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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官事2》 作者:王跃文

第17章 拔牙(1)

  于卓

  心思朝哪使,梦就往哪儿靠,要不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不久前,罗思德做了一个梦,有关拔牙的梦。事后他觉得这个梦好玩,就给这个梦起了个名字——拔牙梦!

  一

  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一般干部管离职回家赋闲的处级以上(含正副处级)领导,不叫离休或退休,而是统称拔牙,这就像在与能源局齐名的物资局里,领导占了女下属的便宜,人们不说领导把女下属睡了、办了、整了、搞了、做了,或是拿下了什么的,而是说领导把女下属崩了。崩,这个字很诡谲,具有特定环境中的特定引申含意,带有根深蒂固的本企业文化背景,局外人听着二乎,那是自然的。至于说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为什么要用拔牙这个词来替换离退休,这层窗户纸,从一开始就给各色人的指头捅得稀烂稀烂的了,这会儿想找到正版的说法,怕是不大容易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拔牙的替代意思隐晦,弯曲,说法五花八门,一直不拢,才会使得拔牙这个词所闪烁出的诡秘色彩始终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有增无减,留给一般干部心照不宣的升级空间也是越来越大了。而那些有资格享受拔牙这一称呼的领导们,也早就拿豆包不当干粮,见怪不怪了,没心情再像一开始那样,动不动就在一般干部身上敲敲打打地找碴儿,平衡他们不平衡的心态了,现在领导们也随大流了,也把离退休替换成了拔牙。

  天气刚刚转暖,罗思德就从能源局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也就是说他拔牙了。

  拔牙的日子单调、冷清,不好过,这都是搁在嘴边上的事实,尤其像罗思德这样吃了几十年政工饭的人,拔牙后嘴上的能耐和脑子里的课题都交公了,落个两手空空,难招人待见,郁闷中身心容易出毛病,甚至是跟老命过不去的大毛病。为了能把逼真的拔牙心态提前感受几个来回,让那种被人冷落被人小瞧,被干巴日子捏掐的滋味浸一浸大脑和心脏,这样等到身份从主任置换成拔牙干部后,不至于在自己吆喝自己的生活里烦躁、抓瞎,罗思德在拔牙前半年就有了演习动作,他时常在一些人脸上,或是某一件具体事上,故意颠倒黑白没事弄事,整出一些麻烦来找点亏吃,抓点罪受,从人为制造出来的仿真苦闷和失落中,感受一下模拟拔牙心态的承受能力。

  心思朝哪使,梦就往哪儿靠,要不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不久前,罗思德做了一个梦,有关拔牙的梦。事后他觉得这个梦好玩,就给这个梦起了个名字——拔牙梦!

  有一天,罗思德坐着乌黑锃亮的奥迪来到能源局职工医院牙科看病,一个长相没啥特点的中年女大夫接了诊。

  女大夫问,哪有毛病?

  罗思德拧着脖子,偏着脸,张开嘴,用右手食指朝里一捅道,虫牙!

  女大夫往前凑了凑,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拖着长音问,你是局里的罗主任吧?

  对对,我是罗主任,罗思德。罗思德说,脸色很是受用。

  女大夫点点头,往下并没有拿好听的话把罗思德忽悠起来,罗思德受用的脸上生出了几许失望。

  女大夫把罗思德的头端正,俯下身来,目光伸进他的口腔,紧接着就说,不能补了,拔牙吧罗主任。

  拔牙?一脸惊骇的罗思德,说着就要从椅子上起来。

  女大夫二话不说,几把就将他先前的样子,再次摆弄出来。

  罗思德仰着脸,喘着大气,十分委屈地跟女大夫理论,我还不到法定退休的日子呢,细算一下,至少还有十四天半的时间,凭什么现在就要拔我的牙?我向组织保证,我罗思德一没改户口,二没伪造学历,三没涂改简历,四没夸大业绩。

  女大夫对他这番话不感兴趣,用手里的拔牙钳子指着他的鼻头说,少啰唆,这是爱护你,知道吗?

  什么?爱护我?罗思德听愣了,像是身上的神经都拧麻花了。

  女大夫指着他不服气的嘴,换了语调说,你看你这些牙,过去吃山珍海味,吃得太狠了,疯过头了,都腐败成什么样子了,再不拔掉你会得口腔癌的,罗主任!

  你逗我玩呢吧?我那个部门,没多大油水,在机关大楼里就算是清水衙门了。平时人家吃肉,我们大不了跟着喝口汤。罗思德说,心虚地看着女大夫。

  汤里有胎粉、虎鞭、龙骨、鹿茸、鲸翅、龟裙、人参、天麻、枸杞、桂圆、红枣、果根、地银、花芝、金头、粉针,中华大补汤啊,罗主任,你们比那些吃肉的人更邪乎!女大夫嫉妒地说。

  冤枉啊!罗思德手脚朝上,大声嚷嚷道,这不成了人家偷驴,我罗思德拔橛子?

  女大夫一挥手,干净利落地说,少废话!拔吧,早拔一天,多活一年。说,想早死还是怎么着?

  你是说……全拔光?罗思德出了一身冷汗。

  斩草除根,治病救人,一颗不剩。女大夫摇头晃脑。

  罗思德一看退路后面是悬崖,眼神立时就挺不起来了,身子一软,有气无力地说,大夫,拔一颗行不?意思一下就得了。

  那哪行。女大夫态度铁定。

  罗思德要死不活地哼哼了几声。

  我们月底拿奖金,全凭拔了多少颗牙,尤其是你们这些处级领导的牙,那可是比一般干部的牙值钱,拔一颗,奖励一百块钱呢。女大夫说,口气因钱而软了一些。

  罗思德咬了一下牙,翻着眼皮问,一般干部什么价钱?

  女大夫说,拔一颗,他给一百的话,我们找他五十,我们绝不乱收费。

  罗思德咂咂嘴,眨眨眼,又问,那局级领导的牙呢,你们拔一颗多少钱?

  女大夫一下子就沉了脸,带着怨气道,这我就说不到谱上了,局级领导的牙,我们摸不到,娘西皮的全由院领导来拔,不过那些人的牙,肯定比你们这些处级领导的牙值钱,这一点不会错。

  罗思德挣扎着又要从椅子上起来,女大夫就发脾气了,手里的小钳子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疼得罗思德直咧嘴。

  你们这些乌鸦,我要去告你们!罗思德挺着脖子抗议。

  黑吃黑,没人追。女大夫说,脸上的肌肉一绷,一只手的手腕翻转了一下,就把罗思德的嘴巴捏开。

  一团热烘烘的消化食物的气味混在一串呜呜声中,从张开的嘴巴里滚出来。

  女大夫嫌味,头急忙歪了一下。

  罗思德还在没命地呜呜,好像还踢了女大夫一脚。

  女大夫不再跟他扯闲篇了,用另一只手拿来注射器,一针就扎到了罗思德乱动的舌头上,推光药水道,好了,没事了,你这就会安静的罗主任。

  果然,不大工夫,罗思德的神志就给麻药吃净了,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了。

  梦到这个步骤,罗思德醒了。

  时值半夜,屋内屋外黑成一片,罗思德手捂胸口,往回一倒刚才的梦,就觉得腮帮子阵阵发酸,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敢大动,生怕惊醒了身旁的老伴,只是轻轻磨了几下牙,感到该在的牙,都还在嘴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挪出双腿,蹑手蹑脚下了床去卫生间放了一泡尿水……罗思德在现实生活中最后一次预演拔牙心态,是在他拔牙前两个星期,那天政策研究室全体人员去溪水湾酒楼聚餐。

  溪水湾酒楼是一家中档水平的酒楼,坐落在能源局机关大楼对面。这些年来,局机关里的一些中层领导,但凡张罗没有局领导参加的吃吃喝喝时,都愿意往溪水湾酒楼甩步子,省些脚力是个图头,再一个便当,就是不必吃一把利索一回,等饭单子签到了一定数额,溪水湾那个会说话会来事的中年女老板,自然会揣着一大摞签单,还有优惠卡、某某超市代金券什么的找上门来,楼上楼下溜溜一转,手里的签单就都换成了支票。

  那天聚餐的气氛说来还行,酒桌上没什么怪味,大家都故意不提罗思德要拔牙的事,尽量找乐和的话题说,而罗思德也没有拿这个场子借酒撒疯,大家哼什么曲他就唱什么调,时不时还装傻充愣地跟大家扯把蛋,整个儿不拿自己当在位领导的架势,他甚至还给大家念了手机上的一个段子,说的是领导讲话的艺术:

  对下级讲话:我强调几点;对同级讲话:我补充几点;对领导讲话:我体会几点;对小秘讲话:今晚几点?

  那一刻,酒桌上的脸都给逗松动了,有人就着热乎劲说,没想到罗主任也操练时尚段子,更有好事的人,趁机嬉皮笑脸地问罗思德今晚几点?罗思德对这种紧贴皮肉的挠痒话并不躲闪,笑眯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对人家说这是隐私,哪能挂在嘴边上。

  闹哄哄的聚餐结束后,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女人张罗打包。

  罗思德的目光往桌上一摊,看见那盘香酥蟹,已是吃得光剩下壳儿爪子了,没人待见,就招呼女服务员,指着香酥蟹说,小黄啊,这个,把这个蟹子,也给她们打了。

  小黄迟疑了一下,刚要端盘子,胖女人的脸色就不善了,挥手对小黄道,哎哎哎,丫头,你什么眼神,那个蟹还能打吗?

  瘦女人插进来帮腔,她居然把胖女人话里指东道西那点东西,全都挑到了舌尖上。

  瘦女人说,罗主任,看你挺爱吃这个蟹的,这个包你打了吧,反正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打包,而你就不行了。

  有几个人一听瘦女人话里冒出了火星子,就紧着穿戴好,匆忙离开现场,生怕一会儿燃起火来没处躲藏。而刚才在酒桌上一直抬着举着罗思德的副主任,这会儿也不在包间里了,去向不明。

  这场面要是搁在一两年前,罗思德的俩耳朵逮着如此抓挠脸面的风凉话,就算不在嘴上哧哧啦啦放电击你,也会给你一些冷呵呵的脸色看(当然了,这要是在一两年前,胖女人和瘦女人也未必是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今天,罗思德没有感觉到脸面受损,心里也没有一把剪刀在不停地干活,他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拔牙路上,再一次跳过了坑儿,躲过了坎儿,也就是说又一次在自找苦吃中,经受住了敲打,拔牙的感觉,越来越逼真了。

  尤其是瘦女人阴阳怪气的态度,更是让罗思德在他拔牙前,找到了某种彻底结束某件往事的轻松。

  过去罗思德与这个瘦女人,差一点儿有一腿。

  那年夏天,罗思德召集下属二级单位三十几个党群干部去银角山开研讨会。会议开到第三天,晚上九点多钟,瘦女人来到罗思德房间说明天登山的事。

  瘦女人中等个头,圆圆脸,两条细眉一看就是纹出来的,与皮肉的关系看着不和谐,活气出不来。倒是她的那张嘴,因右嘴角上生着一颗豆大的黑痣,而意外显出了另类的别致,进而会让人感觉到,其实她的两片薄唇很柔韧,她的薄唇应该是她这张脸盘上的代表作,最能体现出她的少妇韵味。

  没用多长时间,正事就说到了尾声,罗思德见瘦女人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就给她泡了一杯茶。闲话磨牙过程中,情绪起伏不定的罗思德,猛然发现瘦女人的肩头上,露出了刺眼的红色文胸带子,搞得他肚子里的那颗心,嗵嗵地跳高儿,想吃一回瘦女人豆腐的欲望,充了气似的升腾起来。

  罗思德直着两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像收拾自身衣物那样,整理了一下绕在瘦女人肩头上的红色文胸带。

  罗思德这一毫无铺垫的举动,让瘦女人略微惊了一下,脸色渐渐泛红,薄唇上绷着劲。

  罗思德的手,就这样焊在了瘦女人的肩头上。

  瘦女人的薄唇蠕动了几下,然后她抬起手,往后一背,就抓住了罗思德的手。

  床就在眼前,只要上去,身子里的欲望就可以卖掉了。

  不过罗思德并没有再进一步主动,这是因为他想到了进一步主动是个原则问题,如果是瘦女人进一步主动,那今天的事,高低都会有个相应的保险系数,日后瘦女人万一要拿这事搭桥过河,自己就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找不到退路。如果要是自己进一步主动,那么日后摆弄这件事的主动权,就不好落到自己的手里了,就算遇到麻烦时可以耍赖,怕也难占上风。想我罗思德毕竟不是靠耍赖干到正处级的,所以说耍赖这种事,对自己来说具有操作与技术上的双重难度,尤其是身处困境时要想耍出点水平来,那可真是件想来容易做来难的事,所以说自己要想耍出以假乱真的赖,最好是依据一个可靠的真实背景,不然的话,底气怎么也提不上来。

  除此之外,罗思德留一手的另一个顾虑在于,瘦女人是自己的部下,在上床这个事上,自己要是过于猴急、过于原始、过于贪婪,显得掉价不说,也有损领导形象。床上那点事,就算是人家白给,自己也不可一口吞吃下去,怎么着也得端个半推半就的架子整点景。

  有些事,尤其是一些不明不白的越轨事,但凡想到了因果,那就要按着因果关系的走向伸胳膊甩腿,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把行动的风险系数降到最低。当婊子立牌坊,没什么不好,那说明有自我保护意识。当婊子立牌坊是一种生存技巧。

  罗思德的心理素质,在这样一个特殊环境里还是蛮过硬的,他心里再急再热,脸上也不会热气腾腾,愣是把撂倒瘦女人的欲望,转换成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等待。

  而瘦女人,虽说哼哼哧哧已经营造出了搂搂抱抱的上床气氛,但她已经开始膨胀的身子,却也像罗思德的身子一样故意退守,看来她是不打算主动牵引罗思德的身子入戏。

  瘦女人这么违背意愿地扛着,可能是觉得自己在被动中让罗思德剥开更好,那样的话,身子绽放起来想必更舒服更有女人味。

  瘦女人现在渴望罗思德对她发动总攻,省略一些过程也没关系。

  罗思德大概是意识到了瘦女人先下手的可能性不大了,就主动往回撤,从瘦女人肩上抽回潮叽叽的手,说,你啊,虽说瘦,但是你的肌肉不错,很有弹性,看来你平时很注意体育锻炼。

  瘦女人见他一转眼又领导的口气了,眼神涌动了一下,长喘了一口气,抖抖还有罗思德体温的肩头,话里有话地说,打球、跑步、户外锻炼不缺,缺只缺室内活动,罗主任。

  望着瘦女人情调悠悠的双眼,罗思德呵呵一笑,挥着手含含糊糊地说,多锻炼锻炼好。

  瘦女人斜眼看了一眼还露在外面的红色文胸带,用添油加醋的声调说,老姜,不是更那个嘛,罗主任。

  看得出,此时瘦女人并不甘心,她还有期待,只要罗思德好歹把胆子放开一点,他就能把瘦女人从头到脚收获了。

  然而罗思德却是突然一转话题,道,对了,明天登山时,务必要强调一下防火问题,这可不是个小问题,大意不得啊。

  瘦女人呆呆地望着罗思德,像是魂儿没在身上。

  没奉献出什么也没捞到什么的瘦女人走后,罗思德心里乱糟糟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去卫生间洗澡时,罗思德有些后悔,一块到了嘴边的瘦肉,怎么就吃不到嘴里去呢?男女间的那种事,谁先主动与不主动,到头来还不都是那点儿事嘛,要那个虚空的名分干啥?罗思德沮丧地想,就别再自己跟自己扯蛋了,这次出来一定得把瘦女人放倒,像这样的出轨机会,今后找起来,绝对不可能遍地都是。顺手的事,往往都是碰巧赶上的。

  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罗思德有机会把瘦女人搞定,但每次在机会面前,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肯主动再进一步的罗思德了,这样磨磨叽叽一直到会议结束,罗思德也没能把一个裸体的瘦女人装到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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