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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23章

  还不到上工时间,孟尚海的爸爸就起来了,他想多睡会儿,但腰痛病又犯了,痛得他头上直冒汗,根本躺不住。今天犯病的原因是因为儿子。那阵,他也听到叶梅的呼叫声了,听那焦急可怕的呼叫,好像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准备起来看看。他想,叶梅家虽然跟他们工人阶级是死对头,但叶梅是个学生,通过劳动改造,是可以教育好的,因此见死不救不合适。他正要起来,就见儿子已经冲了出去。儿子去了,他自然就不去了。她们是什么人?他父子俩都去算怎么回事?就又躺下。

  这一折腾,他就躺不住,睡不着了,就又想儿子跟叶梅的那些事。这一想,那腰就渐渐痛起来。天快亮了,见儿子还不回来,知道他肯定在叶梅家,又跟叶梅搅缠在一起,心里那火就呼呼直往外蹿,腰即刻猛烈疼痛起来。本来,这段时间他见儿子跟叶梅来往少了,公社又选拔他去学校教书,心情渐渐好了,脾气也不那么火爆了,腰痛病也没再犯过,但现在他老毛病又犯了。他后悔那阵应该拦住儿子。

  人啊,心不能太软,特别在原则问题上,一软就必定出大问题。他后悔地用拳头狠狠敲打自己的额头和腰伤。快到上工时间了,还不见儿子回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忽地站起来,叫嚷着:“好小子!看我今天不砸断你的腿!”披上衣服,连帽子也没戴,拎起地窝门口的铁锨,向叶梅家地窝子走去。

  白毛风在天亮后渐渐停息了。马蹄湾空旷的荒野里,白一片,黑一片。白的是风刮到沟洼里的积雪,黑的是狂风刮去积雪,揭开地皮后裸露出来的黑色砾石。他迎着凛冽的寒风来到叶梅家地窝前,看到地窝子巷道里几乎被残雪填平了,人进出踩踏的窄道里,全是黑色的泥斑,看来里面有人,便站在巷道口火爆爆地吼叫:“孟尚海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半天见不出来,又喊了几声,还是不见人影,就准备进去把儿子揪出来。这时见叶梅揉着发红的眼睛出来了。他直冲冲地问:“孟尚海呢?”

  叶梅说:“一个小时前就去了学校。”她为了给孟尚海打掩护,随口说了句谎话。其实孟尚海刚刚离开,要是他早来五分钟,就在这里“遭遇”了。孟尚海的爸爸不相信,走下地窝子巷道,伸长脖子朝里望了望,见真没人就转了出来,恼怒的眼睛盯着叶梅狠狠地说:“他再要往这儿跑,我砸断他的腿!谁要跟他来往,我也不客气!”边说着边把铁锹在雪地上嚓嚓狠戳两下。

  他表面在警告孟尚海,实际上在警告叶梅。叶梅感觉他那把铁锨就戳在她心肝上,心里猛地酸痛。

  移民们开始上工了。他们从农场那片地窝子里走出来,三三两两往垦荒工地上走,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脚印。天气很冷,满世界弥漫着白蒙蒙的雪粉,人们呼哧呼哧喷着白色的雾气,男人的棉帽檐前和女人围巾两侧,全是厚厚的冰霜,还有眼睛睫毛上。孟师傅对叶梅说:“上工时间到了,快叫你妈起来上工,不要再磨蹭了。”叶梅听此话就忍不住哭了:“孟大叔,我妈她摔伤了,我要请假……”

  “请假?——摔伤了,重吗?”孟尚海的爸爸问。

  叶梅说:“很重,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他想了想说:“那你去马秘书那儿请假吧,我管不了。”扛起铁锨转身走了。

  叶梅就嚎啕大哭起来。

  已经三天了,叶梅妈还没有清醒,一直在昏迷中。

  叶梅请假守在妈妈身边,给妈妈擦洗伤口,喂水服药,一勺勺灌着从食堂打来的菜汤,寸步不离陪着。自从那天孟尚海的爸爸“打黑牛惊黄牛”警告她后,她便劝孟尚海不要再来她家的地窝子了。他不听,利用晚上偷偷过来照看她妈妈,让她休息休息,合合眼。孟尚海白天没有空闲时间,就是有空闲,也不便过来。因为那天他爸爸又狠狠教训了他,叫他远离叶梅,否则他爸爸要砸断他的腿。父亲的脾气,孟尚海清楚,他说得出,就做得到。他虽然不害怕父亲砸他的腿,但他觉得得注意注意,躲开父亲监督的眼睛,不要引起什么麻烦,于他自己,于叶梅都好。这中间,陈教授也在晚上偷偷过来,给她妈妈换药,观察治疗。他跟孟尚海的想法一样,尽量躲避邱生辉和马屁精,不被他们发现,不引起什么麻烦。

  一连几天,叶梅都没有好好睡过觉,又因她和妈妈没去上工开荒,马屁精通知农场食堂,每天只给叶梅和她妈妈打一个人的饭。叶梅只好饿着肚子。本来她的身子就消瘦羸弱,几天下来便消瘦了一圈,脸色青白发绿,颧骨高耸,眼睛深深陷了下去。但她为了妈妈,忍饥挨饿,坚持着,苦熬着。

  已经是第四天了,妈妈还在昏迷中。叶梅见此情景,一筹莫展,心急如焚。天啊!这可怎么办啊?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人生的道路怎么就这么坎坷不平啊?她刚戴上右派帽子,就遣送到这里,来这里又接二连三遭遇这样那样的灾祸。这几个月在牛大壮和老妈妈他们的热心帮助下,原本死却的心刚刚萌动起一点生活的希望,刚刚尝到人生的甜头,牛大壮突然去了,她失去了生活靠山,还没有从悲恸中挣脱出来,现在妈妈又摔伤了。如果说牛大壮的死,破灭了她的生存目标,那么妈妈的遭遇和饥饿威胁,就使她失去了生活的全部希望,精神彻底崩溃了。她觉得一切都完了,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这天,叶梅跪倒在妈妈面前,神情木然地说:“妈妈,女儿走了,女儿对不起妈妈,以后妈妈就自己照顾好自己吧……”说完,深深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走出地窝子。

  地窝旁有条深深的洪沟,只要跳下去,一切都解脱了。她在上海时,就几次想投身黄浦江,了却自己这悲苦的生命,但妈妈把她看得很紧,她的“愿望”始终没能实现,现在妈妈昏迷着,什么也不知道,她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天已经黑了,野地里没有人影,没有声响,寂静得有点可怕。叶梅心里说,这无情的苍天,那晚把妈妈卷下沟崖,第二天风却停了,雪住了,转晴了,接连几天,一丝风也没有了,朗朗的。她恨死了这鬼天气。

  那洪沟距离叶梅家的地窝子大概二百多米远,叶梅却步履踉跄着,半天走不到跟前。终于到沟崖边了,她站在崖上朝沟底望着,沟很深,黑洞洞的,好像无底深渊,又好像虎豹大张着血口要吃人。但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感觉,在那儿孤独独地立了一阵,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向深渊迈出去……但,就在她抬脚要迈出去的瞬间,妈妈那慈祥可怜的脸庞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自从爸爸逃往香港后,妈妈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她这样一个女儿。她是妈妈的心头肉,是妈妈唯一的精神支柱。妈妈疼爱她,喜欢她,离不开她。她如果迈出这一步,一切痛苦悲伤将全部消失了,解脱了,而留给妈妈的是什么?——是深重的痛苦,是深重的悲伤。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太无情无义了?叶梅在即将迈向死亡深渊的关键时刻,内心深处突然发出这样的自我拷问。最后慢慢收回脚,定立在那儿了。良久,突然哭喊一声:“妈妈呀——”转身跑回地窝子,扑腾跪倒在妈妈身旁号啕大哭……

  晚上孟尚海来了,问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叶梅摇摇头,没有告诉他。她觉得自己面对苦难,面对悲伤,采取轻生逃避态度很羞愧,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帮助爱护她们的老妈妈、牛大壮和孟尚海。但后来孟尚海还是知道了,他在那儿愣怔了半天,突然炸雷般扔出两句话:“没出息!我孟尚海看不起你!”这两句话,如铁石掷地,沉重有力,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心灵。

  这天中午吃饭时,老妈妈又来叶梅家了。老妈妈仍提着那只篮子,里面仍装着糠菜馍馍。她知道食堂只给叶梅和她妈妈一个人的饭,叶梅没吃的,正在挨饿。那阵,叶梅正背靠着地窝墙壁,耷拉着脑袋坐在火炉旁打盹。老妈妈见叶梅困顿的样子,便没有惊动她,把馍馍篮子放在泥炉上,拿件衣服轻轻披在她肩上,又给叶梅妈盖好被子,轻轻坐在了旁边,等待叶梅醒来。

  牛大壮去了才十几天,老妈妈的头发却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更长,好像干枯的核桃皮,又像纵横交错的沟壑。叶梅醒来后,看见老妈妈来了,叫声“老妈妈”,扶着泥炉要站起来。老妈妈忙说:“不起来,不起来。我来照看你娘,你歇着歇着。”叶梅不听劝,还是费力地站了起来,看到老妈妈又送来吃的,就急了:“老妈妈怎么又拿吃的来了?怎么又……这不能,这不能啊!”老妈妈说:“女子,看你都成啥样了,还说这种话呀!”拿出糠菜馍说:“吃吧,吃吧,老妈妈知道你饿了。”

  叶梅推搡着,坚决不接。这次说什么她也不能收老妈妈送的馍馍了,她老人家也在吃糠咽菜,也在挨饿呀!再说大壮不在了,以后老妈妈的生活会更加艰难,让老妈妈经常接济她们,怎么行?

  一想起牛大壮,叶梅心里又涌出一股悲痛,扑到老妈妈怀里哭起来。老妈妈抚着叶梅的肩说:“孩子,不要哭,不要哭,多保重身子!”她知道叶梅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了,就说:“我来照看你妈妈,你去躺躺吧。”

  叶梅确实乏困了,就躺倒在地铺上。这一躺就到了下午。叶梅起来后要给老妈妈弄点什么吃的,老妈妈说她不饿,就回家去了。老妈妈送来的馍馍放在炉台上,叶梅看见了,叫着“老妈妈,提上篮子——”提着篮子追了出去,但老妈妈已走远了。叶梅站住了,她清楚就是追上去,老妈妈也不会带走馍馍,便转回地窝子,准备安顿好妈妈,亲自把馍馍给老妈妈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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