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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菊香》在线阅读 > 正文 第52章 最怕六月的冰雹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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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香》 作者:阿慈

第52章 最怕六月的冰雹子(3)

  洋芋牡丹得空就往集市上去,往开裁缝铺的女娃子们那里跑,裁缝铺子里的女娃子多是从更加开化的县城边边上和川里来的,都聪明能干很能吃苦,一天到晚几台缝纫机踩个不停,像忙忙碌碌采花粉的蜜蜂,没有一刻工夫闲着。她们用的缝纫机比柳迎春家的洋式多了。在洋芋牡丹心里就认准了标准牌,裁缝铺子里的缝纫机有多种牌子,洋芋牡丹就是嘴上离不开对柳迎春家那台标准牌缝纫机的赞叹,她抱怨这些女娃子只看新牌子,不知道老牌子的实用处。她还老抱怨为什么在集市上没有发现自己心里一直喜欢的标准牌,不过她和裁缝铺子里的人熟悉了,大家都喜欢她,都告诉她标准牌早过时了,她只是笑着摇头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开个裁缝铺子逢集不逢集都可以卖布,可以卖服装,可以加工服装,乡下人穿的衣服无所谓名不名牌,照着名牌的样子加工就是,进出城市的男娃女娃们都在街上的裁缝铺子里做的西装、喇叭裤、马甲子。有一阵子还大批量地加工黑色中山装和西裤哩,好赶流行色的青年人穿在身上,看上去和电视上的城里人穿得不差毫分,价格却便宜好几倍。裁缝铺子里的女娃都念过书,喜欢看各种时尚杂志,她们从家里带来的书会很大方地借给洋芋牡丹拿去看,洋芋牡丹也知道她们在外吃饭不方便,时常给她们送一些煮洋芋,糜面碗坨子,洋芋掺莜麦子油饼,馒头,甚至擀好的面条,相处得如同姊妹一般亲密无间。洋芋牡丹书没有念到高中就辍学了,主要原因是妹妹进城当保姆,后来又出走了,母亲从此得了个头疼的病,活一干累就头晕,父亲只好让她辍学帮忙在家干农活。洋芋牡丹向来出奇地聪明伶俐,只要她见过的衣服款式,准保她都做得出来,裁缝铺子里的女娃喜欢她,主要是希望跟她学针线活,洋芋牡丹心里有数,但她去裁缝铺子自有自己的一番用意。她都想了好几年了。

  洋芋牡丹一到院子里,把柴胡搁在园子墙上去晒,拎起筐子把杏子倒在窖台旁的大竹箩里,到厨房里洗了几把脸,擦了一点儿霞飞牌化妆品。这种化妆品是从集市上的甘谷人开的小卖部里买的,他们不知从哪里进来的货,没有几样是真货,尽管她知道是假的,因为便宜,她还是坚持在用这种名牌却是劣质的化妆品,裁缝铺子里的女娃说这样用久了对皮肤不好,洋芋牡丹就把她们从城边边或川里买来送给她的霞飞化妆品掺和着假的用。苦杏仁唾液洗脸的方式她并没有完全摒弃,她知道这种古老的法子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最好的美容化妆品,冬天皮肤干皴时她仍然会把几粒苦杏仁搁进嘴里拌着唾液咀嚼成沫,吐在手心里往脸上擦搓。她坚信自己无论怎样被风吹日晒,皮肤始终自然保持着白皙里透着红润,且格外细腻的容色,与她坚持用这种朴素却实惠的土法子不无直接关系,为此不光女人们瞧着羡慕,男人们看了做梦都笑着在空中乱摸哩。邵富祥在人多的地方取笑说,男人们每看一次洋芋牡丹的脸,准保晚上出现这毛病,醒来了还坐在炕头上翻来覆去地瞅着自己的手心愣神哩,挨了老婆两巴掌才知道是做梦咧,真个是笑死个人了。

  洋芋牡丹洗完脸,擦了化妆品,急急忙忙地给在灶台下烧火做饭的婆婆说:

  “妈,你给我留点儿饭,我去集市上裁缝铺子里学做活儿,你辛苦些,将来我一定开个咱家的裁缝铺子,你坐下收钱就是了。”

  说着从盆子里拿了一个冷洋芋边剥着吃边往外走。

  “早些回来,最近狗娃子大的乌鸦一群一群地动不动把天遮住了,往北飞不尽地飞,猎隼赶着青海湖上来的稀罕雀儿在涧里喝水哩,老人们说这几天有白雨,就要收麦子了,可不敢怠慢。”

  婆婆没抬头,往灶火眼里填了一把干草胡子,拉着风箱。

  “不是还没到收的时候嘛,我天天都去地里头看哩,麦颗子干硬了,怕天气不稳当,那明天我们就去拔麦子好了,反正现在拔了不算早,只是麦秆上有一点儿浮绿,不影响麦颗子的饱瘪。”

  洋芋牡丹大声说着往大门外面疾步走去,婆婆自言自语地抱怨着:

  “你男人到阳湾里背打雨的炮弹去了,你早些回来给你爹晒点儿炉子里烧的干驴粪,唉,迟早要跑疯的,你等着看唦。”

  洋芋牡丹出了门,步子迈得更快了。她往裁缝铺子里去一是帮廖小薇设计一款马甲的布纽扣,还要编成什么花样的扣子的事,还有一个也是和廖小薇有关,至少与廖小薇的心计有关。廖小薇经常在洋芋牡丹面前夸说她表哥一表人才,心灵手巧,也是裁缝,在省城里有自己的铺面,虽然家在市郊住,可住的吃的连城里人都羡慕不已,属蛇,叫殷喜成,比洋芋牡丹小一岁,都三十岁的人了,一直没有结婚,就想找一个漂亮实在的女人,最好是喜欢做裁缝的女人,他说自己根本不管这样的女人结没结过婚,只要符合他的条件,他就娶这样的女人,并总在洋芋牡丹面前玩笑说,给她做表嫂好了,洋芋牡丹说自己有家了,都成老婆子了,送给人家人家都嫌人哩,廖小薇一张郊区女娃子的嘴巴,没个遮拦,能说得要命,不理会洋芋牡丹对自己现实条件的调侃,见面就有意叫表嫂,已经叫成了习惯,洋芋牡丹也是个开朗的女人,也就答应成了习惯,习惯便成了自然。

  洋芋牡丹一进铺子门,廖小薇就叫:

  “表嫂来了。”

  洋芋牡丹习惯地答应着,坐到空在一边的一台缝纫机旁,机台上的一条裤子正在上裤腰部分,她随手就接着做起来,边做边开玩笑,完全没理会在桌案边上喝啤酒的两个男人。

  廖小薇不断地拿洋芋牡丹的男人问一些事,洋芋牡丹只是自己调侃自己,很少嘲弄自己的男人,说自己男人最多的地方也不过就是“没用的东西,是个死货”。

  洋芋牡丹说:

  “我结婚前根本就没有和我这个男人见过面,我爹硬是狠心地把我当猪尿泡扔到了狗窝里,我命苦,心不甘也没办法,只能认命了。”

  廖小薇好像总是有意要多聊有关洋芋牡丹的事,洋芋牡丹把裤子的腰上好,编酸梅扣子的布绳子缝了四尺多长,忽然觉出廖小薇有些哪里不对劲儿,咋老是聊她洋芋牡丹的事情哩,还异乎寻常地替她抱不平,就诧异地盯着廖小薇的脸瞅了瞅,终于觉得与她身后喝了半天啤酒的男人有某种微妙的关系。扭头看过去,那个帅气十足的男人温情而丝毫不失分寸地和她的眼光相遇,他们的眼神把彼此的心拽得动了一下。

  洋芋牡丹回过头来,想到自己说了半天自己的事情,这个男人全都用心听了去,不好意思地嗔怪廖小薇:

  “你弄啥名堂哩,不给我说,我走了。”

  “表嫂你别急嘛,这是我表哥。”

  洋芋牡丹羞臊得连脖颈都红了一圈,像秋天的杏树叶子那种红色,傍晚霞光那样的红色,红得活鲜鲜地透着几分灵气。她趴在机台上笑个没完,爽朗直率的笑声把隔壁几个铺子里的人都引得挤进来看热闹。

  “小薇经常给我夸你哩,次数多了,我就觉得冥冥之中真的和你有啥缘分似的,老想着来看看你,后来简直就好像有啥力量在牵引着,不来不由自己了,就下决心专门来一睹她夸个没完没了的你这个仙女的丰采来了,今天见了,果然让人赏心悦目,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你们大地方人就是嘴巴子能说,谁家的女人都能被说动心,我洋芋的心早都埋到这大山沟里的粪土里头沤烂了,恐怕这辈子是没啥机会见着外面的天了。”

  “看洋芋妹子说的啥话嘛,只要你愿意,我就能把你这颗洋芋真的栽到城里的花盆里长成牡丹哩。”

  “小薇,你这个死东西,你今天让我来编扣子,原来就是弄好了扣子把我当纽子系呀?”

  “表嫂,你当真好好想想,我表哥真的说的是心里话,咱俩姐妹一样亲了,我不会坑你。”

  洋芋牡丹忍不住又爽朗地笑了,笑得又趴在机台上还笑,笑得又咳嗽又跺脚,笑够了她才站起身看着窗外说:

  “不开玩笑了,我要回去了,中午饭还没吃哩,我的肚子都不悦意了。”

  廖小薇的同伴去外面上厕所回来说:

  南边的云彩不停地往北边飘哩,北边岭子上的道观顶上黑压压的云彩堆得像煤矿上的炭山,只要轰隆一声雷响,就能塌下来。

  “不会是要下冷子吧!不好了,我要回去了。”

  洋芋牡丹冲出门就往上街口家里跑去。

  村街两边人家的大人小孩都出来站在门口愁着脸往道观方向观望,纷纷议论着抢收麦子的办法,有人还说到了像70年代中期的那场冷子冷子:冰雹。 的担忧。

  队长背着手往邵富祥家门口走,快到门口时说: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要下冷子的前几晚上麻麻岭上鬼玩社火的事情?”

  邵富祥蹲在大门口,陈队长也跟着蹲下来,邵富祥把烟叶子和卷烟纸递给陈队长自己卷,点着叼在嘴上的卷烟,说:

  “咋不记得,畜牲都能记得哩,那可真是要了庄稼人的命了。”

  “大六月忙着收麦子的时候咱们还抽空糊了灯笼、纸驴、花船,还弄了两条龙,四只狮子,连夜不顾劳累,去道观里点蜡给神耍社火,到麻麻岭上去祈禳,起没起作用咱说实在的,因为是冷子下完以后才去禳的灾,也许在庄稼还没被冷子打掉之前,看到麻麻岭上鬼耍社火就赶紧去祈禳的话,说不准不会弄得那么惨。”

  “我看今天这老天爷又要吓人哩。”

  正说话间一阵猛烈的狂风卷着地上干燥的浮土从南边街口铺天盖地刮来,人们都赶紧蜷身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胸前,风过去了,朝着麻麻岭上道观的方向扑了过去。刚才还在树上、檐头和墙头上拽着脖子听人们说话的鸟儿们也被一起卷进了浓重的乌云,天空里密密麻麻的雨燕也被卷得无影无踪了,地上和屋顶一下子变得干净了许多,糜子草扎的笤帚扫过似的一尘不染,北边天际里亮出了一条缝隙,在逐渐扩大。

  陈队长起身要回去。

  “这天是吓人,庄子上的年轻人都去了外面打工,能挣到钱了,以为随便可以买到粮食了,不在乎收麦子的事情了,我看这么下去迟早都要把粮食从哪里来的事也要忘记哩。”

  “陈队长的意思是不是说想预备着简单做一些社火用的灯笼准备禳一下哩?”

  “就算有这个心,哪有人来耍呀?”

  “只要心诚就好办,我们人少了,就照人少的情况来,先到神面前许个愿,过年时给他老人家红红火火地耍个几场子社火,唱上个几场子大戏,先简简单单做些个灯笼和狮子给老人家耍三个晚上,好好祷告祷告祈禳祈禳,我看能成。”

  “那你来负责挨家挨户收钱的事情,按人口收,每人十块钱,然后和罗正林,段瑞民,你家的两个娃,再叫上几个会做活的婆娘,晚上到街口李寡妇家去剪纸糊灯笼。”

  “段瑞民一早就和邻村的人去阳湾乡拉炮弹去了,这两天节骨眼上了,炮弹没了。”

  “以前各队各打各天上的云,去年集中在麻麻岭上打,听了王老道的话,说麻麻岭上是龙洞口,去年还专门在那里盖了一间房子放炮弹,结果半房子的炮弹打完了,我看啥龙洞的一块渣渣子都没打掉,怕是王老道捉弄人当鞭炮听了哩。”

  一声霹雳,像天神甩鞭子,接着就山崩地裂般地震响,闪电如同火龙用力抖擞了几下,向南飞蹿而去。终于打雷了,就怕它闷着,豌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接着一阵一阵的风往南刮过。

  突然雷声中夹杂着密集的炮声响成一片。大家不约而同地涌到街口上向麻麻岭上的炮房望去。

  二十几门铁炮不间歇地打向浓浓的云层,白色的硝烟随风飘来,刺鼻的火药味清晰可辨。

  雨点变小了,密度却加大了,雷声也小了,雨越来越大。

  陈队长掉头往邵富祥家跑,边跑边说:

  “放心吧,至少今天不会下冷子,阳湾里人做的炮弹还行。”

  房檐水像山溪似的流下来,每一块瓦头上都流着水,地上很快就被冲得坑坑洼洼,里面蓄积的水被不断冲下来的檐水砸得四溅。陈队长和邵富祥坐在炕头上喝着罐罐茶,聊着社火,瞅着屋外的廊檐水毫不减弱地淌着,雨点不断地打在院子里的积水面上漂起来拥挤着破了又起起了又破的气泡,心里的紧张劲儿渐已消失。

  麻麻岭上不断传来密集的炮弹声。

  陈队长说:

  “这么密,这么响的炮,下铁丸子的云彩都能打散了,估计不会有白雨了。”

  “看来他们今天拉来的炮弹不少哩。”

  陈队长和邵富祥紧张的心完全放松了下来,有说有笑地喝着茶,还聊着村上的笑话。

  屋外的雨因为云彩的变化,一阵大一阵小地下着,雷神爷被猛烈的炮弹驱赶到远山深处喘着粗气,听不到他撞击神锤的震响,闪电也跟着躲入天际的云层中去了。

  雨突然大了起来,逐渐瓢泼了起来。

  “好了,这就没事儿了,放心喝我们的茶吧,至少今天不会下冷子了。”

  “娃他妈——娃他妈——”邵富祥冲厨房里喊,“这个死婆娘,这会子去哪儿了?”

  轰隆——轰隆轰隆……

  一声天摇地动的震响,接着一阵山崩地裂比炸雷还要响几倍的巨响传来,屋棚顶上的土屑被震得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屋檐上的瓦片噼里啪啦也掉下来几片,碎瓦砾和水珠子在地上飞溅,陈队长手里端着的茶碗“嗖”一下就被他扔到了院子里去,邵富祥像个皮球似地从炕头弹到了地上。

  又是一连串的炸响……

  “这绝不像是打雷。”陈队长冷静了一会儿,跳下地喊道,“天老爷呀,不好了,炮房子出大事了!”

  邵富祥紧跟着陈队长往院外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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