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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下)》 作者:毕淑敏

第11章

  装修完了。

  贺顿手摸着诊所墙壁,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快乐的泪是凉的,一直从颧骨滴落到锁骨的窝里,在那里聚集成了一小洼,好像贴了一块钢洋。

  贺顿满心欢喜地请沙茵来参观,那神情好像是在展示稀世珍宝。“你用的肯定是劣质建材,一股味道。”没想到一推开门,沙茵就捂着鼻子,提出批评意见。

  但她说的是事实。因为春天风沙大,到处门窗紧闭,化工原料的味道浓郁呛人,眼睛辣得直想打喷嚏。

  贺顿忍住了气,本想说,你身为股东,身不动膀不摇地坐享其成,既没有出过一分钱的资金,也没有拉过一车瓷砖拎过一桶漆料,倒在这里指手画脚。又一想,目前正是用人之际,要以团结为重,再说沙茵说的也是事实,自己眼睛也很不舒服。淡笑道:“如果咱们有足够的钱,我当然也会买绿色的环保的,可是……”她没有把话说完,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沙茵听到这些客观理由,也不好意思,说:“你是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我主要怕咱们这样开张迎客,人家一进来就想逃之夭夭,影响声誉。”

  贺顿说:“你想得是很周到。怎样对付异味呢?”

  沙茵说:“我有个朋友是专门研究环保的,好像有专克甲醛的产品。”

  汤小希参观时,倒是赞不绝口,说是从来没看到过如此美丽安详的地方。贺顿听了也不喜形于色,对她的评价不很在意。临终敬老院出来的护工,看到哪里都觉美好。

  三个人坐在一起,研究如何招徕顾客。贺顿说:“首先要让大家知道开了一个诊所,才会有人来。”

  汤小希说:“最好的办法是贴小广告。”

  沙茵说:“不妥。只有修理下水道给空调搬家收购过期药品的才贴小广告。咱们要是也用这个法子,就是自毁声誉。”

  汤小希不服,说:“我也知道这法子不登大雅之堂,可经济啊。我下班后可亲自上街操作,连雇人的钱都省了。”

  贺顿说:“小希热情可嘉,沙茵说得也有道理,咱们的定位很清楚——面向关注心理健康的现代人,应该是有一定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成功人士,我们所用的宣传方式,要和这个定位相匹配。”

  汤小希沮丧:“好吧。算我没说。”

  一时冷场。柏万福走进来,说:“三位女将,我给你们沏了点好茶,一边喝一边讨论,省得上火。”

  汤小希说:“谢谢姐夫。你也不要端茶倒水人前人后地忙了,让我不过意。干脆搬个凳子,一起讨论。”

  柏万福连连后退说:“我不行。你们都是股东。”

  沙茵说:“既然我们都是股东,我们就一起作了决议,吸收你为候补,让你参会。”

  贺顿说:“我反对。”

  沙茵笑道:“反对无效。因为你只是一票,我和小希是两票,从此柏万福和我们享有同样权利。”

  这样四个人就围成了一个圆圈,开始讨论用什么法子打知名度。

  “我见到亲朋好友就宣传,如果开什么学术会议或是相应的场合,我都会记得介绍咱们这个诊所。”沙茵说。

  “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是规模有限。况且,只能在学术圈子里造舆论,咱们还得要面向市场。只有真正需要心理帮助的人知道了有关信息,才会找上门来。否则,咱们就是守株待兔死路一条。”贺顿慷慨激昂。

  大家一时沉寂。死路一条这个词太煞风景,一个机构,还没正式开张,就讨论到生死大限上去了,不是个好兆头。

  柏万福开了口:“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不就是想方设法让人知道吗?这好办。我有一个法子,保管灵!”

  三个女人异口同声追问:“什么法子?”

  “出钱,打广告!”柏万福语惊四座。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只是没人说。皇帝的新衣,让柏万福披挂出来。

  “还用你说?砸钱谁不会?”贺顿不屑。

  “听说很贵。”沙茵担忧。

  汤小希双臂抱肩,无话可说。

  “我看两条腿走路。”过了一会儿,贺顿思谋着说。

  柏万福不解:“哪两条腿?”

  贺顿说:“一条是贴小广告,另一条就是打广告。先要搞清楚广告的价钱,然后再看哪张报纸的读者和咱们的客户群重叠。”大家都说行,汤小希又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咱们怎么收费呢?”

  沙茵说:“这个不着急。干起来再定也不迟。”

  汤小希嘲笑道:“你这个当老师的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刚才说到读者和顾客要重叠,你不定出价码,谁是你的客户?你和谁重叠?”

  沙茵噎得说不出话来。柏万福说:“薄利多销。”

  沙茵缓过劲来说:“不可。心理师资源有限,只能为中产阶级服务,不可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柏万福说:“中产阶级看的报纸,恐怕就是晚报了。”

  汤小希“呸”了一声说:“晚报是给城市贫民看的。我看,要发在商报、晨报、都市报,小白领们会看。”

  贺顿说:“咱们收费,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我希望城市贫民也能看得起心理师。”

  沙茵说:“那就晚报晨报都登。覆盖面大一些,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总能捞上鱼。”

  贺顿说:“还有一条路,也会对咱们大有帮助。有关信息我也打听了。”

  大家问:“什么路?”

  贺顿说:“在114台登记咱们的电话号码。这样如果有人需要帮助,他又找不到地方,就会去查。一查就查到咱们了。”

  大家问:“那得多少钱?”

  贺顿说了一个数字,大家咋了半天舌,最后还是决定出血。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里,电话的功能谁敢忽略?作完这个决定,大家的身子都往下缩了一截。

  贺顿找到报纸的广告部,一问价钱,吓了一大跳。不要说一版二版这样的黄金版面,更不要说报眼了,就是在报纸的副刊底下韭菜叶宽的一条广告,也要几百块钱。

  贺顿不敢擅作主张,再开会时间上也折腾不起,便打电话一一报告情况,要大家再斟酌。钱反正都是贺顿垫支的,另外两人也烦了这种没出路的讨论,都说,做吧做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打出了知名度,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做心理咨询,那时候咱就有收入了。

  贺顿就和广告公司签了合同,选了星期三的日子登出来。贺顿考虑星期一二白领们都比较忙,可能顾不上看报纸。加上周六周日的报纸也积攒了一大堆,不一定有工夫细细翻阅,广告难得被关注。到了周三,尘埃落定,也许百无聊赖需要心理帮助的人就会看到这条细窄的广告了。

  历经沧桑披荆斩棘,难得一次有座上宾的感觉。广告公司对客户十分热情,特别是临交钱的时候,更是呵护备至。贺顿小本生意,先交了一次广告的费用。这种小打小闹在人家那里是毛毛雨,但苍蝇也是肉,广告公司笑纳百川。断定她们以后还会找上门来,便做放长线钓大鱼之图,态度甚是恭敬。

  从广告公司出来,贺顿觉得自己成了亚当,被人摘去了一根肋骨。从电信查号台交费出来,贺顿简直觉得肾脏被人摘了一个。人虽然没有了一个腰子,也还能活下去,但抵御风险的能力就大打折扣了。现在,钱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回到家里,看到婆母在捶腰。贺顿问候:“您不舒服了?”

  婆母眼皮也不抬地说:“累的。”

  贺顿说:“您多歇息。”

  婆母说:“想歇着可歇不了。本想娶了媳妇,我也就熬出头了,可没想到还得为你忙活。”

  贺顿不解说:“我要您忙活什么了?”

  婆母说:“你是没说什么,可你让我儿子说,也是一样的。”

  贺顿说:“我从来没让你儿子说过什么。第一,我没有那个本事。第二,我也没那个需要。第三,最关键的一条,我没那个胆量。”

  婆母说:“我就爱听你说的这第三条。”

  贺顿说:“爱听我也不多说了,您知道就行了。您到底是干什么累着了?”

  “贴小广告啊。我儿子让我干的,说我要是不干,他就得自己去干。现在风声很紧,见一个抓一个。他那个熊样,一出手就得让人逮个正着。还是我老婆子亲自出马吧,不容易引起怀疑。就是真让人抓着了,求求人家看我满头白发也好放一马。”婆母说着,一边把手伸出来让贺顿看,指间还被糨糊黏连着,好像鸭蹼。

  贺顿不知说什么好,又是感动又觉承担不起,说:“妈,您就别去了。我们的客户不是靠这样吸引来的。”

  婆婆不乐意了,说:“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

  贺顿回了屋,柏万福说:“我妈并没有真生气。”

  贺顿自说自话:“还有两天清闲日子。”

  柏万福说:“这话怎讲?”

  贺顿说:“查号台电话开通和报纸上广告开花,都是后天。到时候就像秋收三抢,大忙。”

  柏万福说:“咱先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拉贺顿上床。

  贺顿指指门外,低声说:“不行。”

  柏万福说:“她最近好多了。不跟卫兵似的了。”

  柏万福又说:“我买了消除污染的喷剂,一天往诊所里喷好几回,估计到后天,基本上就没味了。”

  周三到了,贺顿早早爬起来,到诊所电话旁候着。为了节省钱,她在晨报晚报商报上的广告,都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佛德心理诊所,资深心理医生,电话********。”在查号台的登记,更是仅有电话。因为没有具体的地址,所以任何对诊所感兴趣的人,都不会直接找到这里来,只能先来电联系。诊所好比未知小岛,就算布满奇花异草珍禽走兽,也是孤悬海外无人识。电话是诊所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灰色的电话似一摊晒得半干的牛粪,无声无息地堆积在那里。贺顿想起小时候点燃牛粪火的情形。牛粪火是很好看的,有各种色调和层次,像一朵牡丹花,诱人想深入进去……打住,等待。贺顿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一伸手就能把电话抓起来,默默地等待着。现在,是早上七点钟了,白领们已经起身了。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旷野上,无数建筑物披着玻璃幕的皮,好像饥饿的兽,就要把睡意蒙眬的白领们吞噬进空腹。

  晨报已经在地铁和报亭里出售了,人们已经开始翻阅了,已经看完了主要的新闻,就要浏览广告了,马上就要看到我们的消息了……突然,电话铃响了。

  贺顿电光石火抓起电话,满面笑容地说:“您好。”

  “别啰唆了,赶紧把煤气关上。我走的时候忘了,刚想起来,幸亏你还没走……”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贺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那男人不耐烦地说:“还没睡醒是不是,赶紧去关煤气。要不锅就干了……”

  贺顿基本上已经能确定这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为了礼貌起见,她好言好语地说:“您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您可能是拨错了……”

  男人这会儿也醒过味来了,说:“你这个人真够戗,拨错了就早点说话啊,冒充我老婆,瞧耽误我这工夫,我们家要起火了你负责啊……”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贺顿甚觉晦气,出师不吉。第一个电话就是打错的,就是救火的,就是……这么想下去,越来越沮丧。她对自己说,不行,这是消极暗示。我要振作起来。她就换了一种想法,在头脑中想象着很多人在翻看登有广告的报纸,眼睛一亮,把手指伸向电话键……

  不管是消极想象还是积极想象,总之牛粪堆似的话机宁死不屈地沉默着,拒不发出一点声响。

  终于,叮叮咚咚……贺顿习惯了沉寂,被吓了一大跳。她瞬即抓起电话,回答她的却已是忙音。

  我没有耽误时间啊,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应答了啊。这位来访者,对了,现在还不能称之为正式来访者,只能说是“来访预备者”——怎么就那么急性子,那么沉不住气?算了,这样的人,来了也麻烦,不来也罢!

  贺顿宽慰自己,渐渐心平气和。真正心平气和之后,才发现刚才的动静并不是电话铃,而是闹钟的定时铃响了。

  虚惊一场。

  贺顿对自己说,就算是有人要打电话,估计不会选一上班的时间就打,而是要绷到办公室里没了闲杂人等,偷偷地打。毕竟这是隐私之事,等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顿火烧火燎,不停地抓起电话听听,是不是坏了?电话一如既往地正常着。有人敲门,贺顿浑身一激灵,心想不会是哪个心急的来访者,径自找到这里来了吧?三脚并作两步跑去开门,却是柏万福。

  贺顿说:“你来干什么?”

  柏万福东张西望,贺顿说:“你找什么?”

  柏万福说:“找人。”

  贺顿说:“我不就站在你面前吗?”

  柏万福说:“我不找你。”

  贺顿说:“那你找谁?”

  柏万福说:“找来访者啊。”

  贺顿好气又好笑,说:“真有了来访者,也得被你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吓跑。”

  柏万福说:“来了几个电话?”

  贺顿翻翻白眼说:“一个也没有。”

  柏万福说:“电话是不是坏了?”

  贺顿说:“没。”

  柏万福说:“也许电话局出了毛病?广告也登了,114也挂了号了,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呢?你等着,我到外面给你打个电话试试。”

  柏万福说着,快步走出门。贺顿说:“用手机打是一样的。”

  柏万福说:“我就用座机打,这样万无一失。”

  贺顿心存感激,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估计柏万福走到了外头的公用电话,屋内的电话铃响了。贺顿抓起电话,说:“怎么样,电话好着吧?”

  对方没答话。

  贺顿说:“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说话啊。”

  对方这才小声问:“你是佛德心理咨询诊所吗?”

  天啊!女的!客户!

  吃中午饭的时间。

  贺顿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个悔啊!设想了一百种和颜悦色具有专业水准的开场白,没想到居然如此荒唐!她赶紧调整了坐姿,微笑涂满整个脸庞,竭尽温柔地说:“是的。这里是佛德心理所。请问,你有什么事情?”

  “有。我都快死了。你们能救救我吗?”对方带出哭音。

  贺顿有些慌了,没料到问题如此严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态调稳,缓缓口气问道:“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活了,已经自杀过三次了,一次吃安眠药,一次割腕,还有一次是上吊,不过都没死成。我在报上看到你们的广告,救救我吧……”声音微弱下去,好像一缕幽魂渐行渐远。

  大中午的,贺顿像被人从领口塞进一把雪,雪水融化,沿着脊梁骨流下,直打寒战。贺顿牢牢抓着电话,好像是电话那头瘦弱女子的细胳膊,不敢有丝毫懈怠。说:“谢谢你打电话给我,谢谢你的信任。请你千万不要放下电话,请听我说,你周围还有什么人吗?你现在在哪里?你……”

  贺顿急得一头冷汗,手都轻微地哆嗦起来,没想到电话听筒里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一个响亮的男子说:“我周围当然有人了,有一大群人呢,我们正在吃午饭,我们看到了报纸上的广告,我们觉得很好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心理诊所,大家就说打电话试一试,用了免提装置。没想到,还真的打通了。我们这里没人想自杀,我们都活得好着呢,活蹦乱跳的。心理医生,谢谢你的辛勤工作,你吃午饭了吗?多吃点。拜拜……”

  贺顿死死咬住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咒骂。

  电话又响了。贺顿不想接。对方很执著,一往情深地响。贺顿被吵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拿起电话。但是,她就不说话。

  “你干吗那么半天不接电话?”柏万福的声音。

  “都是你!好端端的,打什么电话?你吃饱撑的呀?你讨厌死了!”贺顿恶狠狠地砸下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柏万福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喷着唾沫星子说:“贺顿,你怎么啦?谁欺负你啦?没事吧?”

  贺顿也懒得细说,就说:“没什么,有人捣乱,我刚才正在气头上,对不起。你走吧。快走快走,一分钟也别停留。你赖在这里,我心神不定。”

  柏万福莫名其妙地走了。

  贺顿枯寂地坐着。她不敢走,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是开着厕所的门,生怕听不见电话铃声,撒完了尿,也不敢冲水。先支棱着耳朵确认没有电话铃声,这才拉下水闸。

  随着时间的推进,她也渐渐镇定下来。不管怎么说,透过刚才那个电话,你可以肯定报纸的广告是登出来了。

  等待。不是在等待中死亡,就是在等待中燃起希望。

  贺顿不伦不类地想出这句话。在她基本绝望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尖锐地响起。

  这一次,贺顿不再那样受宠若惊趋之若鹜,让铃声响了一阵子,才矜持地拿起听筒。

  “你好。”贺顿很客气很专业地应答。枯坐的当儿,她决定以这种口气说话,增加权威感。

  “你好……请问……你这里是佛德……那个心理所吗?”对方迟疑着,好像很彷徨。

  “是的。这里是佛德心理所。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贺顿不动声色。

  “噢……是……那你是谁呢?”对方是个女子,嗓音细若游丝。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贺顿回答。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对方的声音大了一点。

  “这个……”贺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不在准备范畴之内。“有什么必要吗?”她下意识地反问,刚一出口,觉得不妥,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对方听了她的回答,就“嘎嘎”地笑了起来说:“贺顿,刚才这句话才像你的一贯风格。刚开始拿腔拿调的,我都听不出你的声音了,以为又雇了个小工呢!”

  原来是汤小希。

  贺顿大叫起来:“汤小希,你搞的什么鬼?害得我快得精神病了!”

  汤小希说:“哎呀,你怎么不识好人心?今天不是咱正式开张的日子吗,我不放心啊!这刚给老人换完了屎褯子,指甲缝里还臭烘烘的,就赶紧抽空给你打个电话,你还嫌弃我啦?”

  贺顿赶紧往回找补,说:“我以为你是客户呢。”

  汤小希兴奋地问:“一上午有几个啦?”

  贺顿哭丧着脸说:“一个都没有。”

  汤小希说:“这就对啦!”

  贺顿说:“没心没肺说风凉话。”

  汤小希说:“就连超市开张,也得放爆竹摆花篮送些个低价的大豆油酸奶八连杯什么的,才有人挤破门呢。咱们得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贺顿说:“小希,刚才这几句话,是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以来,说得最精彩的。”

  汤小希说:“你甭以为夸我两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汤小希的能耐还大着呢!总有一天,让你刮目相看!”

  贺顿说:“不用等以后,我现在已经刮目了。”

  汤小希说:“我也不跟你啰唆了。这个电话是慰问电,看你一个人坚守岗位比较辛苦。现在,我也要去坚守岗位了。拜拜……”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几番折腾之后,贺顿已有相当的免疫力,平静地拿起了电话。

  “你好。”贺顿说。

  “你好。”对方说。听声音,是个中年妇女。

  然后就是僵持。那个女子不说话,好像在等着贺顿主动问她。贺顿本来是想说话的,但又一想,既然是你打来的电话,我也已经和你打过招呼了,现在,就应该是你说话了。经过一上午的历练,贺顿学会了不卑不亢。

  “你好。”对方又说了一遍。这一次,贺顿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她要回应。可是,说什么话呢?也像鹦鹉学舌一样再说一次“你好”,太乏味了。贺顿决定换一种说法:“谢谢你信任我们,把电话打过来。”

  这是一句普通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礼貌的客套话。没想到对方居然激动起来,说:“是。我是信任你们。因为我不知道信任谁了。我只有信任不认识的人了。”

  贺顿陡地挺直了身体,甚至连原先跷起的二郎腿,也放下并拢起来。当一个人对你说——他信任你的时候,你是没有胆量继续吊儿郎当的。

  “你遇到了什么让你烦心的事情?”贺顿不紧不慢地询问。问得太急了,反会把人给吓走。

  “烦心的事可太多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我特别想看看心理医生,你们那里有这方面的服务吗?”对方烦乱但是并不糊涂,不愿轻易将自己隐私告人,先要探听清楚情况。

  这正常。若是贺顿自己,也会如此程序,哪能轻易就把心里话掏给你?贺顿体谅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打来电话的选择很正确,这里正是提供心理帮助的地方。”

  “哦……那太好了。我特地等了半天,等到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给你们打电话……哎呀,对不起,来人了,以后再说啊……”

  不待贺顿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对方就落荒而走。留下贺顿怔怔地听着忙音,险些以为刚才幻听。

  贺顿终于明白了,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招徕来访者,那你就必定会接到很多有始无终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铃会让你把半泡尿憋回去,百米冲刺一样拿起听筒。等到一泡尿撒完了,那边会不耐烦地放了电话,留下无人值守的恶劣印象。吃饭的时候,电话铃会逼得你把半口饭吐回碗里,如果你的食管里还蠕动着没有咽下的饭团,音色就会带着打嗝的韵味,丧失专业感。电话线就像一根蚯蚓,缠在脖子上,让你不敢有须臾懈怠。

  贺顿凭着直觉相信,这个女人是真的求助。整个下午,贺顿都在等待她的电话。也许是她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她的办公室里一直门庭若市,也许她被临时委派了活计,出门在外?总之,贺顿一直在挂念着她,但她销声匿迹。

  第一天毫无建树地过去。柏万福来叫贺顿吃饭,贺顿执拗地说:“我不饿。”

  柏万福从贺顿青灰的脸上知道形势不妙,也就不问详情,只是说:“还是上去吃吧。一家人在一起,热闹。你也可以换换心情。”

  贺顿说:“我现在怕的就是热闹。”

  柏万福说:“来日方长,怎么能不吃饭呢?”

  贺顿说:“我怕上楼吃饭这一会儿工夫,正好有人打电话过来,岂不断了一个机会?”

  柏万福说:“你要是不吃饭,身体垮了,所有的机会都断了。”

  贺顿只得说:“好吧,那麻烦你把饭给我送到这里来。”

  柏万福说:“还端起了老板架子。”

  贺顿说:“不是老板,是老农。长工抢种抢收的时候,都是地头吃饭。”

  柏万福把饭送了来,说:“你吃。”

  一碗汤面,白菜叶上飘着鸡蛋花,还有葱花和香油的味道。贺顿用筷子一拨拉,面条下面还卧着一个鸡蛋。

  “这是你妈卧给你吃的独食吧?”贺顿问。

  柏万福被人捉住了赃,忸怩地问:“你咋知道的?”

  贺顿说:“你不要忘了,我是学心理学的。”

  柏万福大惊,说:“心理学连这也管?”

  贺顿说:“那当然了。心理学什么都管。”

  柏万福说:“心理学可真够累。”

  贺顿说:“要是总没人来,就不累。咱就关门了。”

  柏万福说:“别说泄气话。新造的茅坑还三天香呢。”

  贺顿说:“你这是什么话?把我们这儿比茅坑了?”

  柏万福说:“亏你还是学心理学的,连这都不懂?新造的茅坑人家三天之内都找不到,更不用说你这种姜太公钓鱼的行当了。别着急,反正房子是咱自家的,也不用交房租。赔得起。”

  柏万福本来是想给贺顿舒心,但这一说,贺顿又想起了钱开逸的借款,心里就忧郁,又不能明说。催促柏万福:“你快走。你站在这里,我吃不下饭。”

  柏万福不解,说:“你吃你的,碍我什么事?”

  贺顿说:“吃饭不能被人看。只有乞丐才当着外人吃饭。”

  柏万福说:“我又不是外人。”

  贺顿强调说:“你就是外人。我以外的人都是外人。”

  柏万福说:“咱两个都那个了,你还说我是外人。冤枉啊。”

  贺顿说:“你再啰唆,以后我就不让你那个。”

  柏万福说:“得,我这就走。”

  柏万福走了之后,贺顿开始吃饭。她知道婆婆做面条的时候,每次只打一个鸡蛋花,丝丝缕缕的蛋花飘得像飞天的衣裙,看着满锅扑腾,吃到嘴里却虚无缥缈。婆婆会把一个整鸡蛋偷偷卧在儿子的面条之下,好像一个潜藏极深的特务。

  想到这里,贺顿莞尔一笑,狠狠地咬向鸡蛋,像是粉碎了一个阴谋。

  正当婆婆的痴心妄想被贺顿的牙齿研磨之时,电话铃响了。贺顿不慌不忙地把鸡蛋黄咽下,可不能让它噎住了自己。在乡下,被噎住的孩子闹不好会送了小命。贺顿又用舌头在口腔里清扫了一遍,断定没有残余的饭渣会让口齿不清,然后,稳稳当当接起电话。

  “你是佛德心理所的值班人员吗?”对方是个男人。

  “是。”贺顿简洁地回答,甚至没有说“你好”。直觉中,她认为对方是一个不喜欢繁文缛节的人。

  “很好。现在还有人值班,我对你们的好感增强了。如果我有心理问题,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咨询吗?”对方很快推进着。

  “是的。欢迎你。”贺顿言简意赅。

  “你们在报纸上的广告中说,有资深的心理专家。我可否知道他们的水平究竟是怎样的?”对方有板有眼地开始调查。

  对这个问题,贺顿倒是有所准备。她说:“他们都是有执照的心理师。”

  “有文凭并不一定有水平。”对方来者不善。

  “您说得对。但是,如果你没有来过,就无法评判他们的水平。”贺顿寸土不让。

  “你的意思是,我有必要到你们那里去一趟?”对方好像在思考。

  “我建议你——如果关心自己的心理健康,觉得有必要接受心理医生的帮助,我们愿意伸出手。”关于如何回复电话,贺顿已经作了一些准备,再加上整个一天百无聊赖,更是将各种古灵精怪的可能性都推敲了一番,滴水不漏。

  “好。我们愿意伸出手。不过不是我的手,是我妻子的手。我觉得她很需要心理师的帮助。可以预约时间吗?”对方实质性推进。

  “不可以。”贺顿断然拒绝。

  “咦?为什么?我以前没有看到过你们的广告,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吧?你们刚开张就爆满?不能吧?为什么你们要把送上门来的客人拒之门外?”对方疑惑。

  “你说是要你的妻子来,对吧?”贺顿说。

  “你说得很对,是我的妻子。”对方说。

  “你的妻子多大年纪?”贺顿问。

  “今年二十一岁。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吗?”对方不解。

  “当然有关系了。她是一个成人了……”贺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男子不悦地打断了,说:“她当然是一个成人了,否则我成了什么人?和一个幼女做夫妻?”

  “对不起,我的本意并不是想冒犯您,只是再次强调一个事实。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讲,她有权决定自己是不是来看心理医生,而不是由她的丈夫决定。”贺顿坚定地说。

  “但是我很爱她。”男子第一次露出了软弱和踌躇的气息。

  “爱并不等于包办。”贺顿也放轻了声音。

  “你的意思是说——除非她自己决定要看心理医生,我不能代表她?”男子若有所思。

  “正是。”贺顿表达得很清晰。

  “好吧。那我和她商量商量。如果决定了,我会再和佛德联系。”男子说完,放下了电话。

  贺顿如同和人吵了一架,不想再说话。虽说赢了,有什么收获?除了疲惫。

  这是一个来访者吗?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来访者。他谈的是一个心理问题吗?毫无疑问,他谈的是一个心理问题。可是,他的妻子——她会来吗?答案十分茫然。如果她最终不来,贺顿就做了无用功。诊所的来访预约记录上,还是一个屹立不倒的零。

  贺顿一直坐着,即使是屋内一个人也没有,她也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因为从今天起,她就正式在机构里上班了。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单位,为自己制作了一个身份。她是自己的老板,为自己加班是天经地义的。上班要有上班的样子。

  塑像般坚守着。柏万福走进来,说:“几点了?十点了。回家吧。睡觉吧。”

  贺顿说:“我再守一会儿。晚报也登了,人们都是晚上临睡前看报纸。”

  柏万福说:“我上街给你买了今天的晚报。我从头到尾搜了三遍,都没找着,心想你一定是叫人骗了,后来好不容易才在报缝的犄角旮旯看到佛德。以后别干这傻事了,纯粹打水漂,没有人会看这种比眉毛还细的广告。”

  贺顿知道柏万福说的是对的,但她不能承认,那样太栽面子了。在柏万福面前,她是先知先觉的人。她说:“万事开头难。不要说风凉话。”

  柏万福说:“你到底几点钟能下班?”

  贺顿说:“十一点。”

  柏万福说:“这若在工厂,叫小夜班,要发夜宵补助。”

  终于收到了第一份咨询费。

  工作完成之后,贺顿瘫坐在沙发上,好像跑完一场马拉松。柏万福走了进来。贺顿说:“你来得正好。来访者刚走。”

  “什么叫正好?我来了好几次了,悄没声息地走进来,听到那屋里有说话的动静,就赶紧溜了。这是在外头瞅着那女人走了,才敢进来。”柏万福给贺顿倒了一杯开水,说:“歇歇吧。顺利吗?”

  贺顿回答:“还行。”

  柏万福说:“还行是怎么回事?”

  贺顿说:“就是基本上还可以。”

  柏万福说:“人家给钱了吗?我看那个女的挺刁的,不是个善茬。”

  贺顿说:“不许这样随便议论人。而且你以后在街上要是看到这个女人,就假装不认识。”

  柏万福说:“为什么呀?还跟参加了地下党似的。”

  贺顿说:“这是工作需要。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子弟。”

  柏万福说:“好好,就依着你。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贺顿说:“什么问题啊?”

  柏万福说:“她给钱了吗?”

  贺顿说:“给了。”

  柏万福说:“在哪里放着呢?”

  贺顿说:“你什么意思啊?查我的账?还是要收缴家库?”

  柏万福说:“我就是想看看,像你这样坐着跟人家聊,就能挣钱吗?而且据我在门外偷听的结果,基本上一直是她在说,你说得很少。就这样,她还付给你钱,这不是傻×吗?也许她给你的是假钞。”

  贺顿哭笑不得,说:“你心地黑暗。”说着拉开抽屉,说:“看看吧,是不是真的钱?”

  柏万福拿出钱来,抖动检查,特别是大钞,又是透视抻拉又是在耳边呼呼扇风,贺顿笑起来,说:“就算原本是真钞,也得叫你给晃悠散了。”

  柏万福郑重地把钱收起来,说:“媳妇,我佩服你。”

  贺顿说:“佩服我能挣出钱来?”

  柏万福说:“不单单是这个。谁不佩服能挣钱的人呢?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想原来我也是个好学上进有尊严的人,但厂子垮了,这不是我的责任,可我就变得好像是个废人了。我佩服你能让别人觉得把钱给你值得,这就是你的能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把心里话说给你,还给你钱,这不是天大的本事吗!”

  贺顿被柏万福说得心热,木讷的男人居然能理解自己的工作,她说:“你愿意帮助我吗?”

  柏万福不乐意了,说:“瞧你说的,好像我以前不帮助你似的!”

  贺顿说:“愿意就说愿意,不乐意就算了。”

  柏万福忙说:“当然乐意了。”

  贺顿说:“我以前让你帮忙的都是买瓷砖修电灯之类的粗活,今后想发展你干点细活。”

  贺顿以为柏万福听了这话受宠若惊,不想柏万福很为难地说:“要是这样,我恐怕帮不了你。”

  贺顿说:“刚还说要同舟共济呢,真要你帮忙就拿糖。”

  柏万福说:“天地良心,哪里是拿糖!我是怕干不好,辱没了你的名声。”

  贺顿说:“名声咱们一起创。你就大胆地向前走。通过今天的实践,我发现除了心理师以外,辅助工作的人也很重要。比如,平时要有人守着电话,最好是两班倒,这样人家来咨询的时候,咱们就能保证时时有人。再有,要有人前台接待,不能让心理师一开始就抛头露面,要保持一定的权威感神秘感,一旦隆重相见,更有治疗效力。最后收钱这个步骤,不能让心理师经手。不然来访者很容易觉得你利欲熏心,对以后的治疗不利。还有……”贺顿说得兴起,柏万福赶忙打断她的话,说:“慢着慢着,先告一段落。我可记不住那么多。你前头讲的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咱倒着捋。先从最后说的这项开始,不就是交代我收钱吗,这太简单也太让人快活了,我乐意干。”

  贺顿说:“你负责收钱可不能像刚才那样,把钱翻来倒去恨不能看出血来。知道的明白你是在查验伪钞,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贪婪和不相信人。”

  柏万福说:“好了,媳妇,这点策略我还是懂的。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丢了你的脸。如何前台接待,你可能要教教我。再有就是接电话的事,你也得传授。”

  贺顿说:“这好办,我如何接电话,你就在一边看着。熟能生巧。”

  柏万福说:“这要是在工厂,叫做学徒。”

  贺顿说:“学徒工是不是要给师傅交钱?”

  柏万福说:“你说的那是旧社会,新社会不用给师傅交钱,还发生活费。但是,头还是要磕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贺顿说:“磕头的事就免了,但徒弟给师傅端个茶送个水的,一定不能少。”

  柏万福说:“这你放心。以后凡是在这诊所之内,我就给你端茶倒水。不过,要是回了楼上,你还得给我端茶倒水。咱也得让老妈看看,不是气管炎。”

  两个人说笑了一番,电话响起,又有人来咨询。贺顿一五一十地解说,柏万福洗耳恭听,努力学习。

  贺顿打完了电话,在明亮的灯光下,打量柏万福,说:“你得换换外包装。”

  柏万福抻抻抹布似的外衣说:“咋啦?这不挺好?纯棉的。”

  贺顿说:“太无产阶级了。心理这事现阶段还是有钱的人来得多。做男接待,得洗心革面,中规中矩。”

  柏万福手足无措地说:“这我就不知道如何打扮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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