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睁着眼睛做梦 (2)

　　回头一看，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怎么可能一口气走那么远呢？哥哥嘿嘿地笑了，他揽过我的肩头，啪啪地拍了两下，摸摸我的头说：“有把子力气嘛！平时怎么装模作样的？从今往后跟我进山砍柴得了，看你跑得飞快，下次我看可以再多捆一点。”我恨恨地盯着他说：“你就做梦吧！再跟你出来砍柴，我就是猪！”哥哥哼了一声说：“今天脸抵到墙上了吧？我就不信整治不了你！”真蠢啊，刚才我还傻乎乎地想着回去做饭呢，万幸没有信口开河。我可能给他做饭吗？永远不可能，不管哥哥多厉害，回去后他还得做饭，从明天起，我决定让自己变得再笨一些。扭头看了一眼妹妹，她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瘫坐在草皮上。我顿时就精神抖擞，起身把柴往肩上一甩。我稳稳当当地从哥哥面前走过，我想告诉他我有的是力气，能扛很多很多柴，但永远不会跟他进山砍柴了！太阳下山后，白天所有的不愉快都随着太阳消失而消失，我们一团和气欢天喜地的。哥哥放下碗就去捣鼓他的弹弓，这弹弓就像哥哥的猎枪一样，隔三差五他就用它打几只麻雀回来。那麻雀用油炸一下撒点盐，很香很香，但家里没油，我们一般是烧烤着吃。

　　洗完碗，我就和妹妹去听伯娘讲故事了，听她讲小时候的那些事，一个故事伯娘讲很多遍我还是那么喜欢听。从伯娘断断续续的故事中我得知，她一生走得最远的路就是从江对岸坐船到栗山岭，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一次。这事我一直不信，但昨天和伯娘去了一趟供销社后，我就信了。昨天伯娘叫我陪她去供销社打煤油，我们去了但没有买。伯娘装着十块钱，她不敢拿出来，怕钱找补后数不清，怕卖东西的人骗她。我说我能帮她数，伯娘居然不信，她说她都没有办法数清的钱，我怎么可能数得清呢？这事成了一大笑话，今天吃饭的时候，我们还在说呢。哥哥说是伯娘不好好读书，结果让自己成了睁眼瞎。坐在枇杷树下，我耳朵听着伯娘的故事，心里仍然在想昨天买煤油的事。伯娘不识字我早就知道，但她的名字她总该认识吧？这样想着，我打断伯娘话说：“伯娘，你认得出自己的名字吗？”伯娘愣愣地看着我说：“么子名字？”伯娘的样子像是不知道名字是什么，我笑了起来，对她说：“名字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呀？你平时叫我四妹子那是我的小名，我真正的名字叫卿卿，在学校老师一喊卿卿，个个都知道是叫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就连蔬菜都有，比如黄瓜的名字叫黄瓜，你把它叫成红薯，别人就不会想着是它了。”伯娘哦了一声，挥了下手说：“我的名字叫卿家屋里的。”我说：“这个不是名字，就像你叫我四妹子一样不算数。你好好地想想，以前在你们家的时候，他们叫你什么？那就是你的名字了。”伯娘眨巴着小眼睛想啊想啊，像是在想一件很遥远的事。好半天她喃喃地说：“记得、记得有人叫过我段二英来着，是我的名字啦？”我笑得要死，天下哪有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楚的事？跑回去我把“段二英”三个字用毛笔大大地写在纸上，拿出来，我递给伯娘说：“是不是这三个字？”伯娘翻来倒去地看，只一会儿就把纸拿倒了。我赶快把纸扶正过来，可一会儿她又把纸拿倒了。最后，伯娘没耐心了，把纸往我怀里一塞说：“不看了咧！”我问她：“你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吗？”伯娘眼睛一闭，躺到竹椅上说：“鬼画符！”我开心地笑了起来，转身想回去把这事告诉哥哥，不料一眼见堂哥摇摇晃晃地向家里走来。堂哥像是喝酒了，脸红红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

　　我跑过去拉住他的手问：“堂哥，你怎么啦？”堂哥的眼睛并没看着我，他甩开我的手，含糊不清地骂道：“滚开！”话音没落，堂哥就一头栽到地上。伯娘惊呼着冲过来，她抱住堂哥的头一个劲地喊他。堂哥眯开眼睛，看了伯娘一眼，哇的一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到伯娘身上，酒气熏天。伯娘扯开嗓门叫伯伯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和伯娘一起把堂哥抬进了家里。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我见堂哥呆呆地坐在堂屋门槛上。我挤着堂哥坐下，问他：“堂哥，你今天没去学校上课吗？”堂哥不说话，还是那么呆呆地坐着，就像身边没有人一样。我不好意思坐下去了，站起身来把书包放回去，然后生火热饭。吃饭的时候，堂哥还是呆坐在那里，我小声地问哥哥：“你说堂哥怎么啦？”哥哥说：“亏你号称哈巴狗呢！居然连主人想什么都不知道，过去问问他呀？”我最不喜欢哥哥叫我哈巴狗了，真难听，便恨恨地盯着他。哥哥嘴角一挑，笑了，摇头晃脑地说：“今日长缨在手变成了一句空话，估计你堂哥的心情跟这事有关。”吃完午饭，卿汉禾叫我去扯草，路上我跟他说起了堂哥的事。

　　卿汉禾说：“毛家湾的扫把星定亲了，可能你堂哥还想着她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问他：“哪个扫把星？”卿汉禾嘻嘻地笑着说：“毛缨缨呀，你不是去过她屋里啦？”我问：“她和谁定亲？”卿汉禾哼了一声说：“谁敢要她？听娘说扫把星要嫁到河箐乡去，离这里有三十多里地。那地方穷，男人四五十岁还打光棍，跟她定亲的男人快五十了，听说还不长头发。”我一把抓住卿汉禾问：“缨答应了？”卿汉禾说：“有人敢要她就算她命好咧，她能不答应啦？”我转身就往家跑。堂哥没坐在门槛上了，我直接跑进伯娘家，他也不在。眨眼的工夫，难道堂哥到学校去了？我转身跑到小山坡上往去学校的路上张望，却见堂哥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我脱口说道：“堂哥，缨和一个不长头发的老光棍定亲了！”堂哥的眼睛本来就红红的，听完我的话后，他把脸扭到了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我拉住堂哥的手一个劲地摇晃着，对他说：“你快去毛家湾告诉缨不要嫁给老光棍，也许过几天伯娘就答应你娶她了。”堂哥低声地说：“娘永远不会答应的。”想了想，我说：“那你今天晚上就带着缨远远地跑掉，找不到你们，伯娘也就没有办法了，让她抱石头冲天去。”堂哥仰头看着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娘就我那么一个儿子，我不能不孝啊！”我问他：“那么你就让缨去嫁给不长头发的老光棍吗？”堂哥哭了。我不敢再说什么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就连动都不敢动。伯娘可能知道缨要嫁人的事，也就知道堂哥为什么会难过了。她老是小心翼翼跟着他，我就悄悄地在后面盯着伯娘。原本我是喜欢伯娘的，但从她不准堂哥和缨在一起，我就开始恨她了，恨不得把她吞进肚子去，就像故事里讲的那样，等堂哥和缨结完婚后再把伯娘放出来。这样，堂哥和缨就不会难过了。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堂哥午睡后走出家去，伯娘又像个鬼似的跟在后面了。

　　一会儿，堂哥坐到了昨天那棵松树下，伯娘不敢往前面走了，把自己藏在红叶子树后，眼巴巴地向堂哥张望。我轻手轻脚地摸到伯娘背后，重重地一掌拍在她背上吼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伯娘的魂都吓掉了，差点跪到地上，回过头来，她推了我一掌骂道：“你要死啊！存心吓死人是啦？”我就势掐了她一下，飞快地用昆明话骂了一句，“老巫婆！”堂哥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伯娘灰溜溜地走了。我跑过去对堂哥说：“堂哥，伯娘在盯你的梢，从昨天就盯到现在了。”堂哥站起身来，牵着我的手说：“我们到毛家湾去。”我激动地问：“是去叫缨不要嫁给老光棍吗？”堂哥叹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在毛家湾的村口，也就是上次缨送我们站住的那地方，堂哥停住了。他把我带到一个背静处，掏出一包东西，蹲下身来对我说：“你去看看缨，把这包东西交给她，我在这里等你。”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堂哥的眼睛红了，半天才说：“这是一点钱，原打算结婚用的，现在我不需要了。缨去的那地方很穷，这钱对她有用。

　　”我用手捏了捏，厚厚的，真没想到堂哥有那么多钱。嗯了一声，我问：“要是缨的妈妈发现了怎么办？她会不会来抢钱？”堂哥把钱藏在我的背后，用裤腰上的松紧带勒住说：“她发现不了。”我又问：“如果缨说不要怎么办？”堂哥说：“你横竖塞给她。”心慌慌地往缨家走去，我生怕碰到缨的妈妈。上次顶撞她是因为有堂哥在身边，如果一个人面对她，我敢那样做吗？尽管害怕，但我想好了，她来抢钱我就咬她，就像咬妈妈那样，狠狠地咬她一口，然后我撒腿就跑。我不相信一个老太婆能跑得过我，除非她眨眼变成一个仙人。去到那里，四周静悄悄的，缨的家人好像都出工去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慢慢推开门，见缨坐在不久前我和堂哥来看她时坐的那个位子上，还是那个姿势，就像一直没动过似的。听到门响，缨抬起头来，一眼见我，她紧张地往门口张望。我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但很快意识到她以为堂哥跟着来了，便说：“我堂哥在村口等着，叫我给你送钱过来。”缨赶快收回目光，苍白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

　　看着缨，我发现仙女一样好看的缨不好看了，她的脸肿肿的，细长的眼睛变成了两条线，一双手呆呆地放在大腿上。难过啊！我走过去拉着缨的手问：“你为什么要答应嫁给那个老光棍？”缨不说话。我说：“堂哥都难过得哭了，还不去学校上课。”缨像猫儿似的轻声哭起来，我使劲去拉她，对她说：“走嘛，跟我到村口去，堂哥在那里等着。趁伯娘不在，你们可以悄悄地跑掉，跑得远远的，伯娘就没办法找到你们了。”缨止住哭声，抬起头来冲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快回屋里去，让娘看到你来，她会骂人咧。”她这么一说我就害怕了，赶快往身后看了一眼，确信缨的妈妈没在，我才掏出钱来给她。缨说不要，我急了，说：“堂哥说你去的那地方需要钱，一定叫我拿给你，你赶快拿着。”缨捂住脸又无声地哭了起来，我趁机把钱往她怀里一塞，转身跑了出去。见到堂哥，他没有问我什么，拉起我的手就往回走。想着刚才缨的样子，我忍不住说：“堂哥，缨一点也不好看了，她的脸肿肿的，就像没长眼睛一样。”堂哥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他把头偏到一边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