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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也风流之桃花屋》 作者:王清心

第30章 老树新花(1)

  二月二十八,天上有红日白云,地上桃红柳绿。清早,结巴子家闺女们穿戴整齐,院门上贴了个双喜,噼里啪啦,炸了一挂响鞭,桃树上的乌鸦麻雀呼呼啦啦,地上纸屑纷纷扬扬。左邻右舍,孩子大人,三五成群,前来贺喜送礼看热闹。五丫头六丫头同一天出嫁,一个嫁到天子集,一个嫁到李家庄。天子集的,是个转业军人,篾器厂临时工,新派,不送彩礼,也不要新娘子带嫁妆。半月前,那男的送来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手把手教会了五丫头,俩人已经生米煮出了熟饭。鞭炮过后,五女婿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穿过院门。

  作者想象中,他三七分头,黑皮鞋,花格围巾,白手套,一身蓝工装。五丫头仿着城里学生,松紧鞋,尼龙袜,一身军装,里面翻出个雪白大尖领。新娘新郎一人一辆自行车,胸前各系一朵红绸花,俩人说了声再见,翻身上车,一蹦一颠离开了家。六女婿,李庄人,大户,弟兄七人,他是老大。

  婆婆说:时下不兴蒙头盖脸坐花轿,不兴凤冠霞帔长袍马褂,可我李家祖祖辈辈要面子,好热闹,喜事不得办草率。

  兄弟们也分别有话,咱家再穷,砸锅卖铁,也要把大哥的婚事办得体体面面。大嫂子是样板,她受了委屈,哪个姑娘还肯再进这个家门。近午时,媒婆领着李庄的马车,轰轰烈烈进了村,车前四对男女,男的湖蓝衣裤,腰系鹅黄绸带,斜挎红鼓,绕住女人一蹦二跳三飞跃。那鼓点说急一起急,说缓一起缓,一会儿如万马奔腾,一会如夜静更稀。女的水红衣裤,果绿肚兜,高举钱杆,在头顶处抖擞几下,三步一退,五步一转。钱杆长半人高,杆上刻出一个个小窟窿,三五个铜钱捆扎在一起,系在小窟窿里。女人拿钱杆打自己的肩腿头背,从左打到右,从上到下,哗哗啦啦,满身钱响。

  马车到了结巴子家门前,卸下四抬彩礼,第一抬大红绸扎着毛主席四卷著作,左边一对锄头,右边一对镰刀。第二抬半扇猪肉,第三抬一只羊,第四抬两只芦花公鸡,四对方糕,八对点红的大馒头。看热闹人说:结巴子给重礼镇住了,看他丢人现眼吧。二丫头风风火火跑道观,一把扯起结巴子,一脚踢了编了一半的猪八戒。结巴子瞪大两眼,嘴巴乱动说不出个响字。二丫头跳脚说:大大,你上了年纪,腰腿不好,不下地挣工分,不做家务,不管家事,我们不怪你。你隔三差五卖粮食买篾条,编个米篮饼筐,卖掉卖不掉,够不够本钱,我们也不计较。可是,你看看你,这半年,先是编出一大堆猴子八戒老唐僧,我们送到竹器社,人家捂嘴当成笑话,摆到集上,连个人影子也不来问一下。家里这点存粮全给你贴掉了,六丫头没嫁妆,两手空空进李家,她女婿不说,那婆婆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结巴子耐住性子等二丫头说了气话,朝里屋撅撅嘴,天芳奔过去,叫了一声,我的妈!结巴子说,叫人来抬吧。

  李庄人开了眼界,花凋人饱了眼福。一套竹青竹黄桌椅箱柜梳妆台,馍篓菜罩洗菜筐,童车摇篮玩物,还有四只方凳,不要说篾青多纯,竹黄多精细,只觉那款式多神气,那翠绿嫩黄两色,就让人不敢触摸,不敢落坐。最精彩的是一张四六见方烙花竹帘,看得人摇头咂嘴,咂嘴摇头,让人不知怎么说好。青绿色竹帘,烙下两朵黑牡丹,那黑,焦糊油亮,里面有火气滚动,那花怒放过了头,一碰一抖一阵小风,就会落下花瓣,让人想到过眼烟云,有聚有散。

  结巴子兄弟呀,你没脑子,拿脚也能想一想呀,闺女出阁,万事图个吉利,你瞧你这朵花,吊丧个黑脸,一点喜兴也没有。

  亏你还是村长老婆,这么迷信。烙铁烙出来的花,只有黑色。黑是万色之母,贵重如金。牡丹自古比喻荣华富贵,黑牡丹,自然是金贵大吉利。媒婆刘婶边说边扭动,一对小脚顶个胖身子,像棵没生根的树,随时都会倒下来。

  瞧你那张大嘴,死猪也能让你说活。什么富贵,你看这花大得出奇,黑的疹人,又妖又艳,花瓣一碰就会散落。

  老女人尽说破嘴话,吃块喜糖,改改味道。媒婆剥了块糖,塞进毛蛋妈嘴里,小脚一扭一扭,身子一晃一晃走开。

  你大大真是个民间艺术家,你看这朵花,造型、想象丰富,有才气。小吴站在竹帘前,冲白桃一笑,两只冷眼有了热气。白桃说,你过奖了,我大大不过是个老篾匠。小吴忙摇头:不,他是个艺术家,绝不是个匠人。白桃一笑,扭头就走,小吴追过去,白桃钻进堂屋里,小吴僵在门坎外面。

  他看了看满院子人,忙里忙外,看热闹的,做客的,沾亲带故,一窝一伙,只有他像个游魂,东游西荡。二丫头招呼迎亲的李庄人喝茶吃糖果花生,眼睛不时溜到小吴身上。小吴背过脸,刻意躲开她的眼光,愣了一会,朝院门外走去。二丫头横竖想不到,小吴不请自来,自从偷鸡事情过后,在田里她还是暗中帮他忙,他不推让,也不领情,装聋作哑,不知道一样。路上顶头碰面,他不是有意找别人说话,就是掉头走开。二丫头怕他受冷落,迎头拦住,递过一把花生糖,说:吃喜糖,老了腰不疼。你别走呀,等会还要打鼓耍钱杆子呢。小吴接过糖,望着她,破天荒,对她一笑。二丫头醉倒,心里说,这人对我还是有情有意。

  你找白桃有事?二丫头不想这样问,话却冲出来。

  你妹妹都嫁走了,哪天才能吃到你的喜糖?小吴的话是洗清自己,也是提醒她。二丫头心里凉了半截,小吴一箭击中了要害。这里作者把握不住二丫头此时心境,只能移花接木,把自己的心结系到她的头上。这么多年,提亲说媒的不断,找她相面,找她拿主意,谈价码,都是为了妹妹们的亲事,她早就在射程之外。十八九岁时,她说,不管家穷家富,人丑人俊,这人要能读能写,至少小学毕业。二十五年后,她说,至少也要中学毕业生。近几年,得罪了媒人刘婶,没人再提这事,她干脆横了心,一切比照小吴,高中毕业,嘴里不说不笑,眼里常常有话,对人冷淡,甚至那懒模懒样也是长处,也是好看。媒婆叹气说:二丫是花中花,画中画,最俏最艳,也最经看,只可惜,心有天高,命比纸薄,机缘迟迟不到。再后来,媒婆又说:这丫头,低不成高不就,不是填房,就是嫁给老头,她不肯,只能做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二丫头剥块糖塞进嘴里,咕噜噜吮一会,话泡在糖水里,说得甜甜蜜蜜:那女人,那年和你一伙偷吃我家芦花公鸡的那个女人呢?听说她跟县文工团里的一个老头子好了?

  小吴格格笑起来,两眼又变得清冷冰亮。他要惹二丫头生气,调足味道,把话说得慢条斯理:县文工团那老头,是她舅舅。她叫胡小莉,我们一直通信。那天,你气得够呛。

  气我?我气什么?

  二姨,家里人忙得四蹄朝天,你还有闲工夫和他磨牙根子。六姨要你去呢。小等跑过来,拿白眼珠子瞪住小吴。

  小吴你先别走,在这里吃喜酒,有四喜丸子,红烧五花肉。

  我这人不好吃,见肉见油就想吐。

  你看你,越吃越瘦,通脸刮不下四两肉。

  你说话真毒,说得我脸生疼。

  小等拽住二丫头,走进堂屋,说:你看我小姨多有出息,小吴跟在她屁股后面,摇头摆尾,像只狗,她连个眼角也不夹他一下。二丫头甩开小等,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炸开:你这孩子,事事尽往歪处想,别提你小姨;她算什么东西白桃正在替六丫头梳头,干咳一声。二丫头像盆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干脆一路骂到底:阴阳脸,假正经,自小就是个狐狸精……

  花痴。白桃使劲一梳,六丫头哎哟一声,白桃摔下木梳,走出堂屋。六丫头说:二姐,你把白桃气走了,你快帮我编辫子,急死人了。二丫头说,没羞的东西,哪有大闺女急着上轿的?

  说实话,二姐,新娘子不急都是装出来的,哪有大闺女不想嫁的……六丫头把话说了一半,断在嘴里,横竖吐不出。二丫头站在大镜子前,凹抠眼射出光芒,像盯住十年不见的老朋友,面生眼熟,苦笑说:人矮了,圆脸变成了长脸,眼皮嘴角往下耷拉,我老了吧?六丫头急忙说:人哪有不老的,我要是到了你这个年纪,脸怕是还不如你脚后跟皮呢。二姐,你别忙照自己,你听,又打鼓了,车快要走了,快帮我编辫子吧,我要四花子的。小等,把红头绳子递给我,不对,是边上的那条,你真笨,是边上的那条大红的!

  按二丫头习性,不把六丫头骂得狗血喷头,也会摔手就走,今天她一反常态,像个刚买来的陪嫁丫头,赔笑脸,赔小心,战战兢兢为她梳理。

  新娘子打扮好了吗?再不上路,新郎等成个长颈鹿了。

  媒婆刘婶一双小脚杵在门外,胖身子斜到门里面,话一出口,眉开眼笑。六丫头应一声,满脸放光。

  院门外热闹起来,鼓点响起,钱杆耍开,迎亲的在前,送亲的在后,四抬篾器嫁妆居中,六丫头低眉垂目,走出堂屋,一路莲花碎步。她从头红到脚,红褂红裤红鞋红袜,头上插了一朵大红花,转眼间,活蹦乱跳的六丫头变成了一个含羞带笑的小媳妇。白桃将垫脚凳放在马车前,小声问:六姐,你装成这模样累不累?六丫头没抬眼,没说话,上车前,瞅准没人注意,朝白桃腰上拧一把。白桃忍住疼,没敢吭气,退出人群,走到墙角,掀起衣襟,只见腰间有一块青紫。

  拧青了吧?你家姐妹都有意思。

  白桃猛回头,瞪了小吴一眼: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像块狗皮膏药,粘上身就撕不掉了。

  小吴一笑。

  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事对我来说,比上天摘月亮还难,对你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你绕着弯子说,我兜圈子听,累不累?有话直说吧。

  听说你演红灯记那阵子,红遍省城,省报上还登过你的大照片呢……

  我耳朵根子软,经不住夸,你说正经事吧。

  听说那个带队的姓刘,他特别看重你……

  那姓刘的如今当了“五七”办公室主任,是个肥缺,有实权,专管下乡知识青年的事情。可惜,做官的人记性差,哪里能记住一个老百姓。就算他记住我,我也不会为了你,去求他的。

  你别生气,是这样的,县文工团乐队缺个吹黑管的,团长是胡小莉三舅,他愿意借调我,要经过“五七”办公室,也就是说,只要姓刘的点头,我就能进县文工团。

  胡小莉打通文工团,我打通“五七”办公室,你不要我二姐,她的好处,你却照单全收,无本无利,你真会算。小吴收住笑,脸绷得小庙门一样说:我不止利用女人,是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我跟继母长大,从小就会看人眼色,就实际……

  你不要斗私批修,这里没开批判会。

  我喜欢你是真的,想让你帮忙也是真的。

  我不是二姐,花言巧语迷不住我,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我也不会帮你的。

  你不会白帮忙的,事成,这块上海牌表送给你。小吴取下手表,递给白桃。

  哼,怎么,聘礼是块手表呀?二丫头像抓奸捉赃,嗓音激动得一蹦一跳。小吴白桃急忙散开,二丫头一手拉住一个,满脸涨红说:我碍事,我走,你们留下慢慢说话。

  白桃憋住劲,一巴掌甩到二丫头脸上。二丫头愣住,鼻血顺着嘴唇往下滴流。小吴掏出手帕,塞到二丫头手里。白桃走到大门口,马车带着热闹走远,门前冷冷清清,她站一会,才觉得手指骨又麻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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