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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谷》 作者:升玄

第62章 寂静的谷(9)

  无量谷出事后胡学文曾到处救治伤员,并对油井队的恶劣行径进行强烈谴责,但破绽还是被细心的无量谷人发现了。有天晚上钟强从井镇看罢堂哥钟川往回走,到无量谷时已是夜半时分,路过胡学文家时遇到一个油井队的人,深更半夜迎面遇到油井队的人着实让人有些紧张,瞬间双方都作好提防对方袭击的准备。还好冲突并没有发生,两人擦肩而过后越走越远。钟强走了一阵就就地蹲了下来,想看看这家伙到底准备干啥,只见他走了一阵后又突然折回头来悄悄溜进胡学文的家中。这举止出乎意料,钟强没有再往前走顺势又返了回来,到胡学文家附近窥视。他原以为这油井队的人实在憋得不行了到胡学文家去嫖风,等溜到窗前一看却傻了眼,没想到胡学文也在家中,和刚刚进门的人在灯下正神神秘秘地嘀咕着。钟强一下子完全明白过来,原来无量谷出了内奸,这汉奸不是别人正是组织他们与油井队进行周旋的村长。无量谷人抗击油井队的斗争刚刚失败时,桃原人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无量谷有内奸,说无量谷的内奸不止一个恐怕十个都挡不住,要是内奸不除甭说想着闹事,就是能安生地待下去也算烧了高香。桃原人谶语箴言般的东西不时地从塬上飘了下来,而且每个预言都得到神奇的应验。

  胡学文勾结油井队的消息迅速传到井镇医院里,大伙一听到这消息都愣住了,躺在病床上的钟川头戴白网兜,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开始唾骂起来:“狗日的胡成富把坏种子留到世上,原来还吃里爬外地合着伙儿闹人呢!”他将已经死去的胡成富还有现在的村长胡学文一同进行咒骂。几颗门牙遭袭后不知掉在啥地方,在没安装假牙前就这样豁着。他骂出的极具感情的话,由于没有门牙遮堵以至于走风漏气使辱骂的分量很轻,效果也极差。人们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要是不注意的话还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在呜噜呜噜地讲些啥。仅几天工夫钟川就彻底崩溃了,他精神上遭受的打击比肉体上还要惨烈。其实他是个意志很脆弱的人,经过这番打击后已彻底毁灭。接下来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意识有些飘忽,感到若即若离地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几位无量谷的村民已经痊愈,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没人愿意出院。起初医生每天还应付差事似的给他们发上几粒维生素片,后来索性连维生素片都不给了。他们的态度非常一致,宁可在这里再住一个月也决不轻言出院,如果就这样出了院,那不是白挨打了吗?他们坚定住下去的决心,宁可一年的秋粮不要了让它烂在地里也要讨个说法,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到家里,还不如那天晚上让这些龟儿子们日塌了的好。这个说法一定得要!负责他们生活起居的是油井队雇来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告诉大家老板说出了院一切都好说,该补的补,该赔的赔,他们不相信这话,执意让老板来到医院里亲口这么讲。无量谷受伤者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坚定。

  又过了好几天,唐经理又一次来到井镇医院。一进门他就说这些日子确实太忙了抽不出空来看望大家。“让你们受了委屈我心里也不好受。”说着就将准备好的礼品每人一份分发到住院者的手中。“你们的伤既然好了就不必再住下去,老住着也不是个办法。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按发生的来处理。”唐经理开始说到实质性的问题。“怎么个处理法你现在就说清楚,并写在纸上按上手印。我信不过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讲真话的。”大伙儿仍不相信他的话。只见他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话不能这么说,说我不负责任,那是谁替你们支付的医药费、住院费。我们承认有责任才主动承担这些,你们住院这段时间的误工费也会得到满意的补偿。”他的话显然感动了大家,只见几个已经痊愈的伤员满眼含情地望着唐经理,仿佛他们的大救星突然降临人间。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就扑哧一下拉开手袋,把大家朝思夜盼的东西一整沓地拿了出来。他知道它的妙用,就将百元面值的钞票在手上弄得啪啪乱响像玩魔术似的。这一招果然灵验,他们真的被它所降服,一个个惊诧地张望着,以至于接过经理递来的钱时有种难以掩饰的快意仍明显地滞留在面部。他们拿着钱走出医院,开始返回无量谷。

  无量谷的人见几位受伤者已痊愈回家,并且每个人都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收入,他们的心又开始动了起来,许多临阵逃脱的人顿时感到自己当时的选择未必就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人们私下议论着:“这些人把便宜占大了,最多的一次补助五千,一百元的钱摞起来这么厚一摞,就是国家干部一年下来也弄不了这么多,看来这油井队还真的有钱呢!”他们边说边用手比画着,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转眼就到了中秋,今年的雨水特别多,绵绵秋雨淋得人心里直发毛。界碑四周是成熟的庄稼以及隐约败露出的秋天到来时的萧索景象。自然界与人类是不一样的,它有特定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在这样一个淫雨绵绵的季节,不论红火的桃原还是凄楚的无量谷同时进入中秋。谷里的老榆树上有黄叶出现,瑟瑟秋风中不时地有落叶飘下,东梁西洼里的庄稼全部成熟,一片又一片的成熟庄稼正待开镰收割。高岭山冈被染成各种颜色,荞麦的颜色尤为鲜亮,整个枝叶又紫又红,尤其是黑沉沉的荞麦籽点缀其上,老远望去一种绛紫的色调散乱地涂抹在四周的山洼上。与荞麦同样显眼的是金黄色的糜子,它让人止不住地产生希冀与向往。秋天是迷人的,它特别宁静,秋叶的静美化去了盛夏带来的浮躁,人们暂时被秋天的景色所吸引,以至于遗忘了油井队带来的恐慌与不安。许多人把精力集中到努力收割自己的庄稼上,不再盯着那些忙碌的油井队队员,异想天开地做着一夜就能奇迹般暴富的美梦。

  在大家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之际,无量谷的油井奇迹般地出油了,并且相当旺盛。他们开始拆卸井架,换上形似磕头牛的抽油机,深入无量谷继续打起第二口油井。不知怎么,自从出油后这油井队的人也突然变得温驯起来,除了交到乡上的补偿费外,还主动提出给无量谷的村民补偿一部分抽取这山谷中小溪水的费用。这消息像长上翅膀似的在山谷里迅速传递开来,无量谷的人脸上又露出笑容。谁知第二天天还没亮隘鹞峁的人就闻讯赶来了,郜家三兄弟带领十几号人,拿着铁锹钁头二话没说就动手干了起来,没用多久就将这条小溪的水给拦截住,受阻的水开始在坝里聚集起来。在水坝下面不远处,油井队安装的水泵由于供不上水开始闲置起来,半山梁上的油井队队员着慌了似的纷纷喊叫起来,整个谷中又是一片杂乱的情景。无量谷的人也涌到这水坝前,眼看着到手的用水补偿费由于隘鹞峁人的介入马上就要落空,他们异常着急。油井队的人见水源被切断,他们郑重其事地告诫无量谷人,如果三个小时内供不上水,不要说水费就是其他任何费用都成问题。

  沟谷里的人越聚越多,无量谷的四五十号人在河东边,隘鹞峁的十几号人在河西边,双方对峙起来。这时郜大开始高声讲道:“这条河是我们两家的界河,河东是你们的土地,河西是我们的土地,凭啥你们拿水费我们就不能拿。把这个道理讲通了水尽管用,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甭说用这小溪的水就是看一下也不行。谁敢在这水坝上动一指头,当心永远倒在坝上甭想再站起来!”他声音洪亮震荡山谷。杨人来一下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手指对面的郜大骂道:“这就是你们的本事,有本事咋不去跟油井队闹去,跑到这里逞啥能!我们头破血流地刚刚有了眉目,你们却跑来吃黑食装啥孙子呢!”杨人来的声音同样洪亮无比震荡山谷。“杨狗头,你毛毛不要乱绕了,小心我一根一根拔下来。你本事大就跨过这小河来号叫,不敢过来就不是你娘养的。”郜大的一句话将杨人来激将起来,只见他佝偻着身子突然往河对面走去,边走边叫骂着:“我就不相信这些土匪能把我老汉日塌到山谷里,我要是命送在这里,你们就将这伙土匪全部歼灭,牺牲我一个消灭一大群,也算为民除害了!”杨人来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架势。

  河对面的十几个人见杨人来朝这边走来,纷纷攥紧手中的家伙,他们严阵以待誓死捍卫这河谷。钟川见势不妙突然冲上前去将脱离人群的杨人来拽了回来劝解道:“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叫干啥,出了人命对谁都不好。有话坐下来慢慢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就不相信他们是畜生不是人。”杨人来并不理这个茬开始唾骂起钟川,说自己软弱了难道还要大家跟着学,让别人骑到脖子上撒尿还风光得不行呢。钟川没有跟杨人来再争执,只是一个劲地安抚人心,化解人们心中不断升腾的蠢蠢欲动的欲望。又有几个人出来劝解杨人来,他最终被劝了回来。回到人群中的杨人来仍在不停地叫骂着。不过这时他的火气明显小了许多,骂声也越来越少,他开始变得自以为是,神情里出现不屑一顾的成分:“我就不相信狼是个麻的,啥驴就得用个啥缰绳拴,对那些坏种子就得来点邪乎的才行。”说这话时老支书神情中出现某种不无得意的样子。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开始议论起来,他们围着杨人来逗乐说这老家伙还行,关键时刻弄上几下倒挺像的。他们不会用“作秀”这个词,但表达的意思就是那种。在大义凛然的杨人来面前胡学文显得有些猥琐,他灰溜溜地夹杂在人群中不发挥一点作用,完全把自己混同为一般群众。拔剑弩张的局面消除后人们又涣散地坐在地上,开始惯常的谝闲传活动,他们一年四季总以这种方式取乐,只要几个人围在一起就会开始,在双方对峙的严峻时刻他们容易轻敌容易自满的老毛病又犯了。郜家兄弟见杨人来被拽了回去,无量谷的人席地而坐没有再攻击的迹象也顺势坐在地上,开始十分张扬地说起脏话荤话,那声音非常响亮,河对面的人听得特别清楚。

  坝水越聚越高快要撑破隘鹞峁人临时拦截的土坝了,河东边的无量谷人坐在自己的土地上胡乱地谝着,仿佛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其实他们心里很明白这坝过不了多久就会不攻自破的。战斗的阴云减弱了,大伙儿聚集在一起像搞着某种游戏活动,体验从未有过的刺激感觉。郜三着急了,只见他扔下手中的武器从河对面走了过来。无量谷人一动不动地仔细打量着这个穿过阵地的使者,在快要接近无量谷的人群时,他突然嬉皮笑脸地说开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叫干啥,同用一条河中的水就如同在一个锅里搅勺子,磕磕碰碰的事是难免的,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就没啥意思了。”说着他已走到跟前,只见他一把撕开烟盒,拿着一把零星的香烟见人就散发起来。

  杨人来看着郜三轻蔑地说:“你刚才说要拔我这老狗头上的毛,现在是不是真的来拔了?”此话立刻引来一片笑声。郜三立马上前赔情道歉起来:“好你老,我们这些人说话都口无遮拦已经惯了,话有时说臭了你就不要多心,计较这些那不把肚子气破才怪呢。”周围又是一阵乱哄哄的笑声。“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为了分几个钱,人从那里面爬出来时就知道爱钱了,谁见钱能眼不红,你们也不能被窝里放屁——独吞嘛,分给我们一些是应该的,老这样僵持下去有啥意思呢。”郜三仍在极力说服对方。“坝快要破了,你们想僵都僵不住了。”人群中有人提醒郜三。“坝破了我们可以再挡它,那样做就会狗拉羊肠子没完没了。”郜三反应挺快的,他有些油嘴滑舌不过有时也很讲理。“我就怕你们没完没了的。”钟川说。“我们能做那种事吗?你也太小看我们了,谁都想活人呢,没有人愿意活驴。”“那你说个数吧,咋分呢?”“对半吧。”“对半不行,虽然水是两家的水,但你知道我们为这事费了不少周折,这样分大家难以接受。”“我们不同意对半分,要这样分的话那就只能来硬的,到时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无量谷人多势众反抗的情绪迅速高涨,一度缓和下来的气氛因为分成比例的划分再度紧张起来。

  郜三迅速回到自家的队伍里与郜大紧急磋商起来。起初郜大坚持对半分的态度不能更改,河水越涨越高眼看着就要冲破堤坝,郜三再次陈述己见:“这坝马上就要涨破了,如果坝破了再拦挡就费事了,我怕没完没了的拖不起。无量谷人因为弄这钱头都被石油鬼子打烂了好几个,如果对半分的话他们肯定不接受。这次我们索性忍让一次,等拿到钱后下次该咋就咋。”郜三的话起了作用,郜大脸子一沉说按你说的去办吧。郜三又一个长趟跑到河对面,说这次我们作出巨大让步,你们两份我们一份。钟川征询大家的意见,大家意见不一,也有人说一份都不应该给。钟川当即批驳了这种说法,说这是目前双方唯一能够接受的分法,啥事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世上也不存在这样的事。钟川又一次征询大家的意见,大部分人同意这种分法。他说:“郜三,我们同意你的分法,钱到手后立马分给你们,但你必须马上开坝放水否则后果自负。”

  郜三听到这话后又开始往回跑,边跑边大声高呼:“开坝——放水喽——”喊声很响,在空谷中久久地回荡着。只见几个小伙子上前舞动着铁锹仅仅几下河水就冲破堤坝奔流而下,断流的河床里水又重新充盈起来,河水将无量谷人与隘鹞峁人隔在河的两岸。两岸的人都在静静地端详这奔流的河水,最先流出的水不是很大但相当快,它沿着蜿蜒的河床快速向下涌去。水流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迅速形成规模,洪流中漂浮的浪花随着水的流动在不停地晃动,它们一同向着下游涌去。这洪流是人为聚集而成,看似洪水下泄实则与真正的山洪比较起来相差甚远,没有激流奔腾巨浪翻滚的汹涌,也没有震荡山谷的轰鸣,只静悄悄地流淌着,十几分钟后一坝水就流失殆尽。小河又潺潺缓缓地流淌起来永不停歇,河两边的人看着这谷中的小河,一时间都停止说话也停止吵闹变得特别安静。

  秋日的沟谷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此刻,阳光还未照进谷中,两边的山峰巍峨峻拔,沟谷幽静冷清。天空淡远孤高,一抹又一抹的白云在无限深邃的苍穹中凝固不动,空旷的谷中更显雅致幽深。这是一年中仅有的非常短暂的美妙时刻,也许无量谷本该这样,恒久地凝固在幽静笃定的状态中。

  山巅上,阳光映照的烽火台犹如金字塔般闪亮。停止争斗的人们慢慢散去,他们仰望山巅的烽火台,开始向上攀登。远远望去,穿行在山坡曲径上的人们像游蛇似的蠕动,看不出丝毫再生躁动的迹象。过了不长时间,阳光射进沟谷照在小河上,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千年万年亘古不变。

  2006年8月改定于银川锦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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