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启蒙时代》在线阅读 > 正文 6、户内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启蒙时代》 作者:王安忆

6、户内

    自此,陈卓然和南昌就又联系上了。总是陈卓然到南昌这里来,来了就不出去,关了门说话。现在,多半是陈卓然躺在床上,南昌坐在书桌后面的藤椅上。椅上那个包袱,母亲的遗物,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给谁收起了。就好像是不约而同地,大家都开始,如陈卓然的说法,开始“面对”某些事情。一旦“面对”,事情便自然而然地结束了。陈卓然躺在南昌父亲,现在是南昌的行军床上,伸出穿了鞋的脚,仰着头,眼睛忽然定住在某个点上,就一动不动了。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话多,各自都怀揣了一些经验,几近隐私的性质,并不是有意不交流,而是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无从讲起。于是,便常常沉默着,倒也不觉得窘,相反挺自在。有时候,陈卓然会提出一些问题,与南昌讨论——比如红卫兵打响了文化革命的开局战,自己的前途又在哪里?比如文化革命的用意究竟是什么?还比如,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模式应当如何?可见陈卓然一直没有停止思考,而且,思考的问题更加切合中国的实际。他不像过去那么热衷于雄辩,措辞也要温和得多,南昌难免会觉得锐度不够,但因是陈卓然,他宁愿相信这是一种深沉。但是有一个问题,使陈卓然激动起来,那就是会不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他从行军床上欠起身子,然后渐渐坐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头,分析全世界几大阵营的力量抗衡——其实,他站到地上,毛主席早就在准备,准备调整力量,进行第三次划分。他从万隆会议,谈到亚非拉会议,说,这就是毛泽东式的战略战术,农村包围城市,弱势包围强势,中国革命怎么胜利的?他问南昌,南昌也兴奋起来,好像回到了那个如火如荼的日子里。那时候,礼堂里通夜亮着灯,挤满了人,辩论着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青年运动的方向……那个停电的夜晚,黑压压的人头上摇曳着点点烛光,多么激动人心啊!现在,这里只有他和他,可是,他们依然谈论着国家大事,全人类的事业。陈卓然站在房间中央,因南昌是坐着,就有了俯视的意思。南昌毫不觉得屈抑,相反,他喜欢这样,怎么说呢?这样指引和被指引。他很高兴,那个倨傲的领袖式的陈卓然又回来了!这段日子,陈卓然多少是低沉了。
    中国革命是怎么胜利的?南昌按捺着兴奋的心情,轻声问道。陈卓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出两个字:延安。南昌不由也站了起来,两人面对着面。偏僻,荒凉,贫瘠,遍地饥民,可这是中国的腹地,这就是中国,潜伏着革命的力量,镰刀,斧头,老镢头,听说过那句名言吗?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可是——南昌打断了陈卓然,陈卓然没有一丝愠怒,反是极有兴趣地等他说下去,南昌又一次看见那个熟悉的陈卓然,总是鼓励他发表他的幼稚的见解。可是——南昌接着说,真正属于无产阶级的是工人阶级,农民拥有部分的生产资料,比如耕地、农具、牲畜、粮种,严格来说,不能称作无产者。陈卓然的笑容更加灿烂,他说,是的,你对于马克思阶级的观点已经掌握得很好,但你对中国的现实却不够了解,难免就理论和实际脱离,其实,无论是陈独秀的右倾,还是李立三的左倾,根本原因都是教条主义,你的这种观点,很容易会倾向这两极,不是我吓唬你,有一点托派的气味呢!“托派”这个词照理会引起一些波澜,可此时他们都那么兴奋着,就忽略过去了。南昌红着脸争辩:我不同意,只有彻底的无产者才能真正革命,农民对生产资料的拥有或部分拥有,使他们多少染有私有制的习俗,法国大革命中,核心力量就是工人阶级,还有青年知识分子。陈卓然收起笑容,变得严肃了:你还是提到“法国”,我们却是在“中国”,什么是“中国”的国情?我们没有经历过资产阶级工业革命,没有壮大的资产阶级,所以便不可能诞生它的掘墓人——成熟的无产阶级,这就是我们的革命的现实,但是我们不能就此等待走过每一个社会发展步骤,成熟条件,这是因为——第一,马克思的理论已经进入中国,它催生了整整一代知识分子,使我们具备了思想的条件,产生革命的愿望,和指导的力量;第二,形势不等人,我们要从世界范围内来看待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你看,我们就要涉及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题目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进步与倒退的力量分布暂时处于平衡,紧张的平衡,其实是一种危险的僵持,需要有再一次分配调整,所以,时不我待,我们必须在事态爆发之前,积攒起进步的因素——陈卓然的演说被南昌二姐的叫门声打断,开饭了!
    自从陈卓然上门,南昌姐弟吃饭的形式也有所改变,变成围桌而坐。虽然生活费有限,但大姐总是要留饭,并且尽力地改善些伙食。这个七零八落的家,有了客人,陈卓然来到,稍许凝聚起来了些。在一张饭桌上,南昌和大姐虽然还是不说话,可南昌的朋友和大姐说了话,也就和南昌自己说差不多了。所以,那种对峙多少和缓了下来。二姐呢,话就格外的多了。他们这一家,自己人间总是很闷的,话都是对外人说,热情也是对着外人来。听起来不近情理。可是,难道不是吗?家里人就好像不由分说硬被安排在一起,并没有征求过本人的意见,而外人,是经过选择的。南昌内心并不喜欢和两个姐姐一桌吃饭,他嫌姐姐们,尤其是二姐,太聒噪了。而且,他也不顶愿意,让她们来分享他的朋友。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姐姐,和大姐,是有积怨了,二姐,没有积怨,却也因此更生分了。但是,他也看出,陈卓然并不讨厌与她们说话,甚至还有些兴趣。在南昌看来,二姐的说话相对比较接近陈卓然的口味,比如她提出青年运动与工人运动的性质同与不同,还提出剩余价值的计算方法问题。陈卓然耐心地倾听,尽可能地作出答复,有时也提出商榷性意见。但是,他却似乎更愿意和大姐聊天。聊什么呢?聊副食品配给和供应,籼米和大米的出饭率,如何用黄豆孵豆芽——这是大姐从小寄养的苏北乡下的养母教她的,她和那里一直保持往来,于是,关于那里的收成与播种,也是陈卓然热衷听的。南昌自然是要嫌大姐琐碎,但陈卓然在他眼里,则很像一个俄国民粹派青年,对民生民计抱着人道的关怀。对陈卓然的崇拜,又回来了,他需要崇拜一个人,这有效地消除了成长中的孤寂。因为是这样看陈卓然,所以就容忍了大姐的哕嗦,耐心地听,也能生出一些兴味。有一次,他们两人听大姐说底下看门人的女人从乡下上来,住在看门人的小屋——楼梯边木板隔出的一间里,女人用三块砖支了个灶,燃旧报纸烧火做饭,差一点火着。大姐正说得起劲,忽然二姐“噗”地笑出一声,三个人都回头看她,以为她有什么观点要发表,她却什么也没说,冷着脸兀白吃饭。这一餐饭她从头至尾都保持着沉默,可下一餐饭,她又恢复了先前的聒噪,大姐几乎插不进嘴去。南昌觉着饭桌上的气氛很古怪,但陈卓然不讨厌,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话题正式展开,陈卓然认为中国是世界无产阶级的腹地。他从地理上分析——东欧社会主义处在了资本主义包围圈中;亚洲的社会主义国家越南和朝鲜,都是分裂为两种体制和制度,力量削减一半;苏联地跨欧陆和东亚,国土广博,列宁、斯大林,不仅直接继承马克思主义,而且创建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体,为全世界无产者作出实验,也作出榜样,本来它是最有条件率领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但是,不幸出现了修正主义——这就要谈到思想状况了。欧洲的思想来源基本是同一宗教,属唯心主义世界观,意识形态跟随体制分野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但是文化根源上,依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实,第三国际就有这问题,这使得欧洲的无产阶级无论是政党还是成员,都潜伏着变质的危险。陈卓然说:我理解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不仅意在中国,更是面向世界——晨曦一点一点染白玻璃窗,将屋内的电灯光映暗,然后有金线样的光穿透窗户,进入室内。不知觉中,一个夜晚在畅谈中过去,而他们没有一点倦意。推开窗户,清晨的光和气息扑面而来,他们的脸一下子浸在了金汤里。梧桐叶上盛着一碗碗的金汤,摇摇晃晃,溢出来,由下面的叶接着。他们情不自禁地微笑着,一些清泠的市声掠过耳畔,自行车的辐条转动声,电车的行行,早起人的脚步。这个城市你可以说它萧条,可是,也可以说是一种洁净,欲望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激情,就像他们方才度过的那一个夜晚一样。你知道这清寂的早晨,是从多少心潮澎湃的夜晚过来的?多少年轻的思想通宵达旦地活跃着,在暗夜里飞行。飞到极远极广阔的天地。他们向往世界,不是想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而是要知道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们不知道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的,甚至不知道世界不应该是怎么样的,只知道应该好,好,好上加好!
    他们的胸襟如此之广大,所以,并不感到他们整天是在一个封闭的小房间里。季节在窗外已经从春到夏,屋里也有了不同的温凉,光照的角度变化着。他们都注意不到这些,是谈话使他们身上发热,他们一件一件除去身上的衣服,最后只余下衬衫和单裤,就这样,合上了季候的节拍。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如火如荼的生活。革命还在继续,但表情性格都大变了。原先那狂飙式的运动中的青春,反抗,狂热,还有盲目消失了,显得冷静和有计划,似乎呈现出一种潜在的理性。革命换上了成人的面孔,不是因为他们成长了,而是更替了角色。他们还处在漫长的青春期里,以空谈取代实践。你不知道他们的思想有多么远大和高亢,而言辞何其华丽与光芒四射。马克思著作的译文句式,比如,“宪法、国民议会、保皇党派、蓝色的和红色的共和党人、非洲的英雄、讲坛的雷鸣声、报刊的闪电、整个著作界,政治声望和学者的名誉、民法和刑法、自由、平等、博爱以及1852年5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比如“如果你负有债务,你就及时用宪法规定给你的六十万法郎的薪俸一律偿清,不然你就不免要在美丽的五月的第二个星期一进入克利希”;再比如,“1848年的宪法就是这样。它在1851年12月2日不是被人头撞倒,而只是被一顶帽子碰倒了;诚然,这顶帽子是拿破仑的三角帽”——翻开书来,闭着眼睛一指,就是这样繁密的排比,从句,俏皮的隐喻,好像魔术师,一下子抖落出袖子里的宝贝——真理。他们被这欧式的修辞法迷住了,沉醉在说话里。他们从语文课上学习来的现代汉语,多是杨朔式的散文,或是郭沫若的“杨树和柳树”,以抒情婉约的笔调,人与物性质的转换替代,陈述人生与社会的哲理,有些书生气和文艺腔。也有鲁迅的文章,可鲁迅的简练对于少年人来说,似乎过于“瘦”了,不够丰腴,少年人又总是口重的。而译文却如一江春水,直泻千里,真是畅快呀!它将谨严的汉语变得汪洋恣肆。
    谈话按时被姐姐的敲门声暂时叫停,吃饭了!他们脸上还留着兴奋的红晕,尤其是南昌,他吃着饭,不自觉地会微笑,蹙眉,甚至自语,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等意识过来,脸就更红了。他注意不到陈卓然在与姐姐说什么。也注意不到饭桌上正发生什么。有一日,离开饭桌,回到房间,陈卓然没有接着先前的话题,而是颇为突兀地说一句:你大姐是和我大姑同样命运的。南昌的思想还在宏观的世界里,猛一听陈卓然提到某人的命运,有点回不来,虽然这人是身边的至亲,但因是至亲,就不会想到“命运”这个词。陈卓然又说了一句:你大姐的将来就是我大姑的现在。接着,便向南昌介绍起他的大姑,终身未嫁,在他们家操持家务,抚育侄儿侄女,最后总结道:这是一类女性的命运。南昌明白他的意思了,只是不明白他怎么想起说这个。此时,陈卓然沉浸在某一种思绪中,这种思绪似乎离他们的话题很远,是南昌无法介入的。于是,两人都静默着。可静默并不使他们难堪,只有至交才可能静默相守的。之后,南昌才发现陈卓然与大姐聊天,并不完全出于民粹派式的社会责任心,而是有一点兄弟姐妹式的亲近。算起来,应该是和陈卓然同岁,可看起来更像是大姐年长。南昌对此感觉不怎么舒服,他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概无兴趣,觉得是天下最乏味的人,尤其是大姐,想不出陈卓然与她有什么可说的。他当然体验不到像陈卓然这样,七八岁才进入家庭,和家人始终是隔膜的。别看他生活得挺活跃,内心其实很寂寞。大姐也是有差不多的情形,但因是女性,又是陈卓然所说的那种类型的女性,富有忍耐的精神,便在家庭中担起了负责的角色。看起来弟妹甚至父母都听她调排,事实上呢,她并没有一个知心的人。这种孤独的处境,在二姐,则是以凶悍表现出来,她特别能敏感到不公平,在这个作风粗疏的家庭中,常会在不经意间发生摩擦冲撞。于是,她就变得极具进攻性,是最不好惹的一个。这类孩子都是有童年的隐痛的,只是不自察罢了。南昌单是迷恋陈卓然的思想,不了解那思想是陈卓然最外壳的一层,是书本上的知识织成的,多少带有教条的成份。而那外壳底下,由生活与经验培养的实质,就是说,陈卓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南昌极少了解。即便是对他南昌自己,南昌又了解多少呢?年轻人都是教条的,因为阅历没有纸上文章精彩,跟不上思想的需要。
    这样,南昌不由就对大姐生妒。但他不能驳陈卓然兴致,只得沉默着陪坐。现在,吃完饭后,他们四人还会围着饭桌坐一时。要是晚饭,大姐便收去碗筷,放上一碟自炒的瓜子,好像准备长谈的样子。然后,南昌就发现,桌上除他以外,还有一个人也沉默着,就是二姐。所以,事实上,只是陈卓然和大姐二人说活。二姐的沉默,比南昌的,更具压迫感。她不像南昌那样不耐烦又无奈何的样子,而是——有意为之。有时候,她会忽地抬起眼睛,迅速看陈卓然一眼,再看大姐一眼,忽又埋下头吃饭。还有时候,她整整一顿饭不看他俩任何人一眼,而是诡秘地看南昌一眼。对这个二姐,南昌向来心底有几分打怵,和其他弟妹一样,避让着她,怕她生事。晓得她是行为乖张的人,也就并不以为意。有一日,南昌和陈卓然正坐在父亲的书房里说话,不料,二姐推进门来,当她有什么事要说,她却不说,往床沿一坐,就不走了。两人说不下去了,停一时,一起看她,她也看他们。彼此看了一会儿,她就冷笑,说:我一来就不说了?陈卓然当然说不是,试着再与南昌说下去,却忘了在说什么,就又停下,只得笑了。二姐也笑了,立起来,说,保密啊!如同来时那么突兀地,又走了出去,将门砰一声摔上。南昌气得脸通红,险些儿要骂出来,他向陈卓然建议出去走走,陈卓然表示不必。此时他又接上方才的话题,继续下去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有一次,到了吃饭时间,没有人来敲门。他们自己推门出去,见两个姐姐已经面对面在桌上吃饭。又有一次,饭桌上缺了二姐,下一次则是大姐不出场。现在,连大姐都变得乖戾起来,她不再与陈卓然说话。二姐呢,也不说。大姐和二姐之间,更不说了。所以,反是要南昌在从中传话。他与大姐的芥蒂不知不觉中倒消除了。当然,他们依然是不亲近的,南昌对大姐依然没有什么好感。只是,似乎有一场更为严重的感情事故正在来临,其余的,就显得不重要了。即便是像南昌这样生活在教条的世界里的人,都感到不安了。终于有一日,吃饭的时候,两个姐姐谁也没到桌上来,余下他们这两个,面对面吃着。南昌看陈卓然,希望能找到答案。虽然是他的姐妹,可这一阵过下来,他觉得陈卓然对她们更了解似的。可是陈卓然不看他,不给他答案。吃完这顿饭,陈卓然提出:出去走走吧!南昌自然同意。走到门口,刚要拉门,二姐忽然出现了,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南昌恼怒地说:你干什么?二姐不理他,对了陈卓然说:我要与你谈一谈。有一霎,陈卓然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甚至看了南昌一眼,好像是向他求助,可是很快地,他镇定下来,说了一声“好啊”,转身随二姐走去。这时,南昌看见了大姐,站在厨房门口,煞白着脸,看着陈卓然和二姐的背影消失在一扇房门后面。南昌禁不住发火道:你们搞什么鬼!在他眼里,大姐和二姐是一伙的。大姐却没接南昌的话,说,你二姐要丢人了!血液涌到头上,南昌感到无比的愤怒,他想的是——他的家人替他丢人了!他就是这么想:他的家人替他丢人了!此一时,他与他的姐妹们才有了些痛痒相关的心情。他和大姐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不晓得门后面正发生着什么。南昌泄气地想,他的家人如此令他沮丧!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王安忆作品集
发廊情话三恋长恨歌荒山之恋小鲍庄我爱比尔妹头启蒙时代桃之夭夭遍地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