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高明生正伏在桌上审核一份文件，雷清蓉忽然一头闯进了办公室。她穿了一件紫红色的大开领衬衫，从领口透出里面贴身的浅蓝色内衣。一条青色裤子，鞋子上扑满尘土，显得风尘仆仆的样子。高明生急忙放下了手中的笔，对她说：“什么事大清早就来了？”

　　雷清蓉也不等他招呼，一屁股在高明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才说：“大清早才凉快嘛！”

　　高明生急忙去给雷清蓉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和你谈谈！”

　　雷清蓉端起水杯，“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擦了一把嘴，这才着急地说：“你先不忙着和我谈，我有事找你！”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高明生急忙问：“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雷清蓉两眼落到高明生身上，认真地看着他，突然问：“我真的是村主任了？”

　　高明生说：“难道是和你开玩笑的？”

　　“可我还不是党员！”雷清蓉大声说，“我要入党，高书记！”

　　高明生一听这话，觉得有些好笑，但一看雷清蓉满脸严肃的样子，忍住没笑出来，却盯着雷清蓉反问：“你就是为这事来的？”

　　雷清蓉用手将前额的头发往后理了一下，说：“是呀，我把申请都写好了，高书记你看看我够不够入党的条件！”说着就掏出申请，恭恭敬敬地放到了高明生的面前。

　　高明生朝申请瞥了一眼，然后把它推到了一边，继续看着雷清蓉说：“好哇，要求入党是好事呀！不过我要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入党？”

　　雷清蓉说：“你这话才问得有些怪！我都是村主任了，还不是党员，你说人家会不会笑话我？”

　　高明生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他就喜欢这种直率的性格。但他还是用了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对雷清蓉说：“谁笑话你？谁说的村主任又一定要是党员？”

　　雷清蓉红了脸，露出了一副认真而固执的神色，说：“谁说的你不要管！反正我现在都是村主任了，连党员也不是，面子上不但不好过，他们开支部会，也把我关在栅栏门外，我什么也不知，还怎么当这个主任？人家说得好，当官不入党，打屁都不响！所以你必须答应我入党，不然我就不干这差事！”

　　高明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了，说：“雷清蓉同志，你对入党的认识还很片面。入党不是为了当官，而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雷清蓉说：“那就算是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

　　高明生说：“怎么算是？我看你需要好好地提高一下觉悟！”高明生停了一会，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正好，乡上前天接到县委组织部通知，过段日子，县党校要办一期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班，你先到那里去学习学习！等学习完了以后，你再来回答我的问题。回答清楚了，我们当然可以考虑你入党的问题！”

　　雷清蓉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说：“真的？那就去学习吧！不过到时可别忘了！”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高明生急忙喊住了她，问：“你到哪去？”

　　雷清蓉扑闪着眼睛，有些不明白地回答：“回去呀！”

　　高明生说：“你给我坐下！你给我说了事，我的事还没给你说！”

　　“说吧！”雷清蓉又坐下了。

　　高明生说：“你现在是村里的主要干部了，有些事我必须给你谈谈！一是团结的问题。我最近才了解到你们村家族中的一些矛盾，在这一点上，罗梦科同志是做得有些不对的。但你现在也是村主任了，要胸怀宽广，主动地做出榜样，去团结他，不要再分什么‘安公’、‘弘公’的人了……”

　　听到这里，雷清蓉立即说：“是，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就是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我去主动团结他，要是他不买账，我不是热面孔贴在冷屁股上了？”

　　高明生说：“你还没去团结，怎么知道他不买账？再说，石头都可以煨热，何况一个人？我对罗梦科同志还是有些了解，他心胸虽然有些狭隘，但本质还是好的！你才上任，许多工作需要他的帮助和配合，你不主动去团结他，那怎么行？”

　　“是，高书记，我记住你的话了！”雷清蓉觉得高明生这话不错，脸上流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说完又问：“还有什么？”

　　高明生见她一副匆忙的样子，估计她还没吃早饭，就说：“你忙，那我就长话短说。第二，就是要好好考虑一下村里的发展，不能再像罗述良那样，只守摊摊！”

　　“是！”雷清蓉又响亮地答应了一句。

　　高明生见雷清蓉一副响鼓不用重锤的样子，于是不打算再说什么，只把她那份申请往前推了推，说：“把这个拿回去……”

　　高明生话还没完，雷清蓉就惊得叫了起来：“怎么要拿回去？你是不想让我入党了？”

　　高明生说：“怎么是我不想让你入党？你知不知道程序？你的申请要交给村支部，也就是要交给罗梦科同志……”

　　“我知道该交给村里！”雷清蓉急忙说，“可你知道，从罗文望到罗梦科，一直都没发展过我们‘弘公’一脉的人入党，所以我才来找你的！”说完，又补了一句：“他要是不接我的申请怎么办？”

　　高明生说：“刚才我还叫你不要分什么‘弘公’、‘安公’的人，你答应了就忘了？”说着站了起来，将申请递到了雷清蓉手上，才继续说：“实话告诉你吧，那天我找罗梦科同志很好地谈了一次，狠狠地批评了他脑子里这些宗族房支思想，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人都是变化的嘛，你还没有把申请交给他，怎么知道他会不收？”说着，在雷清蓉面前站了下来，微笑地看着她，像是开导，也像是鼓励地说：“你不认为这正是你们化解矛盾的一次机会吗？你回去把申请交给他，还请他做你的介绍人，你看他怎么做。”

　　雷清蓉听了这话，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说：“是这个道理呀！我看得起他，他要是不理我，那就是他不对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道理？真是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说着，像个小姑娘似的，不好意思地对高明生笑了一笑。

　　高明生说：“那好，你就回去试试吧！”

　　雷清蓉回答了一句“是，高书记！”就转过身，风风火火地回去了。

　　雷清蓉记住高明生的话，回到村里，连家也没有回，就径直去找罗梦科了。

　　罗梦科还住在当年他的爷爷罗轩功卖掉的老房子里。解放后，这些房子物归原主，又回到了罗文望的手里。只不过，他父亲当年卖给罗轩德的是正房五间，正房两边厢房六间，楼门一间，厅房五间，厅房两边厢房四间，还有上房五间，以及花厅、敞廊、花园等，土改时，尽管罗文望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但他还是不可能把这么多的房子都拿回去，只拣了三间正房、三间厢房要了。现在，罗文望和罗梦科各住了一间正房，一间做了堂屋。罗梦科的儿子住在厢房里。

　　尽管罗梦鲜和罗梦科两家人都住在一个大院里，可因为特殊的恩怨关系，这么多年，雷清蓉只到罗梦科家里去过一次，那还是和罗梦鲜结婚时，需要村里在证明上盖章，和梦鲜一起去的。从那以后，雷清蓉就再没有去过。

　　雷清蓉一跨进院子，就看见罗梦科在堂屋里织背篓。雷清蓉猛一见，才记起还没来得及考虑看见他该说什么话，甚至连称呼也没想好，就匆匆忙忙地来了。喊他“大伯子哥”吧，这么多年一直没这样称呼过。喊支书吧，又显得严肃了一点。想了想，便还是按照风俗喊了他一句：“他大伯，织背篓呀？”

　　罗梦科没想到雷清蓉会来，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急忙站了起来，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小凳子递了过去，说：“哟，是梦鲜家的，你还舍得到我的门上来呀！”语气中带着责备的成分。

　　雷清蓉在凳子上坐下了，说：“我坐了你坐哪儿？”

　　罗梦科说：“我有高板凳！”

　　雷清蓉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以后来的时间就多了……”

　　话还没有说完，隔壁屋子里的罗文望听见了堂屋的说话声，忽然叫了起来：“梦科，是哪个来了？”老头子今年已经七十来岁了，两年前摔了一跤，中了风，如今半身瘫痪，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

　　罗梦科说：“是梦鲜家里的清蓉！”

　　罗梦科话音刚落，没想到老爷子竟气愤地在床上大声骂了起来：“她来做什么？来搞反攻倒算呀！叫她出去！”

　　罗梦科听了这话，沉下了脸，冲着罗文望住的房间没好气地吼了起来：“你哪里那么多废话？”

　　罗文望听见儿子的吼声，这才闭了嘴。

　　这儿罗梦科看着雷清蓉，似乎想说什么，可终于没说，而是直通通地问：“有事吗？”

　　雷清蓉想了一下，也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入党！”雷清蓉的声音很大，有意让老爷子听见的样子。说实话，刚才老爷子的话，让雷清蓉觉得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果然，雷清蓉的话才完，老爷子又在隔壁叫了起来，像是气急败坏的样子：“什么，你要入党？你要入什么党？”

　　雷清蓉响亮地回答：“共产党！”

　　“呸！”老爷子马上怒不可遏地接上了话，“你做梦吧！你也不想想你的家庭历史！不要以为改革开放了，邓小平把你们头上的帽子揭了，共产党就真的不讲阶级了，什么猫呀狗的都可以往党里钻了！梦科，你可千万不能让她入党……”

　　罗梦科像是听不下去了，又冲着老爷子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你不说话嘴巴会臭呀？”吼完，才又回头对雷清蓉问：“你真的想入党？”

　　“这事还有开玩笑的？”雷清蓉说，“过去是普通老百姓，是不是党员无所谓。可现在好歹也是一个村干部了，不是党员群众会说连党员都不是！所以我特地来请你做我的介绍人，不知你答不答应？你看，我申请都写好了！”说着，就把申请掏出来，交到了罗梦科手里。

　　“请我做介绍人？”罗梦科像是很意外的样子。

　　雷清蓉说：“是呀！我是真心实意的，你难道不愿做我的介绍人？”

　　罗梦科想了一会，说：“好，那我就做你的介绍人吧……”语气虽然有些勉强，但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可这时，罗文望在房里又忽地叫了起来：“梦科，你的阶级立场到哪儿去了？不能做她的介绍人！不能做她的介绍人呀！我还是党员，我坚决不同意她入党！”老爷子的声音太高，有些嘶哑了。雷清蓉甚至还能感觉出罗文望说这些话时愤怒地舞着枯柴棒似的手臂的样子。

　　罗梦科见雷清蓉满脸不高兴的神态，立即说：“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不说话闲不住的人！”

　　雷清蓉说：“我知道，那就这样了，我谢谢你！”说着，站起来走了出去。说实话，这样的地方她是一分钟也不愿待了。

　　走过院子，雷清蓉心里还像堵了一块石头似的闷得慌，真想冲着天空大吼几句。她没想到，解放这么多年了，这位当年的农协主任，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时期的干部，思想还这样顽固和僵化。别说当年梦鲜的父亲和爷爷根本不是恶霸，够不上枪毙，即使他们都罪大恶极，可又关梦鲜和她什么事？那时他们都还没有出生呢！这真是太可笑了！可雷清蓉却笑不出来。虽然雷清蓉犯不着去和一个即将见阎王的老头子计较，可那些话，让谁听见心里也不好受呀！怪不得婆母要这样支持自己！不过从今天的事情来看，罗梦科的态度真还有一些转变，甚至还同意做自己的入党介绍人，这又让雷清蓉感到了一丝欣慰。

　　没过几天，乡上果然通知雷清蓉到县党校学习，雷清蓉便愉快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