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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树岭》 作者:陈玉谦

第59章 (8)

  杨叶青说派马大去乡里给打井队拉钻头去。她刚要推门进屋听着有燕子的呢喃声,抬头见有两只燕子在空中飞翔,不知不觉中春天来了。

  今年春来早,远处望去插树岭下的一片柳林有些发绿了。那两只燕子落在院中晾衣绳上,歪着脖子朝屋檐下的空燕窝看着。也许这个空巢原本就是它俩的家,夫妻越冬归来,看看是否需要修缮一下。也许是它们父母的家,去年它俩就出生在这里,在这里吱吱待哺,在这里亮翅,在这里出飞……老话说:燕子不吃落地的,鸽子不吃喘气的,燕子来了带翅膀的昆虫也该出飞了。杨叶青仰面看看天空,跟着马趴蛋一前一后地走进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奚粉莲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她无精打采地坐在炕上,头上扎着毛巾,一张忧郁、焦躁、痛苦的面容,一双茫然的目光望着放在身边的花布。她下地插上门,又转身上炕拿起那块花布扯成宽布条,脱掉上衣用布往腰上使劲地缠绕着,眼中不停地流泪,一圈又一圈地缠。

  地桌上放着马百万买的那座小闹表,表盘上一只母鸡随着秒针的嘀嗒声在啄米。奚粉莲看了一眼小闹表,用拳头狠狠地朝肚子上打,悲愤地喊着:“该死!该死!!该死!!!孽障啊——”她痛哭着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碾棚里,毛驴拉着碾砣一圈一圈走着。牛肚在轧包米面。有几个妇女等碾子,她们张家长李家短地扯闲白。五婶子走来,将一袋子苞米放在碾棚里。牛肚搭话问:“轧饲料哇?”

  五婶子笑眯眯地应着,说:“可不是咋的。人家供电所过了正月十五又拉闸了,眼看深眼井要出水了,谁知道给不给电哪?”

  牛肚筛着面说:“青姑姑正往乡里跑这事呢。能给,不给电咋开泵提水呀?”

  “可说呢!”五婶子帮着牛肚簸箕子。

  成子和几个孩子在踢毽子。二歪蹲在墙豁子前眯着眼睛晒太阳。快嘴喜鹊走过来喊:“成子,不回家楦饭啦?!”看见二歪,“哟,二歪做梦娶媳妇呢呀?”

  二歪撩撩眼皮说:“啊,天天做,一天娶一个。”

  快嘴喜鹊骂道:“死样!真不害臊!你心思人家寡妇肚子里揣的是你的种呢呀?”

  马百万拎着一个包,从村路上走过来。

  五婶子走近快嘴喜鹊,悄声问:“奚粉莲肚子真大啦?”

  快嘴喜鹊撇着嘴说:“那可不咋的,连屋都不敢出了!”

  马百万走到快嘴喜鹊的身后,他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有话要跟五婶子说,就停住脚步。快嘴喜鹊也没有发现马百万在自己身后,就又说:“你猜她肚里揣的那孩子是谁的?嘿嘿嘿!告诉你们吧,是马村长的!”

  二歪看见马百万,站起身就走。五婶子也发现了马百万,忙给快嘴喜鹊递眼神。快嘴喜鹊一扭屁股说:“哟,挟咕啥呀!我可不怕谁传闲话。那一回马村长搂着她,让我碰上啦,人家成双成对地住旅店,不整出孩子才怪呢!”

  牛肚急得偷偷做手势,暗示着快嘴喜鹊她身后有人。快嘴喜鹊说:“我说了就不怕!马村长胳膊没接好就回来了,就是惦记奚粉莲!这回又二返投唐住了两个月医院。等哪天回来,连老婆带孩子一块娶呗!嘿嘿嘿!双喜临门呐!嘿嘿嘿!哼!咋的呀?光长嘴说别人哪?!”

  马百万刚要发作,又强忍住了,他要听听下文,就圆睁二目地看着快嘴喜鹊。

  众人哪还敢听,都纷纷溜走。

  快嘴喜鹊见众人鸟兽散,叫着:“哎,哎——我都不怕,你们——”她回头正好跟马百万脸对脸,立时惊呆了,两个眼珠子瞪得像琉琉,尿不由自主地就洒在裤裆里了。她哭丧着脸看着马百万噌噌蹿火的眼珠子,伸手扇着自己嘴巴子说:“我让你这张烂嘴瞎白话——”

  马百万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快嘴喜鹊半天才缓过神来,见马百万已不见人影了,几个妇女站在远处看着她,就又扬起头,挺起胸,撇撇嘴,大声说:“哼!我喜鹊怕过谁呀!本来把肚子整大了嘛,还不兴人说咋的?!”她朝成子后脑勺拍一巴掌,“见鬼了?回家!”

  奚粉莲头发散乱地坐在炕上,她看看自己凸起的肚子,又将缠在腰上的布一圈一圈往下解。突然有敲门声,奚粉莲一惊,忙拽过被子盖上躺下。敲门声渐大,奚粉莲蒙上头。马百万在门外喊:“开门哪!”奚粉莲从被里露出头,瞪着惊恐的双眼。马百万边敲门边喊叫着:“开门哪!开门!!开开门!!!”

  奚粉莲惊恐万状地坐起来,低头见仍缠在腰上的布,急忙解下来扔在炕上,又抓起来塞进炕琴柜底下。

  马百万仍在敲门:“咋不开门呢?开门哪!”

  奚粉莲下地拉开门栓。马百万闯进屋,他脸色铁青地怒视着奚粉莲凸起的肚子。奚粉莲身不由己地后退一步。马百万指着奚粉莲的鼻子问:“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我他妈的真是瞎了眼睛了!你,你给我说,谁的孩子?”

  奚粉莲一时摸不着头脑,她怔怔地望着马百万,张口结舌,泪如泉涌。

  快嘴喜鹊回到家里坐立不安,她知道自己的祸惹得不小。想了想就从自家院中出来,悄悄走进奚粉莲家院里去探个究竟。她来到奚粉莲家的窗下,抻长脖子听声。就听马百万暴怒地问:“说呀!跟哪个王八蛋搞出来的大肚子?”

  快嘴喜鹊忙抽回身子,背贴着墙,心想,完了完了!我闯下塌天大祸了!我把奚粉莲害了!

  屋内,马百万凶神恶煞般地逼问着:“说呀!”

  奚粉莲低下头不语,只有委屈地哭泣,有口难以分辩。

  马百万步步紧逼地追问着:“快说!那个杂种是谁!?”

  奚粉莲被逼无奈,她强忍屈辱,吞咽着泪水,低声说:“是二歪——”

  听说是二歪干的,马百万差一点休克过去,他瞪着牛眼,嘴唇哆嗦,全身颤抖。奚粉莲的话一出口,自己也蒙了,她想解释清楚,她又解释不清楚。她想说明白,她却怎么也说不明白。她嗑嗑巴巴地说:“你听我说,二歪他,不,不是——是,是你——”奚粉莲原本是想说是你三十下晚在杨叶青家喝酒让我多心了,我才回家喝醉酒让二歪占了便宜。马百万当然不知道奚粉莲想说的话,他只听到她说“是你”两个字,立刻怒火中烧,血灌瞳仁,大叫:“什么?你竟敢当着我的面赖我?!你血口喷人!我他妈的啥时候碰过你?!”

  奚粉莲蒙了,她又语无论次地说:“我是说,是你要来这那天,不不不!不是你——我是说,二歪他——你听我说呀——”

  此时,马百万气得已经失去了理智,他骂道:“呸!下贱!臊货!母狗!见着公狗就调腚!你等着,我去把二歪抓来,你们两个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我洗净身!”他转身去拉门。

  奚粉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抱住马百万的腿哀求着说:“百万哪,你不让我活啦!”

  马百万将奚粉莲甩倒在地,嘭地关上门拔腿就走。奚粉莲跪在地上,痛苦万分地往墙上碰着头,眼见着撞得头破血流。

  窗外,快嘴喜鹊听见马百万开门声,抽身跑到房山头躲起来。马百万面色铁青,一阵飓风刮出院门,飞砂走石伴随着他扬长而去。快嘴喜鹊从房山头走出来,先看看已经走得无影无踪的马百万,又回头看看窗户,就朝院外走去。

  屋内,奚粉莲趴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哭着哭着她不哭了,坐起来,抬起头,两眼失神地望着天棚下挂摇车的木杆发呆。马百万“呸!下贱!臊货!母狗!见着公狗就调腚!”的话在她的耳边一声比一声大,这声音在屋中回响着。奚粉莲痛苦地咬着下嘴唇,闭目仰头,两颗泪珠化成两滴血流从两侧眼角分别流出来……奚粉莲全身一阵痉挛,睁开充满绝望惊恐的眼睛,目光落在炕琴柜底下。她爬过去扶着炕沿站起身,从柜底下拽出那团花布凝视着,将两条花布慢慢连结在一起。她爬上炕打开柜门拿出一套衣裤换上,将内外衣服换好后,奚粉莲下地照着镜子梳头。

  墙上挂着她给马百万刚刚挂完面的皮袄,用谷糠精心揉搓完的狐狸皮帽子。她早已经悄悄地担起了做妻子的责任,把马百万春夏秋冬的衣服洗好分类叠好整整齐齐地放进柜里。她打算今年春天再烀几斤黄豆做酱,园子里种几畦小白菜栽几垅葱都计算好了。在那些无眠长夜里,她无数遍地编织着两个人的甜蜜生活,这一切,都被这个飞来的横祸给打得粉碎。奚粉莲已横下心,除了死无路可走。她最痛苦的是,死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奚粉莲梳完头,站起身来用留恋的目光四下看看,搬过凳子放在地当中,拿起布带子,登上凳子将带子拴在挂摇车的横杆上,在套子上打了个死套结……

  马百万走在路上逢人便问二歪的下落,看着马百万的脸色,村民们便为二歪捏着一把汗,不知道二歪惹下了什么滔天大祸。

  快嘴喜鹊放心不下,她又偷偷溜进奚粉莲家院子,蹑手蹑脚来到窗根下,先是隐身在墙垛子处,一点点蹭到窗边,伸出脖子朝窗子里望。透过玻璃窗户奚粉莲的双脚悬在空中。快嘴喜鹊大惊失色,腿肚子转筋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尖叫着:“妈呀!妈呀!”她连滚带爬地跑到院外,拼命地大喊,“不好啦!奚粉莲上吊啦!快呀!快呀!快救人哪——”

  这时,在离奚粉莲家不远处,马百万拽着二歪的袄领子,二歪跟头把式地跟着,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一群孩子紧随其后。几个村民远远地跟着。快嘴喜鹊慌慌张张跑到马百万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快!快!快——奚粉莲上,上,上吊啦!”

  马百万一惊,呆愣在原地。

  快嘴喜鹊催着:“快去救人哪!奚粉莲上吊啦!”

  马百万缓过神来,他一把将二歪推了个趔趄,撒腿就朝奚粉莲家院里跑去。老蔫子闻声从自家院里跑出,跑进奚粉莲家院子里。马百万冲到房门前,推不开门用力将里屋门踹开,冲进屋里。老蔫子拦住村民和孩子们不让他们进屋。村民和孩子们围着窗户往屋里看。

  杨叶青不知道奚粉莲上吊这件事。她接到李乡长让她去乡里的通知,说有要紧的事。来到乡里后才知道,县委新调来的冯书记,让李乡长代表他向插树岭村,向她杨叶青道歉。李宝田说冯书记到任后,发现了给他装修房子的事,立即就此事件作出三项决定:房子拍卖,归还挪用的项目款;免去曹志乡党委书记职务接受审查;免去王助理乡长助理的职务,写出深刻检讨。杨叶青认为给王助理的处分太重了。李宝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王助理呀,是非观念不清,党性原则不强。他告诉杨叶青他本人正准备向县委请求处分。在杨叶青看来,李乡长是个廉政清官。李宝田向她列举了自己维护不正常班子,搞无原则团结,知情不举的两条错误。

  杨叶青认为话也不能这么说,李宝田毕竟是乡长,他也找曹书记谈过劝他主动向县委承认错误。李宝田说他不能为自己开脱错误,县里给啥处分他都接受。那笔项目款已转到村里账户上了,他们可以随时支出使用。杨叶青问多少钱?李宝田告诉她五万没变。杨叶青觉得不对,县里开发办拨给他们的项目款共计十万,怎么变成五万了?李宝田提醒她上次牛肚已经取走五万了。杨叶青这才对上号,她心里计算着,水泵房的电线杆子都立起来了,有这笔钱就可以把电线买回来,只要拉上电线,深眼水井那边一通电,水泵房就能用啦!只要地能浇上水,就不怕春旱了。就可以抽出手来干修桥修路的事了。杨叶青决定马上派人去买电线和水泵。她隔着窗户看见张立本开车从乡政府门前过去,忙跟李乡长打声招呼就出门去找张立本。

  张立本把车停在小饭店门前,走进店里招呼服务员从车厢上往店里搬啤酒。他自己来到柜台前,跟老板结算啤酒账,问:“哥们,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厨子手艺咋样?”

  老板说:“顶壳!比先前那小子强百套。”老板算好账照数付了钱,说,“三十箱啤酒,十箱小香槟。你点点钱。”

  杨叶青进门告诉张立本等她一会儿,就直接奔后厨走去,牛心正在颠大勺炒菜,发现杨叶青进来停下手上的活,用抹布擦着手说:“杨书记,这屋烟熏火燎的,到前屋坐吧。”

  杨叶青说:“不用,来看看你干得咋样?”

  牛心告诉杨叶青,他在劳改时学的灶上手艺用上了。老板挺满意,他干得也顺心。杨叶青让牛心给做碗热汤面。牛心非要炒两个菜。杨叶青说急着赶车去县里,吃碗面条就行了。张立本见杨叶青从灶房出来就忙走过去,向灶房喊出牛心,让炒俩像样的菜记在他的账上。牛心说算他的。杨叶青让他两人不要争了,她急着赶车到市里去办事。

  这时,又进来两个食客。

  杨叶青让牛心去接待客人。张立本看着走进灶房的牛心说:“要不是马春三番五次地说,我才不管他们的臭事呢。”

  杨叶青嗔怪地看着张立本说:“你呀,噘嘴骡子卖个驴价钱!”

  张立本笑着说:“老牛家爷俩不记仇,我有啥说的。我回屯子了,街里等着吃开江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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