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闺女儿》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5章 拾麦 (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闺女儿》 作者:刘庆邦

第15章 拾麦 (2)

  这样一踩一摔,有的麦穗糠皮就脱落了,麦粒沉在下面,糠皮浮在上面。把糠皮掏出去一些,扬在风里,又可以接着往袋子里放麦穗。前年和去年,方奶奶都去拾麦了。前年麦子好,她拾了一百多斤。去年天旱,麦子歉收,她只拾了几十斤。前两年,老二都不让她拾麦。麦季子一到,她还是去了。方奶奶有三个儿子。方爷爷死后,三个儿子想让方奶奶到各家轮着吃,轮着住,他们一递一个月伺候方奶奶。方奶奶一是不愿意离开和方爷爷住惯的小屋,二是觉得自己身体还行,自己做饭吃不成问题。那么三个儿子就每年每家给方奶奶二百斤小麦,再出一百二十块钱。加起来每年就是六百斤小麦,三百六十块钱,这些小麦方奶奶每年都吃不完,她囤里攒下的陈麦已经有好几百斤。这些钱方奶奶也花不完,每到年底,她都把钱分开,给孙子孙女们作了压岁钱。不让方奶奶下地拾麦的不止老二一个,老大和老三也劝过方奶奶,让方奶奶别再去拾麦了。老大在村子里开了一个小诊所,老三逢集到镇上出摊卖布,他们的日子过得都很殷实,对方奶奶都很好,在为人处世上都很要脸面。

  开始收麦的头一天,方奶奶忍住了,没有下地去拾麦。这一天她忍得很苦,睡,睡不着,坐,坐不住,急得在屋子里直转磨。人们都下地收麦去了,村子里静得出奇,听不见一点人声。偶尔有下蛋的母鸡叫几声,显得村子里更静。阳光在各处照耀着,村街上散落的有麦秧子,凤仙花的花朵子上落的有麦糠,空气中飞扬着打麦场上碾碎的麦芒上的绒毛,这一切像是一再提醒方奶奶,现在正是拾麦的大好时节,赶快拾麦去吧。方奶奶好几次拿起鱼鳞袋子,几次走到门口,又拐了回去。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方奶奶连午饭都忘了做。后来方奶奶倚着门框,久久地向外望着,谁也不知道她望到的是什么。

  傍晚,方奶奶看见张奶奶拾麦回来了,张奶奶的鱼鳞袋子在肩上背着,看上去沉甸甸的。张奶奶问方奶奶,你没去拾麦?

  方奶奶说,没去。

  是你儿子不让你去吧?

  方奶奶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说是的,几个孩子怕累着我。

  张奶奶说,我儿子不管我,他们说,自己想去拾就去拾,别管别人说什么。到地里走走,权当活动活动身体。要我说,你想去拾麦明天只管去,别在家里憋着,憋出病来就不好了。咱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再碰上几个麦季子呢?

  方奶奶听着张奶奶的话很对她的心思,她请张奶奶到她家歇歇。张奶奶没有歇,很有劲地走着回自己家去了。

  张奶奶也有三个儿子,她的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工作,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三个儿子比着给张奶奶寄钱,张奶奶是村里有名的有福的老太太。可是,人家张奶奶该去拾麦还去拾麦,没听说有谁笑话张奶奶,没听说有谁笑话张奶奶的儿子们。

  第二天,方奶奶实在憋不住,她拿张奶奶拾麦的例子给自己打气,总算又走出家门拾麦去了。方奶奶起得很早,墙边的牵牛花还没开,天上的星星还很稠,村街上还黑乎乎的。这样正好,没人看清她是谁,她就走到村外去了。她把鱼鳞袋子折叠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装作也是下地割麦的人,不是拾麦的人。她知道三个儿子家的麦地都在东地,她就不往东地去,出了村就奔西南坡而去。西南坡好几里路没村庄,遍地都是麦子,那里集中着周边好几个村庄的麦地。过了一座小桥,一走到村外,方奶奶心里一下就敞亮了。一路两边都是麦田,有割过的,有没割的。割过的少,没割的多。她看见某个地方有麦穗涌动,并听见嚓嚓的声响,知道那里正有人割麦。往远处看也是麦田,麦田上方有一道细细的弯弯的月亮。月亮一动一动的,如跃跃欲试的镰刀。月光下,没收割的麦田白花花的,让人怀疑那不是麦田,而是开满大花的棉花田。

  有的人家,麦子收割后大概没来得及运回去,临时垛了起来,陡起的麦垛黑乎乎的,粗身子,尖头顶,比稻草人雄壮许多。麦垛下面,也许睡的有人。那是看麦的人。到了麦季,各家的男人就很少睡在家里,他们不是睡在场院里,就是睡在麦地里。吃过晚饭,他们胳膊下夹着一领苇席,肩上搭着被子,就到村外去了。他们把席子铺展,先到水塘里洗个澡,再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小风徐徐吹着,地里充溢着麦香,他们看着看着,星星就下来了,就到他们梦里去了。他们名义上是看护麦子,实际上麦季里在野外睡觉是男人的一种特权,也是一种享受。麦田间的小路窄窄的,方奶奶一伸手就能把路边的麦穗碰到。但她不伸手,不碰路边的麦穗。她恪守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拾麦人的规矩,长着的麦子不要动。方奶奶低头看见,路上散落着一根一根的麦秧子,麦秧子闪着丝丝银光。不用说,每根麦秧子上都有一个麦穗。按规矩,掉在路上的麦穗是可以拾的,可方奶奶也没拾,她不着急,要到收过麦的地里去拾。

  越往麦田深处走,方奶奶越觉得凉快。空气是潮湿的,一抓一手湿,不抓也是一手湿。她的衣服潮了,头发也潮了。田野里几乎没有风,浓浓的香气不是刮过来的,是一股一股涌出来的。这香气里不光有麦香,香气里还有一股割断麦秆时冒出的甜气,还有青草的气息,熟瓜的气息,各种野花儿的气息。这样混合的香气方奶奶闻了几十年了,已深深地保留在她的记忆里。很多记忆不能重温,而这种香气是可以重温的,方奶奶一到麦田深处就重温到了。方奶奶真想大声对麦田说,真好啊,真好啊!可方奶奶没有大声说话的习惯,她只能喃喃地说,地呀,地呀,啥都不胜地呀!这样说着,方奶奶喉头有点发哽。

  方奶奶拐进一大块收过麦的地里开始拾麦。地是松软的,只有新割出的麦茬一踩一咯噔,稍稍有点顶脚。方奶奶刚走进地头,就拾到了一个麦穗儿。麦穗上落了不少露水,湿漉漉的。她把麦秧子揪掉,把麦穗儿放进鱼鳞袋子里去了。地里的麦穗儿不是太多,加上天黑看不清,方奶奶需要弯着腰,低着头,仔细寻觅。她看见地上有一点白,以为是麦穗儿,一摸,原来是一朵野花。她又看见地上有一点灰,又以为是麦穗儿,去拾,“麦穗儿”一下子蹦走了,原来是一只蚂蚱。不管是碰到野花,还是碰见蚂蚱,方奶奶都不泄气,都很高兴。她叫出了野花的名字,刺角芽。她叫出了蚂蚱的名字,老飞头。她对刺角芽和老飞头说,你们以为我眼花吗?不是,我是跟你们玩呢!方奶奶还是拾到麦穗儿的时候多,每拾到一个麦穗儿,她都很欣喜,都很满足。不知不觉间,方奶奶像是回到了当闺女的时代,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刚刚开始,她的心里可真痛快。

  天是一点一点亮的,先是有点灰,后是有点白,接着就有点红。方奶奶的感觉,天亮的过程,有点像苹果成熟的过程,苹果刚开始是青蛋子,长到一定时候就渐渐变白,一熟就红了。苹果的红是慢慢浸染的,东天的红霞却来得快,转眼之间就红满了半个天际。东边红了好一会儿,太阳才露脸了。太阳的脸盘子很大,整个脸都红彤彤的。太阳在脸红的时候不放光,变成金黄的时候才把光芒放射出来。太阳一放光芒就不得了,整个大地霎时都变成了金黄色。大片的麦子成了金黄色,爬动的蛤蟆成了金黄色,连刚展叶的春玉米,和玉米顶叶上的露水珠,似乎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方奶奶好久没看过太阳刚出来时的样子,她就眯着眼,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儿。等回过眼来,发现自己的胳膊也变成了金黄色。她把胳膊抬了抬。觉得旁边有什么东西也在动,侧身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影子。初升的太阳把她的影子送得真长,像是无限长,她踮起脚尖都看不到自己的头在哪里。她听说过巨人,但从没见过巨人什么样。在这一瞬间她仿佛才明白,原来自己也可以变成巨人。她动了动手中的袋子,从影子看,那简直就是一座山,她轻易地就能把山提起,把山移动。方奶奶孩子般地笑了,她心说,谁说我老了,我手里提得动一座大山。

  太阳一出来,地里的一切都看得清亮了,方奶奶不至于再把野花和蚂蚱当成麦穗儿。她把时间抓得紧一些,走得也稍微快一些,看见一个麦穗儿,她奔过去伸手就捡起来了。她虽然对自己说过,拾多拾少都不要紧,可她一拾就想多拾点。不过太阳一出来天气就热了,太阳的光芒和麦穗儿上的麦芒差不多,扎得人额头上滋滋辣辣的,方奶奶脸上一会儿就出汗了。她没戴老二给她买的遮阳帽,那样六个花瓣的帽子,她无论如何也戴不出去。人在什么庄稼地里就说什么庄稼,农村老太太戴一顶城里人戴的花帽子,人家不笑话才怪。她拿出一块粗布方手巾,先把脸上的汗擦了擦,然后把两个角在脑后系起来,两个角在额前搭着,就可以遮太阳了。多少年了,她都是用这样的办法遮太阳。附近麦地里站起一个割麦的姑娘,姑娘是邻村的,认识方奶奶,她热情地跟方奶奶打了招呼,说方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下地拾麦?

  方奶奶有些害羞似的说,在家呆着也是呆着,不如出来在地里走走,动动手就比不动强。麦穗儿掉在地里,不拾也可惜了,下雨一泡就生芽子了。

  姑娘从麦地里拎出一捆子麦,送到方奶奶身边,让方奶奶快坐下歇歇。又说,您不用到处跑着拾麦了,把这捆麦的麦穗子摘下来就行了。

  方奶奶说,这可使不得,我出来拾麦是个营艺儿,拾多拾少我都不在意,要是摘你们家麦捆子上的麦穗儿,拾麦就不叫拾麦了。她拎起那捆麦,给姑娘送回麦地里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在地里收麦的人纷纷回家吃早饭。方奶奶带的有好面卷子和咸鸭蛋,她的早饭准备在地里吃。可她这会儿拾麦正在兴头上,没有停下来吃干粮。直到天快晌午,她也确实觉得有些饿了,才坐到一块淮草地边开始吃东西。近来,方奶奶老是不想吃东西。不吃吧,是顿饭,吃吧,做好了饭,吃一口两就饱了。可她今天吃东西吃得很香,一个大卷子和一个咸鸭蛋,她一会儿就吃完了。她想,要是带两个卷子、两个咸鸭蛋就好了。吃完了干粮,她渴了,想喝点水。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奶奶下地拾麦,口渴的时候,奶奶教给她一个办法,掐一片麻叶,剥下生麻把麻叶的四角拴住,制成一个小兜子,把兜子里放上一个砂礓头,垂到井里就可以提水喝。那样打上来的水喝着特别凉,特别甜。她和别的小姑娘争着喝,每次都喝好几兜子水。这样想着,她就四下里打量,看周围有没有水井和野麻。水井没有了,大口的井都填死了。野麻她也没看到。可不是吗,像是眼前的事,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她的奶奶早死了,而她自己现在也变成了奶奶。

  不远处倒是有一个水库,方奶奶想到水库边去捧点水喝。方奶奶不娇气,一到夏天,她都是喝凉水。爬上水库的土坝,方奶奶见几个男孩子正在水边玩一条小蛇,他们把小蛇的细身子在手上绕来绕去,把手指头放在小蛇嘴边,意思是试试小蛇敢不敢咬。不见小蛇张嘴,他们就敲小蛇的头,骂小蛇是胆小鬼。方奶奶觉得小蛇怪可怜的,正要让孩子们把小蛇放生,又一看,那些孩子中间还有她的孙子新良。她连水也不喝了,赶紧从土坝上退回去。她怕新良看见她出来拾麦回家会告给老二,那样的话,老二又要生气。不料新良已看见她了,新良跑上坝顶喊道,奶奶,我爸不让你拾麦,你怎么又拾麦了?

  方奶奶说,好孩子,千万别告诉你爸爸,要不然,你爸爸该生气了。

  新良说,那不行!

  晚上,老二去找方奶奶,上来就让方奶奶说吧,一季子能拾多少麦。

  方奶奶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有些紧张,她说拾不多少,又说你问这干啥?

  老二要求她实话实说,能拾多少就说多少。

  方奶奶说不出来。

  老二要她估计一下,一季子大约能拾多少斤,就以上年的数儿为约摸,问有没有一百斤。

  方奶奶还是说不出来。

  老二把手一挥,说,这样吧,不管到不到一百斤,就按一百斤算吧。现在的小麦是四毛多钱一斤,我给你五十块钱,可以买一百多斤。老二说着,从口袋掏出五十块钱,往方奶奶面前一递。

  方奶奶往后躲着,说,我不要,我有钱花,你给我的钱我还没花完呢。

  老二说,这个钱你不要也得要,不然的话,你还要去拾麦。我看就这么定了,以后我每年多给你五十块钱,要是麦价涨了,我再给你增加。我还要把这个话跟老大、老三说明,他们给不给钱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给。他们不关心你的健康,我还要关心呢!老二把钱丢在桌上,走了。

  方奶奶没有再去拾麦,两三天了,她连门口都没出。原来方奶奶生病了,她的头晕得厉害,一口饭都不想吃。是张奶奶发现方奶奶生病的,她马上告诉了方奶奶的儿子。老二说,看看,我不让她去拾麦,她非要去拾,怎么样?累病了吧?老三跟老二的观点一致,也认为方奶奶是下地拾麦累病的,晒病的。

  老大给方奶奶挂上了吊针,老二坐在床头急切地劝慰方奶奶,妈,等您好了千万别再去拾麦了。老二劝得颇为动情。

  方奶奶没说话,眼睛闭着。方奶奶瘦得双眼塌了坑。

  老三劝得也很动情,说,妈,我二哥说得对,您千万别去拾麦了。我们弟兄三个哪家都养得起您。

  方奶奶仍闭着眼不说话。

  只有老大没有提方奶奶拾麦的事,他说,妈,都是我不对,我这几天只顾收麦,没来看您,没想到您一下子病成这样。

  方奶奶的眼泪这才从眼角慢慢地流下来了。

  从目前的情况看,方奶奶明年还能不能拾麦是不一定了。

wwW.xiaOshuo txt.netT xt 小 说 天 堂
上一章 返回列表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刘庆邦作品集
闺女儿刘庆邦-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