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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82章

  这些日子邱生辉心里特别得意。因为他的几场“戏”演得很成功,特别在叶梅面前的表演,技艺高超,淋漓尽致。前一段时间他东奔西走,上蹿下跳,一份份悔过书,一把鼻涕一把泪,先打动了县委刘书记,又打动了县里的几个领导,使他们对他产生了同情感,破格提拔为农牧局局长,现在又把叶梅稳住了,二十多年他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解决了——因为叶梅手里掌握着他过去的劣迹,如果她把那些劣迹抖搂出去,不要说当局长,恐怕连一般干部都当不安稳。现在好了,他可以不必担惊受怕了,可以放心地当他的局长了。

  二十多年来,他是走过了坎坎坷坷,风风雨雨的人生历程。那年他正在甄别办公室干着,沙县长退休告老还乡了,他的靠山走后,黑脸社长走马上任当上了副县长。他失去沙县长这个靠山后,便被免职罢官,成为一般干部。正当他心灰意冷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当上了造反派副司令,后头当上了县革委会副主任,一夜之间从底层,跨上县里的权力层。

  然而,正当他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得意洋洋时,“文革”结束了。在清理“文革”中的“三种人”时,他又从县革委会副主任的位子上栽了下来,弄到马蹄湾边劳动改造边说清问题。他心灰意冷了,彻底心灰意冷了。五十多岁了,眼看就要退出政治舞台,他还在深山做苦力。他曾几次站在山崖上,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却没有勇气向前跨出去。他是个聪明人,准备在结束生命之前,再拼上一把,把自己的政治生涯死马当做活马医。于是开始了他的“跑官”之路。他首先跑到刘县长那儿,鼻子一把,眼泪一把“悔过”,接着又在其他领导跟前如法炮制。一些领导被他的“悔过”触动了,说“人哪有不犯错误的?只要认识错误,改了就好,他的态度已经诚恳到下跪赔罪程度,还要怎么”。后来,贺远程退休了,刘县长当了书记,他大感出头的日子到了,又到县里“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表演!

  这天晚上,刘书记派人把他从旅馆传去了。他听是刘书记传他去,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从今晚开始出现新的转机,激动得有点不能自已。他浑身战栗,到刘书记办公室就要跪下去,刘书记对他沉沉地说:“不要这样,有事说事,这点雕虫小技在我面前没用……”他忽然哭叫:“刘书记啊!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真没有办法,我已经在深山老林当了整整五年社员,像民工那样背石头,抡镐头,我今年五十三岁了,应该给我个稍稍好的归宿哇!”不由得扑腾跪在地上。

  刘书记又沉沉地说:“起来吧!不要这样。贺远程书记曾说过共产党的干部不是封建社会的官老爷!我再加一句,不是菩萨,也不是佛陀,磕头没有用!”但他膝盖软得没法爬起来,连连哀求道:“书记大人,给我个机会,给我个机会,让我为您服务,让我为您当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书记脸色变了,严厉地说:“错了!邱生辉同志,不是为我服务,是为党,是为牧区经济建设服务,为四个现代化建设服务!起来,回去,回马蹄湾好好劳动,做出几件像样的事,让我们看看你认错改错的决心。”罢了,缓和语气说:“已有人在我这里推举过你,回去后等候消息吧。”

  听此话,他好像做梦,眼前出现东山再起的彩球!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刘书记,等待书记说什么。但书记什么也没有说,无声地向外挥了挥手。他爬了起来,问:“刘书记,推举我的人是谁?”刘书记说:“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去吧!”他又向外挥挥手。邱生辉赶紧闭上嘴,退了出来。

  第二天,他回马蹄湾了,一头扎在野牛沟附近的羊群引水工程上。他要“做几件像样的事”给刘书记送一份见面厚礼,等候皇榜佳音。这项工程是他看中的,是他建议公社动工的。他跟基建队社员苦干了三个月,一条石头镶砌的水渠修成了,解决了山下几群羊的饮水问题。县里对工程评价不错,表扬了公社,也表扬了他。工程结束后,他刚从野牛沟回到公社,便接到县委组织部的通知,让他来县里一趟。他知道,他盼望等待的好消息终于来了,心里乐开了花!“我邱生辉要东山再起了,要生辉啦!”

  到县里,他便直奔组织部。林部长不在单位,副部长给他谈了县委的决定,让他担任县农牧局局长。他一听惊呆了,他原想刘书记能让他干个副科级领导就已经老天开眼了,没想到让他去农牧局当局长。一个牧业县的农牧局,在全县十几个局里占什么位置不言而喻,这是大局啊!他大喜过望,猛然间有点头晕目眩,几乎出现“范进中举”现象。那副部长给他已谈完话,他仍坐在那儿,仍晕晕乎乎,像置身梦境!那位副部长说:“你可以回去准备准备,马上到任。”

  他才起身,迈着颠三倒四的腿脚,晃晃悠悠走出组织部,回了旅馆。

  一整天他都眩晕在梦幻般的情景中。他不吃不喝也不动,坐在旅馆的床头上,反复想着这件事的真实性。真实性是没问题的,因为组织已经谈了话,他也看到了县委的红头文件了。这乌纱帽是谁给他的?根本不用想,是刘书记。刘书记是好人,好人啊!你是我的大恩人!你把我从那样的处境中提拔上来,我邱生辉三生不忘,以后当牛变马也为你卖命,为你当马前卒,为你肝脑涂地!他感激得直流热泪!同时他也感激那个刘书记不愿告诉他姓名的推荐他的好人,他是谁呢?是不是县里的其他领导?两个副书记?县长?贺远程?林部长?他想了想,摇摇头。他到底是谁?忽然,他脑海中出现当年沙县长力排众议,推举提拔他为马蹄湾公社副社长的情景。当时那情景与现在何等相似啊!难道是沙县长?但怎么可能呢?他退休快二十年了,听说退休后就回了老家,多少年来一点消息没有,哪会记得他邱生辉?但看看刘书记的性格,处事做派,很像沙县长。

  他上任了,他欣喜若狂,飘飘然然,然而那天当他跟随组织部领导前去农牧局赴任时,一进会议室,看到了站在最后一排的叶梅,仿佛看到鬼魂,他即刻心惊肉跳!她是他眼睛里的一粒沙子,钉在肉中的刺啊!多少年来搞得他安稳不下来,现在又出现了。这二十多年来,他吹牛建农场,饿死冻死人的事,他没有害怕过,“文革”中揪斗批判贺远程这些老干部,他也没有害怕过,因为当时全国的形势需要他们这样做,但叶梅的事就不同了,当年他逼奸了她,这是犯法的,她真要跟他计较,不要说他的局长做不安稳,还有可能进“高庄子”。

  当年叶梅失踪后,他曾心里轻松了。几年前,他正在野牛沟劳动改造,当听说她还活着,而且平反摘了右派帽子,知道他的末日来临了,于是躲在山里不敢露面,生怕叶梅找上门来跟他算账,但几年过去了,见叶梅没来找他的麻烦,心里才渐渐轻松了。然而那天当看到她的身影时,灾难的阴云又陡然笼罩他的心头,使他心惊肉跳!

  下午回家后,他坐卧不宁,思谋着怎么对付这个冤家对头,思来想去,觉得必须主动出击,争取主动。他现在是她的顶头上司,他可以用手中的权力,实施自己的手段,要么软化她,让她原谅他,从今往后和平共处,要么彻底铲除她,让她离开东台县,像当年一样销声匿迹。这同样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搏斗,胜者,享受荣华富贵,败了,就此下地狱,苦熬日月。他邱生辉不是等闲之辈,不能自甘失败!于是他故伎重演,在叶梅面前演出了“亲切慰问”、“道歉认罪”的文戏。他计划,如果文戏不凑效,就唱“武戏”,来硬办法,把她赶出东台县。然而,没料到他的“文戏”没费吹灰之力,便获得了事先想象不到的好效果。——叶梅原谅了他,容易得叫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但他清楚,叶梅不是轻而易举放弃仇恨的人,她嘴上说原谅他,心里呢?所以他不能万事大吉,还得提防着点。

  他正想着计谋,有人笃笃地敲门,真不是时候。他冷冷地说:“进来。”外面的人就进来了,是李小妹。他见是搞卫生的勤杂工,以为要打扫他办公室,便说:“我这会儿忙,等有空闲再过来打扫。”李小妹本来就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儿,见局长今天脸上不爽,便说:“哟,大局长,您早晨还没来办公室,我就给您打扫了卫生。我现在是过来看看壶里有没有开水,没了,我去打。”他听是这样,便说:“还有水。你就忙你的去吧。”李小妹却没有动,望着他甜甜地说:“看你不高兴?是哪个惹局长不高兴了?真不知好歹!这么好的局长哪儿找?还不满意?”他忽然心里涌出一股暖意。谁不喜欢恭维呢?他心里说:“这个女人还挺善解人意的。”抬头看看,见她模样也不错,忽然产生了想留她说说话的想法,但不知怎么开口。李小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甜甜地笑笑说:“局长整天为工作忙,忙得,也不知道歇歇,想不想让您的下属陪您说说话,解解烦闷?”

  “这个女人真善解人意啊!”他心里这么说,嘴上却说:“这,这上班时间……”李小妹见他半推半就的,就说:“上班时间,也不能不让人喘口气呀!经常这样,还不把您累坏了,要注意身体哟!”这声“哟”字拖得很长,甜腻腻的,一下挠痒了他的心,他说:“那好吧,歇歇。”就从桌后过来,搓着脸坐到沙发里。李小妹就赶忙给他沏杯茶,端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罢了,站在那儿,好像不敢落座。

  他就说:“哎,怎么不坐?站着咋说话嘛?”李小妹说:“我敢跟大局长坐一起吗?咱是勤杂工,局长是高贵人哩!”她哪里是不敢坐,她是试探邱生辉对她的态度哩!她啥场面没有经历过?前些年在河西县剧团跑龙套时,曾“俘虏”过好几个领导,有一个还是主管文化的副县长。她是作风不好,在河西县待不下去,才跟着丈夫跑到这个深山僻地的。这些年她试图“俘虏”局里的几个领导,改变她的工作环境,但几个局长都隐隐约约听说过她的恶迹,因此都不敢沾她,怕招惹是非。此时见邱生辉让她坐,她巴不得哩,就势坐在他身旁,东拉西扯说笑起来。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第一次见面,就把话往实际问题上拉,也不会提工作的事。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她清楚。她想,只要把这条鱼钓住了,收发的位子算什么?副局长也会弄到手的。

  邱生辉倒是认真的,问她家里的情况,爱人在哪里工作等等。她就回答说:全家三口人,丈夫,四岁的孩子。丈夫在乡里的贸易公司工作。邱生辉听了就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一个人带着孩子挺辛苦,不容易啊!”她叹着:“可不是,死鬼男人三月两月都不回来一次,把我跟孩子扔在家里,别的不说,晚上一个人听着山风呜呜的,很害怕呀!”她把邱生辉想知道的,不显山不露水,顺溜溜地就递了过去。罢了,问邱生辉:“局长呢?爱人在哪里高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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