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已经进入三月了。天气仍很寒冷，开荒任务仍很紧张，移民们仍在农场食堂吃饭，仍在荒滩上艰辛垦荒，晚上仍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回来，第二天随着尖利的哨声，又迎着寒风上工，周而复始，日出日落，好像讲述着一个艰辛、苦涩、乏味，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故事。

　　这时候，马蹄湾的人口多了，牧区的适龄儿童需要上学读书，公社建起了简易学校。孟尚海上过大学，又是工人家庭出身，黑脸社长建议把他调到学校教书。邱生辉不乐意，想阻止，但知道孟尚海出身好，又上过大学，也不好阻止，再说新开办的学校，要啥没啥，一穷二白，当老师并不轻松，便同意了。孟尚海去了学校。这个工作白天上课，晚上备课，责任心强，因此去叶梅家的机会少了。叶梅和她妈妈每天的开荒任务，只有靠牛大壮晚上帮忙完成了。母女俩心里都很过意不去，总想怎么感谢牛大壮。这天傍晚收工后，叶梅对牛大壮说：“到我家去吧，妈妈有事跟你商量。”

　　牛大壮听说有事，跟叶梅去了。他不清楚叶梅妈有什么事，去她家地窝子后，只见她脸上笑吟吟的，神神秘秘的，打开墙角的破皮箱，翻腾出一只小小的黑平绒盒子，抚了抚，送到了他面前说：“大壮，这段时间你和你妈妈帮了我们不少忙，是我们母女俩的救命恩人哪！我和阿梅也没什么好报答你和你妈妈的，就把这块手表送给你——”牛大壮以为叶梅妈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原来是这样，感到突然：“这，大婶你这是干啥？”用陌生的目光望着她。

　　叶梅妈说：“大壮，你不要介意，这是我们母女俩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这是块金表，价值好几千块钱哩……”她话没说完，牛大壮就从地铺上站起来：“大婶，你把我牛大壮看成啥人了？我跟妈妈帮你们，不是为了得到你们的报答，不是为了你们的感谢——我们是看你们孤儿寡母，从上海来这地方太可怜，太可怜！说实话，像小叶这个年龄的女子，还应该自由自在玩耍哩，可她现在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累，我跟我妈妈实在看不过去……”说着，眼圈发红了。

　　叶梅妈着急了，赶紧解释说：“大壮，你不要见怪，我和阿梅是真心的，是真心感谢你们的！这块手表原来是一对，是她爸爸准备给阿梅做嫁妆的，可，可现在我们到了这种境地，留它还有什么用……”说着眼睛红了。牛大壮见叶梅妈泪光闪闪，不知怎么安慰，就说：“大婶，你不要难过，你跟叶梅的心意我和我妈妈全领了，可这手表我不能收，这手表很贵重，大婶你就留着，以后叶梅会有用的，我相信她以后会有大出息，我一个农民，要了它也没啥用处……”叶梅见他不肯收，便把手表盒从妈妈手里接过来，朝牛大壮手里塞：“大壮，你就收下吧，不要推辞了，这段时间你和老妈妈对我们太好了，要不是你们，我跟妈妈不知会成什么样子，我们实在过意不去！你收下手表，我和妈妈心里都会好受些。”

　　牛大壮还是坚持不收。叶梅几乎掉泪了，但推来推去，最后牛大壮还是没有收。牛大壮走了，叶梅手捧着表盒，望着牛大壮远去的背影，怔在那里。她妈妈也怔在那里，转瞬眼眶里涌出清清的泪水，喃喃着：“多好的小伙子啊！”

　　这天傍晚，牛大壮帮叶梅和她妈妈完成开荒任务后，又来到叶梅家。一进地窝门，便像往常一样，先抱来柴火和羊板粪生着炉子，而后烧水弄吃的，什么事都不需要叶梅和她妈妈插手，叶梅觉得她和妈妈成了外人，他倒好像成了主人。那些日子，叶梅手上又打起好多的血泡。回来后，坐在灯下用针轻轻地挑，每挑破一个，就痛得大叫一声，特别是冻肿的手背，裂开几道血口，翻裂着，像小孩大张着的嘴，流着血和脓水，痛得她直叫。牛大壮的手背也曾冻裂过，知道那种疼痛是撕心裂肺的，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每天用温水烫洗消肿，而后包扎好，这样才能慢慢愈合。于是他从工地上回来，替她烧好水，端过去放在地铺旁的泥台上，站在旁边望着她浴洗。时间长了，叶梅就感觉牛大壮是自己的亲哥哥，自己成了他的小妹妹。

　　这天，她的大壮哥又给她烧好了水，端过来放在那泥台上，又站在旁边，默默看着她烫洗，完了之后，又不声不响地把用过的水泼出去。她望着，心里热浪滚动，热泪涌流，心里亲昵叫着：“好哥哥，真是我的好哥哥！”平时叶梅烫洗过手，搽上护肤油，都是妈妈帮着她用手绢包扎，但那天妈妈出去了一会儿，她只好自己给自己包扎。要是包扎别处还好办，但偏偏是手背，因此折腾了半天，怎么也包扎不好。牛大壮看到了，便说：“来，我帮帮你。”那时候的大姑娘，哪能随便把手伸给小伙子抓着，而那天叶梅却乖乖把手伸到了他面前。牛大壮便拿起叶梅的手，小心翼翼包扎起来。

　　叶梅望着他宽宽的肩膀，敦厚黑红的脸庞，善良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好像被什么触动一下，掠过一道电流般异样的感觉，又仿佛平静的湖面，投进石子荡起粼粼波纹。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感觉。她说不上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感到这种感觉是她从来都没有过的，脸庞就有点发烧，同时心里漫过从没有过的暖流！她毕竟涉世不深，再加上现在的处境，根本没心思去思考这种感觉，更没有闲暇时间去梳理。过后，她问自己：莫非这就是小说和电影里讲的男女之间的爱情？莫非她对牛大壮产生了爱慕之情？如果这就是爱情，那她也喜欢孟尚海，跟孟尚海在一起时，心里也会产生这种感觉，这又是什么呢？

　　当时，她说不清。

　　不过，从此以后她每每看见牛大壮那宽阔的肩膀，那憨厚敦实的脸庞，心跳就加快了，脸上也发烧发红了。那些日子，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也显得活泼多了，自己感觉走路也轻快了，干什么事情也有了信心，在繁重的劳动过程中，有时还偷偷哼哼两句歌曲，譬如苏联的《红莓花儿开》，《五月的鲜花》什么的，还拿出压在箱子底下的笔墨纸张，在工地上开荒休息时，偷偷写写画画。晚上大壮如果没来她家的地窝子，便跑到老妈妈家，跟老妈妈说说话，帮老人干点活儿什么的，跟牛大壮说说笑笑。总之，她渐渐觉得前方有个美好的东西，她在追求着，努力追求着。

　　这些表现，最终没有躲过妈妈的眼睛。妈妈毕竟是过来的人，有天晚上牛大壮来她们家，妈妈发现叶梅面对牛大壮欢欣而又羞涩的样儿，便问她：“阿梅，你是不是喜欢上大壮了？”叶梅听到妈妈的问话，猛地怔一下，脸颊刷地红了。她清楚妈妈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便拉住妈妈的手撒娇说：“妈，看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叶梅妈显得很严肃：“妈妈问你是不是？”叶梅见妈妈认真了，斟酌半晌说：“妈，说实话，牛大壮是个很憨厚，很热心的小伙子，我从心底里喜欢他，我已把他当做自己的亲阿哥了，但是不是妈妈问的那种喜欢，我却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是的，她对牛大壮的喜欢，到底是不是爱情？她确实说不清楚。

　　叶梅妈见女儿说不出来，便长长叹口气，语气悠远地自语道：“人的美好愿望，如果跟现实一样美好多好，可惜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叶梅对妈妈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似懂非懂，以后才渐渐明白了里面的含义。

　　这天晚上，孟尚海处理完学校的事情，去了叶梅家的地窝子。因为这些日子听别人说，叶梅经常跟牛大壮在一起，关系好得不一般，还有怎么怎么的。他起初没往心里去，今天又有人在他耳旁吹风，说叶梅正跟牛大壮谈对象哩！他听后虽然不怎么相信，但心里有点不踏实了。因为他也爱着叶梅，所以他准备去叶梅家探探虚实。

　　学校虽然距离叶梅家不过两公里，但好些天也没有顾上去，心里就有点歉疚。已经十点多了，叶梅和她妈妈刚吃过从食堂里打来的晚饭。孟尚海进门后见叶梅妈正在洗涮饭碗，而牛大壮还跟过去一样，给叶梅烧热水，准备烫洗手脚。看样子炉火是刚刚点起来的，烟雾在地窝里旋转着，懒懒地往门外飘，呛得人直流泪。牛大壮边捣腾着，边哐哐地咳嗽。

　　孟尚海到来时，叶梅正坐在地铺上，膝头上平放着画板，聚精会神描画什么。见孟尚海来了，赶紧收拾起画板，让他坐，让他喝水，说着问候的话，热情得让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牛大壮更热情，又是添茶，又是让座，还埋怨他说：“这么长时间，也不过来看看，婶子和叶梅经常念叨你，还准备去你那里看看哩！”这时孟尚海突然感觉牛大壮好像是这家的成员了，而他好像成了远方来的客人，还发现叶梅看牛大壮的目光也跟过去大不一样，里面好像蕴涵着某种特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