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的重感冒 (1)

　　自从生病后，妈妈什么事都不要我做了，也不叫我去扯草，每天我都像过年一样。吃完午饭，我端着两件内衣想去井边洗，妈妈说在家两把就洗掉的东西何必跑下山去？洗衣服不过是找个借口，其实我想玩水，便坚持一定要到井边去。走到半路我改变了主意，心想不如到江边去。哥哥带我和妹妹去江边捉过一次螃蟹，后来我自己又去一次，可惜那天江边没人我又吓得跑了回来。一个人待在江边很可怕，我老是担心水里突然钻出个鬼来把我拖下去，还担心后面跑出个人来把我推到江里，很多故事里坏蛋就是这样杀人的。因为担心前面又担心后面，一个人在江边站一分钟我都不敢，但愿今天去到那里我能碰到人。穿过黄泥堡，又走了一段路，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了资江。让我开心的是江边有人，有个男人盘腿坐在青石板上凝神看着江的对岸。他是那么全神贯注，我从他身边走过他都没有发现。长长吐了口气，我放下衣服就洗，很快我就把两件衣服洗好挂到一边的树枝上。转过身来，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坐在青石板上的男人，他年纪和爸爸差不多大，穿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像个城里人。

　　就像我来时看到的那样，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对岸，到底在看什么呢？我踮起脚尖张望了一阵，对岸并没有什么异常，便卷起裤脚走进江里去玩。江水清清的，很冷，脚一踩进去就像千万颗小针扎在肉上，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慢慢地往前走，水变得温暖起来，有好看的石头我就弯下腰去捡，捡不到的我就用脚趾头去夹，这样没多会儿我的两个口袋便沉甸甸地装满了花石头，我继续往里走。忽然，我感到屁股一凉，低头一看是卷起的裤脚浸泡在水里了，我赶快后退几步扭去裤子上的水。腿上的肉，露在水外面冷极了，而且木木的。我用手去掐了一下腿上的肉不痛很硬，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我便赶快回到岸上。放下裤子穿上鞋，风儿一吹，比站在水里冷了许多。左看右看没有避风处，我只得把衣服脱下来裹住两条腿，就这样牙齿还是在打颤。不敢再下去玩水了，我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趴到上面，然后凝神往水底张望。江水摇摇晃晃的，水底那个瓷碗和洗鞋刷也跟着晃动起来。看着看着我看到一条鱼，有我的手掌大呢！悄悄拿起身边的盆，我慢慢地将它放入水中，一点一点向那条鱼靠拢过去。这时，有人在我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一下弹起来就往岸边的小山下靠。

　　是坐在江边的那个男人，他笑吟吟地看着我问：“你趴在这里看什么？”他说着广播里的那种普通话，好听极了，我忍不住问他：“你是从北京来的吗？”他说：“我在北京读过几年的书，你呢？你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我是从昆明来的。这里是我的老家，妈妈带着我们疏散下放回老家来了。”他哦了一声说：“怪不得看着眼生呢！”想着自己平时总跟人吹牛说昆明像北京的事，我问他：“北京有我们昆明大吗？”他笑着说：“我没去过昆明，但北京肯定比昆明大。”我又问：“北京有公园吗？有电影院吗？有公共汽车吗？商店里是不是什么吃的都有？”他说：“这些都有。”我扁扁嘴说：“那北京就跟昆明一个样了！”这个男人的眼神飘浮起来，他转过身去，又呆呆地盯着江面了，就像身边没有人一样。我顺着他盯着的地方看了一阵，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好奇地问他：“你在看什么呀？”他喃喃地说：“昨晚洁茹托梦来给我，说她要坐船过来看我，我在等她。

　　”只有死人会托梦给活人呀！这可是故事里常听到的事，于是我紧张地问：“洁茹是不是个死人？”话音没落，这男人的脸刷一下变得煞白，他恶狠狠地看着我，大声地说：“谁说洁茹死了？她活着！她活着！她说过不会离开我的！”我吓坏了，抓起盆扯下衣服就跑。回去后，我碰到卿汉禾，便对他说起江边那个奇怪的男人。卿汉禾问我他长得什么样？我形容了一下，他哦了一声说：“是疯子宫家宝，他经常到江边等他投湖的女同学。”伯伯不是说宫家宝长得像个仙人吗？可我看到的那个男人一点也没有仙人好看，他怎么可能会是宫家宝呢？想了想我说：“疯子在昆明我不止见过一个，他们都穿着很脏的衣服，嘴里咕哝咕哝地说着自来话，根本不像刚才那个人，如果他是疯子怎么可能听得懂我说话呢？”卿汉禾说：“宫家宝不犯病的时候和正常人一个样，还蛮有学问咧，问他么子他都知道，穿得也干干净净，还会说一种很好听的话。”我说：“那叫普通话，广播里的人说的就是那种话了。”卿汉禾笑着说：“横竖村里没人能像他那样说话。

　　”我说：“那当然，你们山里人说话就像树上的知了叫，要你们说普通话比登天还难呢！”卿汉禾笑着说：“宫家宝也是我们山里人呀！”我说：“他是疯子，换了是个正常人能说出那么好听的话吗？你说几句来给我听听？”卿汉禾点点头说：“也是，你们昆明的疯子说话就比宫家宝有文化，连老师都说昆明的疯子不是一般的人。”想起这事我就恶心，于是哼了一声说：“你现在不也像个疯子一样天天都冲别人说‘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卿汉禾的脸刷一下就涨红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觉得这句话蛮好听，也就随口说了出来。”我说：“根本不是！你想装得像他一样有学问。妈妈说他是去外国留过学的人，你连小学都读不下去可能去外国读书吗？”卿汉禾不说话了，低着头使劲去抠手指甲。又想到河边那个男人，他实在和我想象中的宫家宝差距太远，而且宫家宝不是被抓走了吗？这样想着我问卿汉禾：“毛小六说宫家宝已经被打铃人抓走了，难道黄泥堡有两个宫家宝不成？”卿汉禾说：“你生病的时候，宫家宝就被放回来了。

　　”我惊讶极了，“不是说他是反革命吗？怎么又放回来了？”卿汉禾说：“宫家宝到市里关了些日子脑子就清醒了，他说出反动标语是他爹爹叫他写的，当天夜里市里就来人把狗地主抓走了。”我问：“地主承认是他叫疯子去写的没有？”卿汉禾说：“听毛小六说，开头狗地主不承认，后来听说可以放疯子回黄泥堡他就认了。”我听糊涂了，问卿汉禾：“到底地主是疯子还是宫家宝是疯子？又不是地主写的反动标语他为什么要去承认？换了是你会承认吗？”卿汉禾说：“村里人都说，狗地主是去替疯子顶罪，因为他是宫家宝的爹爹。”我说：“不是他写的他去承认，警察会信吗？”卿汉禾说：“为何不信？狗地主见宫家宝脑子不管用就叫他去写反动标语，心里想着别人查不出来，他没想到自己的崽脑子清醒过来会说出真相，这才让警察逮住了他。”眼前又浮现出江边那个男人，怎么看他都不应该是宫家宝，更不像个疯子，于是我说：“刚才那个人可能不是宫家宝，他穿着昆明人穿的那种衣服，说的是广播里那种好听的普通话。我在想，他会不会是路过这里的北京人，就像我们是路过这里的昆明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