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偷和偷的界限 (1)

　　我坐在红叶子树裸露的树根上，感觉很亲切，生病的日子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似的，就连栗山岭都仿佛是梦中的景象了。我记起刚到栗山岭的第一天，我也是坐今天这个位置上，平视过去就能看到远处的山，还能看到鸟儿在天空自由地飞翔。可现在，我只能看到碱厂那堵红围墙了，再往后看是碱厂高高的大烟囱。一股浓烟冲到天上，像雾一样散开，把半边天染成了灰色，碱厂的火车成天顶着这团灰色呜呜地叫，就像一个笨蛋把锅扣在头上。又盯住碱厂那围墙，我忽然想起卿汉禾，他就像圆通山里的“八哥”，老是喜欢学别人说话，话说完了是什么意思他都不懂。比如说，听我讲了昆明那个疯子的故事后，冷不丁他会冲着同学们说上一句，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话一说完他就学着疯子嘻嘻地笑。前些天扯草的时候，他又对我说：“栗山岭很快就要过共产主义了，是碱厂的火车给栗山岭带来了希望。”这话原本是老师说的，卿汉禾把栗山岭加上，变成自己的话，我听着真恶心。说心里话，如果碱厂盖在别的地方，也许我会跟他去这样想。可碱厂盖在栗山岭，而且就在我家门口砌了一堵墙，这样一来怎么看它都不顺眼了。

　　站起身来，我转到红叶子树的背后，对面是连绵起伏的山。黄泥堡在山箐里，像妈妈上次带我到江边看到的资江对岸，不同的是资江对岸绿树丛中房屋星星点点的，黄泥堡反过来，在大片的房屋中间星星点点地长着些绿树。我们学校那幢二层楼的青砖房像面旗帜，醒目地插在一堆土屋中央，十分神气！听说，这幢楼过去是毛家湾一个大地主的，土改时被没收了改做学校，上星期去上学的路上我还跟哥哥说起呢！那天，远远地看着学校我对哥哥说：“老家的地主真有钱，就像电影上的刘文彩。”哥哥哼了一声说：“换到别的地方，这里的地主勉强能算个贫农。盐罐都会生蛆的地方，没想到他们有本事硬选几个地主出来，要让这些土包子到别处看看，转身回来他们就会为村里的地主平反。”哥哥在胡说八道，地主就是地主，他们天生就是坏蛋怎么可能是选出来的？傻瓜都知道只有接受毛主席检阅的人是选出来的！这样想着我问哥哥：“不是地主他怎么盖得起青砖房？”哥哥说：“你知道个屁！这幢楼跟那个地主无关，是他一个在外省的干儿子盖在这里的房子，结果硬是算在他头上。

　　”我不相信哥哥的话，下午就去问大姐，并告诉她哥哥说这里的地主像接受毛主席检阅那样是大家选出来的。话没说完大姐就骂人了，她板着脸说：“这个提不上桌面的阿斗，迟早他得为自己那张嘴巴付出代价！”骂完哥哥，大姐转过来敲我的头，说：“还有你这个蠢货！长副猪脑偏偏对什么都好奇，将来死到临头了你都不知道是为了个什么。”正想得出神，忽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扭头一看空空的，我转过头来那人又叫了。是卿汉禾，想着和他一起睡觉被老师抓起来的难堪，一股气就蹿上脑门，我眼睛一闭没好气地说：“出来！当我不知道你是谁吗？”卿汉禾低着头，背着双手从红叶子树后面磨磨叽叽地走了出来。我哼了一声说：“老叫我老叫我又不出来，是不是想装成鬼来吓人？”卿汉禾扭来扭去地说：“我刚才去林子里给你捣了个蜂窝，里面的蜂蜜甜甜的，最有营养了，你呷了病准好。”说着，他把一个像干向日葵饼一样的东西塞到我手里。我好奇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是甜的，又舔了一下，简直甜到了心里。把蜂窝掰开，我用手指头把小山包一个一个地抠进嘴里，只一会儿喘出来的气都有蜂蜜的香味了。

　　瞟了一眼卿汉禾，他正呆呆地看着我，那张脸肿得像个大脸盆似的，本来就小的眼睛看都看不到了。我着实吓了一跳，问他：“你的脸怎么啦？是不是被你妈打肿的？”卿汉禾飞快低下头说：“不是咧，是蜂子叮的。”我吃惊地问：“你去招惹它们干什么？”卿汉禾嗯了一声说：“我去弄蜂窝它们就咬人了。”这时，我才想起刚吃下去的蜂蜜。我难为情地咬住下唇，没想到嘴皮上还沾着些蜂蜜，甜甜的。栗山岭忽然响起二奶奶的声音：“禾崽——禾崽哎，呷饭喽！”卿汉禾说：“娘在叫咧，我要回屋里呷饭了。”我起身拉上他就跑，直到听不到二奶奶的声音才停下来。卿汉禾瞪圆小眼睛看着我问：“你为何要跑？”我气喘吁吁地说：“你千万不能回去，让你妈看到这张脸我就惨了。”卿汉禾奇怪地问：“我脸肿了关你么子事？”真没想到卿汉禾这么傻，我说：“这明摆的事还用我说吗？二奶奶肯定会叫我妈带你去看病。在昆明的时候，我把一个小男孩的头打破了他妈妈就追到我家，结果硬是叫我妈背着他去医院把头包起来。回来后，妈妈把我打得半死，还不给我饭吃，就叫我跪在洗衣板上。

　　”卿汉禾笑着说：“蜂窝是我自己去捅的，我娘凭么子要叫你娘带我去看病？”我说：“你傻呀？蜂蜜我吃了，二奶奶不怪我怪谁？”卿汉禾红着脸说：“我才不会对人说给你呷蜂蜜呢！”我盯着他问：“你当真不会把我供出去？”卿汉禾发誓赌咒地说道：“如果我说了今天就让狼呷了我！”一股寒气哧溜从后背蹿了上来，四处张望了一下，我忽然发现一口气跑得太远，抓住卿汉禾的手我紧张地问：“这里有狼吗？”卿汉禾笑着说：“有狼也在大山里，我从没听说过这里有狼。”长长地吐了口气，我就势拉着卿汉禾坐到草地上，扭头看着他，嘻嘻地笑着问：“禾崽这名字怪好听的，是谁给你取的？”卿汉禾说：“不知道咧，从小家里人就这么叫了。”我问他：“我给你也取个名，行吗？”卿汉禾说：“中！你就给取吧！”我试着叫了一声“丑崽”，没想到卿汉禾竟答应了。我又叫了一声，卿汉禾又答应了。我开心地大笑起来，真没想到卿汉禾那么傻，换了是我谁要给我取那么难听的绰号，我根本不会理他。往卿汉禾身边挤了挤，我问他：“丑崽，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丑吗？”卿汉禾的两只大耳朵一下就红了，说：“不知道咧，娘一生下我来就是丑的。

　　”我说：“骗人！我爸爸说人做了坏事以后才会变丑的。”“可是，”他争辩说，“我不做坏事咧。”我扯了一下他的大耳朵说：“看看你的两只耳朵，就像一对煮熟的大螃蟹，没做坏事它会变红吗？”卿汉禾解释不清，就用手指去抠地上的土，是想抠出个洞让自己钻进去吗？忽然，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扭过头来很认真地问我：“你说，偷东西算不算做坏事？”我惊讶地说：“偷东西是贼，是天下最坏最丢人的事。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在我们昆明偷东西会被拉去游街，长大以后还要被解放军捆去枪毙。”卿汉禾瞪大小眼睛问：“此话当真？”我发誓赌咒地说：“骗你是小狗！”卿汉禾小声地说：“我常见你偷别人地里的黄瓜，为何一直没见变丑？大大的眼睛还是像仙女一样好看。”我的脸一下子热了，没想到卿汉禾像特务一样地跟踪我，还装模作样地说我像仙女一样好看呢！我会相信他的鬼话吗？我真想骂他，又找不到理由，便眼睛一闭嚷嚷道：“长在藤上的东西我摘一个吃，怎么能算偷呢？”卿汉禾固执地说：“在我们山里这就叫偷！”我扯了根草举到他的小眼睛前问：“说说看，这算不算偷？”卿汉禾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