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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树岭》 作者:陈玉谦

第46章 (4)

  在县城线路器材厂院内,陈永海领着马百万、奚粉莲和牛二损走到一堆水泥电线杆子前,看完了水泥杆,陈永海又领着马百万三人来到一个棚布垛前,他掀起棚布,里面是成卷的电线。马百万进大门时就觉得这个厂子很大,很正规,是个正儿八经的单位。看完了线路器材后认定是正经玩意儿。他们商量好了要的数量,送货时间,交了钱。交钱时马百万还真犯点嘀咕,陈永海解释说这是找人整的最低价,你要是正儿八经地交钱走账,一根得多花一百多元。他把马百万他们领到一个屋里,把钱交给一个女人,陈永海说她是会计科长。

  马百万领着奚粉莲和牛二损每人吃了一盘水饺,就找个旅馆住下了。男房间设备很简陋,四张床一台只能看两个频道的电视机。马百万和牛二损进屋时,两张靠窗户的床位上已经有人了。靠东窗户的那人坐起来侧过身子问他们是那个村的,牛二损告诉他是插树岭村的,那人说没听说过插树岭村。牛二损说是金河县金河乡的。靠西窗户那人说他知道在大山里头,这个人坐了起来披上棉袄,掏出烟卷扔给马百万和牛二损一人一支说:“换一根,我这是云烟。”他靠着床头问:“办啥事来啦?”

  牛二损看了马百万一眼说:“村里安电,买点材料啥的。”

  东窗户那人问:“你们村才安电?!”

  牛二损说:“不是。县里给打深眼井,就手借光把水泵房也捂扎上。要是光靠大伙自个拿钱整,驴年马月也安不上啊!”

  马百万对这两个刨根问底的人印象不好,他瞪了牛二损一眼。

  西窗户那人说:“光靠顺垅沟找豆包吃不中了。想要富哇,非得搞企业办厂子不解。原先,我们屯子也穷得叮当响,几年的工夫,不就折腾起来啦!”

  牛二损刚要开口,看了马百万一眼又咽了回去。

  西窗户那人说:“这玩意儿呀,准得有个能事的人领头不可!原先,我们村委会里,人倒是一大帮,可没一个顶壳的,狗屁不是!上炕认得老婆孩子,下地认得一双鞋。全屯子年年吃返销粮,等救济,遭老罪了!现在这个支书和村长,那他妈的真叫有尿!狗撵鸭子——呱呱叫!谁不宾服哇!”他竖起了大拇指。

  牛二损忍不住问:“你们村子办啥企业呀?”

  西窗户那人说:“多啦!我在砖瓦厂,土有的是,舍得花力气可劲干就挣钱。”

  马百万说:“靠卖土可不是个事,把土地都挖没了,以后咋办?让儿子孙子们喝西北风过日子吗?”

  西窗户那人说:“你呀!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

  马百万说:“打耗子还得有个油脂捻呢,两手攥空拳啥也舞扎不了!”

  西窗户那人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呀!井里没水四下掏呗!大伙凑钱,贷款,找合资单位,就看领头的能耐了!没说吗,好狗一只能拦路,耗子一窝全喂猫!”

  牛二损眼见马百万一脸的不高兴,忙说:“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能行风的行风,能行雨的行雨,我们那呀,是个憋死牛的地场,神仙下界也没辙!”

  西窗户那人说:“哪有没辙的地场啊?是没好人吧!现在实行自由选举,大伙合计合计,把不行的整下去,选个能人上来干,不就结了?二位在村子里也一定管点事吧?不行就来个篡党夺权,宫廷政变!”

  牛二损怕他再说出惹马百万不高兴的话,忙指了指马百万说:“他就是我们村长。”

  西窗户那人一愣,转而说:“这不结了!一看就是个好领头的,要不咋能住这个破旅店呢!廉政啊!就说我吧,在砖场大小也是个头目人!一年挣那么多钱,为啥不去住大宾馆呢?不就为不乱花大伙的血汗钱嘛!这位村长贵姓啊?”

  马百万说:“姓马。”

  西窗户那人说:“马村长,我们砖场正在找合作伙伴联合办场,你们要干砖场,就合计合计。我们去人看看土质就能定下来。”

  马百万说:“村里人把地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我可不当败家子!”

  西窗户那人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忙从棉衣兜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马百万说:“这是我的名片,有啥事就打我的手机。”

  马百万勉强地接过名片,就要躺下睡觉。牛二损抻长脖子看马百万放在枕头边上的那张名片,马百万瞪他一眼。

  牛二损嘿嘿笑着说:“我是一个大字不识,看也白搭,也不知道上边写的是些啥。”

  东窗户那人说:“就是印上了名字,干啥的,电话号码啥的。这玩意儿都是人家街头上文明人兴起来的,这工夫也传到咱们乡下了。人不就是头回生二回熟吗,再说多交几个朋友也挺好,为难着灾有个帮衬。有啥事一打电话就找着了。”

  牛二损说:“我们那里欠电费连电灯都没有!背旯旮子地场还电话呢!上那打去呀?邮封信都得个月期程的。”

  马百万不满地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当着人家哭啥穷哇?”

  牛二损说:“也不是哭穷——”

  马百万说:“不是哭穷是啥?一进屋你那张破嘴就嘟嘟嘟的没失闲,怕把你当哑巴卖了咋的?!”

  牛二损和房客互相看了一眼,马百万抖开被子上床躺下了。

  女客房房间只住着奚粉莲一个人,她坐在床上,呆呆地出神。从跟着马百万上乡里,进县城,奚粉莲就觉着像做梦,忽忽悠悠,甜甜蜜蜜,麻麻酥酥,战战惊惊。她从搬回到插树岭村那天起就盼着有这么一天。这一天就这么悄悄地来了,这让奚粉莲感到幸福降临的一天离她越来越近了。当年,奚粉莲因为家里不让她念高中,就赌气从皮匠屯跑到她姥姥家来了。一天,她蹬上插树岭上山枣树采山枣子,爬到树顶叉处才发现头顶上吊着个大马蜂窝,吓得她“妈呀”一声掉在地上。树下都是坚硬的石头,先落地的右腿摔伤了站不起来,又怕马蜂飞下来蜇她,只好拼命地在地上爬着,裤子被磨破了膝盖被磨出了血。这情景正巧让在林中割筲条的马百万遇上了。他搀扶奚粉莲站起来,她单腿在地上蹦走不了,额角上滚着豆粒大的汗珠子。马百万蹲下身子说:“上来,我背你下山。”

  奚粉莲犹豫一下,蹲在地上的是一个壮小伙,自己毕竟是个大姑娘,以前来姥姥家虽然见过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但彼此间没有说过话。现在受伤的腿痛得钻心,自己想走下山是不可能了,就羞羞答答地趴在马百万的背上了。马百万头一回和姑娘零距离接触,特别是跟女人身体接触,奚粉莲柔软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背上,两只白嫩的胳膊似搂非搂,时松时紧地搭在他脖颈两侧,吹在后颈上细微的呼气,让马百万如沐春风。奚粉莲俯在马百万的背上,这个男人强健的体魄,岭上巧遇助人为乐,打动了她少女的心扉。那年奚粉莲刚满十八岁。马百万二十三岁。两个人似在云里雾里一般。

  奚粉莲腿伤好了之后,就成了马百万家里的常客。不久,皮匠屯捎来信,奚粉莲妈妈病了让她回去。奚粉莲回家时,马百万送了一程又一程。两个人在十里相送中私定了终身。奚粉莲说她秋天来,马百万度日如年地等。秋天,奚粉莲果然来了,两个人又来到插树岭那棵山枣树下,在奚粉莲的心中,这棵山枣树就是《天仙配》里的老槐树,他俩默默地坐着,她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他紧紧地搂着她。马百万的手碰到了奚粉莲胸前的突出部位,这是小伙子从未体验过的微波电“激”,他解开她的衣扣将手伸进她的前胸,一股热浪穿透了他的掌心,从他的下身刷地扩张到他的全身。

  性冲动促使马百万的另一只手去解奚粉莲的裤带,奚粉莲抓住了马百万的手,头仰卧在他的胸前喃喃地说:“今天不行!”马百万一双渴求的眼神看着奚粉莲,那眼神中燃烧着欲火。奚粉莲不忍心浇灭这团欲火,但理智占了上风,她动情地告诉他,她的身子来事了,让他等两天,等身子利索了她会给他的。让马百万没有想到的是,奚粉莲的妈第二天来到姥姥家,他两人再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了。没待几天奚粉莲就跟她妈回家了,她回家后不到半年就嫁给了本村的一个皮匠。马百万大病一场,从此,再不提起奚粉莲一个字。三年后奚粉莲的丈夫死了。又过了三年,奚粉莲变卖了房产搬到插树岭村,她要向马百万诉说当年父母逼嫁的苦衷以及一直衷情他马百万想重修旧好。马百万却跟她形同路人,这伤及肺腑痛彻心底的苦水她在年复一年地吞咽着……

  老鼠吱吱的叫声把奚粉莲吓一跳,这吱吱声是老鼠求爱的对唱,还是同类争食的怒吼,不得而知。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听说牛二损能分清老鼠叫声的内容。奚粉莲想,要是马百万会辨明老鼠叫声该多好!又是老鼠的叫声,好像就在床下,奚粉莲嗷的一声跳到地上哆嗦成一团。她从小就怕老鼠。奚粉莲感到内急,她推开门,朝走廊两头看了看又拉上门。这泡尿在饭馆吃饺子时就有,她一直憋到现在,不知道便所在哪又不好意思问。老鼠叫声刺激了她的排泄功能,腹部已是兵临城下已呈决堤之势。这时,正好马百万推门出来上便所,他四外看看就朝便所走去。奚粉莲听到走廊有脚步声,把门推开一个缝见是马百万,她从室内探出身子轻轻叫声:“马村长!”

  马百万回头见是奚粉莲,便问:“还没躺下呢?”

  奚粉莲说:“这么大的屋子就我一个人,怪害怕的。”

  马百万说:“没事,怕啥的。”

  奚粉莲问:“你干啥去?”

  马百万说:“出趟外头。”

  奚粉莲红着脸说:“在哪呀?我早就想出了,你完了,我也去。”

  马百万指着前边说:“那不是吗?跟咱屯子不一样,男的有男的地场,女的有女的地场。上边写着呢!”

  马百万朝走廊一头走去。

  男客房的门开了,牛二损伸出头来东张西望,奚粉莲忙拉上门,牛二损也将头缩回去。马百万走到便所门前,回头见奚粉莲没跟来,就推开厕所的门进去了。男客房的门又被牛二损推开,他伸出脑瓜看看女房间的门。

  奚粉莲一夜无眠。这一夜她盼望马百万能来,每当听到走廊有脚步声她都是一阵心跳。一点轻微的动静也能搅动着她那一池春水。多年守身的性饥渴,对马百万的思念,令她盯盯地望着房门。她有时好像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忙下地拉开门闩,又一次次地失望,她更加盼他心切。快天亮时,奚粉莲打了个盹儿,梦见马百万来了,钻进她被窝,两个人正要交合,吱吱的鼠叫声把她的好梦惊走……

  十九

  杨叶青穿着病员服坐在床上,跟牛肚两个人在吃早饭。她拽张纸巾擦擦嘴角说:“我跟方茜说说,你先跟着护士们学着打针,先拿我来练手。”

  牛肚咬一口馒头笑着说:“妈呀!我可不敢下手!”

  杨叶青说:“一回生,二回熟嘛!这是方院长欠咱们的账,她答应给咱村培养个乡村医生。你先当卫生员,熟悉差不多了再往深里学。”

  牛肚说:“青姑姑,你看我能行,我就下狠劲学!”

  杨叶青说:“有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是该好好学呀!趁梦生放假在家,再好好跟他复习复习文化课。”

  牛肚说:“初中学的那点东西,早都就饭吃了。”

  杨叶青说:“没事,梦生从小学到现在的书,我全给保存着呢。医学方面,我先给你借点眼前的书看着。”

  牛肚高兴地说:“那敢情好!”

  杨叶青决定等她出院了,就把牛肚留下,应该怎么学让方茜给安排。牛肚心里又高兴又有些伤感,后悔自己要是早学会大夫的手艺,她妈就不能让马大神给折腾死了,想到这里不由眼圈就红了。杨叶青没有注意牛肚的情绪变化,因为今天楚汉成要来,这让她很高兴又很激动。吩咐牛肚把病室床上地下收拾一遍。牛肚从床头柜上拿起药瓶把水杯递给杨叶青让她吃药,自己收拾起餐具,拿到水池间刷洗去了。

  中午,楚汉成果然由韩梦生陪同着来了。两人见面时杨叶青眼睛湿润了,楚汉成的嘴唇在颤抖,四目相望谁也没有先开口。半晌,楚汉成走上前将一盆蝴蝶兰花放在床头柜上,转过身握住杨叶青的手说:“还好吧?”

  杨叶青点点头,她望着那盆粉白的花朵,紫红的花芯开得艳丽又灿烂的蝴蝶兰,已经淡忘了的浪漫在心中悄然地荡漾开来……她发现,还没到两鬓染霜年纪的他,已经是眼含忧虑一脸苍桑了。二十多年别离彼此间有多少话要说。杨叶青虽然知道楚汉成今天要来,但,当这个在生活中失踪的人突然出现了,还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拥挤在心中的话在喉咙中卡住了。牛肚忙拿过凳子请楚汉成坐下。楚汉成望着杨叶青说:“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你们的事,梦生路上都跟我说了。你有个好儿子!”

  牛肚看了韩梦生一眼,拿起暖瓶要去打开水。

  韩梦生说:“牛肚,谢谢你照看我妈妈!”

  牛肚说:“谢啥呀?不应该咋的!”笑笑拿着暖瓶出去了。

  韩梦生说:“老师,你先和我妈说话,我去告诉方姨一声。”

  楚汉成说:“对对对!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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