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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暨人欲》 作者:赵德发

第24章

  一九九六年的春夏之交,经常光顾沭河一带的那位雹子老爷第一次遇上了克星。

  虽然这几年务工经商的越来越多,专业的种田人越来越少,但那一颗颗与生俱来的庄户心不是轻易就能泯灭的。他们不管还种地不种地,都仍然相信一句农谚所揭示的真理:“庄稼地里不打粮,百样买卖停了行”。因此,像往年这个季节一样,律条村的绝大多数人看着满坡的青苗和正在抽穗扬花的麦子,依然频频看天,担心着冰雹天气的有无。

  这天中午突然又闷又热,天空白蒙蒙地很不明彻,接着西北方向就升起了大片黑云。许多人都说:“这个天悬乎。”随之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过了不大一会儿,那黑云便长高了许多,且上白下黑带了黄边。与此同时,连续不断的“推磨雷”也由弱到强响了起来。许多人说:“毁了,这场雹子是下定了!”有些人还来到村东公路边,坐到树荫下或店铺里,打算观看雹子老爷与雹子树的又一次媾合。

  人们此刻看出了那棵奇树的激动。她有心色暗变,无风枝自摇:奔突于全身的血液让树皮绿得发亮,向天空伸出的枝条像数百只满带渴望的纤纤玉手。

  应着她的召唤,那雹云且高且近,云垛中的闪电也明灭可见。在“呜噜呜噜”的雷声中,这时突然迸出“咚!咚!”十来声响亮。有人说:“这打的是什么雷?”有人则摇头道:“不像雷,像打炮。”

  又过了一刻钟,从北边公路上开来一辆小卡车,到了雹子树边突然停住,“嗖嗖”地回过头来停靠在路边。人们看到,这卡车的车斗里竖着一个比人还高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一排闪亮的长筒状物件。而车斗上的三个人,此时正手忙脚乱地操纵着那一排长筒昂首向天。

  利索看了一拍大腿道:“啊呀,这是火箭炮,要用它打雹子老爷呀!”人们便记起三十年前柳镇驻军的那一次冒险。都说他们是哪一部分?怎敢再来胡闹?一些大胆的人急忙跑了过去。

  刚围到车边,司机却跳下来向他们说:“离远点!离远点!”有人问他们是哪里来的,怎么敢打雹子老爷。那司机将眼一瞪:“什么雹子老爷?等一会你们看看,到底有没有那玩意儿!”在离卡车百多米处站定,有人就问司机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司机说,他们正做的事情叫作人工消雹,就是用火箭炮把消雹弹打上去,让雹子下不成。那消雹弹里装的是碘化银,到云层里一炸,雹子就化成雨了。他还说,这项科技成果早就有了,不过没有普及。咱县因为没有钱,一直没用,今年县长下决心要为农民为实事,给气象局拨了四十万专款,让他们组建了消雹炮队。这炮队成立后天天观测着天气,一旦发现雹云就马上出动。今天看到要下冰雹,三辆炮车在它常走的路线上安了三个点,刚才前两个点已经开了炮,现在再到这里轰它一家伙。

  人们听明白后都惊奇万分,纷纷瞪大眼睛去看那车上的火箭炮。

  说话间那雹云更高更近。但与以往人们见过的不同,它显得边缘不清层次不明甚至有些紊乱。司机指着天上对人们说:看见了吗?头两阵炮已经把它打糊涂啦!——嗬,快看,咱们也放啦!

  卡车上的几个人果然已跳了下来。其中一人按动手中的小黑盒子,炮架立即向天空喷出了一道道火光,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便在云中响了起来。待那些火箭全部放完,云至当空,大雨倾盆,人们纷纷躲进店铺,接着回头去看地上是否有白球蹦达。

  那东西不是没有,但零零星星不成气候。不光极少,即便有那么几个也是又小又碎,落在地上转瞬即化。过了几分钟,连这种小而碎的也没有了。大家兴高彩烈地跑到门外去,一边感受着纯粹的雨水一边说:“还是科学技术好呀!还是科学技术的威力大呀!”

  这么欢呼一阵,许多人又跑到卡车那里,向消雹炮队的人连声道谢。炮队的人笑着向他们招招手,发动汽车凯旋回城。

  这时雨也小了许多,西北天上已重现蓝色。人们看看那棵空等了一场的雹子树,恻隐之心又悄然而生。有人走到树下,捶着树身叹道:“唉,撵走雹子老爷,恣了俺们可苦了你哟!”

  雹子树沉默无言,只有眼泪一般的水滴从枝条上潸潸落下。

  几天后,这棵树显出了历史上没未有过的怪状:她大部分枝条光秃依旧,只有个别地方长出了叶子,这里一撮,那里几片。整棵树非死非活,破败丑陋。

  雹子树没能如期发芽长叶,可是许合意的心中却有一棵树一天比一天茁壮而高大。

  那棵树是仇恨,是嫉妒。

  造纸厂被强行关闭后,他蹲在家里只喝酒不吃饭,从早到晚醉里咣当地骂人。他骂的对象十分宽泛,从“苏北独行侠”到县环保局的刘科长,从国务院到村两委。就在他骂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大舅子带着卡车去了厂里,把锅炉、电机、没卖出的成品纸和没烧完的煤炭统统弄到了车上。弄完这些,他在厂里转了一圈,发现水泥池里还有一些没成为纸的草浆,立即找了一些塑料袋把它们也装上,说可以卖给其他造纸厂。许合意得到许景从老汉的报告,于是那个羊皮贩子又成了他痛骂的重点对象。他骂大舅子长了狼心狗肺,咒他死不出好死。杨书兰知道哥哥的做法也是出于无奈:他弄的这些东西多说值个万把块钱,可他投进厂里的是五万呀!他想为哥说话又不敢,想劝丈夫又不好劝,只好躲到别的屋里一个劲地哭。

  许合心来劝过弟弟,说你不用愁:我那两万先不要你的,你还欠别人多少?最多三万。另找条门路好好干,几年就翻过身了。杨书兰听罢这话也觉得有了希望,说:你听咱哥的,别再怨天恨地了,厂子不是有地方吗?咱再干老本行,养鸡养鸭,再种些蘑菇,一年也能挣个几万吧?

  然而许合意不听他们说的,还是骂关他厂子的那些人,说自己刚开出的一条大路叫他们给堵死了。骂完外人又骂哥哥,说他丧了良心,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帮,倒帮着外人来欺负他。许合心见他不讲理,气得转身走掉,以后很长时间没再踏上弟弟的门槛。

  许景行老两口也惦记二儿子,在厂子关掉后的最初几天里来过多次。许景行反复向二儿子讲明道理,其中也把他在沭河滩上关于天理的思考结果讲给他听。但许合意拿爹的话不当耳旁风,只是一口咬定,是那么多人合伙害了他,别人都欠了他的。玉莲老太讲不出太多的道理,她能做的是陪儿子掉眼泪,劝儿子想开一些,再就是亲自做饭让儿子吃。但许合意丝毫不为之所动,还是直着脖子骂人。许景行让他气坏了,用巴掌扇过他几回,可是儿子不通情理依然故我。再后来,许景行气得也不去了,对老伴说:他爱咋着咋着,就是死了咱也不管!

  玉莲老太到底心软,还是常到二儿子那里看望,看过之后便向老头报告情况。这一次说儿子还是老样子,再一次说儿子还是老样子。不料又一次去后,她回来慌慌地向老伴道:“毁啦,包产他爹变了样子啦!”许景行问变成了什么样子,玉莲老太说:“成了白毛老头啦!”许景行瞪大眼睛问:“什么?”玉莲老太哭着告诉他,她上几回没注意,今天到那里看看,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玉莲老太太呜呜咽咽道:“你说这还了得?他才四十出头呀!过去有人说愁就能把头愁白了,我还不信,这一回真信了……”

  儿子是自己亲生的,听了老伴讲的情景,许景行忍不住去看了看。他走进合意家中,看见儿子背对门口躺在床上,枕上放着的果然是个白毛葫芦,他的一双老眼便立即湿了。

  他走过去把儿子喊醒,又教导了他一番,让他振作精神爬起来,不要这么窝囊下去。可是儿子把他那白毛脑壳摇得像个货郎鼓,口口声声说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这种态度又把当爹的激怒了,许景行把他的那份怜爱之心收起,强忍住胸骨的疼痛离开了这里。

  此后,许合意很少再出门,整天闷在家里。许多人直到过年串门时才见到他,都为他的一头白发感到吃惊。

  到了春天应该种地了,许合意没有了工厂不能不去给妻子帮忙,于是强打精神,把他的一颗白头展示在阳光灿烂的田野里。

  然而就在这几天里,许合意时常停住手中的活路伫立着,久久地向东边的野猫山望去。风将他的白发吹得蓬蓬乱乱,他却浑然不觉。

  他在想一件事情:去年这个时候,那个狗日的许合习耍弄花招,从打了寺里找水源,轻而易举地就赚去了一大笔钱。合同规定,如果能保质保量地供水,一年后村里就得把没付的四万块钱付清。掐指算一算,这笔钱他快拿到手了。

  日他奶奶,这四万块其实就是抠了我的,我许合意的呀!

  一股强烈的嫉恨,像烈火一般熊熊燃烧在他的心间。这天傍晚他在山脚下种完另一块地,让妻子先回家,自己借着暮色的掩护去了打了寺旧址。

  经历了几十年的变迁,如今野猫山前除了山崖上那块巨大的悬石,除了那口已经用水泥和石块封起来的井,就再也找不到曾经存在过寺庙的证据了。这里有的,只是乱石与荒草以及隐身其间的各色昆虫。

  许合意走到那里,跳到井的上面狠狠跺了几脚,然后就低下那颗白花花的脑袋思忖起来。等到把头重新抬起,他开始向往日作为打了寺后壁的山崖打量。最后,他向东北方向的一个石壁定定地瞅了片刻,便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那是一条与地面垂直的石缝,外面有三四指宽,越往里越窄,还湿漉漉地生着一些苔藓。再仰头看看,石缝的最高处,竟还长出一棵野杜鹃,此时开了十来朵花红艳得很。

  许合意站在那里琢磨了一会儿,认定这儿就是水脉:有一股旺旺的水从这山体里流出,经过这石缝的深处,最后流到了那边井里成为许合习的财源。如果把这水脉切断,也就等于切断了那份合同的粗尾巴。

  奶奶的,你不仁,我也不义!我现了眼,你也休想神气!

  许合意想到这里,一拳砸到了面前的石壁上。

  第二天夜半时分,他又悄悄出现在了这里。在刚从山东边蹭出的半边下弦月的照耀下,他将那几捆曾经绑上他的腰间然而又没能发挥作用的炸药塞进了石缝。

  插好导火索与雷管,许合意掏出打火机来,“噌”地一声引发了一朵异常灿烂的火花。他转身急跑几步,躲到了他早已看好的隐身之处——那块悬石之下。

  “轰”地一声,整个野猫山都直打哆嗦。与此同时,那块悬在那儿不知已几千几万年的巨石突然落下,重重地砸到了许合意的身上……

  这个结果是第二天上午被一个放羊少年发现的。他看到悬石坠地,石下伸出一道血迹,立即哭叫着回村喊人。等许合心赶来,与众人合力把那巨石掀到一边,发现石下的人已成了一张肉饼。但许合心从那身衣服上已经辨认出这是谁。他哭了片刻想起,早晨弟媳妇杨书兰到他家找丈夫,他还猜想弟弟在哪里喝醉了,让杨书兰不要慌呢。

  许合习也跟着众人上了山,在大伙都围着死者唏嘘不已的时候,他已发现了石缝的炸痕并猜透了许合意的意图。他指点给众人看了,说给众人听了,大多数在场者都点头相信。许合心咬着牙踢了弟弟一脚:“你呀你呀……”

  许合意搞的这次爆炸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许合习找来家伙把井盖撬开看看,里面的水位并没有下降;此后,村里各家各户拧开水龙头,还是哗哗如旧。

  真正让许合意炸倒的是他的亲爹。当许合心回来说了这件事情之后,老人突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许合心把本村医生喊来,听医生说可能是脑血管意外,要赶快送县医院抢救,便急忙找了车,与娘一道拉上病人走了。

  许景行住进县医院后,第二天才醒了过来。醒来后,他眼珠定定地向窗外的天空瞅了一阵子,而后惨然一笑,又将两眼闭上了。与此同时,两汪浑浊的老泪也从他眼角悄悄涌出……

  许合心听大夫说他爹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便让娘在这里陪着,他回家安排弟弟的丧事。进村后,忽然听见吹打之声响亮,到弟弟门前看见两班吹手在那里,许合心便生起气来:弟弟死得这么不光彩,弟媳妇怎还请来两班吹手显摆呢!但他问问在这里管事的景从老汉,才知道吹手是许合习出钱请的。景从老汉说完评论道:“那个王八羔子,还算讲点义气!”许合心没说什么,接着去了屋里,面对着弟弟的骨灰盒掉了一阵眼泪,然后又去安慰正哭得死去活来的弟媳妇、侄子以及妹妹小梗。

  办完弟弟的丧事,许合心又带着妻子和妹妹去县城看望父亲。父亲这时已能说话,但半边身子却不能动弹。大夫说这是脑血拴引起的偏瘫,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小梗马上对哥说,她要留下伺候爹。许合心说:“那好,你跟娘先在这里,过几天我叫你嫂子来替你。”从此,许合心村里县城两头跑,一边顾病人,一边顾工作。

  七八天后,许景行觉得手脚有些感觉,可以慢慢活动了,便要出院回家。老伴劝他不听,闺女儿子劝他也不听,大夫说:出院也可以,带些药回去用,过一段时间是能恢复的。于是许合心就给爹办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杨书兰过来守着公公大哭了一场。望着儿媳的可怜样子,许景行与老伴都是双泪长流。许景行问:“包产呢?”杨书兰说办完丧事又上学去了。许景行说:“星期天回来吧?我想见见他。”杨书兰点点头。许景行又对许合心两口子说:“我也想见见晴晴跟联产。”文红香立即说:“那就叫他们都回来一趟。”

  许景行停了停,像自言自语似地说:“几天没在家,大街脏得看不得啦……”许合心说:“这不用你惦记了,往后由村里出钱雇人扫,你就安心歇着吧。”不料爹听了这话又生气了:“你就知道出钱、出钱!”玉莲老太急忙劝他:“他爹你别生气,你不能扫还有我呢。”

  第二天凌晨,玉莲老太果然又早早起来去了街上。然而等她扫出门前的胡同到了南北大街,却见街南头有两个人正并肩挥帚向这边扫来。她过去看看,是大儿子和大儿媳。那两口子叫一声“娘”,都让她别再干了,快回家照顾爹去。玉莲老太说:不要紧,你爹正睡得好好的,我扫完了再回去。

  三个人便一块儿扫。扫到村子中央,看见东边大街已经让一个人从东头扫到了这里。这人是杨书兰。玉莲老太心疼地说:“你怎么也来啦?”杨书兰叹口气道:“就算我给包产他爹赎罪吧。”听她这么说,玉莲老太立马哭出声来,许合心两口子也让泪水湿了眼窝。

  这时,沿街一些人家陆续开了门。他们走出来看清了扫街的是谁,一个个取出扫帚动起手来。待两条主街全部扫完,有人说:让二位老人家扫了这么多年的街,咱实在问心有愧。前几天门前没扫,自己都觉得不顺眼,这其实是应该自己干的事,为什么非要别人吃累呢?往后咱们各人自扫门前路,于公于私都有好处,怎么样?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响应。

  第二天早晨,家家户户果然早早起来,各自把门前一段扫了个干净。这么一段一段连接起来,整条大街便洁净喜人了。不光两条主街,一些偏僻街巷也都此起彼伏响起扫帚声。玉莲老太走到街上,看到用不着她再插手,便怀着满心的欢喜回去向老伴讲这情景。许景行听了欣慰地道:“嗯,这样好,这样好。”

  星期六这天,联产、包产堂兄弟俩从柳镇中学回来,都让自己的娘撵去看望爷爷。许景行躺在床上,看见两个孙子肩并肩走进来,一双老眼闪出光亮,立即用那条好胳膊一撑,让自己坐了起来。看到他这样子,玉莲老太将手一拍惊喜地道:“啊呀,你能坐啦!”这种好转,连许景行自己也感到意外。他想了想,指着两个孙子向老伴道:“这叫药到病除吧?”

  然而,等看到包产胳膊上的黑布孝箍,他的神色立即又黯淡起来。他吁出了一口长气对两个孙子道:“你们两个,一个喜文,一个爱武。但你们长大了不管干啥,都不要跟包产你爹那样,私心太重,光顾自己不顾人家。为人处世,一定要明白这个理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反过来说,那就是害人如害已。这话可要记住,听见了吧?”

  两个孙子齐齐点头:“爷爷,听见了。”

  傍晚时分,晴晴也从济南回来了。孙女已经十分懂事,一见爷爷就眼泪婆娑地问这问那,并且拿出她从济南买的点心让他吃。一直陪到晚上很晚了,她才在爷爷奶奶的催促下回家睡觉。

  第二天早晨,她又来到了爷爷床前。许景行说:“今天早晨你来得巧,正好帮爷爷办一件事。”晴晴问帮他办什么事,他说今天是“小满”,让她给量一量莠草。晴晴几年前就知道爷爷有这一怪异做法,今天听爷爷让她帮这个忙觉得可笑,便说:“爷爷,用莠草怎能测人心呢?你别信那一套!”许景行却说:“我觉得有点准,你就给我量量吧!”

  晴晴看爷爷说得恳切,便将笑捂在嘴里点头答应。她按照爷爷教给的做法,先取样株,再用尺子量,最后计算出了平均高度。

  听孙女回来说是苗高四寸整,许景行张大嘴巴半天没有合上。晴晴不解地问:“爷爷,怎么回事?”许景行长叹道:“唉,真是人欲飞涨啦……”

  接着,他就让孙女到桌子抽屉里找出了嗣父当年的纪录和他的纪录,说:“晴晴你还不信,你看这草不是明明白白地越来越高?”

  晴晴把这两张纸看了又看,以手支颐思索片刻,忽然说:“爷爷,我用科学道理来解释这个现象吧。莠草一年比一年高,并没有可奇怪的,它实质上是地球变暖的结果。”

  随后,她便向爷爷讲起人类社会进入工业时代后的废气排放,讲起废气充斥天空所造成的“温室效应”。她还举了一些她所了解的具体证据:全球气温增高,两极和高山的冰川后退,海平面上升……她还说,美国科学家已经通过卫星观测证实,地球上的春天到得越来越早,秋天则到得越来越晚。如今在北半球,春天比七十年代至少要早来八天……

  许景行听了孙女讲的,连连点头道:“噢,噢,怪不得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孙女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叫道:“不!爷爷,我现在才想明白!你用种草来测验人心是有道理的:地球变暖,恰恰是人类欲望急剧膨胀的结果呀!这几十年来,人类为了自己那永无止境的舒适,为了那近乎疯狂的享受,向自然界索取了多少……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看着孙女的激动模样,许景行也激动了:“晴晴,你到底是大学生,知道的事情多,讲出的道理也深,爷爷服了你了!”

  晴晴似乎没有听见爷爷的夸奖,还是激动地在床前走来走去。后来她站定了说:“爷爷,我打算用你和我老爷爷的纪录写一篇论文,你同意不同意?”

  许景行兴奋地捋着胡子说:“同意,同意呀!”

  晴晴一笑:“可是,我使用了你们的试验成果怎么办?署上你们的名字?在文章后头注明?或者挣了稿费给你一份?”

  许景行佯怒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晴晴你把爷爷看成什么人啦?”

  晴晴“咯咯”笑着,忽然扑上前去亲了爷爷一嘴。这种举动又让许景行感到十分别扭,不由得羞红了一张老脸。

  雹子老爷遭到消雹火箭的拦阻之后并没有死心,在夏天里又曾先后两次前来。但他只要在天上一露面,炮队就立即到他要经过的路线上迎头痛击,杀得他神威无存。于是整整一个夏天,雹子树始终没有得到宠幸,只好带着她那副非死非活的怪相进入了秋天。这个时候,沭河两岸的人们都说:好了,成功了,往后种庄稼再也不用怕雹子啦!

  阴历七月底,憔悴不堪的雹子树边突然发生了一次车灾人祸。

  那天从南边来了一辆拉货的大卡车,它走着走着,却有一辆小轿车从后面飞驰而来并要超车。大车司机把它让过去之后,刚打一打方向盘回到路中间,没料到前边的小轿车在临近雹子树时,突然一亮尾灯急剧减速。大车司机措手不及,就在眼看要撞上轿车时一扭方向盘一踏刹闸,车便一下子翻了,车上的货物散落一地。

  这时正是人们吃过早饭下地或上工的时候,一辆大卡车的颠覆自然引得许多人跑来围观。司机带着一脸惊慌从驾驶室里爬出来,活动一下手脚发现自己身上没伤,便去找前边那辆轿车。然而那轿车已经无影无踪,气得他跳着脚大骂。利索这时也到了这里,听司机说了事情经过,便说,车上的人一定是个嫖客,他知道雹子树叶的妙处,走到这里忍不住要走慢一点看看,结果让后边这辆大车倒霉了。利索分析罢,有些围观的本村人都说此言有理。那司机便不解地问:这树叶有什么用处?哎,它的叶子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

  他还没等到有人给他解释,忽听身后出现异常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有两个人抱了他拉的电饭锅往村里飞跑。他急忙喊:“别给我拿!别给我拿!”然而二人哪里肯听?一人抱一个画着电饭锅图案的方形纸箱连头也不回。车边的人受到二位先行者的启发,也纷纷抱了纸箱往家走。有人觉得抱一个不过瘾,还一下子抱上两个,挺着肚子的跑相十分滑稽。大车司机急得额上冒汗,张着两臂左阻右拦却无济于事,只好“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哀告:“爷爷奶奶!亲爷爷亲奶奶!你们行行好,别给我拿啦!别给我拿啦!”

  见他做出这等姿态,有人住了手,有人还是照拿不误。更可怕的是,村里有些本来没出门的人得到消息,竟也跑出来干这勾当。大车司机眼看货物三停去了一停,直急得泪水横飞。

  利索与另外几个村民没取这种不义之财,只是站在那里旁观。后来见拿锅的越来越多,他小声嘟哝一句:“这像什么话?”接着跑回店里打电话报告了许合心。许合心扔下电话立即赶来,才制止了这一场罕见的趁火打劫。

  大车司机得知他是村支书,便流着眼泪向他讲了事情经过。许合心握着他的手沉痛地说:“很对不起,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把你的货找回来!”说完这话,他立即回到村部新建起不久的办公楼上,开动广播喇叭,用严厉的腔调向全村讲了适才在公路上发生的事情,说这是律条村从来没有过的耻辱。他要求,凡是拿了电饭锅的要赶快送回去,送回去便不再追究;若拒不送还被查出来,一个锅罚三百块钱!

  过了一会儿,便陆续有人让孩子抱着锅送到了雹子树下。然而等到中午,再没有送锅的前来,司机数数还缺二十多个。这时他已打电话从柳镇请来吊车把卡车扶起,便对许合心说:“算了吧,我自认倒霉。”接着就让人帮忙装好车,离开了这里。

  下午,许合心召开村两委会议商量这事,主张好好查一查,谁如果拿了人家的锅没交就予以处罚。但许合千等几位干部态度不积极,说那辆外地车已经走了,就没有必要费心劳神查下去,都是本村人,查到谁的头上都不好看。许合心说:咱们村出了这种事,整体形象更不好看!查,坚决查!许合千说:你想查就查吧。不过查不彻底的。

  会后,许合心在村里设了检举箱,同时还带人走访调查。这么双管齐下,也找到了一些线索,先后罚了十来户人家。然而另外十来只锅,任凭怎样用力也查不到下落,他只好恨恨作罢。

  过了一些日子,谁也没想到身为村干部的荣荣也出了问题。

  事情是在律条村一些妇女去镇上作例行检查的那天暴露的。秋收大忙之前,柳镇计划生育办公室为了防止某些女人肚子出现不应有的发芽现象,让各村把戴节育环的妇女集合起来到镇上检查一次。这天律条村几十个年轻女人让荣荣带到镇计生办,便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屋里透视。掌机器的是一个小伙子,他手拿名单,将女人一个个叫到面前,借爱克斯光线的帮助查看女人肚里那个金属圆环是否还在。其实敢到机器空档里站着的一般都没有问题,所以这种检查速度很快,女人们进进出出像鱼群一样。不料查到律条村的第十二名,小伙子却看出了蹊跷:她戴的环不知怎的竟像钟摆一样来回晃悠。他给身边一位女工作人员使个眼色,女工作人员便把受检者带到了里屋。扯下她的裤子看看,女工作人员忍不住笑了:原来那女人的环不是在肚子里,而是用一根毛线吊在肚皮上。女工作人员把计生办主任叫来,主任声色俱厉地问她的环是何时弄出来的,这女人却答非所问,黄着一张小脸说:“俺不敢贴膏药,俺不敢贴膏药。”主任一听这话里有道道,便开始追问,这一问问出了律条村的一个大秘密:今天这村来的妇女中,还有一些肚里无环。环在哪里?用伤湿止痛膏贴在小腹上。这出喜剧的导演是妇女主任许荣荣,她前些天带着南乡她的表嫂,悄悄找到村里一些戴环的妇女,问她们愿不愿取出环来多生孩子,如果愿意,她表嫂就会这技术。妇女们听了这话喜从天降,立马上床脱裤子任她收拾。临走时,荣荣却向空了肚子的人要八百块钱,并嘱咐她千万别说出去。到了例行检查,这些妇女正愁着怎么过关,荣荣却拿着节育环与膏药来到她家,准确地把环固定在女人子宫外的肚皮上。不料到了这个女人家里,女人却说她不能贴膏药,一贴就烂皮,荣荣只好给她用了这么一个“吊”的办法……

  计生办主任听后大吃一惊,急忙命令律条村的妇女谁也不准走,统统再查一遍。这次复查没用机器,只是让她们一个个解开裤子看,结果是有八名妇女的环粘在肚皮上。计生办主任大怒,让人到院里找许荣荣,可是找遍大院也没见她的影子,看样子是跑了。主任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先找镇长去!说完就急匆匆去了镇政府。

  许合心是在下午镇纪委书记和计生办主任来到村里才知道这事的。他听了他们讲的情况感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相信了之后也为这女人的行为感到气愤。他立场鲜明地表态道:“如果这事属实,该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

  坐了片刻,二位镇干部便让他带着找荣荣谈话。到了她家,荣荣正在堂屋里呆呆地坐着。一见这几人的面,她瞪起那双仍很美丽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把脸一捂大哭道:“我糊涂了,我该死!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只想着弄钱,好叫闺女上大学……”

  接下来,荣荣把她做的事情全交代了,末了说:“我犯了大错,我把钱退赔给人家。另外你们撤我的职吧,开除我的党籍吧!”

  他们走出荣荣的家时,刘二妮与几个基督徒一起从街西头走来了,看来她们刚从河西作完礼拜。此刻她们回到村里还保持着精神的高度亢奋,一边走一边响亮地唱着:“抬头看一看,世界真危险:人心生诡诈,犯罪比蜜甜。你要不悔改,灾祸怎难免……”

  五天后的一个晚上,律条村党支部召开全体党员大会,讨论许荣荣犯下的错误及处理意见。鉴于她认错态度好,并把自己得的四千块钱全部作了退赔,党员们一致同意给予她留党察看二年的处分。

  许景行经过一个夏天的休养,已经能够拄着拐棍走动,这次会议也来参加了。许多年来他不参加村民会,但党员会每次必到,他说组织里的事情马虎不得。等这次会议形成了对荣荣的处分决定,他开口道:“我说两句。大伙知道,这些年来我开会一般不发言,这次我憋不住了。”

  接着,他就从荣荣犯的错误讲起,讲到了他的二儿子许合意,讲到了他的哥哥许景言,讲到了前几天的劫车事件,讲到了这几年来村里发生的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最后,他还讲到了莠草试验。讲完这些,他痛心疾首地说:“咱们一定要明白,光抓经济不抓思想,早晚是要出大乱子的……”

  在他讲话的过程中,许合心低着头若有所思。有些人则心不在焉打起哈欠。老党员许三黑听着听着,竟然嘻嘻笑道:“二哥,你是不是又要领着大伙斗私批修?”这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了一片笑声。

  许景行突然让这话噎住,老脸上顿时挂满了难堪。他低下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思忖片刻,又对众人说:“我知道当年那种做法太过火,不抓生产,一个劲地整治人心,最后……”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想起了他的闺女大梗,胸骨疼得如锥扎一般。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沭河两岸的人们或按季节的规定在地里忙着,或按市场的规定在厂里店里忙着,突然听见雷声响起,望西北天上一瞧,原来那里有大片黑云高高垛起,是要来雨了。

  那云走得很快,转眼间已到头顶。紧接着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秋天下雷雨本来稀罕,可是等这雨下起之后人们更是吃惊:它竟然带了雹子!望着满地“卟嗵嗵”乱蹦的那些白蛋蛋,许多人都说:“真他娘的怪,快过九重阳了,怎么又下起了雹子?”

  有人便摇头道:“看来,有了防雹火箭,也是防不胜防呵!”

  人们当然没忘了雹子老爷来这里的目的。公路边的店铺里聚集了许多躲雨的人,他们都伸出头去看那棵奇树。

  此时雹子下得正猛。他们看见,在这从天而降的打击与摧残下,那棵树让每个枝条都摇摇摆摆,似舞蹈,似歌唱,似在表达她的无限快乐与淋漓欢欣……

  1997年5月至1998年5月于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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