没底,别人恰在此时对他的动机表示充分的理解,对他的做法表示充分的肯定,那么,对方必然会给那个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起码会给那个人留下一次深刻的印象。如果以前对方给那个人留下的印象就很深,那么,以后对方在那个人心目中的印象必然就更深了……
    那个人便是省委书记刘思毅,而自己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是“对方”——这一点,难道还有什么疑义不成么?……
    赵慧芝这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性,虽然从来都不曾是一位智慧型的女性,却一向是一位经验型的女性。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之下怎么说,在什么时候怎么做,主要凭的不是深思熟虑,而是凭的经验。她对她那一种经验的正确性,一向又是很自信的。什么话,在什么情况之下,经验告诉她该怎么说,她瞬间就会决定了那么说;什么事,在什么时候,经验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也马上就会那么去做。说过之后,做过之后,她又总是会独自沉思一下,检验自己是否是按照自己的某些经验去做的,有没有做得背离经验的地方。如果背离了,居然效果同样不错,那么她就会吸收成新的经验。如果并没有背离,效果却并不理想,甚至事与愿违,通常她也不会多么的后悔,更不会因而便怀疑自己经验的正确性,而首先怀疑和检讨自己运用那些经验的方式方法……
    现在,她又多了一条做省委常务副书记的经验,那就是——倘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可以而且能够与一位省委书记建立较为密切的关系的话,在前提条件明明白白地存在着的情况下,坐失良机是遗憾的。也是迂腐的。
    她很高兴在除夕之夜自己心里并没留下那么一种遗憾,也很高兴事实证明自己并不迂腐。
    她又想了想,起身将家里所有的电话连线都拔掉了。接着,将手机也关了。
    她这么做也是一种经验使然。
    自从当上了省委组织部长以后,十余年来,一到节日长假,尤其在春节这一个最传统的节日期间,要往她家拨入一次电话那是很难的。打通她的手机那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在此之前,她该用电话和别人说的话,她已经说过了。她希望接到的电话,往往也接到了。由组织部长而省委副书记以后,在除夕之夜,她给别人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她觉得只给省委书记刘思毅一个人打一次电话就行了。如果说这次电话打得好,那么好在当止即止,尤其好在止于自己。其实她本就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要对刘思毅说,要的只不过是刘思毅的一种记忆——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她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给他这一位从别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打过电话了。如果他的时间很从容,她还真不知接下来应该再和刘思毅谈些什么呢。十余年前在中央党校,她和刘思毅较长时间地交谈了二三次。是她主动找他讨论某些政治学习方面的问题,可是十几分钟后,她就只提问题,不发表任何个人看法了。因为她虽然不够智慧,但很有自知之明。她当年的经验告诉她,她这样的一位女性,尽管当年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了,尽管刘思毅当年也只不过是省委宣传部长,但他们之间实在是难以在同一种思想水平的层面上讨论什么问题的。她看出刘思毅和她讨论问题时很是为难,显出挺吃力的样子。似乎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幸而她有自知之明,刘思毅很快获得了解脱。起初她打算与他进行的讨论,后来变成了她向他讨教。这么一变,刘思毅轻松了,她自己也轻松了。事情成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件事情了……现而今,赵慧芝虽然已由省委的一位副部长而省委常务副书记,但是她心底对刘思毅还是有几分怵畏。是的,不是敬畏,而是怵畏。也不是怵畏他这个人。对于刘思毅这个人,她一点儿也不怵畏,何况刘思毅是一个对人很和气、对女性尤其和气待之的男人。曾有党校同学时期是“思毅助理”的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她对他这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可怵畏的。她怵畏的是他头脑里的思想。他是她所接触过的头脑里有着最具个性锋芒的思想的官员,个性鲜明得几乎可以用“另类”来形容。只要她企图尝试用自己的思想与刘思毅的思想发生“亲密接触”,那么她头脑里对中国之事,其实并没什么思想可言这一点,立刻便会在刘思毅面前完全暴露了。她怕的是这个。她也知道自己头脑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思想可言,有的只不过是某些身处高位的经验、感觉。综合起来说,只不过是某些适应性的“官场哲学”。“官场哲学”一旦遭遇有质量的“政治思想”,自然很容易就会暴露出不伦不类的马脚,这是她每觉无奈且苦闷的事。同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官场上像她这样的人不少,像刘思毅那样的人委实不多。那么另类的他,怎么竟会平步青云几乎是顺顺当当地当上了省委书记呢?官场非歌仔乐坛,本不太见容另类的啊!所以有时候连她也不由得相信起某些传言来——刘思毅这一位从外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是有政治背景的,是带着特殊使命来对这个省的领导班子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的。这种传言在本省从官至民,人人皆以为真。只不过民口播之,官腹测之,赵慧芝不由得也信了,心中难免有时隐存不安。
    她希望自己是刘思毅这一位省委书记来到本省以后第一个信赖的人,以后是最信赖的人。一直信赖。永远信赖。对她信赖到她平安过渡到政协或者人大去那一天才称心如意……
    赵慧芝独自在家里这么想着的时候,刘思毅的专车已向机场开去。
    省委办公厅主任要亲自陪送到机场,刘思毅不许。
    车开出市区,坐在前座的小莫从反照镜中发现,有辆车尾随着他们的车。
    小莫回头向刘思毅汇报,说那肯定是省委机关的车,车内肯定坐的是办公厅主任无疑。
    刘思毅就命司机将车靠路边停住了,尾随着的那一辆车也靠路边停住了。
    小莫见刘思毅下了车向那一辆车走去,也立刻下了车,抢先几步,走在刘思毅前边。那一辆车里出来的果然是办公厅主任,一副忠心耿耿舍我其谁的样子。他是亲自开车尾随的。
    刘思毅故意板着脸说:“嚯,大主任亲自开车护驾,水平如何啊?”
    办公厅主任说:“还行。”
    刘思毅问:“还行作何理解?”
    办公厅主任说:“就是一般情况之下不会出什么事故的意思。”
    小莫从旁证实道:“我坐过徐主任开的车。他谦虚,可以当驾教的水平。”
    刘思毅又问:“不是有言在先,叫你别来吗?”
    办公厅主任说:“这时候的治安,到处都可能发生情况。对你路上的安全我有责任,你不让我来,我怎么能放得下心?”
    刘思毅终于板不住脸,笑了。
    他一边往车里推着办公厅主任,一边说:“同志,别散布紧张气氛。大年三十儿的,你要是等我登机了再回家,那就后半夜了。没这个必要嘛。现在你就给我调转车头开回去!要平平安安地到家。我看着你的车开走,要不我的车不动……”
    办公厅主任打开车门,可是还不太甘心就那么上车了,寻求声援地望着小莫。
    黑夜之中,他们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
    小莫说:“你望着我也没用啊,我不是也得听他的吗?”
    刘思毅笑道:“这还是句明白话。徐主任,你以后应该向小莫学习。”——又转脸问小莫:“你有徐主任家的电话吗?”
    小莫说,他有徐主任的手机号码。
    刘思毅嘱咐道:“小莫,记着,咱们登机前下机后,都要给徐主任报个平安!免得徐主任惦记着咱们,三十儿也过不好。”
    办公厅主任听小莫说记住了,这才钻入车里。
    ……
    刘思毅和小莫搭乘的那次班机,晚点30分在九点半的时候起飞了。
    当飞机冲上夜空,夜间的云层将飞机与万家灯火分隔开来以后,在地面,在距离那一座省会城市80多公里的地方,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开始上演一出无舞台的人间活报剧,并且引发了一些大情节……
    顺安市是一个县级市,自然是县委和县政府所在地。连周边农村人口算在内只有三十几万人,而市区人口不超过十万。
    由于人口少,马路和街道安静而又清洁。松花江的一脉支流从市中直穿而过,引出多条人工小河,布及市区东西南北。对水资源的充分利用,使绿化大受其益,园林和草地满目皆是。
    对于城市,中国的也罢,外国的也罢;南方的也罢,北方的也罢;大也罢,小也罢;有水,便有阴柔之气。
    城市有无阴柔之气,如同一个家里有没有女子。
    远离了水资源的城市,人们想不浮躁都难;而即使是在浮躁时代,生活于阴柔之市,人心那也会颇觉知足。
    仅就此点而言,顺安市的居民,原本该是些很有福分的人们。
    夏季,人们尽可以在那些人工小河上悠然泛舟。每条小河都有方便登船的小码头。无论上了哪一条河的游船,最终都能环市一周。收费是很便宜的。水慷慨地施恩于百姓,百姓也很爱护水资源。
    而到了冬季,每一条河上都能够滑冰。喜欢运动的人,自备一双或租一双滑冰鞋,做一次一个来小时的环市滑行,绝对是件快乐之事。要不就坐在爬犁上,由几条大狗或一头驯鹿拉着,在河边雪径起伏而驰,赏远近之玉树琼林,观冰面之弄姿身影,亦一大逍遥。自然,这等休闲娱乐,在省城的冬季也是有的。但最惬意的一项享受,在省城却是决然无处提供的。那就是之后还有温泉可泡。省城的溜冰场所比顺安县城里更多更大,还能经常观看到专业的速滑比赛和花样滑冰表演;省城有一支爬犁队,其上铺着狍皮,驭者身着统一的鄂伦春民族服装,出动时犬成群,鹿列阵,载歌载舞,蔚为壮观。但省城就是没有温泉,功亏一篑。亏在地利。相比而言,顺安市冬季的爬犁活动显得简陋了。不过是各家各户交一点儿管理费自主经营之事,难免寒酸。这县城至今没什么支柱型产业。从前人们很鄙弃自己这个看不到什么发展希望的家乡,但自从发现了地下温泉,人们普遍地开始爱它了。他们成立了一个什么“家乡旅游业促进会”,夏冬两季,派出些县城里的妹子,到省城去宣传,去拉客。许许多多的人家,都希望靠了地下温泉进而靠了旅游业,渐渐地过上好点儿的日子。而省城里一般收入的人们,每至夏冬两季,也极乐于到吃住玩都很便宜的顺安来放松放松。经专家鉴定,这儿的温泉,经常泡浴可治多种疾病。按广告词的说法,那就特神奇了,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宣传归宣传,宣传总是有夸张成分的。信不信由人,姑妄听之而已。但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谁一天早午晚泡上三次温泉,每次泡上个把钟头,四五天后,从脸到身,皮肤就发生明显的变化了。那种光洁程度,比做任何皮肤保健都见效。有什么一般皮肤病的,或轻了,或好了。没有的,皮肤细嫩了。而且,不必担心交叉传染,那温泉水本身,便是足以杀灭各种皮肤病菌的。爱美之心,男人女人皆有之啊。兽美其皮,人惜己肤。连年来,省城一般收入的人们,即使在每星期那两天公休日里,也络绎不绝地到顺安来。于是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小地方大噪其名,居民乃至周边农户,皆受益颇多。
    然而忽一日,省市县以联合名义下达了一份“红头文件”,指出地下温泉乃国有水资源,所谓家庭旅馆,一概不得继续引用。由县级有关部门批发的营业执照,宣布统统无效。结果,当初主要由民间方式推动、民间方式吸引和民间经营搞活的旅游业,从此萧条冷落,一蹶不振。
    而不久,在距县城七八里处,省城里有人在那儿征地动迁,大兴土木了。仅仅半年的时间里,“金鼎休闲度假村”拔地而起。营建之神速,令顺安居民以及周边农户瞠目结舌。拐下公路,车行片刻,便到“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大门口了。那中西合璧的高大雄伟的牌楼门,气派!八根粗实的花岗岩门柱,托举着四块凌空牌脸,象征着四平八稳,也象征着四和八泰。那八根门柱,并非浑圆,故意弄出巨斧砍削凸凹不平见棱见角的效果,其上并无威龙,亦无祥凤,而是用现代科学的方法,牢牢固定着翠绿玉石浮雕的常青藤,绕柱盘升,仿佛要一直长到天上去。四块牌脸,罩着琉璃瓦顶,探出羊角似的飞檐。入将门去,两侧排列着欧美风格的人物雕塑,皆身高丈许。亚当斯的《手持睡莲的女人》,有;科伯特的《狩猎女神》,有;埃伯尔的《姑娘与睡醒了的小猫》,有;钱普兰的《天鹅姑娘》,有;卡多林的《生活的欢乐》,有;自然还有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普拉克西特的《牧羊神》、古戎的《泉》、卡尔波的《花神》……等等,等等。总而言之,世上某些耳熟能详的,最具美感也最具经典性的雕塑,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几乎皆可找到复制品。即使并非排列门内两侧,也会在苑中别处见到。而据说,度假村的老板本人对雕塑艺术并不多么的感兴趣,更谈不上懂得欣赏。他高酬聘请了一位在本省德高望重的老雕塑家,度假村的宏观风格完全是按照后者自己的审美追求来实现的。老雕塑家呈上草图敬请老板过目时,老板只马马虎虎看了一会儿,虽没看出什么名堂,却一锤定音痛痛快快地说:“行啊行啊,蛮好蛮好,就它了,抓紧弄抓紧弄!我只要求两个字——速度!”
    老雕塑家受宠若惊,他还从没遇到过那等毫不挑剔的雇主,于是对同行们庆幸地说:“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大老板和小老板就是不一样!小老板恨不能花一元钱让你干10元钱的活,而真正是财神爷的大老板呢,既找到你,那就充分信任你。既充分信任你,那就会放心地将几百万拍给你,一切交给你了!这份儿痛快难得,这份儿痛快难得!”
    老雕塑家此话,不知怎么一个传一个的,有天就传到了那老板的耳朵里。
    老板就乐了。
    他对手下人说:“我不是看不懂他画的那什么草图嘛!我找他设计,给他一大笔钱,纯粹是要买他的一个名。搞环境设计,他毕竟是内行,我毕竟是外行。外行指挥内行,那能指挥出什么好结果来呢?结果不好,不是糟蹋了我自己的钱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看重他的名,他自己更会看重他的名啊!这是挺大的设计项目,他既顾惜自己的名,那能不处处认真仔细吗?多谢他对别人说了我不少好话。一位著名的老雕塑家夸一位老板,那和一般人夸一位老板不一样,我不能白让人家替我到处树口碑。这么着吧,通知会计,再追加给人家十万元酬金。就说初次合作,是我的一点儿意思。”
    可想而知,老雕塑家又收到了十万元,内心里会是多么的感动!
    他果然将他的设计,当成他最重要的一件作品来完成。开工后,不必那老板再派人监督质量,老雕塑家自己就心甘情愿地变成那老板的义务质量监督员了。
    在从始至终的合作过程中,老板和老雕塑家,二“老”互敬,皆大欢喜。
    等到老板来验收时,彼“老”满意极了,不停地对老雕塑家说:“好,好,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完全符合我的愿望。按我的愿望,就是要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于是二人之间的这一次合作,在全省艺术家和老板之间赞为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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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闻见录年轮中国生存启示录雪城泯灭中国人,你缺了什么歌者在桥头伊人伊人真历史在民间弧上的舞者狡猾是一种冒险的游戏疲惫的人表弟一个红卫兵的自白红磨坊梁晓声-我的大学郁闷的中国人欲说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