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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 作者:苗炜

第26章 父与子:“颜色改平常 精神自损消(1)

  绝望是这样一种病症,从来不曾有过它是最大的不幸,得到它是一种上帝所赐之福。——克尔恺郭尔

  杜一举十七岁那年精神出了点儿问题。他早上五点就起床,穿着小裤衩,从西四羊肉胡同跑出来,跑步穿过阜成门,跑步穿过西便门,再跑回家,这一趟就是十几里地。当时,学堂里有体育课,少男少女着运动服练习体操,可街面上还没有人这样小衣襟短打扮地早起跑步,邻居们看见了就说,老杜家的二儿子发疯了。杜一举在宏达学校念高中,物理、数学、英语、化学这几门功课念得吃力,爸爸杜文成还让他跟着学医。杜文成在寓所开诊,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们耳鸣发热,遗精失眠,心悸多梦,健忘拉稀,疲惫虚弱,厌食腹胀,不外是肝肾阴虚,心肾不调,心脾虚弱,肝气郁积的毛病。杜文成给人看病,杜一举从旁观看,到了学校也喜欢给同学号脉,哪个脉相是脱,哪个脉相是虚,哪个脉相是洪,哪个脉相是散,细加辨别,也辨别不出个所以然。上到高三,面临会考,杜一举学得更加用功,某一天早上起来背诵英文,忽然想不起来“扣赛因”和“赛因”是什么意思,过了半个小时才记起COS和SIN乃是三角学的术语,并非英文单词,不由得哈哈大笑,跑出门去。

  杜文成注意到儿子杜一举不太正常,有点儿痴傻呆苶的意思,给他吃了两副药也没见好转,不免忧心忡忡。他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大儿子杜大鹏不是念书的材料,早早学着做药铺生意,已经独当一面,杜文成就盼着二儿子能考上协和医学院。

  当时社会上有一股嘲笑中医的风气,说中医素无专科,都是读书不成,涉猎几册莫衷一是的医籍,背几篇简略浅陋的歌诀,就悬壶济世以谋生计。杜文成心里郁闷,就盼儿子能考上协和,融会中西医学,光宗耀祖。协和医学院每年在全国招生三十人,学八年方可行医,能考上的都是顶尖聪明之人,杜文成没事儿就念叨协和,这给杜一举造成了极大压力。

  杜一举跑步跑了半个多月,西四派出所的巡警找上门来。民国初立,稳定压倒一切,派出所制度、巡警制度都刚建立,警察怕辖区之内有疯癫之人做出格之事,见到什么不对劲儿的事情就要过问,到了诊所就说:“老杜啊,你那二儿子是不是要管管了?每天穿一小裤头儿就出去跑步,有碍观瞻,也有失体面啊。咱们是民国了,你这儿子可不能给政府添乱。”警察找上门来,杜文成明白了,考协和还是暂且放在一边,赶紧把儿子的病看好才是,他本来就是治疑难杂症精神抑郁的医生,儿子要是精神出问题,那不砸了自己的招牌?于是就和长子杜大鹏商量:“你这弟弟不太正常,你说该怎么办?”杜大鹏回话:“那就给他送医院去呗。”

  当时北京城里的协和医院,还没有精神科,广州开风气之先,有西方传教士办的一所“致美医院”,全国的精神病人都往那里送。杜文成可不忍心把儿子送去广州,自信能把儿子慢慢调理过来,到学校给杜一举请了长病假,一把锁把儿子锁在西厢房里。起先两天,杜一举有些犯浑,以头撞门,高声嘶喊,慢慢也就习惯了,在屋子里吃喝拉撒,翻翻书看。养了一个多月,杜文成见儿子好转,就问:“你是不是不想念大学啊?你妈死得早,她可是盼着你念大学的。”杜一举回答:“我要念大学,我还是要学医,不过,既然要学医,我还是想去美国学医,协和的医生和老师都来自美国,我何不直接到美国取经呢?”杜文成见儿子说话在理,心神安定下来,只是留洋,花钱多路途远,当爸爸的有些不舍。可儿子既然提出来了,爸爸也就一口应承下来,“你且再休养些日子,我给你筹钱,咱们去康奈尔大学学医去。”杜一举得到爸爸的承诺,病也就好了。转过年来,杜文成、杜大鹏送杜一举到天津,在码头上了船,直奔圣佛朗西斯科而去。

  这一去就是十年。杜文成依旧在羊肉胡同的寓所里给人看病,杜大鹏开了个小药铺,名叫万春堂,兼卖中药和西药,其中貌罗谟安母纽谟和貌罗谟那笃留谟,就是溴化铵和溴化钠,有安神的作用,杜文成经常写到方子里。他最推崇的一味西药是阿司匹林,他舔过一口,说是酸的。杜大鹏给他解释,这阿司匹林,化学名为撒里矢尔酸,所以味道是酸的,其性最善发汗、散风、除热,药性富于变化。杜文成逐渐掌握阿司匹林的药性,少用是凉,多用是热,要是发低烧,吃一片,浑身大汗,病就好了。要是发高烧,就用生姜、红糖煎汤,吃一片,浑身热汗,就退烧了。如果病人身体虚弱,就用六两山药,煮成汤,服用一片。山药、姜汤都可以帮助阿司匹林发挥药性。鲜茅根有透发之性,可以脱毒退热,加石膏,再加阿司匹林,就是一味消毒汤。阿司匹林五毛钱一片,很多病人不舍得买,小小一片药,瞅着也不起眼,不如五毛钱拎着几大包草药实惠。杜文成给人看病,病人随意留下一些诊金,家境富裕的就多给,家境贫寒的就少给,再拿着药方去万春堂抓药。父亲开方子,儿子卖药,家里富裕起来,很快杜大鹏就娶了媳妇,媳妇来自河北三河。三河向来给北京城供应老妈子,杜文成托人从三河找了个名叫陈凤菊的姑娘,完婚之后,很快给杜文成生了个孙子。倏忽十年过去,杜一举学成归来,从纽约坐火车到圣佛朗西斯科再坐船回上海再坐火车回北京,在美国打网球练田径,变得是又高又壮,再不是当年弱不禁风的少年。可有一样,还是喜欢跑步,头一天从前门火车站接回家吃了饭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换上运动衣,穿上新百伦运动鞋,跑步穿过阜成门,跑步穿过西便门,再跑回家,这一趟还是十几里地。

  杜文成六点钟起来,在院子里先做一套操,两手相叠于丹田,提肛缩肾,“嘘”的一声,横膈膜上升,小腹后收,逼出肺腑的浊气,连念六回“嘘”字以平肝气,再做“呵”字功补心气,做“呼”字功补脾气,做“嘻”字功理三焦。“嘘呵呼嘻”一番,煮上一锅白粥,看着粥油冒上来,所谓“粥油”就是粥锅里形成的那股子稠汁,滚作一团,这就是米的精液。《本草纲目拾遗》中说,粥油实毛窍,益阴之功比熟地还好。女子吃了滋阴,男的吃了补精。陆游有诗云:“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眼前,人间自有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杜文成没事儿就跟儿子儿媳念叨喝粥的好处,平日里都是陈凤菊早起煮粥,这一天杜文成亲自下厨房,要给儿子熬粥喝。煮上粥,到西厢房一看,杜一举不在屋,正疑惑呢,看杜一举浑身是汗,跑步归来。杜文成十年未见儿子,看着他多少有些陌生,言语间不免客气,“你到屋里歇歇,一会儿来吃碗粥吧。”杜一举凑到粥锅前,问道:“北京城里有没有送牛奶的?”杜文成道:“怎么你要喝牛奶吗?”杜一举道:“我这次在上海呆了几天,人家那里西化,租界里都有专门的送奶工,每天早上就把新鲜的牛奶送到家门口,喝牛奶能强身健体,租界里的法国人、英国人、日本人,都好喝两口牛奶,我在美国,每天早上也是要喝牛奶。上海的公寓里还有抽水马桶,还有淋浴,解手洗澡都在屋子里。”杜文成拿着个大勺子搅和粥锅,听儿子说得不着调,把勺子把灶台上一顿,“咱们先不说这牛奶和马桶,我且问问,你在美国拿了个博士学位,到底是个什么博士呢?”

  杜一举答:“我在康奈尔大学拿的是卫生学博士。”

  杜文成把勺子拿起来接着搅和,“那你给我讲讲这卫生到底是什么学问。”杜一举道:“卫生实乃关系国计民生的大学问,我国四万万人口,现在的平均寿命是三十岁,每年枉死之人有六百万之多,这六百万人如果能得到简单的医疗保护,则可健存,如今不幸而死,就是卫生事业不振之故。现在英国人平均寿命是五十八岁,美国人也能活到五十三岁,人民健康与否,与国家强盛有重大关系。我国人口,量多质差,健壮无病合乎健全体格标准者寥寥无几,都说上医医国,卫生学就是济世安民的大学问。”杜文成哼了一声,“你这套说辞也没什么新鲜,西方人总说我们不明白卫生的道理,可我们数千年的种族,也没淘汰灭绝了,不论喝粥还是喝牛奶,凡百物都是煮熟了再吃,这就是我们的卫生。”杜文成盼着儿子归来,能做个医生,能开药能开刀懂内科懂外科,学一门能立于天地的本事,不承想儿子学了个大而无当的卫生。他知道这卫生一事,权柄在于官府,个人所能做的实在有限,把粥锅端了下来,说道:“我看你还是搞搞个人卫生吧,这跑了一身的汗臭,让你哥哥带你去清华池洗个澡搓搓背,然后你再搞别人的卫生吧。”

  杜大鹏带着杜一举,坐了辆人力车,奔王府井清华池而去,一路上正穿过北京的繁华地带,正好让兄弟见识一下北京城的变化。杜一举留神观看,双泰山鞋铺、王记成衣铺、新生电锯木材厂、吉兴成粮油店,这些老店铺还在,梁禄和糖果店、兴盛自行车行、远东汽车行,这是新开的商店,街上有了下水道,建了公共厕所,垃圾堆也少了,不由得为家乡的变化欢欣鼓舞。兄弟二人到了澡堂子,找了两个扬州师傅,泡澡搓背,通体舒泰,沏上一壶高末儿,杜大鹏开口问:“你去爸爸那诊室看了吗?”杜家是一座小四合院,杜文成的诊所就在倒座房里,一张丈二长的药案靠墙边摆着,上面是几个大青花瓶子,瓶子里面随便塞一些丸散膏丹,药案上还有一座精铜炼制的药臼,这些都是摆设,屋子正中摆着八仙桌,上面有笔墨纸砚。杜一举回来之后进去转了转,说:“我看了,和十年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杜大鹏道:“没多大变化,就是里面多了两个物件儿,一个是体温表,一个是听诊器,这体温表我会用,可这听诊器到底怎么用,有什么好处,我和咱爹可都没琢磨出来。这是前年卫生局给诊所发下来的医疗器材,说是发,还收了咱们两块多钱的器材费,说是要医学科学化。当时还让爸爸填个表,叫北平市旧医诊所登记表,咱爹当时就不乐意了,什么叫旧医,咱们这中医算是旧医,西医自然就是新医,那么以新替代旧,就是必然趋势。我看咱爹为这事儿没少犯愁,就盼着你回来,能有个计较,你才是新医生。”杜大鹏喝了口茶,嘴里水分更多,稀里哗啦地说下去,“其实,咱们不是因循守旧的家庭,咱爷爷当年在河北和洋人合资开眼科医院,那也算是领风气之先。洋人到乡下给人看病,大树底下就做手术,患白内障的盲人,当场就能复明,咱爷爷一下就认定西医确有高明之处。不料后来,清廷罗织罪名,说咱爷爷里通外国,勾结传教士贩卖人口,采生折割,挖了别人的眼珠子配药,把咱爷爷给问斩了。要我说,咱爷爷当年就是新医,开风气之先开得太早,到现在应该给咱爷爷平反,可你说这大清国已经没了,现在是民国了,咱们找谁给平反去?还是得咱们自己平,爸爸两年前回乡下,给咱爷爷修了座大坟,让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咱爷爷可是开明的新医生。”

  杜一举从小就知道爷爷的故事,这位乡村医生发明了“鳝鱼创可贴”,在河里抓鳝鱼,砍下脑袋,把鳝鱼的血涂抹到一张草纸上,草纸晒干,存着,乡下人要是被镰刀、锯子割伤,撕下一片草纸贴到伤处,立刻止血。他还养了二百多只蝎子,晚饭时就拿一只活蝎子,沾点儿白酒吃下去,身体健康,本来能活到一百岁,可接受了西方文明,害得自己掉了脑袋。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不由得长叹一声,“这样野蛮的事情,在这里不会重演了。咱们这儿有一句古话叫做‘医不三代,不服其药’,说中医传承三代,用药的经验才值得信赖。咱们家也传承三代了,倒要洗心革面,做出一番新事业来。”杜大鹏听了,一骨碌从床榻上坐起来:“兄弟,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继而又“唉”了一声,躺了下去,“不过,咱爹这两年精神越来越不济了,有点儿糊涂忘事儿,你刚回来,他精神还好,你且多陪陪爸爸。”杜一举闻听,心中不安,“爸爸怎么了?”杜大鹏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倒有两样症状,说出来你给分析分析。

  一是健忘,老忘事儿,有时候提笔给人开方子,忽然就想不起来那字该怎么写了。二是话少,以往总跟我念叨医学上的事儿,探讨药理变化,现在常常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不说话。我看他是想你想的,前些天还跟我说,‘一举这一去怕是有三年多了吧?’三年多?你这一去就是十年,他怎么会给当成三年呢?”杜一举听完发愣,杜大鹏看兄弟两眼直勾勾的,踹了他一脚,“你发什么愣呢?你倒说说看。”杜一举道:“有个德国医生,叫阿尔茨海默,他二十年前发现一种病叫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就是爱忘事,言语少,时间也容易混淆,这阿尔茨海默症乃是大脑发生病变,美国这些年报告的病例是越来越多。”杜大鹏问:“阿尔茨海默症?

  可有什么洋药能治?”杜一举摇头,“现下还治不了。”杜大鹏道:“我看就是有点儿老糊涂,脾肾亏损,脾虚痰阻,你多陪他说说话就好了。过两天,有个神医会的团拜会,你就陪着咱爸爸去,一是照顾他,二是你也社交一下,认识认识北京医学界的人物。”杜一举问:“什么是神医会?”杜大鹏道:“就是神州医学研究会。”

  神州医学研究会,创立时间不长,成员都是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中医大夫和药铺掌柜,他们的宗旨是“国粹不保,何以立国。国产不兴,何以利民”。这一次的团拜会,假座“玉鼎轩”酒楼举行,门口一个大屏风,上书一首元曲:“玉笙吹老碧桃花,名鼎烹来紫笋芽。山斋看了黄笙画,荼蘼香满把,自然不尚奢华。醉李白名千载,富陶朱能几家?贫不了诗酒生涯。”团拜会这天,二楼大厅二十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杜一举陪爸爸杜文成出席。杜文成坐在四号桌子,杜一举陪他过去,四号桌上有一位老先生,鹤发童颜,乃是京城医界的泰斗唐鹤年。杜文成躬身施礼,“唐老先生,咱们可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唐鹤年也拱手还礼,“哟,杜大夫,咱们是四年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孙中山孙大炮死的那年,这一次要不是梁启超梁先生死了,咱们还真没机会见面呢。”说完哈哈大笑,声振寰宇。书中暗表,这是一九二九年的年初,梁启超先生在北京去世,去世前在协和医院治疗,有消化系统的疾病,也有痔疮等难言之隐,五十五岁病逝于协和医院,在北京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梁启超先生素来相信科学,多次撰文抨击中医,他这一死,北京城里的中医大夫大多喜笑颜开,就办了这么个团拜会。四年前,孙中山孙先生也被协和医院给治死了,神医会也曾开宴庆贺。杜一举不明就里,把父亲安顿在第四桌坐好,自己到第十五桌坐下。他左手边坐着一位消瘦男子,四十来岁,身穿西服,戴金丝眼镜,再左边是一胖大老者,身穿日本服装,圆脑袋,留着仁丹胡,一看就是个日本人。二人正低声聊天,不断提到梁启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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