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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39章

  这天,他走过农场食堂,发现菜窖里窖着很多白萝卜,忽然茅塞顿开,怎么不弄几个萝卜给老妈妈和叶梅吃。他这样想着,就谋划着趁夜深人静去“拿”。其实是偷,他却自我宽解说是“拿”。他想应该是拿,因为萝卜不是羊,不是其他大物件,所以应该叫“拿”,但不论偷,不论拿,这种事儿,他都从来没有干过,甚至针头线脑都没拿过,现在为了老妈妈和叶梅,他去做这种事了。

  这天深夜,他偷偷去了菜窖上。天很黑,黑得看不清自己的手指。那菜窖虽然在食堂外面,门却开在食堂里面。食堂里晚上有守夜的人,菜窖门上还锁着铁锁。他在菜窖前后转了三圈,又转了三圈,根本找不到进去的地方,就躲在食堂旁的大石头后,骂那些设计菜窖门的人,说这些驴日的,咋就把菜窖门开在食堂里面,想进菜窖,必须先进食堂,进了食堂,还得拿到钥匙,驴日的们就是高明!后来他发现菜窖顶上有个透气窗,就悄悄爬过去,但那透气窗只有一尺见方,人根本就下不去,就是下去了,也爬不上来。他估计堆放萝卜的地方,距离透气窗顶多两米,可近在咫尺,就是拿不到手,他真想变成乌鸦或者麻雀飞进去,又想胳膊如果再变长点,就可以轻而易举拿到萝卜了,可这些都是梦想,因为他的胳膊既变不长,他也不可能变成乌鸦麻雀!然而,就在他遗憾胳膊不能变长的过程中,却忽然得到一个启示:用木棍叉!想到这个办法后,他马上转回家找了根长长的木棍,拿刀削尖棍头,返回来,把木棍伸进菜窖叉……他接连叉了五六次,就叉上来三个萝卜。

  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跳得好像要从嘴里蹦出来。寒冷的天气,他头上那虚汗雨水般往下流。见有三个萝卜的收获,揣在怀里就往家里跑,回到家半天了,心还野兔般地蹦跳不停。他按着胸口坚持到天亮,揣着萝卜到了叶梅家的地窝子。叶梅妈死后,叶梅就跟老妈妈住在一起。叶梅看到张三娃揣着三个萝卜来了,就问:“哪里来的?”老妈妈也问。张三娃自然不说。他不说,叶梅和老妈妈都不敢收。张三娃就说了实话。

  叶梅吃惊地说:“可不敢这么干,这是偷啊!”

  张三娃说:“你们都在挨饿……”

  叶梅说:“三娃,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很感谢你!但是以后千万不能这样做了,这样做对你不好,如果让他们发现,他们不知会怎么整你,再说我们这种人……”刚说到这里,老妈妈就不高兴了:“女子你又说这话,你咋了?我看你们都是好人!”又对张三娃说:“这事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两个萝卜,人家白面馒头尽饱里吃,我们整天饿肚子,拿两个萝卜有啥了不起?拿来,我烧。”就从张三娃手里接过萝卜,埋在火炉下的火炭里。

  张三娃脸上就出现憨憨的笑,他总算帮了老妈妈和叶梅一次!

  第三天晚上他又准备去菜窖上“拿”。前几天晚上他用棍子叉,一次只能叉一个,有时候还放空,延误时间不说,收效还不大。这晚他准备了一把红柳条扫帚,那上面的几根红柳枝条,已经削得尖利如锥,一次最少也能叉三四个。这个鲁莽的汉子,在做这件不怎么光明的事时,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翅膀忽然鼓胀起来。但他没有想到,那天菜窖里丢了萝卜的事,已经被食堂守夜人员发现。食堂管理员准备挨家挨户搜查,因为三个萝卜被盗,不是一件小事情。但马屁精不让,因为他从那几只大脚印上,已经辨出是张三娃干的,所以叮嘱大家不要打草惊蛇,叫杨狗子带着几个民兵,埋伏在菜窖周围,“守株待兔”逮他张三娃。他知道张三娃这个莽汉还会来。

  半夜时分,张三娃果然拎着那把红柳条扫帚出门了。马屁精见张三娃出来了,心里窃喜,咬着牙根说:“收拾你娃娃的机会终于等到了,看看老子咋收拾你!”低声命令杨狗子和民兵:“做好准备,只要张三娃把扫帚伸进菜窖就冲上去按住他,一定要抓住,不能让他跑了!”杨狗子说:“没问题,他跑不了。”就和几个民兵埋伏在菜窖旁的沟洼里。天气很冷,石头都冻得嚓嚓响。马屁精和杨狗子他们趴在冰冷的地上,目光跟着张三娃走出他家低矮破烂的小院门,穿过那片乱石滩……忽然张三娃从他们目光里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马屁精伸长脖子朝那儿张望,不见人,再望,还是不见人。妈妈的,是不是发现有埋伏溜了?他想了想,觉得不可能。因为他们的行动别人不知道,杨狗子和那几个民兵,也是他临时调来的。于是命令大家继续守着。到后半夜马屁精和杨狗子他们冻得实在招架不住了,就想撤,可又怕他们撤了,张三娃又来了,就坚持着。天快亮,还是不见张三娃露面,马屁精只好把民兵撤了。

  杨狗子他们在野地里美美冻了一晚上,腿脚都冻僵了,就狠狠骂张三娃:“狗日的,等抓住你小子再好好收拾!”马屁精就想不通,明明看见张三娃出来了,半道上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原来张三娃临出门时喝了一碗灰灰菜汤,大概汤不干净,又是凉的,肚子里就咕噜咕噜上下翻,刚走下马蹄湾河滩,屁股眼里就冒水,忍不住扔下扫帚,钻到河滩旁的草丛里……俗话说,好汉子撑不住三泡稀屎。这一冒,裤子就提不起来了,最后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狼狈回了家。一泡稀屎,躲过了一场灾难。

  第五天晚上,张三娃感觉好了,又拎起那把红柳条扫帚出了门。一到菜窖上,就爬到透气窗上无所顾忌地开始工作,完全是等不及的样子,根本没有发现周围埋伏着捉拿他的人。跟他想象的一样,那把特制的“扫把”太神奇了,从透气窗里探进去,一次就叉上来四个萝卜。他激动得几乎跳起来,心想再叉两次,就够老妈妈和叶梅吃几天,他也可以好好吃上几顿,可就在他把叉上的萝卜往怀里揣的时候,杨狗子和民兵们突然扑将上去,把他抓了,绑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埋伏了几晚上,冻了几晚上,今晚才把猎物等到。马屁精从旁边的矮墙后走出来,二话没说,上去就“啪啪啪”给张三娃几个大嘴巴子,很响亮!“狗日的张三娃,终于把你逮住了,这次新账老账一齐算,老子不会轻饶你!”马屁精扇过张三娃后,拿起那把红柳条扫帚仔细端详着,似乎欣赏什么新鲜物什,罢了,盯着张三娃笑眯眯地说:“好小子,看不出你还很聪明呀,这个创造发明不错,你家八辈子先人怕也想不出来,让你给想出来了。这一扫帚就是四个萝卜,要是继续叉下去,还不把整个食堂叉没有了?嘿嘿嘿……”他嘿嘿冷笑。

  张三娃身上掠过森森寒气。他嘴里鼻子里流着鲜血,心里说:“终于撞到他的枪口上了,落到这个驴日的手里,不死身上也会脱三层皮!”不过他豁出去了,挺胸昂头,目不斜视,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

  马屁精嘻弄说:“咳,还挺英雄嘛!有点临危不惧,好像刘胡兰,可我要提醒你,你现在不是英雄,也当不了英雄,你他妈是狗熊,是贼,贼!懂吗?你被抓了,人赃俱全,你还是老老实实当狗熊,否则会吃大苦头!但我老马不吊你,不打你,也不骂你,也不会动你一指头,打人是犯法的,我要学学你,创造一种新办法,让你受受教育!”

  张三娃说:“——少说屁话,要吊要打,随你便!老子不怕!”

  马屁精笑笑说:“妈妈的,煮熟的鸭子——嘴还硬!”便命令杨狗子道:“把狗日的衣服扒了,关在仓库里等天亮再做处理,看你嘴还硬不硬?”这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知张三娃感觉如何,杨狗子和那几个民兵首先身上直打抖。这么寒冷的天气,他们穿着皮大衣都冻得直打哆嗦,扒了他的衣服,关在冷库房里,还不很快冻成冰棍?这马屁精心狠毒哩,他们没有动。马屁精见杨狗子不动,恶狼般盯着他们:“咋不动手?你们是一伙的?那我先把你们绑了!”

  杨狗子和那几个民兵一下紧张了,就开始扒张三娃身上的棉衣。张三娃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这么寒冷的天气,就是穿着棉衣,关在那冰冷的库房里也会冻死,何况扒了衣服?他本能地反抗起来。他虽然双手反绑着,但身体粗壮,有的是蛮劲,腿蹬脚踢膀子抗,弄得几个民兵根本站不到他跟前。马屁精见此情景,趁混乱,悄悄从后面靠上去,狠狠朝张三娃头上打了一棒。张三娃顿时眼前发黑,晕头转向,粗壮的身子轰然倒在地上……

  接下来的几天,马蹄湾的劳动工地上不见了张三娃的身影,也听不到那笑笑闹闹不离口的荤段子,后来人们才知道他躺在公社卫生所里,说他偷农场食堂的萝卜被民兵抓住后,在逃跑时碰伤了头,正在卫生所治伤……人们自然不知道张三娃的伤是马屁精打的。这个真正的内情,杨狗子和那几个民兵替马屁精捂着,不敢说出去。马屁精叮嘱,谁说出去,就把这事栽到谁头上,哪个敢?

  老妈妈和叶梅听到消息焦急地前去公社卫生所看望。只见三娃躺在土炕上,蓬头垢面,两眼发直,老妈妈和叶梅呼喊半天,也没有反应,木头似的。叶梅见他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就把它轻轻放进被子,呼唤:“三娃,三娃,好点了吗?”

  老妈妈也唤着:“三娃,好点了吗?”

  张三娃眼睛睁开了,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叶梅和老妈妈忙凑上去,但只见他嘴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叶梅的泪就下来了,老妈妈的泪也下来了。

  又过了几天,张三娃出现了,但他走路摇摇晃晃,疯疯傻傻,看见人也不说话,嘴里只是反反复复、咕咕哝哝骂着:“马屁精我日你妈,马屁精我日你妈……”他整个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傻了。叶梅和老妈妈清楚,张三娃是为她们才落到这步田地的,心里难受而愧疚。那天要是坚决制止他,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可那天她们谁的态度都不坚决。叶梅在陈教授死的问题上,心里就留下非常痛悔的遗憾,时常有一种犯罪感,现在张三娃又……她的痛悔和犯罪感加重了!她不知自己怎么面对,怎样来弥补她的遗憾,见三娃大冷的天敞着棉衣,散乱着头发,在野地里疯疯傻傻乱跑,冻得哆哆嗦嗦,就去把他领到地窝里,帮他扣好棉衣扣子,又帮他洗了脸、梳了头,劝他:“三娃,外面冷,就在家里待着,再不要出来乱跑了,啊,听话……”想给他点吃的,可家里哪有?就流泪……

  这时候的张三娃已经彻底傻了。叶梅给他说话,他没有一点反应,只是两眼傻傻地望着叶梅。他望着叶梅,叶梅就让他望着。她知道三娃平时喜欢看她,现在就让他看个够。叶梅还想,如果张三娃现在提出什么要求,再过分,她都不会拒绝,都会满足他的,但这时的三娃什么要求都不会提了。她心里的酸楚就直往鼻腔里涌,把三娃的头搂到自己的胸前,心里说:“三娃,你是好人,好人怎么就成这样了,成这样了?老天不公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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