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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61章

  第二天下午,当余大憨骑着骆驼,驮着那个哑巴姑娘从那条山路上晃悠晃悠出现在巴丹图尔村口时,正在田野上吆喝耕地的人停住了,抡着铁锨平田整地的人停住了,舞着榔头打土块的人停住了,抡着锄头刨地的人停住了,村民们的目光都射向余大憨和骆驼上的女人,先是愣怔,后是惊讶,再后来突然暴发喧天的叫喊:“大憨回来啦,大憨领着媳妇回来啦!领着媳妇回来啦!”

  余大憨听他们这样叫喊,着实慌乱了。这是哪里跟哪里的话呀?忙回应:“她不是我的媳妇,你们弄错了,她不是我的媳妇,不是不是,是我,是,是……”他也不好说了,头摇得好像拨浪鼓,手摆得好像狂风刮着的杨树叶子。但村民们哪管他说的话。姑娘是余大憨从外面驮回来的,没有绑没有拉没有拽,就在他身后款款驮着,不是他媳妇是什么?骗谁呀?大家扔下手里的劳动工具,从田野里连喊带叫迎上来,把他的骆驼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像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军。

  余大憨只好跳下骆驼,边跟大家打着招呼,边应付大家热情的叫喊和好奇的询问,又向大家解释骆驼上的姑娘不是他的媳妇。正在田野里耕地的余大憨他爹余老大,见儿子驮着个大姑娘回来了,扔下耧跑过来挤进人群,抓住儿子的手激动地嚷着:“大憨,她就是你领来的媳妇?呀!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啊!”这个老实巴交的老人有点语无伦次了。余大憨又解释:“爹,她不是,不是,是是是……”到底是还是不是,他笨嘴结舌,根本没办法解释,急得满头大汗,又很尴尬。他爹再问,他就说:“爹,不要问了,回去再说。”便拉着骆驼拨开人群逃跑似的往回走,他爹跟在后面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余大憨不敢在村民面前多逗留半分钟。村里这些人他最清楚,说话没高没低,有时开起玩笑来能把人脸上的皮刮下来,他是害怕他们再说啥过分的话,惹得哑巴姑娘见怪生气。因为哑巴姑娘虽然哑巴,耳朵却不聋,大家说什么,她都听得见,还特别灵慧。他逃跑般边往回走,边对骆驼上的哑巴姑娘说:“你看,这,这远村里的人,没见过啥,看见个姑娘就是谁的媳妇,就要玩笑两句……你不要见怪,不要见怪。”他想哑巴姑娘肯定会为大家的胡说八道不高兴,然而,他错了,他发现哑巴姑娘并没有不高兴,反而脸上笑眯眯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见他歉疚的样子,摇着头,比画着,示意他不要往心里去。余大憨看懂了,心里稍稍轻松了些。

  余老大随着儿子往回走,厚实的嘴唇咧着,呵呵笑着,一会儿抬头望望未来的漂亮儿媳妇,一会儿对着儿子憨憨地笑着,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喜色,满是兴奋。还没有到家,老远就大喊大叫:“他妈,大憨回来了,大憨回来了!领着媳妇回来了!快烧茶,快把那新房子收拾收拾!”

  大憨妈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正在院里收拾柴火棚,听到喊声颠着个小脚跑出院门,老远见儿子大憨真回来了,骆驼背上驮着个姑娘,惊喜地叫了一声:“呀!真回来了!真把媳妇引回来了……”两手在大腿上一拍,转身跑回院门,哗啦推开那间新房子,拿起笤把三下两下扫净炕席,从墙角翻出毛毡铺上,从箱子里取出新被褥,又拿抹布擦桌子,擦凳子,进进出出,把家里的两只老母鸡惊得咯咯咯满地乱飞乱跑!

  她虽然五十出头了,看得出仍很麻利很能干,就这么两分钟时间,房子就收拾好了,接着准备去厨房烧茶做饭,但见大憨提着几只大包,领着哑巴姑娘进了院门,便慌忙迎上去。她想拉拉姑娘的手,见姑娘漂亮得跟画儿似的,突然钉在那儿不敢动了,好像着了魔法,只是大张着嘴,大瞪着眼睛望着姑娘。她是根本没有想到儿子大憨会领回来这么好看的姑娘,简直就是天仙下凡!余老大见大憨妈那傻呆的样子,赶紧提醒说:“快让娃到新房里去,快,你瞪着眼睛干啥?瓜了?”经大憨爹这么一提醒,她才像从梦中醒来:“哦,哦,好好好!”拉着哑巴姑娘的手,笑呵呵地说:“女子,到新房子里,快到新房子里,一路上累了吧,我去做饭烧茶……”哑巴姑娘也不推辞,跟着她进了新房。

  这间房子算不上新,也算不上宽敞,但相比老两口的那间住宿兼厨房的房屋就新多了,也宽敞多了。这是余老大给儿子准备的,原来两个儿子住着,二憨倒插门后,就由大憨一人住。一盘大炕只占着半拉,另半拉平时就闲着,没铺炕席,也没有铺毡片褥子之类,光着泥炕,等着大憨领来个媳妇。今天老两口终于盼来了儿媳妇!

  大憨妈刚把哑巴姑娘让进新房子,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全部拥进了院子。他们提前收工了,来给余老大家贺喜,闹新房。按照这个村不成文的规矩,谁家从外面领来媳妇,都必须在当天晚上结婚入洞房,不论有证无证。这个不成文的规矩都因谁家的房子都不宽余。比如哑巴姑娘今天来余老大家,余家只有两间房,让她跟老两口挤在一起不合适,让她住那间新房,余大憨又去哪里?因此当天结婚入洞房,可以减少很多麻烦,解决很多问题。更重要的原因,是害怕新媳妇看到这里贫穷连夜逃跑,当晚入了洞房,就“拴”定了媳妇的心,免得夜长梦多。结婚典礼仪式也很简单。村里的领导做证婚人,讲几句祝贺新婚的热闹话,宣布结婚完毕,大家拥着新人入洞房,年轻人们大闹一通新房,就算结婚了。

  余家小院本来就不大,现在全村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便挤得水泄不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趴在窗户上,有的挤在门口,看着哑巴姑娘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等待村领导来举行结婚典礼。这下可把余大憨给难住了,他给大家这样解释,那样说明哑巴姑娘不是他的媳妇,是他在路上捡的,但村里没人相信他的话。余大憨又给父母解释说明,父母也不相信:“不管拾的捡的,总归她跟你来了,既然跟你来了,说明人家看上了你,愿意跟着你过,要不,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跟你到这么个荒山野岭干啥?——她不是你的媳妇是啥?”父母的道理比他还多,而且听起来蛮有理,弄得他哭笑不得,有口难辩。他想发脾气,但这种时候,他怎么可以发脾气呢?再说,大家都是好心好意,他左右为难,没一点办法。最后他干脆把新房门从外面一锁,挡在门口,不让人进。

  太阳快落了,春日里洒在田野和房顶上的最后几丝阳光红红的,金灿灿的,像锦缎不停抖动,闪耀着喜庆气氛。余家小院笑笑嚷嚷的声音和洋洋喜气弥漫了整个村庄,大家都前拥后挤看热闹,小伙子们更是猴跳圈似的要瞅新娘子,要闹新房,还要趁闹新房之机摸摸新娘,沾沾女人味儿,见余大憨挡在门口,像个恶煞凶神,便吼喊着让他走开,还嚷着余大憨不是东西,不让大家看他的新媳妇,不让年轻人闹他的新房,不让大家欢乐欢乐,热闹热闹。嚷着不解气,便冲上前拉他拽他推他,让他走开。但余大憨力气大,上来一个,他推过去一个,再上一个,再推过去一个。小伙子们见此情景真上火了,呼啦啦地全围上去,十来个小伙子就跟他扭缠在了一起……

  他们正闹得不可开交,村里的领导来了。原先叫村长,今年初改村叫队,村长就改叫队长了。他四十多岁,姓罗,是个热心肠人,多年来不但管着生产队的事,还关心着各家各户的事。谁家有困难了,他去帮着解决,谁家老人娃娃生病了,他抽时间去寻医找药;谁家办婚丧嫁娶,他跑前跑后,张罗操办,跟自家人似的。村里人习惯了,家里有个大小事,都要找他商议,让他拿主意,他也不推辞,就帮着拿主意想办法。他跟大憨爹早年间给地主家扛过长工,白天在外面同下苦力,晚上同住长工屋,钻一个被窝,滚一盘土炕。他称大憨爹大哥,大憨爹唤他兄弟,好得跟亲弟兄一样。大憨的喜事,他哪有不到之理?他是个爽快人,又是个急性子,一进院子门,便大喊大叫:“余老哥老嫂子我来迟了,迟了,开了个会,就耽误到现在……”大憨爹和大憨妈听到罗队长来了,赶紧迎上说:“兄弟,不迟不迟。”罗队长说不迟就好,准备准备,马上典礼。大憨爹妈就颠颠地开始忙乎了。

  小伙子们仍纠缠着余大憨不放。罗队长问:“闹哄哄的,咋啦?”小伙子们诉苦说:“大憨把新娘锁起来,不让我们看看,不让我们闹新房。”罗队长听着哈哈笑起来:“还没开始典礼,你们看啥新娘?闹啥新房?猴急啥?典礼结束了,有你们看的机会,想咋看,就咋看,想咋闹,就咋闹!”

  这时大憨妈端着满满两碗饭来到新房门前,对罗队长说:“娃还没有吃饭哩!”罗队长说:“好,先让娃吃饭,吃饱了再典礼!”大憨妈就端着饭碗进去,过一阵拿着空碗出来。

  罗队长问:“吃完了?”

  大憨妈满脸笑着:“吃完了。”

  罗队长遂走到新房门口,转身,咳了咳嗓子,郑重其事,向满院村民高声宣布:“结婚典礼现在开始——”余大憨见罗队长要宣布婚礼,慌忙拨开人群冲上去叫喊着:“村长,罗大叔,不是不是,她不是我的媳妇,不是是……”但已经迟了,因为罗队长的话刚出口,“哗——”满院便响起热烈的鼓掌声和嘻笑声,全村群情沸腾了,大家把他和哑巴姑娘连推带搡,又连拉带拽弄到小院中央。阵阵掌声,阵阵哄闹,阵阵喝彩,阵阵笑声,简直闹翻天了。

  这时候的他想向大家解释,解释不成,想发脾气,发不了,而且连告饶的份儿都没有,插嘴的机会也捞不着。他见自己无力挽回众势,只好任全村老小们折腾、摆弄、笑闹,逗乐子。他抽空看看哑巴姑娘一眼,发现她也像个木偶,任大家摆布着。他无可奈何,闭上眼睛,心里说你们就折腾吧,折腾吧!这戏总有唱完的时候。那阵,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主持婚礼的罗队长说什么,他不知道,婚礼进行到啥程度,他不清楚,直到他实在招架不住,才听到罗队长喊了声:“新郎新娘入洞房!”

  典礼结束了,接下来该是闹新房了。本来闹新房是种喜庆热闹而又文明的风俗,但巴丹图尔村长此以往却形成一种低级、粗俗,甚至野蛮的风俗。闹房的人们可以随便摸捏新娘,可以随便说下流话逗笑,可以逼迫新郎新娘做性动作,还有的逼迫新郎新娘脱光衣服,用绳索捆绑在一起,任大家笑闹……余大憨一想,头就嗡地爆炸了!他尚且可以对付得了这些粗俗的礼数,哑巴姑娘呢?况且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媳妇,要是这样闹下去,肯定会出事。他要坚决挡住这道关,死也不能让哑巴姑娘受这样的罪!

  那些喜欢起哄的小伙子们喧天吼地地推拥着余大憨和哑巴姑娘向新房走。余大憨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于是当小伙子们刚把他和哑巴姑娘拥进门,他迅捷地转身双掌齐出,向跟进门的人群推去,小伙子们猝不及防被推出新房门。小伙子们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余大憨“啪”地关上门,插上门闩,又把肩膀抵在门板上。

  小伙子们这才翻然醒悟:余大憨顶住门不让他们进去,不让他们闹新房。他们先是质问余大憨为啥顶门?过后就气得跳着脚,叫骂着余大憨玩不起,小气,最后骂余大憨不通事理,不是东西!但他们骂归骂,跺脚归跺脚,余大憨就是不开门。小伙子们推不开门,就想往窗户里进,但窗户小,根本进不去,没办法便请罗队长出面。罗队长就上前去叫门,余大憨还是不开。大憨爹妈出来苦苦劝说:“大憨,不让大家闹着玩可不行,这是咱村多年形成的老规矩,闹闹吉利呀!是好事呀!你顶着门不让大伙儿进去,爹妈可是丢不起这个面子!”爹妈苦口婆心,几乎哀求,也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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