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儿家刚刚吃好晚饭，春儿娘还在洗碗收拾，莲花村的大人孩子们就都陆陆续续地来了。莲花村这么个小村子，不论什么新鲜事儿，一转眼就能家喻户晓，何况布朗夫妇还是大家伙儿盼了许久，念了许久的外国客人呢。

　　不过，莲花村的人们虽然穷，却很好客。所以，每家没户都多多少少地带了东西。一把青菜，两只鸡蛋，三个老玉米，四根大葱，五瓣大蒜，七、八个干核桃，十几个甜杏仁、、、、、、凡是家里有的，凡是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全部搜罗出来，全部拿了过来，堆在春儿家的炕桌上，又成了一座小山。

　　春儿娘知道，莲花村的人家攒点东西不容易。可是，春儿娘也知道，莲花村的人们送出来的又都是诚心诚意。所以，尽管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春儿娘还是高高兴兴地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收下了。

　　春儿家的房子在莲花村算是大的，可是，再大也装不下一个村儿的人哪，好在已是春末夏初，即使是晚上的山风，也有了许多暖和气儿。所以，春儿爹就把炕桌腾出来，放到院子里去，又把三位客人请出来，坐到院子里去。

　　不用说，那山外来的客人是天上的月亮，那村里头的客人就成了跟着月亮走的星星。不用春儿家的人招呼，一转眼，人们又把春儿家的院子挤了个满满腾腾。有岁数大的，坐了春儿家仅有的几个凳子。有年轻力壮的，站一晚上也没关系，或者干脆就席地而坐。还有那些孩子们有的是兴头和精力在大人群中钻来钻去。

　　喜欢开玩笑的陈记者这会儿也严肃起来，拿出个小本子，一本正经地在莲花村的大人们中间走来走去，问问这个，又问问那个，哗哗哗地往本子上记着，就像打猎的碰上了鹿群，打鱼的赶上了鱼汛，满眼的贪婪，满脸的兴奋。完全把她领来的外国客人丢给了莲花村的乡亲们。

　　幸亏布朗太太是个中国人，不但可以直接回答大家伙儿的问题，还可以给布朗先生当翻译。所以，莲花村的乡亲们才能够问得尽兴听得满意。又幸亏布朗夫妇都是畜牧业的专家，不但可以说些外国才有的稀罕事儿，还能够有根有据地告诉大家，小尾寒羊是北方山区最适合的品种，只要喂养得当，在不远的将来，莲花村的被资助人家，家家都有可能拥有几十只，乃至上百只的羊群。

　　起初，布朗夫妇描绘的外国新鲜事儿，只是让莲花村的人们感到一种遥不可及的新奇。可是，当说到几乎家家都有的小尾寒羊，说到养羊的灿烂前景时，莲花村的乡亲们就都像点燃了的干柴一样呼呼地着了起来。

　　有人说：“一只羊卖一千块，十只羊就是一万块，老天爷，要不了两年，俺家就成万元户啦？”

　　有人说：“一年下俩小崽儿，两年下六个小崽儿，三年……这么翻着倍地长下去，俺家也能当上个牧场主，俺村儿也成了澳大利亚了？”

　　有人说：“可惜，俺家把那小羊子给卖了。”

　　有人说：“村长，你家可是有眼光，是不是布朗先生先给你透了信儿呀？”

　　有人说：“村长，你家一准儿能当上俺村的牧场主。”

　　春儿爹始终站在乡亲们的外边，既然是住在自己家的客人，就有的是说话的机会，就该先紧着乡亲们先说先问。不过，这会儿听见人们指名道姓地叫他，就嘿嘿地笑了起来说：

　　“说着玩儿吧，咱这可是中国的地盘儿，哪儿来的牧场主呀？”

　　恰好这时春儿正站在春儿爹的身旁，就接上话茬说：

　　“俺爹才不是牧场主呢。俺娘说了，牧场主是地主，是坏人。”

　　春儿爹看了布朗夫妇一眼，扯了扯春儿的衣襟说：

　　“大人说话，别多嘴。一边玩儿去。”

　　但是，春儿的话已经被布朗夫人，也就是大春儿听了个真真切切。大春儿又是个喜欢较真儿的人，就把春儿拉到自己的身边说：

　　“春儿，你仔细看看，我是坏人还是好人呢？”

　　春儿被她爹拉那一下时，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正准备往人群里躲时又被大春儿抓了个正着。春儿急得说不出话来，小脸蛋儿憋得红红的。春儿爹也慌的说不出话来，毕竟春儿是他的闺女，春儿是童言无忌，说啥都没关系，而他却是村长，说轻了有可能失去原则，说重了又可能得罪国际计划的资助者。

　　就在春儿爷儿俩下不来台的时候，人群里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我看布朗先生和布朗太太都是好人。”

　　就在人们四顾寻找的时候，文静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春儿和大春儿的身边，又说道：

　　“布朗先生和布朗太太要不是好人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资助咱们？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来看咱们呢？”

　　文静说完就打算退回人群，没想到又被陈记者一把抓住了说：

　　“这个小姑娘还挺有头脑的。你叫什么名字？”

　　文静正愣怔的时候，春儿倒活过来了，就抢着说：

　　“她叫文静，也上六年级，是我的好朋友。她爹是我们的老师。”

　　“哦，”陈记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呢。这些话都是你爹教你的？”

　　文静摇了摇头说：“不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陈记者和文静对话的时候，布朗夫人就一直在给布朗先生当翻译，这会儿也插进来说：

　　“文静，你的资助者是干什么的？”

　　文静说：“我没有资助者。”

　　“为什么？”

　　布朗夫人和陈记者一起惊讶地脱口而出，随即又都把目光投向了当村长的春儿爹，好像是他把文静的资助给贪污了似的。

　　春儿爹就赶忙把当初那个荷兰资助者如何误解了文静爹的工作和收入，又如何取消了对文静家的资助，他和县上的有关人员又怎么百般努力，结果还是说不通等等，有声有色地说了一遍。

　　陈记者拉着文静的手说：“没有资助，你家里有钱供你上初中吗？”

　　文静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办？”

　　文静还没来得及低下头去，委屈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陈记者扭过头去对布朗夫人说：“你听见没有？像这样忍辱负重的贫困家庭，像这样聪明懂事的孩子都得不到资助，这是不应该的。”

　　布朗夫人刚刚给布朗先生当完翻译，就点了点头说：

　　“这就是不同背景国家之间的文化差异。正如同咱们中国人对牧场主的理解一样。没去过澳洲的中国人很难想像我们的生活方式，经济来源，以及我们的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没来过中国穷困山区的外国人也同样很难相信一个在发达国家倍受尊重，收入颇丰的小学教师，怎么会连自己的家庭都养不活。”

　　陈记者沉吟片刻，忽然说道：

　　“所以，我们应该建议国际计划组织所有的外国资助者到莲花村来走一趟，眼见为实，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布朗夫人笑了起来说：“你真是当记者的，敢想敢说。这怎么可能呢？在国外，生活节奏是很快的。即使是那些相对富裕的人们，经济压力也是很大的。每一个想要生活得更好的人都必须更加努力地去工作，不可能有很多的时间周游世界。除非他们已经退休了，或是有了可靠的接班人。再说，来一趟中国，光是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

　　陈记者有些不悦地说：“这么说，到莲花村来是让布朗先生和布朗太太破费了。”

　　布朗夫人又笑了起来说：

　　“你们国内的记者都这么厉害？我们这次回来，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带布朗先生见见老丈人和老丈母娘。另一个原因呢，是国际计划专门请我们来考察指导莲花村小尾寒羊的养殖情况。”

　　陈记者说：“哦，我明白了，这么一来你们就可以公私兼顾，既能回国探亲，又有人报销路费了。”

　　这一回，布朗夫人竟朗声大笑起来，说：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我们在国外讲的就是时间和金钱的最大使用价值。不像国内有些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看起来，不光是这大山里头有些闭塞，当记者的脑筋也需要开开窍呢。”

　　伶牙利齿的陈记者一下子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布朗夫人趁这工夫给布朗先生做了翻译，布朗先生也笑了起来，还说了几句什么，布朗夫人就又翻译过来说：

　　“布朗先生说了，要是陈小姐有时间，有兴趣，欢迎到澳洲去考察指导，路费由我们报销。”

　　想不到，这位布朗先生要麽就不说话，要麽就一鸣惊人。陈记者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两口子噎死了。

　　莲花村的人们虽说平时也常常斗嘴，但是，像这样高水平的唇枪舌剑，含沙射影，还真是没见过。所以，一个个虽然未必完全明白其中的奥妙，却又都木呆呆地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陈记者不愧是当记者的，马上应到：

　　“好啊，盛情难却。到时候我也要公私兼顾。一方面呢去看望我的同窗好友，另一方面呢，去为咱们莲花村的父老乡亲们考察一下，澳大利亚的牧场主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一回，莲花村的人们全都跟着善意地笑了起来，议论着说：

　　“还考察啥呀，这不明摆着是好人吗。”

　　“可不是咋的，何必大老远地跑去呢。”

　　陈记者趁机拍了拍布朗夫人的肩膀说：

　　“看见没，咱山里人就是实诚，你们那笔路费怕是省下了。”

　　布朗夫人叹了口气说：“是啊，山里的老百姓越是淳朴可爱，咱们才越是应该多给他们一份同情和帮助呢。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还负有另外一个任务。”

　　陈记者说：“什么任务？”

　　布朗夫人看了看周围尖着耳朵听的乡亲们，想了一下才改用英语说道，他们在国外的资助者都很担心他们给莲花村的资助被有权有势的人给贪污了，所以特别让他们以民间交往的方式来探个虚实。

　　这一回，陈记者是真正地无话可说了，她不知道是该为莲花村的人们悲哀呢，还是为他们庆幸。

　　月亮已经偏西了，春儿爹就对莲花村的人们说：

　　“大家先回吧。三位客人今儿个头一天来，也该休息了。”

　　莲花村的人们虽然意犹未尽，但是，既然村长已经说了，就都陆陆续续地起身往外走。

　　这时，布朗夫人又大声对乡亲们说：

　　“大家先回去，明天我到各位家里去看看你们的羊。”

　　这时，陈记者也拍了拍文静的肩膀说；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要专门到你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