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罗曼兰的住房还亮着灯。她坐在书桌前，手里捻着钢笔，呆望着眼前的长篇小说稿《坎坷人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部小说她已经写了好几年，但总是收不了尾。

　　两个小时前，女儿盼盼突然回来了。她已经大学毕业，在地区行署牧业处工作。她一见女儿，便搂在胸前哭起来。她想女儿，非常非常想女儿，但女儿的表情却是淡淡的，没有母女相见时的热烈和亲密。她知道女儿为啥对她这样冷淡，因为她离开了女儿的爸爸孟尚海。她多少次想告诉女儿妈妈为什么离开了孟尚海，但女儿不给她这样的机会。这样，女儿对她的误解就越来越深，距离越来越远。

　　今晚她是很想抓住这个机会跟女儿谈谈的。然而她刚张嘴，便被女儿打断了：“妈妈，请你不要解释，一切我都明白。女儿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今晚女儿来妈妈这里只想说：女儿很怀念在野牛沟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那种幸福和美的日子。”她当时听女儿这样说，就说：“可，你爸爸他……”她又要解释，女儿又打断说：“妈妈，你不要说了，如果你再不搬到爸爸那儿去，可能永远也不会见到女儿了。爸爸现在孤身一人，过得很可怜，妈妈你孤单单的，也不会幸福到哪里去。你们都渐渐老了，这样长期下去不行！”她像例行公事，说完站起来走了。罗曼兰就怔愣在那儿了，直到现在一动没动。

　　女儿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确实对她震动很大。这些年里，她也很孤单，生活也不方便。她吃着大食堂，住着单身宿舍，白天在单位跟大家说说笑笑，倒不怎么寂寞，一下班，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漫无边际向她涌来，特别是夜晚，整夜整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熬着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这部小说，虽然是小说，其实就是她全部生活的记录和这些年的感情经历。她同办公室的女友读了正在写的稿子，感动得流了泪，说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纯洁高尚，凄美感人，可惜他们最后分开了，叫人遗憾！她哪里知道这就是罗曼兰和孟尚海的真实感情经历呀！

　　这段情节是她用泪水写出来的，只要细心观察，可以看到稿纸上那斑斑泪迹。她也知道男女主人公最后分手，破坏了男女主人公高尚纯洁的感情美，可生活中的她和他就是这样的结局呀！她试图想把它改过来，把主人公纯美的感情进行到底，描绘出大喜大欢的结局，但写出来后总感到别别扭扭，干干巴巴的。女友读了，摇头说不美，是硬编造的，人工的痕迹太重。于是她把稿子放下，想为主人公设计一个更臻完美的感情归宿！今天，她灵感一动，一个感人的结尾跳进她的大脑：她要让男女主人公通过一段生活的波折和考验，重新回归原先的感情轨迹，走到一起！晚饭后她摊开了稿纸，然而就在这时女儿盼盼来了。这一中断，她的构思又乱了，怎么也连接不起来……

　　她坐在那儿，忽然觉得她是该认认真真思考女儿的话了，他们都是近五十岁的人了，这样下去怎么行，总得有个归宿，即使不跟孟尚海重新和好，也该跟盼盼的亲爸或者重新找个合意的人，走完人生的最后路程，为自己画上一个完整和美的结尾！

　　那年，她离开孟尚海到县城后，曾去了趟青海盼盼亲爸爸那儿，她当时想坐下来，认真跟他谈谈他们以后的生活之路，但她却发现这个前夫避而不谈这个话题，而且最后只给她说了一句话：“你跟孟尚海在那种环境中能走到现在很不容易啊，你们要珍惜这份感情！”她问他：“那，你呢？”他说：“我很好，不用担心。”她便回东台县了。

　　以后的日子里，孟尚海曾来过几次，她真想答应他，回到他的身边，但一想起他跟叶梅那种要死要活的感情，以及在马蹄湾看到的拥抱画面，便坚决地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然而，近年来她却发现孟尚海并没有跟叶梅走到一起，他还是孤身一人，而叶梅也没见跟男人离婚，他们的家庭圆满如初。

　　难道他们那种要死要活的苦恋，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了？或者叶梅考虑着自己的家庭，维护着自己的家庭，渐渐放弃了过去的感情？但她在马蹄湾看到的那一幕又怎么解释？是不是她误会了他们？她仔细想想，感到有这个可能。那年她跟盼盼的亲爸相见，不也相互搂在一起亲吻……孟尚海多次向她解释什么，她应该听听，但她却没给他机会，“冷战”到现在。几天前，她看到他来县城了，见他穿着破旧，孤零零的，落魄的样子，心里酸了，想去跟他谈谈，如果他真没有跟叶梅结合的意思，她还是可以考虑回去，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可她只是想，却没有去。今晚女儿对她的狠狠敲击，使她不能不重视这件事了，她觉得她应该主动去见见孟尚海了。

　　第二天，她吃过午饭简单收拾一下，去了孟尚海的住房。但房门锁着，问邻居，邻居说他好像去了医院。她忙问他病了吗？邻居说：“好像有人病了，他去照看。”她便去了医院。

　　——又是阴差阳错！她来到医院，挨病房寻找孟尚海，到叶梅的病房门前，一眼从玻璃窗看到孟尚海正给叶梅喂饭的画面，那亲亲密密、体贴入微的样子……还有进去的必要吗？她含泪跑出医院，面对旷野悲伤地大哭起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野牛沟那种幸福和美的日子不会再复返了。

　　叶梅犯病住院的事，当天就传到了邱生辉的耳朵里。消息是李小妹悄悄告诉他的。邱生辉皱着眉头，心里却幸灾乐祸，问李小妹：“她是啥病？”李小妹说：“是心脏病。那份资料丢失了，又听局里要处分她，她就犯病了！要不是那个孟尚海及时背她到医院抢救，她就，就那个了……”话语里无不溢出幸灾乐祸。邱生辉却说：“这下可糟糕了，她病了，那份资料让谁去找？找不到资料，今年的秋季草原建设可就没法搞了……”

　　李小妹说：“这不更好吗？”

　　“啥更好？”邱生辉歪着脑袋，明知故问，要证实这事是否真是她干的。李小妹说：“资料丢了，耽误了县里的草原建设，叫她吃不了兜着走！赶快滚蛋！”一句话把啥都证明了。

　　邱生辉听到叶梅住院了，知道现在该他动手了。他知道张副局长是个炮筒子，便派他前去医院“看望”，实际上是让他去催要那份资料，给叶梅心里加把火。张副局长去了医院，见面就说资料的事。叶梅本来歉疚，犯了心脏病，见他又来催要资料，突然双肩颤抖，脸色发白，眼睛直瞪，歪倒在床上。孟尚海急了，冲出病房，叫喊着：“医生，快，叶梅又犯病了！快啊！”随着他的喊声，两个医生跑进来，马上输氧、挂液体、抢救……

　　张副局长见叶梅又犯病了，很内疚，觉得刚才不该提那资料，也不该来医院。孟尚海听他为那份资料而来，忽然嚷起来：“你们这些领导怎么就不懂事？明明知道她是心脏病，不能受刺激的，还偏偏过来，偏偏提那事，不能等她病好了再说吗？叶梅要有个一差二错，我饶不了你们！”他点着张副局长的鼻子跳起来。但他并不知他身后有只黑手。

　　张副局长说：“你不要激动，我不知道叶梅是心脏病，要是知道，我不会说这些事，也不会来医院，真对不起，对不起……”

　　孟尚海跺着脚嚷道：“对不起就完了？这是关乎到一个人的生命！”

　　医生见他们嚷起来，阻止道：“不要嚷了，这是医院，病人需要安静，需要安静！”孟尚海对张副局长“哼”了一声，闭上了嘴巴。

　　天亮来了，见孟尚海和张副局长站在病房门外，医生护士紧张地出出进进，忙往病房里冲，护士不让进。他问孟尚海：“孟叔叔，我妈又咋了，咋了？”

　　孟尚海见不告诉他不行，就说：“病又犯了。不过，医生已经把病情稳住了，不要紧的……”天亮隔着门窗焦急地望着病床上的妈妈嘀咕着：“妈妈早晨精神还好好的，咋突然又犯病了？一定受了啥刺激，一定的……”

　　孟尚海把他拉过去，坐到走廊里的凳子上安慰说：“不要着急，你妈妈会好转过来的。”又对张副局长说：“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提那些事了。”

　　张副局长自觉今天给病人带来了麻烦，抱歉了几句起身离去了。孟尚海坐在走廊的凳子上，脑子里反复想着：叶梅是个细心敬业的人，怎么会把档案资料丢失呢？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又联想到张副局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又在这时候来医院，叶梅能不受刺激？能不犯病？能不趴下？这不就是有人希望的吗？这样一想，就觉得里面有文章，他问天亮：“你妈前些时候好着吧？”

　　天亮说：“好着，没有一点病。就是这段时间突然精神不太好了，常说要回巴丹图尔，不想在这里干了。”

　　孟尚海又问：“犯病前是不是跟什么人怄气了，或者吵架闹矛盾受刺激了？”天亮说：“只听那个小马叔叔跟妈妈说过什么资料的事。妈妈有病后，小马叔叔还来家里问过资料的事，后头妈妈就病了……”

　　孟尚海听着，自言自语说：“看来两次犯病都与那份资料有关……”

　　天亮问：“一份档案资料就那么重要吗？”这个年轻人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妈妈丢失了一份重要资料。孟尚海便把资料丢失的事告诉天亮。天亮顿悟：“难怪妈妈突然犯病！”又不相信地说：“妈妈是个细心人，怎会把资料丢失呢？绝对不会的。”孟尚海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那资料偏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