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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7章

  一晃,八天时间过去了。这些天上海移民是在寒冷、饥饿和悲愤中熬过的。自从那天移民车队爬进马蹄湾北面两山对峙的豁口后,马蹄湾千百年的原始冷寂就被打破了,但那不是欢声笑语,而是怨愤的哭泣和声声叹息,有三四个移民因寒冷饥饿当即倒下,还有几个不适应高原气候,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邱生辉想,停止就停止吧,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建农场又不是小孩过家家,哪有不死人的?于是马蹄湾东面的山坡下,在出现一片新地窝子的同时,也出现了一片新坟冢。

  然而,时间是斡旋磨合矛盾的最好润滑剂,随着时间的推移,上海移民的情绪渐渐稳定了,跟邱生辉的对立情绪也随之减弱。马蹄湾自然条件和生存环境固然原始艰苦,但不论怎样批判这里的落后艰苦和愚昧,怎样怨恨邱生辉的欺骗行为,现在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一切都将无法挽回,既然已成定局,又无法挽回,再闹腾还有什么实际意义?聪明的上海移民认为现在再闹腾,便是不聪明,只有面对现实,顺应潮流,才有出路。那些所谓有问题的移民,还想通过好好表现,盼望组织把他们重新纳入“好人”的队伍,送回上海哩!

  移民终于安稳下来,开始垦荒劳动了。马蹄湾河东岸的荒滩上出现黑压压的垦荒移民。用锄头刨地的,用铁锨铲土的,用撬杠撬石头的,放火烧荒草的;劳动的吆喝声,工具磕碰声,呼呼的风声,哗哗的彩旗声,在那片荒滩上汇成杂乱无章的交响乐!邱生辉站在那座土堡般的房屋窗前,望着开荒的浩大场面心驰神往,大发感叹!——这个兔子不拉屎的马蹄湾,就要在他邱生辉的领导下建起农场,出现碧绿的庄稼,金黄色的麦浪。只要这颗“卫星”放出去,他将会从这里飞黄腾达。他心情激动,思绪飞扬!

  这些日子,他一直躲藏在这座房屋里,自我感觉好像公安局通缉的案犯,又像关在高墙铁窗里的罪人,实在憋闷,现在看到移民情绪基本稳定,垦荒运动开始了,知道大可不必再躲藏下去。这天他大着胆儿出门露面了。刚出门,他就看到前面的草滩上有两个女人散步。他认出那是叶梅和她妈,心里忽然涌动起激情。他在上海动员移民时,就发现叶梅身段秀溜,曲线标致,是个大美人。但遗憾的是她目光沉郁冷漠,神态孤傲清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使他无法接近。此时见她在散步,忍不住向她们走去。

  叶梅和妈妈也刚出门。自从那晚老妈妈和牛大壮把她母女拦住后,她母女便打算先在马蹄湾待着,等待机会再逃。叶梅的身体仍很虚弱,风摆柳儿似的,虽然经过几天休息和老妈妈的精心照料,渐渐有所好转,然而高原反应严重,头痛恶心,呕吐频繁。这一阵她又有点恶心发潮,便出来透透气,没料刚出门就看到了邱生辉。他们之间的距离,大概百米远。如果邱生辉不向她和妈妈走来,也就各走各的路,双方相安无事,但邱生辉偏偏向她母女俩走过来,灾难也就跟着来了……

  叶梅孤傲清高,时常冷眉冷眼,特别是面对邱生辉这样的男人,如同针尖对麦芒。妈妈多次告诫她说不可这样,雪太白易污,水至清无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也清楚这种个性是人生悲剧,也想改,但这是骨子里生就的,改不了。此时她看见邱生辉走过来,却像没有看见,昂扬着头,目不斜视往前走。妈妈着急了,低声提醒说:“阿梅,不能这样呀!”又近乎哀求说,“那就戴上围巾,戴上口罩吧?”叶梅见妈妈哀求,把脖子里的围巾戴在头上,又戴上挂在胸前的大口罩。这只口罩是妈妈专门为她做的,原因很简单:她长得过于漂亮,又冷眉冷眼,倔犟孤傲,不遮盖掩饰会招致麻烦。

  邱生辉到跟前了,圆脸眯眯笑着,准备跟她搭讪两句,但刚开口说:“你们也来……”叶梅却拉起妈妈的手,径直向老妈妈家走去。邱生辉晾在那儿了。他原想他是场长,她母女俩肯定会笑脸迎奉,没想到遭遇如此惨痛礼遇,脸上荡漾的美意,顿然凝固,继而僵硬清冷,望着消失在牛家小院的母女,心里狠狠地喊道:“了得!敢把我堂堂场长不放在眼里!以后我要让你们认得我是谁——叫你们乖乖跪在我邱生辉面前求饶,让老子当马骑!”

  叶梅是躲过了邱生辉放肆的目光,但妈妈却意识到把祸惹大了。你想想,她母女是他的场民,是受管制的人,这样面对顶头上司,岂不是自寻灾祸?果然,两个小时后,马屁精来了,通知叶梅去邱场长那儿,他要给她谈话。

  叶梅和妈妈本能地战抖一下。妈妈的预感不幸言中。

  叶梅围上围巾,戴上口罩去了。走进邱生辉住的那座屋,她立在门旁,不卑不亢,冷眼看着邱生辉能怎样她?她想他肯定会对她大发雷霆,却没想到他满脸却洋溢着热情的笑,对她说:“来了?过来坐,站着干啥?”

  她有点傻了,但却没有动。他见她没动,似乎有点不高兴,脸上的热情凝固了,他问:“你叫叶梅?”叶梅清楚他明知故问,没有回答。他又问:“为啥戴着口罩?”叶梅想着这是妈妈对她采取的特殊保护措施,没必要告诉他。他见她仍不回答,口气重了:“我是场长,明白吗?你戴着口罩见场长,很不合适,很不礼貌,是不是看不起我这场长?”

  她听他这样说,开口了:“是这样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说完话,把脸扭向旁边,不卑不亢、心气高傲的样子。她盼望早点结束这种谈话,因为她跟这种人连半分钟也待不下去,然而真正的谈话还没有开始。

  接下去,邱生辉开始质问她了:“你母女俩为啥不搬到农场去,知道不知道你们违反了农场规定?”叶梅说:“听说农场现在住房紧张,我和妈妈想把房子让出来给其他移民住——发扬点助人为乐精神,难道不好吗?”这是她在路上想好的话。

  “噢?是这样?”这个回答邱生辉显然没有想到,一时无话说了。他望着她不卑不亢、心气高傲、目中无人的样子,感到这个女人的头还不好剃,但不好剃也得剃,要不,他就不是邱生辉!一种征服欲陡然涌上心头,心里狠狠地说:老子今天非要打垮你的傲气,灭了你的气焰,揉碎你!赢回我的尊严和面子!他突然亮出杀手锏,冷厉地质问:“那你们这八九天不出工,不参加开荒,不参加劳动又怎么说?——这也是助人为乐?我看你根本就没把我这场长放在眼里!根本没把场里的规定当回事,躲在牛家抗拒改造!”他三句话,便把“纲”上得很高很高了,特别是抗拒改造。

  叶梅心里开始打闪了:“我和妈妈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要把你的意思强加到我和妈妈头上……”

  “这是狡辩!”邱生辉提高了声音,“这些天我看你有病,看你娘俩可怜,就没让你们上工开荒,也没交群众监督改造,没想到你们不识抬举,刚松了松,你们就嚣张起来了!从今天起,先把你妈这个资本家的太太交给群众监督劳动,管制斗争——”

  “什么?管制斗争?!我妈妈怎么啦?她犯哪条罪了?你们怎能这样,怎能……”叶梅听他这样说,突然慌乱了。邱生辉说:“这是对敌人的专政!最近有些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还有坏分子太嚣张了,有的讲怪话,有的公然违抗农场的决定,抗拒改造,有的竟然扬言要我出来解释问题,算我的账,——解释什么?算什么账?这不是阶级敌人公然向党进攻,向社会主义进攻吗?简直无法无天啦!你说说,不实施专政的铁拳行吗?同情他们行吗?”叶梅慌忙辩解道:“不,我不是同情他们,我是说我妈妈没有犯什么错,再说我妈妈身体不好,还有心脏病,你们不能这么干,要是专政,就专政我好了……”她清楚妈妈来马蹄湾不适应高原气候,心脏经常痛,哪能经得起这种折腾呀?

  邱生辉见自己几句话就把叶梅唬住了,心里暗自窃笑:“不给你点厉害,你不知道马王爷长着几只眼睛!”又狠狠道:“不,你还年轻,只要服从组织,好好改造,好好表现,是可以教育好的,重点是那些老顽固,我们要从他们身上开刀,让他们尝尝专政的铁拳!”他发现叶梅是个孝女,因此她哪里最痛,他就往哪里敲击。

  叶梅心头开始战栗了:“不不,你们不能这么干,不能这样干哇……”

  “必须这么干,这是场里的决定。”邱生辉说。

  “就,就不能改变吗?请改变改变,求你饶了我妈妈——”她突然失声哭叫,骨子里的那种倔犟、孤傲和清高,仿佛堤坝在狂浪下突然垮下,她极度痛苦,极度悲伤,甚至想把自己撕得粉碎。因为她发现自己看起来冷傲倔强,实际上竟是那么懦弱,竟是那么不堪一击,跟邱生辉没有两个回合,便被打得落花流水,低下了清高的头颅。一瞬间,她便领教了眼前这个人的厉害,领教了权力的威力。

  邱生辉所希望的结果终于出现了,心里嬉笑着:“看你低头不低头?看你还傲气不傲气?”接着凑到叶梅跟前问:“让我饶过你妈?咋饶?咋饶?”她抬起头央告道:“妈妈有病,宽限几天,等妈妈身体好点,等妈妈……”

  “宽限几天可以,但,有个条件……”邱生辉直起腰,脸上掠过一丝邪笑。

  “条件?”她清楚这个条件是什么,怔在那儿了。

  邱生辉见她彻底服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要把她往炕上拉。这时有人“啪啪啪”敲打窗户。他忙松开手,叶梅乘机逃了出来……

  妈的,谁敲窗户?他慌忙凑到窗户旁向外看,外面没有人。他拉开门出去,向四周扫视一圈,也不见人。他感到奇怪,转身回屋里。这时有人敲门,他说进来。外面的人进来了,是马屁精,神出鬼没的样子。

  “是你?”邱生辉一惊。

  马屁精好像没事一样,问:“……谈完了?”

  邱生辉说:“完,完了。”

  马屁精在那儿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不能因小失大呀,你的目标应该更远更大,否则你走不了多远,就会崴了脚……”一副高深莫测模样。邱生辉怔了怔,慢慢咀嚼他的话,忽而醒悟了,就觉得刚才他的举动太莽撞,欠思考,有点操之过急,问他:“你,听到啥了?”马屁精说:“我啥也没听到,啥也没看见——尽管放心。”说完转身默默走了。

  邱生辉就呆立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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