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跳神的女人 (2)

　　”人们散开后，伯娘去忙她的事，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红叶子树还倒在那里，它成了一堆没用的废物，只能当柴烧了，可能够伯伯家烧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天黑后，伯娘又变得神经兮兮的，她说红叶子树的树墩上坐着一个姑娘。那姑娘身穿红衣红裤，梳着一条长长黑黑的大辫子，没完没了地在坐在树墩上哭，说她没地方住了。伯娘很害怕，第二天就忙着给红衣姑娘做纸房子、纸衣服，还烧了不少纸钱，点香供饭。她边磕头边唠叨，说来世愿当牛当马。晚上，红衣姑娘又哭了，伯娘说她就坐在红叶子树的树墩上。我跑出去一看，树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伯娘进香留下的香灰。伯娘天天烧香天天磕头，但一点都不管用，红衣姑娘照来不误。伯娘的脸色越变越灰，一个星期后她躺到床上。这一次刮痧吃香灰都不起作用了，她奄奄一息，就是睁开眼睛都变成了一件吃力的事。山上山下的人都在议论红衣姑娘，说红叶子树原来是个大姑娘变的，难怪它那么漂亮。我不太相信村里人的话，心想那个红衣姑娘可能是缨。

　　那天我到伯娘的床边问她：“伯娘，坐在树墩上哭的红衣姑娘你看清楚了没有？她到底是不是缨？”伯娘没有回答我的话，也不知道我来了，她眼睛呆呆地盯着屋顶，嘴巴一动一动地像在说什么。无可奈何地看着伯娘，我自言自语地说：“一定是缨吧？缨不爱说话，心里难过她就跑到这里哭了。”这天吃晚饭，我习惯性地端着碗往红叶子树下走，卿汉禾已经坐在那里了。红叶子树砍了，但根还埋在土里，所以到处都还能坐。哥哥说，伯伯喘口气后还会把树根刨出来，那可是一大堆柴，并不比树身少多少。见我过去，卿汉禾起身挪了个位置，把最粗最好坐的地方让给了我。四处看了一眼，光秃秃的，我咂巴着嘴对卿汉禾说：“还好，我们就要回昆明去了，伯伯砍掉红叶子树，夏天乘凉的地方都没有了，非把人热死不可。”卿汉禾空空落落地说：“我爹爹说，往后不会有很多人往栗山岭走了，大家绕道来栗山岭就是想看看这棵红叶子树，没有了红叶子树就是想从栗山岭走都找不到路了。”我说：“哥哥说能找到！红叶子树砍了，长出了碱厂的大烟囱，它可比红叶子树高得多，以后看着大烟囱走就可以找到栗山岭了。

　　”我们要走了，家里的东西能带走的全打成了包，不能带走的留给了伯娘。要走的头天晚上，伯娘把我叫过去，她一直生病，人明显不如过去精神了，稍微吃点东西就说胸口堵。去到伯娘家，她把我拉到身边，把一包热乎乎的东西塞到我怀里说：“这是十个鸡蛋，你路上饿了呷。”我问：“都给我吗？”伯娘说：“都给你。”天哪！那么多鸡蛋，今天晚上可不能让哥哥看到了，他会来抢的。我想好了，等上火车后再发给大家吃，就像幼儿园午睡起来老师发给我们饼干一样，可有意思了。正这么想着，伯娘用脸贴了一下我的脸问：“四妹子，回到昆明去你会想伯娘啦？”想着伯娘平时对我的好，再看看手里的鸡蛋，我说：“会的，我会想伯娘。”伯娘抓起衣襟擦了下泪，又擦了一下，最后伤心地说：“你爹爹走的时候也说会想，可他一走就是三十年。伯娘老了，等不了三十年了，等你想起伯娘的时候，伯娘已经死了。”我说：“伯娘不会死的，你又没有做棺材。”伯娘没有再说什么，眼泪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堂哥从里屋走了出来，把我抱到腿上叹了口气说：“真快啊！说走就走了。

　　”真舍不得堂哥，我拉着他的手说：“堂哥，你跟我们一起到昆明去嘛。”堂哥摸着我的头说：“我的家在这里，不能去。”“那么，”我说，“以后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堂哥说：“想堂哥的时候就好好学习。”我摇摇头说：“有什么用呢？我好好学习也见不到你呀？你跟伯娘说说嘛，和我们一起回昆明去，昆明有很多学校的，你照样可以当老师呀？”堂哥摸着我的头说：“你小，不懂，这是不可以的。”面对堂哥，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缨，心里觉得他俩的故事是一个让人听了会很难过的故事。想着以后只剩下堂哥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想着以后再也没有人跟他去挑水，我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堂哥从上衣口袋里拔出一支钢笔，递到我面前说：“这支笔给你留作个纪念，以后看到它就像看到堂哥，记着用它好好学习。”这是一支黑亮黑亮的钢笔，大姐有一支，稀奇得不得了。我破涕为笑了，迅速擦去眼泪，有些不相信地问：“你肯把这支钢笔给我？”堂哥点点头说：“就是给你的。”我又问：“是你专门去买的吗？”堂哥说：“这是我上高中得的奖品，陪我很多年了。”一听这话，我赶快把笔装起来，生怕堂哥又把它要回去了。

　　往窗外看了一眼，堂哥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走！堂哥驮着你去摸摸月亮，以后卿卿长大了，堂哥就再也驮不动了。”把鸡蛋藏在伯娘家，我拉着堂哥就往外走，站在堂屋的门槛上，我利索地骑到堂哥脖子上。堂哥在房子四周绕了一圈，最后站到后面的小山坡上，黄泥堡看不清了，只看得见星星点点煤油灯的亮光。往毛家湾方向看去，我想起远嫁的缨、毛小六，心里顿时变得灰灰的。今天放学的时候，我鼓足勇气走到毛小六面前，把郝伟送给我的那支铅笔塞到他手里说：“明天我就要回昆明去了，这支笔给你留作个纪念吧！”毛小六愣住了，可能没有想到我突然要走。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笔，正想对我说什么，不料毛新国跑过来扯了他一下问：“你在这里做么子？”毛小六甩开他的手骂道：“娘卖×咯的，关你做么子事？”我看到毛小六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是眼泪吗？没看清。毛小六扭头跑了，像阵风似的一下子刮得老远。卿汉禾过来问我：“他为何骂你？”我忽然想哭，于是没好气地冲他吼了一声：“关你屁事！”明天毛小六见不到我去上课，他会难过吗？我想肯定会，因为我现在就难过了。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我很喜欢毛小六，这种喜欢不像喜欢郝伟，它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反正一想到毛小六，我心里就会很难过，而且永远不愿在人前提起他。眼泪悄然涌上了眼眶，我伏到堂哥的头上，任凭泪水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抽泣了一声，我对堂哥哽咽道：“堂哥，我想回家了。”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起床了，堂哥和几个叔叔挑着东西，我们跟在他们身后往火车站赶去。走到那个山箐，也就是长向日葵的那地方，我想起蛟仙婆。回头往黄泥堡方向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到，但我能清晰地记起蛟仙婆那张悲痛欲绝的脸，能听到她嘶声的哭喊：“我错了！今天是我瞎了这双狗眼！”我忽然觉得很冷，缩了下脖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蛟仙婆的病儿子我碰到过，而且不止一次地碰到，但我从没打过他。向日葵的事已经过去很久，说不清为什么我越来越怕蛟仙婆，远远见她我总是想办法躲开，而且心里会发慌，要走好远才会平静下来。我和妹妹自那以后再也没说过向日葵的事，嘴上没说但我们心里都记着，每次往这里经过我们都不说话，而且走得飞快，就像蛟仙婆看着我们让我们害怕似的。忽然妹妹拉了我一下，她凑近我的耳朵小声地说：“你看，蛟仙婆又种上向日葵了。

　　”定睛一看，那里真的种着向日葵呢，我再次哆嗦了一下，鸡皮疙瘩又起了一身。赶快把头转过去，我和妹妹都不说话了，也不敢再看，直到走出这个山箐，两人才松了口气。到火车站已经是中午，火车上人很多，我们一家仍作一团地挤在厕所旁，就像这里是我们的专座一样。一股热烘烘的臭气拂面而来，头顿时就晕了，我犯愁地想，这次我能活着回到昆明吗？挤到窗前把头伸出去，我大大地吐了口气，之后就愣住了。在我的正对面，呆呆地站着一个人——是卿汉禾。他脸红红的，裤脚和鞋子也被尘土染得红红的，就那么眼巴巴地站在对面看着我。想起昨天吼他的事，我后悔了，便难为情地咬住了下唇，脸跟着就热了。卿汉禾迎着我的目光跑来。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踮起脚尖递给我。赶快伸手接住，我问他：“丑崽，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卿汉禾仰头看着我，眼里饱含泪水，他想说话但嘴唇颤抖得厉害，老半天都说不出来。火车徐徐地开动了，卿汉禾跟着跑起来，那嘴巴一张一合地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只得拼命向我挥手。火车越开越快，在我模糊的视线中，飞跑的卿汉禾连同他脚下那双腾空而起的红鞋，箭一样地射进我的心里。把身子伸出窗外，我使劲挥动起手臂哭喊了一声：“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