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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 作者:王琪博

第二十九章儿女情长

第二十九章儿女情长

为什么我总守不住属于我的那些?

火车到重庆后,我有些莫名的紧张,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出站的人流像浪涌一样推着我,我似一片颠簸在浪尖上的票根,飘过检票的小铁门,直至跌落到车站外悬崖般的谷底。我头昏脑涨地面对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或站,或坐,或蹲着,等着去远方,也有一些人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里游走。他们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我感到我还在途中,在一个我并没有计划停留的陌生地方。我站了下来,没有一出站就看到刘萍,没有她扑向我的拥抱;我甚至跑回去又往外走了一回,仍然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她对我的呼唤。我安慰自己,错过这个场景没关系,我还能够看到她急匆匆地跑过来,她焦灼的、寻找我的目光何尝不是深爱我的一种表示。

看着身边招揽旅馆生意的服务员,我笑了笑,见到刘萍我没准先拉她到小旅馆里温存一番。她很想我,有一次在电话里说要抱我,吻我……吃了我。

身边不时地有小旅馆的服务员来搭讪,我不耐烦地跑一边去,寻一处能够看到出站口的地方等着刘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眼睛都有点发涩,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我将手机拿在手里,希望来电铃音骤然响起;我不时地翻看短信,怕漏掉她的什么信息。屡屡的失望以后,我不再矜持,拨了她的电话。

接通电话,那头竟是沉默的。我说:“我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就好,我也准备回家了。现在我在香港。”

我很意外,她说好了在重庆等着我的,我在上车前告诉过她我的车次和抵渝时间。“你有急事要回去?”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说她在想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是回重庆而不是回其他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说:“这是因为你孩子在这里,你心里的家因为孩子还在。而我也有孩子,我这个做妈妈的丢下孩子太久了,我想她,也想和她在一起,有一个我们的家……”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过几天我去广州?她说千万不要到广州来,她去英国的行程已定。我问她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她说或许就不回来了。

我懵了,为她的变卦。沉默半天我才在电话里说:“我真的很想见你!”她说她知道。我说:“我不算是铩羽而归。”她说:“我真的不是在乎你输了还是赢了,钱在我们之间根本不算什么。”

“怎么和你说呢,我们相爱,我的心和你在一起,柔软下来后我就要当回我孩子的妈妈去,这是母性使然。你的心哪一天不安分了,还会去漂泊,去拼什么,你骨头会因为闲下来发痒,你的血会因为流得慢而要急不可耐地往外喷……你是一个难以驾驭的男人。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会被你感染,觉得非常刺激也非常愉悦。但我总归不是你,我会冷静,在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把所有的事情想清楚。所以,我不敢见你,也不能再见你……”

我不知道挂电话前我说了什么,头脑一片空白。刘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王琪,你不要让我在这世界上以后找不到你!你听见没有?”

从车站往家走的路上,我像又输了一场似的。刘萍离我而去,是她觉得我已经不值得她再下注,她不和我一起赌未来了。某一类女人当她们对男人彻底死心以后,即使这个男人手上有筹码,从她那里扳本的机会也几乎为零。

一个善良、美貌、优雅的女人就这样离开了我,她曾经回过头来找我,曾经驻足,曾经等待,曾经携手我,而我没有珍惜,所作所为把她推远了。

回到家是傍晚时分,敲了半天门才有子栋来给我开门。见到是我,他没有惊喜,平静地对里屋说了声:“子梁,你爸回来了!”

子梁闻声冲了出来,扑到我的怀里:“啊,你回来啦!老爸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们呢,我可能会想不起自己,可怎么也不会忘了你们。爸爸不好,出去时间长了……”

我和子梁亲热着的当口回头看子栋。他模样大变,个子高很多,变粗壮了,嗓子嘶哑,已处于变声期。我探头往他们待着的卧室看了看,他们在看香港的古惑仔碟片,音响的声音很大,画面里打打杀杀。我问到他们姐姐娒琪怎么不在家?他们说她放学后到菜场买了菜才回来。

子栋对我的归来显得有些不安,他在室内跑来跑去的,不见言语,也不见笑容。一会儿讪讪地说:“出门这么久,回来两手空空,连行李都没有……你潇洒得够可以啊!”

我正要对他解释,门响了,传来开锁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娒琪回来了。

娒琪一推开门,子梁就向她报喜:“姐姐,老爸回来了!”娒琪愣站在那里,身子一动不动。我冲她笑,她还是站在那里傻望着我。

待我走近她,她手上提着的菜也不放下,上前猛地抱住我。这一抱就紧紧的不松开。

我轻拍她后背安慰她:“好了,我回来了!”她抽泣起来,“以为,你汇了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说:“我想给你们惊喜的……”她怨艾地,“不行!你得保证不走了,不离开我们了……”

我说:“我暂时不走,我饿了,赶紧收拾一下,一家出去吃饭。”她很不情愿地松开我说:“到家了就要在家里吃饭,不出去!”

她把菜提到厨房里,又乐颠颠地跑出来说:“很快,很快我就做好了。你好长时间没吃到家里的饭了。”她给我沏了一杯茶,把我推坐到沙发上。

我惬意地喝着茶,看着子梁在我边上蹦来蹦去的,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香味,恍然觉得里面忙碌的是毓娒,日子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曾听人说,看一个家的主妇怎么样看两个地方,厨房和卫生间。我看到家里这两个地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个家虽说没有主妇,但依靠着娒琪这个小女人,孩子们的生活被料理得妥妥帖帖。这个家真是多亏了她,她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福分。吃晚饭时娒琪向我报喜,子栋和子梁下围棋都入了初段。子梁还获得幼苗杯围棋赛冠军,他才五岁,是获奖者当中年龄最小的。娒琪家务、学习两头操心,期末考试还考了全班第一。

我没有什么对他们说的,只告诉他们爸爸这次出去很辛苦,很不容易。心里想,我这个当爹的真不争气,半年来活得九死一生,一无收获,空有一身胆气,还让孩子们思念和牵挂。面对着孩子,小勐拉的日日夜夜让我后怕。我不敢想象在那边丢了命,孩子们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再也不想出门了,想守着孩子们过一种平安的生活。

我天天陪孩子们下棋、看碟、讲故事,最喜欢带他们出去吃饭,看他们吃饭真是享受,特别是看子栋吃饭。处于发育阶段的他胃口好极了,什么东西都能吃一大堆,马上就能够消化。看他的样子我很是欣慰,觉得他会长成一个大块头,一个非常有力气的小伙子。看着孩子长大竟然是一种非常享受的过程,我有点后悔过去在他们生活中的缺失。

一下子告别声色犬马的生活我也感到无聊,对付的方法就是没日没夜地在家中看碟片。我敢说那个时期香港的功夫片、赌场片,美国好莱坞的警匪片、情节剧,欧洲追求表现手法的闷片以及五花八门的电视连续剧几乎都被我看遍了。我沉浸在那些虚构的剧情中,随那些主人公的遭遇、感受、悲欢离合,承受命运的沉浮。我为剧中的主人公时而狂笑不已,时而黯然神伤,时而扼腕长叹……

娒琪开学后,几乎天天从学校赶回来,买菜煮饭操持家务。早上天不亮她又往学校赶,沙坪坝到南坪赶公车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我于心不忍,劝她别这样辛苦,我可以每顿带子栋和子梁出去吃饭,他们也乐意。娒琪说不行,一想到我一个人在家中她就想回来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来了,我在看了一大段时间的片子以后有点不对劲儿。每一部片子看了以后,我都能在片中的主人公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觉得他们在有些方面和我比算个球,我的经历和故事要比他们精彩多了。这样的结果就是我在看了一部什么片子以后,好长时间不想说话,烦身边的一切。

娒琪为了让我开心,时不时拿出以前我写的诗绘声绘色地朗诵,夸我写得好,希望读到我的新诗,最好能够有一首我为她写的诗。我还会写诗吗?已经记不起来上次写诗的日子。我说等哪天有激情了,一定为她写一首千古流传的好诗。

娒琪听我说会为她写诗很是高兴,她注视我的眼神却让我很是不安。

我经常被娒琪拉着出去散步,出门她便挽着我的手。我从小亲她、抱她、牵她,十几年都这样过来,没有觉得什么,如今却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每天从学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拥抱我,早上她上学时要吻一下我的脸才去上学,我每每从熟睡中被她吵醒。她现在再也不喊我爸爸了,一律改口喊琪哥哥,子栋、子梁也跟着她喊,口口声声琪哥哥。

我心里其实也很乐意他们这样喊我,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不成熟,不像个做父亲的,只勉强够格当个哥哥。我能接受儿女们在成长中出现的逆反,子栋对我若即若离我可以无所谓,而娒琪的过分亲热则是我要注意的,要抵制的。我希望这是她作为青春少女的一种恋父情结,会随着她的成长,身体的和情感的进一步成熟而淡化或者移情别恋。可她对我的感情却越发表现得炽热。

我想起在B国时刘萍给我打电话说的,娒琪对她倾诉过的感情,那些惊世骇俗的话。我当时不在意,是我觉得娒琪还是一个孩子,以为她是出于对我和刘萍的关系不满说的,她总是嫉妒和我接近的女性。现在看来不是那么简单了。

我下了决心问娒琪她和刘萍阿姨说过什么?

她俏皮地昂起头说:“是啊,我找她谈了两次,我心里怎么想的,我就对她说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很震惊她承认说过的话,这么说来刘萍和我分手与她有大干系。我没有因为这一点怪罪她,而是郑重地告诉她,以后琪哥可以叫,但不要胡说八道,家里人再亲也有长幼之序,辈分之分。

“我们有血缘关系吗?没有!这一点我很庆幸。我从小就打定了主意,世上的男人再多、再好,我也只爱老爸你一个。”她好像被我的态度激怒了,气势汹汹地说,“我不会离开这个家,不会离开你。”

我说自打领她进门,这个家就是她永远的家;我告诉她,我和她曾经的养母毓娒对她情同骨肉,企盼的是她能够幸福、健康地成长。即使她以后找了对象,有了爱人,她和爱人也会是这个家的成员。

她打断我的话,干脆对我把话说明了:“你先和毓娒妈妈离婚,后来又和石莲分道扬镳,我知道你心里苦。这么多年你颠沛流离,我和弟弟也随你过东奔西走的日子。小时候我在重庆,后来随你到了达川和爷爷他们一起住,现在又回到重庆,往后不知道你又要到哪里?现在我长大了,我有能力将这个家安定下来,我们一起过上稳定的生活。难道你就不该得到幸福吗?有谁有资格说比我更了解你?琪哥哥,你心地善良,才华横溢,早就该像白伯伯那样成就一番事业,就因为你两次婚姻失败、婆婆去世,你就淡漠了一切,嬉戏起人生。男人没家就等于没根,就心性不稳,会像落叶一样随风飘荡。反正我不管,大道理我不会讲,我就是要陪你一辈子,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如果想要我幸福,你就该知道什么才是我的幸福,怎样才能使我幸福……”

听了娒琪不由分说的一连串话,我觉得她的长大还只是在生理上。她心理上的畸恋本应该是由我这个养父来帮她矫正的,可解铃由不得我这个系铃人。

我怎么办?我横眉冷对她,声嘶力竭地斥责她的荒唐,还是和风细雨地对她讲道理?绕不过去的是我的身份,我就不好意思对她说这些个事情。

我一下子在她面前很尴尬,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想避开她,而她却显得落落大方,好像挺满意将事情挑明以后的状态,似乎我总归要接受她。

无奈之下我想到了毓娒,她刚好也要从成都过来看儿子子栋。

毓娒在周末的时候从成都过来,有近两年时间没有见到她,她有些发福,见我盯着她看两眼并不在意。离婚的这十多年来,因为孩子我们没有断联系,不像有些夫妻在离婚后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像亲戚,她的变化是对我有一点颐指气使,仅仅是与孩子有关的方面。要是我忘了与她过去的那一场,她在我面前大概相当于一位堂姐或者表姐。避开娒琪,我对她说了目前的状况,她并没有惊讶。她说什么样的女人爱上我她都不奇怪。她又说:“什么样的女人和你有关系都与我无关,但这件事我要管一管。娒琪也是我的女儿,当初是我们一起决定领养她的,事情到这一步我有责任。”

毓娒过去到重庆来通常会带儿子子栋出去一整天,带他去玩,买一大包衣服和子栋想要的东西回来,晚上她再坐夜车回去。这次她要带娒琪出去,就她们俩。

她们出去以后,我始终都在想毓娒怎么对娒琪说这件事。

毓娒离开这个家庭以后,慢慢长大的娒琪对这位曾经的妈妈心里是有怨恨的,见到毓娒会喊一声妈,看得出冷淡和不情愿。但不管怎么说,在婆婆去世以后,毓娒是娒琪在同性中唯一的至亲长辈。整个上午,直至下午三四点钟都没有她们的音信。是什么情况,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在家里像热锅上的蚂蚁。

到傍晚的时候,毓娒打电话给我,要我带上两个孩子去黄桷坪,她和娒琪在正街那里的一处地方等我们。我们过去以后毓娒说找一个地方吃饭,我打量她们俩,似乎都很平静,只是两个人的眼圈都有点红,哭过的样子。

走过好点照相馆时,毓娒对我说:“我们这一大家子难得聚一起,进去拍个照吧?”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觉得她要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我们过去拍过全家照,在子栋周岁的时候。现在她说的一大家子,有子梁夹在里面,我不知道她搞什么名堂。

拍照的时候我和毓娒站在后面,彼此之间有着距离,我们与前排的三个孩子都贴得很近。我当时看不到娒琪的表情,摄影师对她说了两遍:“美女,小美女笑一笑。”

娒琪表情木然,在饭桌上也是这样,一言不发,不看我,也不看毓娒。

毓娒到饭吃了一半的时候说:“子栋、子梁,对你们说一件事,姐姐马上要做毕业设计了,要去住校。子栋你去成都读书,妈妈已经和当校长的同学阿姨说好了,你借读在那里。子梁也会被他妈妈接到成都去。说起来,你们兄弟俩还在一起,在一个城市里,还可以在一起玩……”

我大吃一惊,毓娒这么做可没有和我商量过。不过子栋和子梁到成都去不是问题,石莲从广东回来定居成都以后,要接子梁过去不是一天两天了,主要的是他们兄弟俩不想分开。

“娒琪、子栋、子梁,你爸爸要做事,有大事要去操持。是不是?”毓娒看了看我,我连说,“就是,就是。”接着又补充,“我到成都也是很方便的事情,姐姐也会去看子栋和子梁。”

娒琪一声不吭,看得出她很难过。她给毓娒和我夹了一次菜以后就放下了筷子,坐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当天夜里毓娒就带着子栋回成都,我送他们去火车站。候车室里,子栋跑开去买可乐,我这时候问毓娒怎么对娒琪说的,又为什么要将孩子带走?

毓娒说:“我怎么对娒琪说的你不要问,也没必要知道。这个家,是在我手上散的,现在我也不在乎再拆一回。”

我看得出她情绪不好,识相地不再说什么。看到子栋远远地走来,她说:“孩子大了,我们得想着为他们做些什么。”我点点头。毓娒的脸上现出讥诮的神情,“我知道,你任何时候都不会缺女人和钱,你不去找,钱和女人也会找你。”

我和毓娒直面相对,走过来的子栋看着我们,觉察出我们之间的不对劲儿。毓娒转而温和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希望你守住自己的东西,不要到头来一无所有……”

我看了看子栋,像是十分赞同地对毓娒点了点头。

送走毓娒和子栋,我回到家没有见到娒琪,子梁很沮丧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打游戏。看娒琪的房间,她几乎清空了自己所有的东西,毫无疑问,她是带着很不好的情绪回学校住的。

我给石莲打电话,告诉她可以将子梁带到成都去。她说那好,把孩子送过来吧。我就又去了一趟成都,然后像毓娒那样坐夜车回家,回我重庆空空荡荡的家。

我埋头大睡了两天,起来将家里的那些电影、电视剧碟片归拢了,装了满满一塑料编织袋。我开始在家里发呆,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这时候我完全可以找一帮朋友去散散心,但见到他们摆什么呢?B国的事,还是家里的这摊子事?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找了一家馆子好吃好喝了一场,醉醺醺地回家。躺在床上我捞起手机在通讯录里随便拨一个号码出去,不管是谁,和他或者她聊天。我不知道打出去多少电话,打爆了电池,打光了话费,我用座机接着打,打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我昏沉沉地睡了。我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直到被电话惊醒。家里的座机铃音顽固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我很不耐烦地拿起话筒,是上海的一位叫李李的朋友打来的,他是我在北京搞又又文服装公司时的一位合作伙伴。李李说他给我打了无数的电话了,前天说的,要把服装公司再做起来的事还有没有名堂,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到上海来?

“服装公司……”我的头疼得厉害,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茬,我和他在电话里聊过?聊再搞服装公司……还是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他说当初我在北京的中装品牌做到那个份儿上丢下真是可惜,可谓功亏一篑。他仍然看好高档中装这个产品,捡起来重做要打通的也就是销售环节。他愿意辞了现在的工作和我一起继续做。我振作起来,打足精神和他聊下去。差不多两个小时的电话里,我和他边聊边理清了思路。我可以去上海,到五彩缤纷的时尚中心去,打造那个我曾经倾注心血的服装品牌。与这位朋友通完电话后,我用两天时间前前后后考虑了这件事,我决定做,以此一搏。

做生意这件事根本的难在于本钱,我要做成自己的品牌,要将公司运作起来需要一大笔钱。

钱从什么地方来?我手上没有,银行里也贷不到。我只有再去找白镜泊。想来想去能帮我的也就只有他了。可我眼下还欠他五十万,我怎好再开口向他借钱?我只有再一次硬着头皮。

我对白镜泊说在B国做玉石生意亏了,五十万暂时还不了,我想去上海发展,去把原来做的服装公司继续做起来。

白镜泊问我:“以你现在的情况,假如不做什么,舒舒服服过日子有没有问题?我宁愿给你这样的一笔钱。”

我说:“过日子有困难我怎么也不会来找你,我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我就是还想做事,当初我因为母亲病故而丢下这份生意,伤心又加上痛。现在我家里家外都理顺了,有做正事的机会我要拼一把!”

白镜泊欣慰地点点头,问我需要多少资金?我鼓足勇气说要三百万。

果真他为难了,像是在掂量。我心里想的是,他能给我一半也行,我可以先做起来,至多困难一些。没想到白镜泊沉默一会儿说:“行,我借给你!”

他还问我三百万元够不够?他希望我旗开得胜,说人的机会总是有限的,要我好好地把握。人生有白镜泊这样的朋友真是一种大幸运,第二天他就叫人把三百万元划到了我卡上。三百万元不是个小数目,看在朋友和友谊分上这样帮人的,能找出几个?后来我知道,我找他时也是他资金最困难的时刻,为了酒店能早日开业他四处融资,不得已割让了一些获利很高的股份给人家。

离开重庆去上海之前,我去学校看了娒琪。我告诉她,我和她永远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不管什么情况下我们都是一家人。

一年后我在上海的“大系语”服饰有限公司大有起色,在广州、南京、上海、成都都有了自己的卖场。我们公司的私人定制更是赫赫有名,一位著名的老作家,德高望重的文化部部长免费为我们做了形象代言。他非常青睐“大系语”中装,只要出席重要场合无一例外地要穿,他说中装能够体现我们中国人的文化气质。我们为他制作了中装。熨帖的衣身使他年老的身板显得挺拔起来,骨牌领让他的头微昂,于儒雅之中显出恰到好处的倨傲,脱俗出众。

正当我全身心投入事业,以为我能够有一个人生事业的高潮时,我竟然再一次因为家庭变故而遭遇人生中的滑铁卢。

——儿子子栋在成都闯了祸,他参与打架斗殴致人死亡。

这消息对我不啻晴天霹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子栋才十四岁啊,他怎么能够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来?

告诉我这件事的不是毓娒,是她的父亲,孩子的外公。我想要毓娒接电话,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曾经的岳父说:“毓娒垮了,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我马上丢下手头上的一切事情,赶到虹桥机场坐最早的航班到成都。飞机上我的身子软绵绵的,头无力地抵在遮光板上。我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心急如焚,体会到他在知道我闯祸后,从乡下往成都赶的那一路上的痛苦和煎熬。

到成都见到躺在病床上的毓娒,她满脸憔悴,满头青丝一夜之间变成了白发。本想埋怨她没管好儿子,没教好儿子,可一个字也讲不出口,我也没资格对她说什么。我只能在毓娒面前怪自己,骂自己,就因为我带给了她一生的痛苦,就因为我和她的离婚导致了儿子的今天。一切都因我而起,我是他们生活的罪魁祸首,我简直不配是个人,我还做人夫,做人父,我恨不得将自己撕碎,敲开自己的脑盖看看里面装的是些啥?

毓娒一言不发,我看出她心里的巨大痛苦,想掏出她的痛苦来加到我身上,由我来独自承受。我安慰她要振作起来,反正事情已经临到头上,拿出我当初出事时她有的坚强,面对不幸,去帮助儿子。

听了我的话,毓娒抬起头,怨恨地问我:“儿子是在走你的路吗?”

我像遭电击一样,毓娒声嘶力竭地继续问:“他能不能像你那样?他怎么能够像你那样?你让我怎么办?”

我无言以对,低下头。我只有在心里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要为你做一切能够做的事,只希望你不要走爸爸走过的路。

我见到了办案的警察,他告诉我子栋犯下的事很大,罪行很严重,斗殴中死伤三人,而且他还动了刀。我对警察说,作为加害方的家长,我们为孩子所犯下的大错表示万分歉疚,也非常同情受害者和家属,在确定责任的情况下我倾家荡产也要补偿受害者,只希望公安机关明确孩子在案件当中应付的责任,考虑他是未成年人,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

我找了重庆最好的律师到成都去为子栋辩护,我祈求苍天保佑。法医鉴定下来致死人命的那一刀不是子栋捅的,我相信他小小年纪也不至于那么凶残。

为了子栋我必须留在成都,和毓娒一起于焦急和恐惧中等待司法机关的处理结果。上海那边我公司的副总李李天天打电话催我回去,可这种情况下生意、金钱,所谓的事业对我完全失去了意义。终于有一天我对他说,再也不会回上海了。

我委托他不要再给线下的服装厂发加工单,结清他们的账以后妥善办好员工的解职事宜,发足他们的工资;公司只留他一个,退掉办公室和租的住房,由他去讨要几处卖场的货款和仓库的存货。做完这一切能剩下的钱全打到我卡上,我急要这钱去救儿子。我很想念小儿子子梁,我给石莲打电话,希望她安排我们见面,能够有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石莲总以各种借口推说没时间,懒得接我的电话,最后干脆将话挑明了,问我孩子和我在一道有什么好?

为了避开我,石莲干脆将手机号码换了,让我找不到她。

两个儿子,我和他们同在一个城市里却不能在一起,一个身陷囹圄让我牵肠,一个沉在茫茫人海让我挂肚。

子栋的案件开庭前,我去见毓娒,我想她不要去旁听,免得受刺激。要见儿子,判决以后有的是机会。毓娒不肯听我的,坚决要去。

那天我问她恨不恨我,她说当初恨过我了,分开后有了各自的生活,她要求自己忘掉过去的那些事。儿子出事以后她有怨恨,但不是对我。她恨石莲,没有石莲用卑劣手段写给她的那封信,她就不会和我离婚,子栋也不会有今天的结局。一切都因石莲而起,而石莲此刻正和她的新欢打得火热。毓娒说她不恨我的原因是她后来非常后悔,应该给我机会而她没有给。

我一直对娒琪瞒着子栋的事,开庭的前两天我实在忍不住对她讲了,电话里她悲凄的哭声让我心碎。当天娒琪就坐大巴赶到了成都,她对我说,她要陪着毓娒妈妈。这是娒琪十多年以后第一次在我面前称毓娒妈妈。毓娒到重庆那天带她出去说了什么,我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子栋开庭那天,我和毓娒共同作为监护人参加。所幸的是,致命的那一刀并不是子栋捅的。法院在少年庭的审理没有当场判决而是紧接着进行了被害人提起的民事诉讼审理,我当庭支付了对受害人的一百零九万元赔偿,对死者家属我还多给了三十万,这几乎是我手上所有的和能够拿出来的钱。

半个月以后,法院一审宣判子栋有期徒刑八年。法官问是否上诉,子栋回答不上诉。他说冲动是魔鬼,自己罪有应得。

毓娒一听到判决结果当场就瘫倒在地上。我扶起她大声对法官吼道:“要上诉!”

从法院出来,娒琪搀扶着毓娒回家,两个人一路哭哭啼啼。我看到她们身影是摇晃的,感觉整个地平面都在倾斜,我走不了路,坐到路边冰冷的水泥路牙上抽烟。我抽了一包又一包烟,心想八年是多少天,计算着多少小时,多少秒。这是子栋失去自由承受牢狱之苦的时光,我深受煎熬的分分秒秒。

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宾馆一边呕吐,一边用笔胡乱地在纸上写。诗没有抛弃我,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发泄的出口。

围棋

我大儿执黑 小儿执白

我左手下黑 右手提白

我父子三人奔走于黑、白两道

力图走上正道

天元 《儿子的理想》

角 《我的底蕴》

边 《我们共同的造化》

绝对两只眼

一只紧盯着散落红尘的人民币

另一只紧盯着永远不老的时间

大儿序盘开劫

自尊的尖刀 迫使他杀向长龙的走向

小儿骑马走过缓缓起风的中盘

风中先谢了梅花 再谢了雪莲

老子的脚踏遍关内、关外

收回了两次生死相许的爱

岁月埋伏的军队

在生存的路口将我们团团围住

十段的手伴着硝烟缓缓抹过盘面

空格之外

我们仅是生死相搏的黑白昼夜

第二天醒来时我的嗓子破了,讲不出一句话。望着昨夜写下的诗,我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一盘被生活追杀的棋,做不起两只眼,更无法突围。但棋并没有下完,我更不知道在往后的搏杀中自己能否起死回生。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儿子我还是得去博弈,去尽自己的努力。我在成都当地找了一位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进行上诉,通过多方努力、奔波,二审子栋被改判成四年。这是理想的结果,子栋的刑期在十八周岁以内的未成年阶段,他只要在成都市的少年管教所服刑。

得到二审结果的当天我就离开成都,让朋友用车连夜将我送到达川乡下的老家,我要去看看父亲,顺便将这桩似乎算好的消息告诉他。

我没有能够瞒住父亲,他知道子栋犯案的事以后心情可想而知,他打电话对我说:“我知道了,这时候你要做好父亲。”其他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我隔两三天主动打电话告诉他事情的进展。现在结果出来了,我要亲口告诉他。

上午九点多到家,家里的门却紧闭着。我敲开门,父亲一露脸吓我一跳,他瘦掉一层,人缩小了一圈。见到我平静得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说结束了,最好的结果。他噢了一声,转身摸到漆黑的厨房里去做饭。我没有见到他的老伴蒲姨,也不敢问他。

父亲的手有点抖,归拢了家里有的菜后愣在那里,束手无措的样子。他不会要我帮他,我也想他做一顿饭给我吃。我拉了一张小板凳坐到厨房门口,细摆子栋的事,也就是两三句话,“本来要八年的,现在降到了四年。这四年是在少管所里,有书读。”父亲说:“四年,还是很长……也好,烂烂他的性子。”

父亲做菜的时候我想,饭桌上我就不再说子栋的事了,我和他好好地吃一顿饭,就算将这沉重的一页翻过去。

父亲做了六七样菜,我们吃饭时默默无语,吃得很少。吃一半时父亲像是想起什么,跑到厨房里拿出半瓶酒,问我要不要喝一点,我摇摇头。

吃完饭,我看到父亲将剩下的菜一样样用塑料袋装起来放到冰箱里去,就有些懊悔没有吃完它。不知道这些剩菜他要吃多少天。

下午我带父亲去镇上的澡堂子去洗澡。我为他搓背,打肥皂时他拦住我,要自己来。他说他还能够照顾自己,哪一天连给自己打肥皂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就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我说他离那个时候早着呢,他摇摇头,说:“人老了有什么意思?活得快乐是儿孙给的,不是要孝顺多少钱多少物,有儿孙们生活得安宁就行了。没有安宁这一样,老人们吃不下睡不着。没有一家不是这样的!”

我想陪父亲住几天,他不让,要我赶紧回去,将重庆和成都方面的事情安顿好。我在重庆火车站候车去成都时,想起那次送毓娒和子栋到成都时她对我说的,“你要守住自己的东西。”

大道至简。人到中年,属于自己的重要东西是什么?是自己生育的子女,养育自己的父母,抑或还有爱人和自己本身。守住这些也就有了父亲说的安宁,这些应该是家庭幸福的根本吧!

到成都以后我去少管所探望了子栋,一个人去的。

我和子栋在接见室对坐着,他的目光不看向我,像是有怯意。我把手伸向他,握住他的手,他喊了一声“爸”。

“你该骂骂我,就像我现在在这里坐牢,都是应该的,是我做错事应该遭受的。”他低着头说。

我叹了口气说:“不骂你。只怪我没有告诉你,当别人欺负你时,动手并不是唯一的办法。爸爸年轻时候的教训本可以给你的,可我当成了一件丑事,没在你面前提过。人家都说花钱买教训,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买来的教训却没有给你……”

子栋说:“很多人都佩服你的经历,我其实也是。你觉得做过的、错过的都不算什么,倒下的男人能翻身、能爬起来就行。是不是?”

我一愣,默默地看着他。

看起来和我拧着、顶着的儿子原来也效仿我,想走我的路,还要走得更远。我说:“不行,肯定不行!你不能学我,不能走我的路,我不值得你去效仿。”

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在儿子面前否定了我自己,他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我。而在这之前我一丁点儿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自己走的路,无所谓对错和责任,只觉得率性的快意,率性的风光,只觉得自己怎么活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儿子,爸爸本来是走在阳关大道上的,犯了错,被人踢到路边,我以后去走了旁门左道,自己还以为另辟蹊径。其实……”

子栋插话:“你这样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活出了张扬,活得精彩……”

我着急地打断他,拉下脸:“你觉得我现在精彩吗?儿子犯罪坐牢我有养教之过,家不能给你们一个,我这个做父亲的有名堂吗?”

子栋不吭气,我也没有想让他回答。我们好长一段时间在沉默,看着他,我想了很多。

临走的时候我告诉子栋,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现在最想回到自己进看守所的那一刻,我选择从那里重新开始。

子栋仍然不出声,他的表情又恢复到我从B国回来时见到他的模样,对我貌似轻蔑,要跟我拧着劲。

我说:“不管你怎么想,这四年爸爸的心陪你一起在这里坐牢,在这里改造。等你出来,你会看到爸爸的改变。以后的路爸爸会和你一道走。”

这天晚上,我在家里想起自己过去写的《今夜》,我悲怆地大声朗诵:

今夜 我一人

等于万人同聚

今夜 我沉默

等于万声齐唱

今夜 我一个真小人

像伪君子一样坐着

这天起,我将自己宅在家里,我要为儿子坐四年家牢,让我的余生从这里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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