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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菊香》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章 冰茬茬心好冷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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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香》 作者:阿慈

第3章 冰茬茬心好冷硬(1)

  太阳暖得很,天上一个雨点子都没有落下,扁豆荚干得能听见咧嘴的叫声。

  白艳芳就埋在韦金峰家门前沟对过的台子边,晌午一过太阳就能晒展到坟堆上,没两天坟堆上的新土就晒干了晒惨白了,和坟头上插着的引魂幡幡一样地白,正午的时候看着有些晃眼睛,晃眼睛就晃眼睛,韦金峰在门口的园子墙头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一辈子从来就没这样长时间正眼看过自己的老婆,睡在一铺炕上,坐在对面吃饭都没有搭眼瞅过,现在他强烈地觉得不瞅不由他,心里慌乱得疼,半天半天地这么瞅着,心里还是慌乱得疼,他想隔着坟墓瞅见她本人,自打娶了她就没有这么想过一次要瞅一瞅她本人,可现在他多么想瞅见她好好地就站在他对面,当然,他知道这已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了,是他亲自把她变成了一个让他一生都再也做不醒来的痛楚的长梦了。晃眼睛就晃眼睛,再晃眼睛他都没有了抱怨,即便有他也知道从此再也没处去抱怨,谁也不可能听他抱怨,几天了他就这么坐在土墙上茫然地盯着金光光的太阳瞅到山上的黑影子把坟堆遮住,才孤独而恓惶地回到自己的土炕上,接着在梦里瞅她老婆刺眼的坟堆子……

  还有一个不怕中午的大太阳晃眼睛的人就是韦金山家的洋芋姑娘,她靠在他大大家的园子墙头上瞅着对面她大妈的坟堆子,心里脑子里盘旋最多的话就是她给大妈说过的狠话:

  “我宁可叫爹把我打死打烂了扔到沟里喂狼,也不稀里糊涂嫁到人家家里被白白地做咩死,我可不做第二个大妈,我从小就看大大阿么对待女人的,害怕死个人了,你不是也常给我说吗?宁可跑出去一辈子讨饭吃,不要摊上大大那样的男人……”

  因为又一次不退人家的彩礼男方家的人堵在门上骂得十分难听,洋芋觉得羞臊得不成,跟她爹赌气没吃午饭就跑出来想她大妈,她是铁心了要自己给自己找男人,找个自己知心的体己男人,宁可一辈子不嫁人。她大大坐在一旁和她没说话,呆呆地瞅着对面的沟口上,各人有各人的心病,这爷俩都病在心里。

  洋芋很相信见过世面的妹妹洋洋给她说过的外面女人自由找婆家,男人不能随便打老婆的话,有时候她很羡慕在城里给人家当保姆的妹妹,但她爹不让她出门,在家一边劳动,一边反复被动地等着人家来相亲,她是爹天然的聚宝盆摇钱树。

  大妈死了,她也给自己暗自下了一个决心。

  “不用说,大妈是大大逼死的,这事我知道,你看我生虎哥要杀人的凶样子,谁敢说给他听?”

  洋芋坐在地上的木墩上,边绣鞋垫子,边愤慨地说。

  “女子,你还嫌人死得不够多吗?你说话小心些,这话要让生虎听到了,你大嫂子和你大大还活不活了?人都死了埋了,就悄悄地把你的嘴糊住,不说这些谁也不拿你当哑巴。”韦金山坐在炕头上瞅着粪炉子上咕嘟咕嘟煮着的灌灌茶,往旱烟锅子里装着烟渣子,阴着脸说:“你大妈苦啊,你大大让福烧着了,这下他就安生了,媳妇子再好,总没有个人的老婆子体己些。”说着乜眼瞪了一下斜跨在炕沿上的窦菜花,欠身探头伸着烟锅子到炉口上蹿着的火苗子上吧嗒吧嗒地点着,美美地深深地透透地吸了一气儿,像烟囱似的从嘴里鼻腔里徐徐地吐出来,烟雾弥漫住了他的视线,他眯缝着眼出神地透过烟雾看着朦朦胧胧的炉火。

  “唉,大闺女说她大大春手上在碱沟口上背着人把她大妈差一点就打死了,你说孙子都几岁了,阿么还这么造业唦。”

  窦菜花给男人把茶倒出来,再添上水把茶罐子又搭在火钳子上熬。

  洋芋略显激动地说:

  “就是吗,我大大心毒着哩,我大妈叫我看她腿上背上胳膊上,吓死个人了,鞭把子抽起的血棱子杠杠都有大拇指头壮哩。大妈说大大打了她一辈子,虎子哥娶了媳妇总算熬出头了,谁知道虎子出去打工了,大大老是在虎子屋里哄孙子,有时候还不到个人屋里睡觉了,她只是说她这几天把炕烧得热得很,叫他不要睡在媳妇子炕上,他就第二天把她哄到沟里往死里弄,说孙子都这么大了,这还叫她阿么见人阿么活人哩,说她伺候够了也活够人了,她要走了,大大有能耐就叫媳妇子伺候上一辈子。”

  韦金山瞪圆了眼睛听洋芋把话说完,用铜头烟锅子重重地敲击着旁边的炕桌子,警告中带着威胁的口吻说:

  “女子,这话哪说哪了,往后烂到自个肚子里都不要再说出口,让我知道了,我会打折你娃的骨拐子,你给我记好了。”

  “嗯,不说了,你放心,爹!”

  “等你大妈的百日纸烧过了,我答应沟垴上马家的外甥来提亲,还是老办法,我没准备把女子给他,这家人户大劳力多,估计有些个积蓄,这家人说过了,我就下心真把女子好好个说个人家。”

  “我看就算了去,好好个给女子说门亲事算了去,女子也大了,俗话说女大不能留,再说你这样没个头地反复迟早把女子的一点薄福抖蹋尽了。”

  窦菜花小心翼翼地瞅着韦金山的脸色说着,往炉子里填了两个干驴粪球,火焰子舔着茶罐底子往外烧燎着。

  “你知道个啥唦,我养女子为啥?我的后人娶媳妇不得花大价钱?娶了媳妇不得用钱?”

  “爹,你听听外面人都咋说我哩?我也忍受够了,而今不是旧社会,我的婚事我要自个做主哩。”

  洋芋气呼呼地杠着脖颈拧着屁股跑出门去了,韦金山狠狠地把夹粪球的火筷子照门上摔去,嘴里还骂着:

  “你说啥?你还成精了,你个死女子你还上天哩,这事不由你由我哩。”

  韦生虎自从把他妈抬埋了之后就像哑羊似的整天绷着个脸一句话不说,啥活也没心思干,就在箍窑炕上铺了层麦草,上面再铺上毛毡,整天待在炕上想心事,有时候坐在门口的马扎子上磨一把杀猪刀子,媳妇和老汉吓得要命,庄上人轮流换班天天晚上去陪他说话。说话是假宽心是真,因为他死活就是不开尊口一言不发。他妈的七七纸都烧过了,他还是老样子。终于有一天老汉吃不住烟叶子了,实在不敢再这样耗下去了,就去给儿子跪下了。这一跪把儿子跪醒了:先是瞅着他爹怒目而视,继而毫无表情地直盯着。韦金峰觉得儿子的举动让他心里发毛,浑身筛糠;万晓红更是吓破了胆子,抱着娃娃陪着公公也跪下了。韦生虎猛然失声痛哭,哭过之后,叫媳妇把左手小指伸到地上,又将自个的左手小指并在她的小指上,然后举起刀砍了下去,两根指头嗖一下就飞了出去,万晓红当时就晕了过去。

  “我下不了狠心没本事给我妈报仇,我给你们提个醒,你两个自己知道自己做下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叫你们长个记性。”

  说完几步跨出门把刀子顺后墙扔了出去,到院子墙上抓了一把干土紧紧地将断指攥着往他妈妈的坟上去了。

  韦金峰赶紧把媳妇子扶到炕上,用棉花烧了一把灰裹在媳妇子的伤口上,再用布条子缠紧了,从此就一病不起。儿子很少进他的门看他,都是儿媳妇给端饭吃,给找医生看病。

  韦生虎再也没有出去打过工,只知道埋头下苦,很少与人言笑。

  韦生虎极度沉闷的神情让每一个和他相熟的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抑。她妈妈死了,最关心他的亲人也只有她早已过门并嫁得很远的妹子韦巧燕。韦巧梅在几十里外的大营中学里念书,鸡叫两遍就往学校里紧赶慢赶,晚上慢跑紧走到家就得繁星满天。韦巧玲虽说家就在庄后头住,毕竟嫁人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场事。韦生军和韦生强当兵去了,说是在马宗山的冰山上站岗守边疆着哩,他妈妈死了信也没法子送去,据说人死了灵魂跑得比飞还快,说不定早都去给两个儿子托过梦了。

  死了的人是解脱了,可活着的人却要扛着她甩下的沉重包袱,当然有些人必须就得承担这种重负,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把人家逼上了绝路,人家撂下的担子当然只能由他来挑着来扛着了。

  韦生虎因为母亲凄惨的死,把万晓红和他爹看成了随便什么无所谓的东西,甚至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狗小猫,纵然迎面遇到也是视而不见。眼看着就要过年了,韦金峰还是死气沉沉一副硬霜打倒架子的样子,头都抬不起来。万晓红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说崩溃就崩溃了的模样,要不是韦巧玲晚上陪着她睡觉说话,这人肯定会疯了。不过她心里除了羞愧,悲痛,最重的心病就是担心丈夫韦生虎这样下去迟早准会憋出精神病来。就和韦巧玲商量着劝说韦生虎的办法,这无疑是个非常正确非常及时的好方法。

  终于韦生虎开口说话了。说话就好,说话就有了出口,有了出口就不会突然爆发,自毁毁人,懂下大麻搭。

  韦生虎和韦巧玲一起去崖湾里拔草,在路上他冷不丁问道:

  “那天晚上妈到底是阿么去跳到水窖里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把韦巧玲惊得哑口无言了。

  是啊,她知道个啥哩。

  其实,这件事前前后后是这么个情景——

  残夏的连阴雨像受气没够的小媳妇的眼泪没完没了,淅淅沥沥地一下就是好多天。雨水从瓦缝里渗透了屋顶的泥土,顺着椽子倒是往屋里下起了大雨:炕上,柜子上,地上,锅台上东一个碗西一个盆,漏下来的水滴叮叮当当节奏明快地击奏着朴拙的自然乐曲。

  韦金峰给睡在窗下的孙子身上把一件羊皮袄盖在被子上面,就坐到炕头上的另一端煮灌灌茶喝。

  白艳芳和洋芋牵着驴天麻麻亮就去碱沟沿上铲苜蓿去了,一口干粮也没带,晌午过了,雨下得大起来了,韦金峰的第二顿茶都快喝罢了,老婆还没回来,便不由得皱起眉头心里火乎乎地焦躁,嘴里也开始自言自语脏兮兮地胡拌拌汤胡拌拌汤:西北人形容一个人胡言乱语的术语。拌汤,就是西北人常吃的一种饭食,就是用豌豆面调成碎疙瘩,然后在沸水里煮熟,里面和酸菜或洋芋切的碎块,就着咸菜便可当饭吃了。来了。

  大雨又变成了牛毛细雨,还在耐心地下着。

  院墙顶上被雨水明显已经浸下去二尺多深了,下面又潮湿上来了一尺多高,只有中间不到两拃半宽的一溜是干的,像一条朽化了的岌岌可危的独木桥,随时等待着被风摧折被水冲毁湮没的灭顶之灾。他瞅着土墙想:这不轻轻一巴掌就訇然坍塌了吗?

  “这叫个啥天气么,还叫人活不活了唦,再下上一两天,我看这就要塌房子倒院墙了,这老天爷看来想要人的命哩。”

  韦金峰骂骂咧咧地溜下炕趿拉上鞋,从窗台上顺手取过草帽往头上一扣,站在屋檐下把手里卷好的旱烟卷用牙咬着,龇着嘴歪着头,啪嗒啪嗒地打着打火石柴油打火机,小心翼翼地两手捧住火机撅着嘴把烟伸进手缝里吧嗒着了,咳嗽着跑到大门口朝山嘴上望了又望,手搭在额前抬头瞅了瞅天,叹着气背着手到段永升家喧谎儿谝闲传去了。

  碱沟里走一趟紧跑慢走啥活不干一来一去咋说也得三个半钟头,还得是干爽爽净宣宣地好天气哩。沿山梁拐上几拐后直戳下去,再顺山沟边半山腰的羊肠小道来来去去地绕到沟沿上,下了几天的淫雨,山路湿滑泥泞扎站不住脚,野兔子都躲在洞里睡大觉不敢出来在这号路上轻易下爪,难走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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