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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 作者:苗炜

第29章 父与子:胸中怀汤火 变化故相招(1)

  杜一举在北平市卫生局上班,每天早上都要先看看报纸,办公室里除本地报纸之外,还订了上海的《申报》和《字林西报》,杜一举先看《字林西报》,这是英文报纸,符合他美国博士的身份。

  看完《字林西报》再看《申报》,这两份报纸到北京要晚一天,可抢新闻抢在前头,《申报》率先披露,中央卫生工作委员会通过法案,要废止中医,扫清医学进步的障碍,随后各地报纸纷纷跟进报道,《北京晨报》、《北平邮报》都刊登了不少论战文章。杜一举上班,先把各地报纸浏览一番,爸爸杜文成不爱看报,有个收音机,每天就听京剧,到晚上杜一举给爸爸汇报一番各地报纸的摘要,“广州《新闻报》载,广州中医公会发布电文说,有西药经纪,受帝国主义指使,要取缔中医,打倒中药,推销西药,丧心病狂,贩卖中国,莫此为甚。

  我广东中医界誓死力争,望工商各界,一致声援,以救危亡。《北京晨报》上发表了老中医陆士谔先生的文章,陆老先生说,吾深信中医之精粹,五千年来之经验,其成效之卓著,断非三五西医所能撼动。试行全国投标大决选,逼发选票,令国民自由投票,信用中医中药者若干人,信用西医西药者若干人,政府监视开票,吾知信中医中药者,必得百分之九十五,信西医西药者不过五人也。上海的《申报》说,全国医药团体大会发布宣言,如必欲以莫须有冤狱相加,谓中医为草菅人命,涂炭生灵,视之为洪水猛兽而不容发展进化,则吾人唯有先自引退,静听全国四万万民众之最后公判。”

  杜文成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听杜一举复述报纸上的论战,待儿子念完报纸,睁开眼说道:“看来这一回动静不小啊,全国都动起来了。

  你说这中央卫生委员会的委员,怎么都是西医呢?

  怎么就没有中医呢?凭什么他们就能确定是否该废止中医呢?”杜大鹏在边上插话道:“这就是民主啊,咱们选了议员,议员提了法案,要是通过了,咱们就得照着办理。”杜文成转头看看大儿子,又转头盯着小儿子,“到底啥叫民主啊?”杜一举道:“民主就是人民做主,全国四万万人,不可能都一起商量事儿,所以就选代表,这就是国会代表。我看这个法案,在国会未必能通过,这不过是中央卫生委员会一相情愿,如果真是四万万人投票,那我相信,还是信中医的人更多。咱们的国民还是愚昧。”杜大鹏道:“这话咋说的,我们信中医,怎么就是愚昧了?你爸爸,你大哥,都是愚昧?”杜一举想要解释,杜文成却摇摇头说:“这事情不在哪一边人多,九十五人都信中医,五个人信西医,那也不能说就把西医给灭了,反过来说,九十五人都信西医,五个人信中医,也不能把中医给灭了。不管人数多寡,每个人都得有活路才好,我看这民主不是什么好东西,就靠人多势众。”杜一举点头,“我国人民,质素不高,教育程度太低,都听人民的未必是好事。要我看,还是得精英治国,中央卫生委员会这帮人,都是精英,有剑桥大学的博士,有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他们知道该怎样让国家进步。”杜文成还是摇头,杜大鹏听了更不满,“照你这么说,咱们家就得听你的,你是美国的博士,是精英,我和咱爸都得听你的?”杜一举道:“按照科学的标准来看,咱们家真是要听我的,我代表科学,代表进步,代表文明。不过要按照民主的标准来看,咱们家得听你的,咱们家五口人,你和嫂子、你儿子是三口,要是投票,你们就是三票,我一票,咱爸爸一票。嫂子和你儿子要是都服从你,那你就是绝对多数。不过,美国现在妇女和儿童还没有投票权,要照美国的规矩,你一票,我一票,咱爸爸一票,咱们三个有投票权。”

  此时,陈凤菊把饭菜做好,端上桌,“依我看,咱们家什么事都得听爸爸的。”杜大鹏把父亲搀起来,坐上桌吃饭,对兄弟说道:“我看你这美国博士,还不如我这三河县的媳妇有见识呢。咱们还得先听爸爸的,再听长兄的。”

  中医存废的这场风波越闹越大,北平神医会又在玉鼎轩召开宴会,会议决定,会长龙保全先生带唐鹤年等老中医一行十人,先赴上海,聚齐上海中医界人士、天津中医界人士及全国各地中医界人士,召开捍卫中医誓师大会,然后再一起赴南京请愿。捍卫中医誓师大会召开之时,北平市的中医诊所、中药铺一概停业,以示抗议。中医人士到南京请愿之日,北平神医会留守人员要号召民众,游行示威。这一回,是杜大鹏陪着杜文成去开会,开完会回家路上,杜大鹏就问父亲做何打算,杜文成说:“服从组织上的安排,我的诊所和你的药铺都停业,不过游行这事儿,我就不去了。”转过天来,捍卫中医誓师大会在上海召开,北京的中医诊所和药铺就停了业,说来也怪,平常诊所里进进出出有不少病人,可诊所一旦停业,这些病人也就消失了,并没有什么人着急忙慌地上街抗议。

  北京市内十来家西医医院照常开门,于是神医会的人又找上门来,让杜大鹏捐款,雇一帮闲散人参加示威游行。杜大鹏捐了五块钱,回头一想,计上心来,在烤肉季摆了一桌宴席,请了西城区的几个大流氓吃饭。在旧社会开药铺当医生的,都得认识几个黑道朋友,旧社会也有医患纠纷,当医生不小心给人治死了,病人家属要是抬着尸体到你诊所门口闹,那你这买卖就别开张了,你得找几个黑道大哥把这事儿给平了。有时候两个医生互相竞争,一个医生要害另一个医生,没准儿也要动用流氓地痞,到人家那里捣乱,打击竞争对手。

  杜大鹏在医药行当里混了多年,自然结识几个流氓。烤肉季位于鼓楼,正是商业繁华之地,炉子里燃着松塔松柴,火上面架着铁炙子,食客们围着炉子站着,一脚踏在长板凳上,一脚踩地,拿长竿竹筷子,将切成薄片的羊肉,蘸饱调料,放在炙子上翻烤,肉熟了,就着糖蒜、黄瓜条、牛舌饼,喝着烧酒,吃喝起来就有一股流氓的架势。杜大鹏拿筷子翻着肉片,给黑道大哥王大头讲废除中医的局面,“我说老几位,你们知道吗?这中央要把中医给禁止了,中医诊所和药铺都给关了,说中医这东西不科学。你们不知道,中央委员会这帮人,都是帝国主义的走狗,都喜欢西医。”王大头打断杜大鹏,“我说杜兄弟,我们这帮人不懂得帝国主义是怎么回事,你就直接说,咱们怎么跟这帝国主义干吧?跟谁干仗?”杜大鹏道:“我知道你们几位爷,不关心医学上的事,你们关心的是秦楼楚馆宝局子,可诊所、药铺,有了什么纷争也得麻烦几位,虽不像娱乐场所能给你们带来很多收益,可诊所也得归你们不是。现在中央这法案,逐渐要把私人开的小诊所给关了,以后都是协和那样的大医院,这大医院可就不归你们兄弟管了,这大医院门口有巡警站岗,有政府撑腰,你们可就没饭吃了。”

  座中有一个流氓,插嘴道:“杜大哥说的是,我看协和医院门口,总有几个不争气的混混儿,在门口挂号,挂了号再倒卖给病人,挣三分五分的小钱,我也懒得搭理这些混混儿,要是以后,全北京都是大医院,可断了咱们的财路,咱们总不能都去大医院门口挂号去啊。”在座的流氓纷纷点头。杜大鹏接着说:“所以你们得参加游行示威,呼吁保护中医,中医才能救中国,要打倒帝国主义。”王大头问:“你又说要打倒帝国主义,你就说,我们到底要打谁吧?”杜大鹏道:“西城区有那么几家药铺,专门就是卖西药的,恨不得全北京的人都吃他们的西药,这帮人就是帝国主义。我的药铺虽然也卖点儿西药,但还是以中药为主。”众流氓齐声道:“杜大哥你这么一说我们就全明白了,不就是砸几家药铺吗?你列个单子,就说砸谁吧!”

  中央卫生委员会是高踞庙堂,挥斥方遒,勾画鸿图,全国的中医是通电集会,停业罢市,游行示威,待到全国各地两千多中医药人士聚集南京请愿那天,北京市内也爆发了游行示威,几个专卖西药的药铺早听到风声,上了门板,可还是挨了砸,日本人丸山二郎的药铺也在其中。到了晚间,杜大鹏回到家中报来喜讯:“听说了吗?唐鹤年死了!唐鹤年这个傻逼,去南京请愿,在南京新街口当众自焚,把自己给烧死了!”杜文成听罢,从躺椅上站了起来,问道:“这消息可靠吗?”杜大鹏道:“可靠,我南京一个朋友下午打来电话说的,各地名宿汇集南京,个个都是慷慨激昂,广州医生说要静坐,上海医生说要绝食。唐鹤年更是激动万分,早就表态说,国医存,鹤年存,国医亡,鹤年就先走一步。不能堕了咱北京医生的威风,就说要自焚,在身上装了点磷片儿。本来想意思一下就得了,把衣服点了,边上的人再救火。可这老东西太遭人恨,不知道谁准备两桶汽油,救火的时候直接浇他身上去了,活活给烧死了,太他妈的过瘾了!”杜文成想,这唐鹤年算是杜家的仇人,可这么烧死了也有点儿悲惨,当晚茶饭不思。第二天,杜一举果然在《北平邮报》上看到特派记者韩潇亭发自南京的报道,大标题是“中医名宿唐鹤生,为中医之救亡拼死一呼,烈火焚身,舍生取义”。说他自己浇了汽油,在新街口自焚,旁观者无不动容云云。

  外面闹得是轰轰烈烈,杜一举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心里想,这中医的确是医学进步的障碍,还是废除了好,可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都是中医药行当的人,这场斗争还是置身度外,先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他查阅北平的防疫记录,发现这五年来,每年因霍乱而死的人数都在五百上下,马上又到春夏之交,正是预防霍乱的关键时刻。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虽说是个小小的科员,也想做出点儿成绩来。思前想后,要预防霍乱,第一步还是要让老百姓都重视,要让老百姓重视,那还要靠宣传工作。杜一举有些文艺细胞,花了两个晚上写出一个文明戏的剧本,名字叫《老张的病》,里面一共三个角色,一是老张,北京的人力车夫,一是老李,窝脖儿,也就是搬运工,是老张的朋友,还有一个是老张媳妇。剧情是这样的,老张和老李在一起吃饭,聊到了苍蝇传播疾病的话题,老李相信科学,老张非要抬杠,说我们每天都和苍蝇打交道,没听说苍蝇能把人害死,说着就打死了一只苍蝇,就着馒头给吃了下去。第二天老张出车就犯了病,多亏老李把他送进医院,老张媳妇想去医院看望,结果那是间传染病医院,病人隔离不许看望。这出戏的场景就是老张家,老张媳妇在家着急,说丈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李赶来慰问,讲解霍乱及传染病的防治知识。剧本写完了,杜一举并不认识文艺工作者,心想这么一出小话剧,也请不动什么好演员,就到辅仁大学去碰碰运气吧。到学校跟学生会一联系,学生会给派来了三个演员,都是学校剧社的成员,杜一举就当上了导演,下了班就赶到学校,跟同学们排演这出《老张的病》。女学生自然演老张的媳妇,她名叫高晚萍,长得是婀娜多姿,走起路来是风摆杨柳,念起台词是风情万千,第一句台词是:“你瞧,我那先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是好是坏,连个消息也没有,病了这么多天,连看都不让看,实在把我急死了。”杜一举虽然没当过导演,但在美国还是看过几出戏,听了这第一句台词就喊“停停停”,高晚萍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杜一举,杜一举有些害羞,低着头说戏:“你演的老张媳妇,是个劳动妇女,不是贵族小姐,也不是怨妇,你这台词念得不像劳动妇女。”高晚萍脸一沉,“人家本来就不是劳动妇女。”杜一举道:“我知道,你是女学生,是大小姐,可咱们要宣传卫生,要让劳苦大众都知道传染病的厉害,还是要按照劳动妇女的意思演。要不这样,我把台词改一下,你瞧,我那先生,改成,你瞧,我们家那口子,这样行不行?”高晚萍嫣然一笑,“你说行就行,我听你的。”头两句台词顺了,下面是窝脖儿老李上场,窝脖儿老李台词最多,好多传染病的知识都要靠他说出来,这男学生演戏的经验多,不用杜一举费劲,说得是铿锵有力字正腔圆,可高晚萍和窝脖儿老李的对手戏一开始,杜一举又喊“停停停”。晚萍问:“又有什么不对吗?”杜一举道:“是有点儿不对,这个窝脖儿老李,是你丈夫车夫老张的朋友,他是来给报信的,可我看你这意思,好像你要勾引窝脖儿老李似的,显得轻浮。”此话一出,那两个男同学都笑,高晚萍脸一红,“你这话说得倒有点儿轻浮吧。”这一下杜一举脸红了,他在美国待了十年,正是青春勃发的年纪,回到祖国,见到高晚萍这么个漂亮姑娘,还真是有点儿把持不住。

  杜一举和这三个学生,在辅仁大学的教室里排演了一个礼拜,这出戏就算差不多了,可还没有哪一家戏院愿意让他们演这出《老张的病》。当时北京城里有开明戏院、吉祥戏院、丹桂茶园等大大小小的戏院近百座,杜一举打电话去联系,说愿意在晚上正剧开演之前,免费演一出文明戏,一刻钟的时间,可人家剧院经理都婉言谢绝。杜一举写了个报告,希望卫生局与市政府协商,加大防止传染病的宣传力度,可这文牍公案耗费的时间更长。

  他心里着急,高晚萍高姑娘看了出来,这一晚上排练完毕,高晚萍叫住杜一举,“我说,杜先生,我们要不一起出去走走,喝一杯咖啡。”杜一举心跳加快,笑得都合不拢嘴,跟着晚萍姑娘就到了前门饭店,咖啡厅里坐下。晚萍说道:“杜先生,广和楼戏院愿意让咱们去演出,每周三场。”杜一举大喜,“真的?”广和楼那是北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剧院,富连成喜连成梅兰芳周信芳演戏的地方,杜一举想都没敢想,他搓着双手,不知道说啥好。晚萍姑娘道:“那还能有假的吗?你要是愿意,咱们明天就去广和楼彩排。”杜一举道:“高小姐你真有本事。”高晚萍用小勺子搅动咖啡,“这又算什么本事呢?要是搁在几十年前,麒麟童这样的角儿也得到我们家去唱堂会去。”杜一举听话听音儿,明白这位高小姐来头儿不小,便奉承了一句:“原来高小姐出身贵族。”晚萍哼了一声,“什么贵族不贵族的,我还是皇族呢,要是搁清朝那会儿,我还是格格呢,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就算是最后的贵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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