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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作者:李西闽

第11章

  风呜咽,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剥剥作响,黄叶飘飞。大风仿佛要把挂在天空中那颗明晃晃的太阳吹落。杜茉莉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她的脑海一片混沌,无头无绪。此时的她无法理清自己的思想,任凭风把头发吹乱。她真想找一个人,扑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那人应该是谁?何国典还是老陈?都不是,此刻,他们离她都十分遥远,不可企及。而且,杜茉莉根本就不能在他们怀里哭,对何国典来说,她的痛苦哭泣也许会冲垮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丁点对生活的信心,老陈呢,她还没有和他好到可以倒在他怀里痛哭的程度。

  杜茉莉不知不觉来到了中江路小学的门口,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朝学校里面张望。学校的操场里空无一人,也许学生们正在上课,她听不到他们读书的声音,可她的眼前还是浮现出那个小男孩高声地念书的情景,不,是小雨在念书,认真地念书。她真想走进学校里,趴在教室的窗户上,看他上课,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小雨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样子。

  小雨长到九岁,她有多少时间和他在一起?想到这样,杜茉莉的心脏一阵绞痛。特别是小雨耳疾的那段时间,她竟然没有回去陪他。每次她给何国典打电话时,小雨就在旁边,何国典会把电话给小雨,小雨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和她说话,她听得很清楚小雨饱含思念的话语,可是,小雨就是听不到她说的话,无法从她的话中感觉到那份揪心的母爱。小雨,妈妈对不起你呀!杜茉莉心里说。

  学校门口传达室的那个保安一直盯着她,提防着她,也许他就是那天阻拦何国典进入这个学校的保安。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是你呀,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杜茉莉浑身一激灵,扭头看了看这个人。他就是中江路派出所的民警王文波,他今天没有穿制服,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杜茉莉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王文波笑了笑,也往学校里看了看,说:“是不是来看那个孩子,像你儿子的孩子?”

  杜茉莉诚实地点了点头。

  王文波说:“看看是不是会觉得心里好受些?”

  杜茉莉摇了摇头。

  王文波叹了口气说:“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真的,其实我希望你看见那个孩子,心里会好受些。可不是这样,只会增加你的痛苦,所以,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杜茉莉说:“不看,不看了。”

  说着,推着自行车要走。

  王文波善意地说:“多想点美好的事情,也许会好些。”

  杜茉莉突然大声朝他说:“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

  她说完后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怎么能够朝警察大声说话?她骑起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王文波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杜茉莉的情绪糟糕透了,早上送何国典去工地时的爽朗心情飞到爪哇国去了。她在菜市场里买了一斤五花肉,买了些辣椒和黄豆,回到了住处。她推开门,一股浊气扑面而来。她把肉和菜放到仄逼的厨房里时,看到几只蟑螂在灶台上爬,她一阵恶心。她想,难道自己就只配在这个肮脏的小房子里生活?这些年,她独自的在举目无亲的大上海含辛茹苦,究竟为了什么?这多年和丈夫儿子的痛苦分离,究竟值不值得?如今,那用她的血汗钱建立起来的新楼房已经轰然倒塌,变成了一片废墟,给她带来无限希望的儿子何小雨也离开了人世,她突然觉得特别的无望,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这种情绪出现过无数次,一次一次都过来了,她不知道能不能度过现在这个坎!

  杜茉莉突然操起菜刀,使劲地朝灶台上拍下去,蟑螂四散奔逃,很快就无影无踪。还是有一只蟑螂被他拍死在灶台上,蟑螂变成了一滩烂糊。杜茉莉仰起头狂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浑身颤抖。狂笑过后,她用一块旧抹布擦掉了蟑螂的尸体,扔到了垃圾筐里。

  不一会,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杜茉莉拿起菜刀,正准备切肉,听到敲门声,她就拎着菜刀走了出去。她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那个黑脸壮汉。黑脸壮汉看到她,眼珠子转了一下,充满怒气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呀!吵吵闹闹的,要不要让人睡觉了!”

  杜茉莉气不打一处来:“我在自己家里干什么关你什么事情?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是下午,下午!你睡什么觉!”

  黑脸男人盯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和自己说话,瞧她的眼神,那么的凌厉。

  杜茉莉举起手中的菜刀,大声说:“滚,滚!不要烦我!”

  黑脸壮汉轻轻说了一声:“好男不和女斗!”然后就撒腿跑了。

  杜茉莉“砰”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胸脯一起一伏,她咬着牙自言自语道:“人倒霉了,什么乌龟王八蛋都可以来欺负我!”

  杜茉莉烧了一锅饭,炒了一大盘的回锅肉,又把黄豆给炒了。炒黄豆的香味在房间里飘散,很快地掩盖了房间里的那股浊气。她把饭菜端到房间的小饭桌上,拉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下来,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巴里,大口地吃将起来。杜茉莉吃饭的样子十分疯狂,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很多日子。很多时候,她碰到烦心事时,就会如此疯狂地吃东西。其实,在她吃东西的时候,她根本就吃不出什么味道,吃饭只是一种机械的运动。很快地,她就吃下了两碗饭,把那盘回锅肉也一扫而光。吃完饭,杜茉莉脑海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前方窗户下的桌子上,放着那个相框,儿子和何国典都在看着她。

  在她渐渐模糊的眼中,像片中的自己和何国典渐渐地模糊,最后完全看不清楚了,只有儿子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她发现小雨从像片中跳落到地上,那小人儿站在地上,慢慢地长高,然后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边走边说:“妈妈,我不要住新的楼房,也不要你给我买变形金刚,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杜茉莉用手背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定睛一看,何小雨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鲜活的小脸变成一片死灰,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她伸出双手,企图把何小雨拉到自己怀里来,可何小雨一下子跳开了。杜茉莉自言自语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小雨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她听到何小雨阴冷的话:“妈妈,我没有死,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没有死!你明明看到我了,怎么就说我死了呢?妈妈,以前你总不和我在一起,现在,我和你在一起了,妈妈——”

  杜茉莉大喊:“不,不,小雨你已经死了,不要折磨妈妈了,妈妈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哇——”

  杜茉莉看到何小雨惊恐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到桌子旁边的时候,渐渐地变小,小到如一粒灰尘,然后化成一股青烟,飘走。她又大声喊道:“小雨,你不要走,不要走,你不能就这样抛下妈妈!小雨,你回来,让妈妈抱着你,温暖你——”

  何小雨不见了,真的不见了。杜茉莉的心灵陷入了黑暗之中,天也渐渐暗了下来,窗外城市的夜色斑斓,屋里却一片漆黑。她坐在那里,巨大的孤独感潮水般袭来,将她淹没。杜茉莉在黑暗中挥舞着双手,她想抓住一根救命道草,可什么也抓不到。如果在洗脚店里,她不会有这样绝望的感觉,如果何国典在,她也不会如此绝望,可她已经离开了洗脚店,何国典也去了建筑工地。杜茉莉恐惧地睁大眼睛,大地喘息。

  她的手摸到了饭桌上的黄豆。

  她抓起一把黄豆,塞进嘴巴里,用力地咀嚼,“咯吧”“咯吧”的响声使她觉得自己还活着,好没有在黑暗中窒息而死。杜茉莉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伸手摸到了房间里灯的开关,她使劲地按了下去,灯亮了。白灿灿的灯光显得那么不真实,房间里的一切还是那样,没有任何改变。寂寞和孤独还是那么强烈地占据着她无望的心灵,虽然她嘴巴里还在咀嚼着炒黄豆,却感觉不到黄豆的香味。杜茉莉喃喃地说:“我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不要!”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酒瓶子上,好像还有半瓶白酒,那是何国典喝剩下的酒。喝醉酒难道真的可以忘记一切苦痛?可以让灵魂安宁?她走过去,躬下腰,一把抓起那个酒瓶子,摇了摇,里面果然还有酒。她拧开酒瓶盖,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灌,她像是在喝白开水,半瓶酒不一会就全灌进了肚子。她不会喝酒,以前只要喝一杯就醉,这半瓶酒灌进肚子后,很快地,她就觉得天旋地转,扑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杜茉莉在奔跑,没命地在满目疮痍的山地上奔跑。天空中在下着雨,粘稠的血雨,浓郁的血腥味包裹着她,整个世界一片血色。她的身后有很多血淋淋的人喊叫着,追赶着她。杜茉莉边跑边回头张望,追赶她的人中有自己的父母,有何国典的老娘,还有李幺妹以及村里的很多人。她看不清楚他们血水糊住的脸容,不知道他们追赶她时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他们的喊叫:“抓住她,抓住她,抓住这个连儿子也不要了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路,她在坎坎坷坷的山地上费劲地奔跑,一不小心脚一滑,摔倒在地上,地上的泥土也被血水浸透了,烂糊一片。追赶她的人眼看就要赶上来了,她奋力地爬起来,喊叫着:“国典,你在哪里?国典,快来救我呀——”任凭她怎么呼喊,何国典就是不见踪影。她没跑几步,又摔倒在地上,她在血色的泥浆里挣扎。她抬起头,看到血雨中站着何小雨,她同样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坚信,他就是心爱的儿子何小雨。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外一只手伸向小雨,凄惶地叫道:“小雨,救我——”此时,后面追赶的人越来越近,她可以听到清晰的越来越响亮的纷沓的脚步声。何小雨站在她的前面,一动不动,他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救你!”杜茉莉哭了:“我是你妈妈呀,小雨,救救我——”何小雨又冷冷地说:“你骗我,我不是你妈妈,我妈妈不是你这个样子的!”杜茉莉绝望地喊叫:“小雨,我是你妈妈,你过来仔细看看,我真的是你妈妈!”何小雨说:“你不是我妈妈,我为什么要过来看你。”这时,那些人已经冲上来了。他们扑在杜茉莉的身上,又抓又打。他们边打她边说着一些让她心惊肉跳的话。“打死她,打死她!”“这个女人早就不是我们黄莲村的人了,打死她!”“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管,跑到外面去和别的男人乱搞,打死他!”“打死这个贱人,我们撕了她的肉吃吧!”“对,吃她的肉!吃她的肉!”于是,那些人就用锋利的爪子把她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塞到嘴巴里,疯狂地咀嚼。还有一个人把爪子伸进了她的胸腔里,掏出了她的心,狰狞地说:“大家看呀,她的心好黑呀!”有人就说:“吃了它,吃了它!”那人手捧着血淋淋的心脏走到一直在旁边冷漠地观看的何小雨面前,对他狞笑着说:“小雨,你把它吃了吧!”何小雨一点也不害怕,十分镇静地说:“我不吃,它脏。你们吃吧,我看你们吃就可以了。”杜茉莉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

  杜茉莉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天还没有亮。房间里的气味难闻极了。她觉得自己的口腔很粘很臭。她的头也很痛,像有个紧箍使劲地往里勒。浑身冰冷的杜茉莉起了床,摇摇晃晃地朝卫生间走去。她屙完尿,还坐在抽水马桶上一动不动。杜茉莉吞咽了一口口水,嗓子干干的生痛。

  她心里在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突然想用自己的头去撞墙,也许死了真的就一了百了了,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窗外刮着凛冽的风,像有知道魔兽在怪叫。

  此时,她想起了何国典,这样寒冷的夜里,他在工棚里会不会冷?有了对丈夫的关爱,她体内的绝望的毒素变淡了些。她不能扔下何国典不管,如果她死了,何国典该怎么办。他会像一片枯叶在冬天的风中飘零,当他绝望地穿过城市街道的时候,那双悲恸的双眼会灼伤岁月的迷雾。

  杜茉莉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出了卫生间。她看了看闹钟,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照片上,一看到何小雨那张脸,她浑身又颤抖起来,内心紧张极了。她强行让自己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走过去,把镜框倒扣在桌面上。就是这样,她也无法排解紧张的情绪。她很清楚,这种情绪十分的危险,也许会让她疯掉,也许会让她自杀。

  杜茉莉自言自语道:“杜茉莉,你放松,放松!从你的头发开始放松,对,你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放松了;你的头皮也开始放松,对,很好,你的头皮也放松了;闭上眼,放松你的眼睛,然后放松你的鼻子,你的嘴唇也要放松,好有你的耳朵,是的,你整个脸部都放松了;你的脖子也开始放松,不要紧张,接着放松你的右手,自然的放松,下垂,不要动,对,再放松你的左手……你全身都放松了,最后,放松你的心脏,只有你的心脏放松了,你才能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

  杜茉莉睁开了眼睛,她无法放松自己的心脏,她的心脏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紧。这可怎么办,她不想活在痛苦的梦魇之中,她是从黑暗的心灵中挣扎出来。可她现在做不到,做不到!

  杜茉莉突然想起了吴老太太。

  吴老太太是她一个特殊的客人。去年夏日的某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走进了“大香港”洗脚店。她不是来洗脚,也不是来按摩,进来就问前台坐在那里修指甲的老板娘宋丽:“你们这里,谁按摩的手艺最好?”

  宋丽马上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满脸堆笑地说:“我们店里的员工手艺都挺不错的。”

  年轻女人面无表情地说:“这话听上去怎么那么假,我问你,谁的手艺最好!”

  宋丽觉得这个女人很不好说话,又不敢对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还是堆着笑脸说:“我说的不假,真是每个人的手艺都不错,进我们店的员工都是我亲自考察的。”

  年轻女人冷笑了一声说:“是吗?给我推荐一个最好的,听明白没有,最好的!”

  宋丽想了想说:“那就23号吧。”

  年轻女人冷冷地说:“叫出来给我看看!”

  宋丽就大声叫道:“23号,你出来一下!”

  杜茉莉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丽指着她说:“就是她!”

  年轻女人的目光在杜茉莉的全身上下审视了足足有五分钟,嘴巴里才吐出一句话:“那就是她了!”

  原来,年轻女人是要找个按摩工去她家里给她母亲服务的,她母亲就是吴老太太,一个下身瘫痪的老太婆。年轻女人要她每周去一次,给老太太按摩两个小时。

  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杜茉莉有点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吴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很多老太太的性格都很怪,不好对付,而且她还是个下瘫痪的老太太。给杜茉莉开门的不是吴老太太的女儿,而是她家的保姆薛大姐,薛大姐是个健硕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十分能干的样子。后来杜茉莉才知道,吴老太太的女儿在她到“大香港”洗脚店去请按摩工的第二天就出国了。薛大姐刚刚把杜茉莉迎进屋,她就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小薛呀,是不是按摩的人来了?”

  薛大姐笑着说:“老人家的耳朵真好,是的,是她来了。”

  吴老太太在房间里说:“太好了,快请她进来了,我有些日子没有按摩了,骨头都生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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