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井道山原本不肯带妹妹来中国的，一是考虑中日两国正在交战，二是觉得自己没有精力照顾妹妹。若是把一个19岁的女孩独自留在东京，井道山也不放心。父母过世的时候，13岁的妹妹樱子尚未成人。六年以来，井道山虽醉心于中国史学的研究，但也没有疏忽对樱子的关爱。长兄如父，他尽量弥补痛失双亲后对妹妹带来的缺憾。关爱归关爱，一个近40岁尚未成家的男人，终归是生活中的失败者。因此，他总觉得亏欠樱子。
井道山也不是没想过成家，找个女人至少能照顾妹妹，可他秉性木讷，很难招惹女人喜爱。东京帝国大学工学部院长很欣赏井道山的才华，有心撮合自己的女儿嫁给井道山。经过几次接触，井道山对院长女儿也动了心思，他甚至征求过樱子的意见，要不要娶院长的女儿。樱子拍手称快，说是早就希望家中多个女人做伴儿。院长的女儿是个十足的美人，皮肤白嫩得就跟白漆漆过一样，引得工学部的男生们经常挤到院长家里，讨论学术问题。因为苦于找不到新的讨论点，有些问题已经被拿来反复讨论了几遍，连好为人师的院长都觉得腻歪了。院长不看好这些嫩瓜蛋子，他独独欣赏木讷呆板的井道山，说他是东京帝国大学里唯一具备学术精神的“苦行僧”。“苦行僧”井道山几经院长暗示之后，在樱子生日那天请了院长女儿到家中做客。吃饭时，井道山有些紧张，窘得一句话都没有，年小的樱子担心冷场，嘚吧嘚吧说了一些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该说的傻话。饭吃到一半，来了一个文物贩子，给井道山送来一个物件，是块儿又重又烂的大铜疙瘩，井道山如见救命稻草，抱起烂铜块一头扎进书房，再也没有出来。可怜的院长女儿被可怜的樱子缠了整整一下午，樱子倒也有收获，她终于知道了月经是怎么回事。
一段姻缘就此错过，井道兄妹继续过着不像生活的日子。倒是樱子省心，像个尾巴一样，天天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井道山在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讲中国殷商文化，樱子就坐在下面听殷商文化；井道山在研究所扒拉甲骨文，樱子就拿着毛刷帮他清理甲骨；井道山盯着那块烂铜发呆，樱子盯着烂铜拓片跟着一起发呆。六年的耳濡目染，井道樱子最终竟以突出高分考进了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做了哥哥的学生，开始学习中国史学。同修中国史学，自然避免不了推敲汉语，有了语言环境，兄妹二人经常会在专业学术讨论中使用汉语。不了解情况的人，会误以为这对日本兄妹是一对中国父女。
望着兄妹俩一前一后回家的背影，工学部院长叹了口气，对漂亮女儿说：“井道君才是帝国之宝啊！多亏还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妹妹照顾他。”
“樱子总担心他那个怪物哥哥走丢了。”院长女儿幽怨地说。
井道山自打得到了那块烂铜之后，便如同着了魔，盯着从铜块上拓印下来的图案，一看就是一天。研究殷商文化，避免不了要从黑市上购买一些从中国贩运过来的殷商器物，如甲骨、青铜器、陶器、玉佩之类，时间稍久，文物贩子们都知道东京帝国大学的井道山教授收购青铜器。于是，经常有人主动送货上门，只要不是漫天要价，井道山大都来者不拒。对于中国殷商文化的研究，井道山最有心得的是甲骨文。东京帝国大学中国史学研究所，几十年来，通过各种手段陆陆续续收集到了三万多片甲骨，而这些甲骨竟然全部来自中国河南安阳的一个小村子。井道山好几回梦见自己去了安阳，睡在一个土坑里，土坑里面埋着一层一层厚厚的甲骨……虽然井道山从未去过安阳。他经常对樱子唠叨的一句话是：“能够读懂三千年以前的文字，能够知道三千年以前的人类做过什么，这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
对于殷商时期的青铜器，井道山打眼一看图案和纹饰，就敢开口断代。可眼前这块不知为何种器物的青铜残器，不仅纹饰复杂，图案也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毫无规律可寻的枝枝杈杈里面透着几分诡异。通过工学部院长帮忙，青铜金属物质鉴定分析出来了，井道山确定这是商代一块青铜器的残部，至于其他信息仍是一无所获。同一时期的器物，肯定会被镌刻同一时期的符号，即便有些纹饰略有不同，凭借枝蔓演绎出来的信息，也能追溯回主干……金属物质分析明明是商代，为何纹饰和图案跟商代完全不同，这让井道山百思不得其解。井道山更加木讷了，日复一日盯着青铜残器发呆。若不是樱子每天三顿催促他吃饭，估计早就变成饿殍了。樱子担心哥哥因为这块破铜疙瘩出了精神问题，就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说：“我记得好像在哪块甲骨上，看到过类似纹饰。”
樱子说完这句话后，井道山倒是不盯着那块青铜看了，他一头扎进了研究所存放甲骨的地下恒温室，再也不出来了。这是一个甲骨的地下世界，三万多片动物的骨头，没有登记、没有归类、没有标注，全凭井道山一个人一双手，不分昼夜地检索。樱子说，甲骨是殷商人用来占卜的工具，如此多通灵之物，又在地下埋藏了三千多年，保不齐会沾染一些灵异气息。井道山头也不抬地说，踏进科学的殿堂，当有科学精神，科学精神最要紧的是不被宗教和政治左右，更不要妄谈灵异鬼神。樱子举起一片甲骨，说世间有些事情灵怪诡异，不由得你不信，中国最早发现甲骨的学者王懿荣，研究甲骨文半年之后便自杀了。樱子又说，接替王懿荣研究甲骨文的是刘鹗，刘鹗刚刚写完研究心得《铁云藏龟》，便被袁世凯流放新疆，结果突发脑溢血客死他乡。樱子接着说，就连学贯古今的国学大师王国维，也没能逃脱甲骨带来的杀伐之气，最后也自杀了。井道山放下手中的一片龟背骨，抬起头来笑了笑，说，你怎么不说另外一位研究甲骨文的大学者罗振玉，他在天皇的庇佑下，至今还健康地活着呢。樱子说，罗振玉和刘鹗是儿女亲家，死一个顶着就够了。樱子也觉得罗振玉没死不够有说服力，便补充道，中国人都骂罗振玉是汉奸，他现在活着比死了还不如呢。樱子现编的恐吓故事，对具有科学精神的井道山没起丝毫作用，他把自己埋在骨头堆里，继续扒拉着找寻他想要的东西。樱子无奈，只好一天三顿给他送饭送茶。井道山一边吃饭一边叨咕，说只要是商代的青铜器，就必然能寻到有规律的信息。樱子正盯着地下室墙上的一幅地图观看，地图是一幅中国地图，标明了甲骨出土的位置，随口答话：“地图就没有规律可循……。”
井道山突然扔掉了手中的茶杯，他连站起来的时间都省了，直接双手并用爬进了地下室里屋，从地上抓起已经皱皱巴巴的青铜器拓片，看了片刻后才站起身来，对樱子喊道：“你真是个考古天才！这就是一幅地图，是一幅地图的一部分！”
樱子本以为给哥哥解开了疑团，不料井道山变本加厉，继续在恒温地下室里疯狂地检索着甲骨，因为他真的找到了和青铜图案相近的一片甲骨。
某日晚间，樱子提着食盒给哥哥送饭，看到哥哥正在收拾地上的记录资料，神情有异于往常。樱子问他怎么了？井道山回过头来递给樱子一片甲骨，上面刻着两条并行的曲线，旁边有四个清晰的甲骨文字。井道山穿上和服，对樱子说：“这四个字不认识吧？是‘商邑龙怀’。”
“商邑龙怀是什么？”
井道山异常兴奋，他拉着樱子来到墙边的中国地图前，说：“我从三万多片甲骨中，找到了27片跟青铜器相关的甲骨，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
井道山手指地图中的河南安阳，说：“安阳在甲骨文中被称作商邑，这里就是甲骨出土之地，是晚商时期一个帝都遗址。”
“龙怀呢？”樱子问。
“古代中国人敬畏龙图腾，常把水喻为龙，那么安阳的龙指的就是这条洹河。洹河在甲骨出土的帝都遗址有一个大拐弯，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龙怀’。”
“这里是‘龙怀’又怎么样？”
“参考中国的《河图》和《洛书》，帝都遗址在洹河以北，龙怀之地当在洹河之南。而那块青铜器上的图案，则是商代早期的一位开国帝王的陵墓。甲骨文显示的信息，埋葬这位开国帝王的时候，已经是商代的第三位王，而且是举三代帝国的财富，厚葬了这位开国帝王，”井道山两眼放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了一口唾沫，“那块青铜器则是第四位商王的作品，他在祭祀母后时烧铸了这只巨鼎，并在铜鼎上隐藏了开国帝王陵墓的准确地图。”
“那块铜疙瘩是一只巨鼎？”
“是的，是一只巨鼎的鼎耳，而这只鼎耳仅仅是地图的一部分，要想找到这位帝王的陵墓，必须先找到这只巨鼎。”
樱子说：“好了，既然你破解了青铜疙瘩的秘密，就回家好好睡觉吧。”
“不！我要去中国，要去安阳，龙怀之地！”井道山说。
古鼎（印张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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