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沉钟》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沉钟》 作者:陈占敏

第3章

  “爬山顶运动”开始以后指导员何常福和村长冯树尊老是抱怨他们出生的这个村子不好,小村里没有地主也没有恶霸,连户富农也没有。他们都有高涨的热情坚定的立场勇敢的斗志,可是他们有劲没处使,空攥着两只拳头手指的关节捏得咔吧咔吧响却没有个目标去打,像成熟了的大男人血气方刚精力旺盛急得乱蹦却找不到个女人,他们憋得难受。难眠的夜里他们在小村唯一的东西大街上溜达,看着一洞洞黑乎乎的门口,确定不了到底把哪一个拖出来。踌躇再三委决不下的时候他们听到中流河滩上隐隐传来人的惨叫,他们知道人家又“敲”了一个,又出了成绩好往上报了。到区上去开会他们两个简直抬不起头来,不仅仅是因为羞愧,还因为害怕,他们不敢看区长的大眼珠子。区长的大眼珠子一翻自就说:“不爬啦?”

  他们两个都知道不爬到山顶上就得摔到沟里去,山根底下没有立足之地。他们当然不服气外村的首领:你们出了成绩只因为你们生在个好村子里,不信换过来试试!他们的羞愧变成了嫉妒,害怕变成了委屈。何常福年轻气盛,开会的时候一直气哼哼的,衣袋里分明装着火镰和火石,人家东村的村长于廷功跟他借火抽烟,他却打一个哈欠说没有。于廷功跟别人借了火镰和火石把烟袋点上幸福地吞云吐雾,勾起了他的烟瘾,他硬是豁上瘾得难受半天没有抽烟。后来他想到你不抽烟难受的是你自己好受的却是别人,就掏出火镰火石咔嚓咔嚓打火点上烟袋。于廷功说:“你不是没有吗?”他把火镰火石往自己的衣袋里一丢,气哼哼地说:“我有是我的!”

  冯树尊上了些年纪不像何常福似的锋芒毕露,他表现得比较含蓄,意味深长。区长讲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老是瞅着区长的大眼珠子,瞅一会儿就眼泪汪汪地显出极其感动极其委屈的样子,但他有能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滚出眼眶,他明白眼泪只要一流出来含义就变了,不再是感动和委屈而成了懦弱和认输。讨论的时候他不怎么发言,也不装出个气哼哼爱听不听的样子表示对人家的成绩不服气,他眨巴着眼睛认真地听人家发言。于廷功眉飞色舞地讲述他们“敲”丁四的经过,说他们没有使用木头棒子一直使用细铁丝,米粒粗细的铁丝三股拧起来,也不是全部拧到一块儿,只拧个一尺来长顶端仍然三股分叉,对付上身用尾部,抽下身只用顶端。冯树尊用心听着把头微微前倾,脸上呈现出钦佩谦虚的笑容,十分真诚。于廷功说完以后他才说:“我是你村的一半儿哩。”

  这时候冯树尊才彻底后悔了,当初他真应该倒插门住到丈母娘的家里去。那时候他嫌丈母娘的家里只有一亩半地三间破草房,不愿意为那么点财产做出牺牲,没想到有了把丈母娘剥削得一贫如洗的地主,才会有让女婿“爬山顶”的条件。可是冯树尊也不把后悔表示出来,他只是点到为止,分寸感极佳。见于廷功讲述“细铁丝三股拧起顶端留叉”的方法讲得沾沾自喜,他也不说那种方法不好,他只是说:“还有一个方法——弓弦。”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说弓弦的好处是不发滑,是吊兔子最好的圈套。兔子腿像人的手指也像男人的家伙,只要是吊住,越挣扎越紧,不用指望滑脱出来。弓弦的另一个好处是发涩,可以用来搏兔子毛。简直不用你费事,轻轻地抽打着就把毛搏净了。于廷功被说得不大高兴,说谁家的兔子是持了毛吃的?大家都是用刀子剥皮或者割个口儿一下子把皮扯下来。冯树尊说咱是讨论“爬山顶运动”,谁跟你讲究吃兔子啦?于廷功说你不是说弓弦的方法更好吗?冯树尊说我不是说弓弦的方法更好我是说还有一个好方法就是弓弦。于廷功说反正你是说弓弦的方法吊兔子更好捂兔子毛也好。冯树尊说我不是说吊兔子搏兔子毛我是说吊兔子最好的圈套是弓弦弓弦能挦下兔子毛来。于廷功说绕来绕去你就是用弓弦挦兔子毛不用刀子剥兔子皮嘛。冯树尊说我什么时候用弓弦挦兔子毛啦我还没有那么傻我是说还有个方法比三股细铁丝拧起来更好那就是弓弦。到这个时候冯树尊才按捺不住心头的恼火了,气鼓鼓地说:“反正各人的方法各人使唤!”

  他又气鼓鼓地说了一串表达同样意思的俗语,其渊博和深刻令年轻人又惊讶又钦佩,其中包括“萝卜韭菜各人所爱”、“抽大烟拔豆棍各好一门”、“骑着驴拄着棍儿要这份穷精神”等等,直到大眼珠子区长过来说了一句话,他才停止了更多同类俗语的俯泻。区长说的是:“爬呀——”

  拖着长腔,像戏台子上的花脸一样。

  何常福和冯树尊有一个问题百思不解。他们都知道村子东南面的大青顶是老店村多少代人挖金洞子堆起来的,平地上堆起了那样一座黑苍苍的山岭淘出的金子为什么没有造出一个地主或者富农呢?难道,历代先人根本就没有挖出多少黄金?他们像害了一种想金子的疯病似的越没有越挖,这才堆起了一座黑苍苍的山岭?冯树尊年龄可以做何常福的父亲,对大青顶底下的金子像何常福一样无知。何常福还跟着堂兄何常荣到西山黑财神的洞子上当过小工,知道从地底下挖出来的石头经过多少劳动才整治出指头肚儿大的金子来,冯树尊却连“鸡血红”含金量最高也不知道。他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到大青顶上往黑幽幽的老洞子里扔过石头,好半天才听见极深极深的地方传上了石头击水的声音,想着往洞子里撒泡尿终于没有敢,洞子口上飕飕的冷风令他小肚子发紧尿不出来。那时候,大青顶的底下就没有人掏挖了,大青顶显得很冷清很荒凉。要是一直有人在底下拚命地挖掘,黄金滚滚来,那就肯定会在老店村铸起个大富户,让冯树尊和何常福爬到山顶上去,朝着他的金脸撒尿!

  区上的会议由白天改到了晚上。晚上的会议散了以后正好回各人的村子里拖出来“敲”。东村的于廷功仍然不肯使用冯树尊更好的方法弓弦,他还是用“细铁丝拧起来顶端留叉”的办法。散会以后他微笑着劝说鸿树尊用弓弦去吊兔子搏兔子毛。冯树尊听出了姓于的嘲笑的口吻,就赌气告诉他:“我不吊兔子啦。”

  于廷功停住脚步问他不吊兔子吊什么,冯树尊说:“吊狗。”

  大眼珠子区长听见了冯树尊的话,说:“能吊只狗也好嘛。”

  区长说着话眼珠子斜视冯树尊,冯树尊觉得区长斜视的目光寓意深刻。多日来他已洞悉了区长目光的奥秘,一般而言,正视的时候眼珠子很大看上去好像是赞许却往往意味着批评,斜视的时候眼珠子略小好像是蔑视其实正是鼓励。何常福不能洞晓这种意味复杂的目光,更害怕区长的斜视却对区长正视的目光兴奋激动得不能自已,冯树尊就怀疑何常福不是因为年轻而是差两把火智能不足。走上回村的道路冯树尊喃喃低语,不是跟人商量而是鼓励自己痛下决心:“吊只狗。”

  何常福茫然四顾,田野静悄悄一片月华,何常福看见冯树尊的脸在月影里阴着。何常福说:“在哪儿?”

  冯树尊吐出一个字:“找。”

  何常福对区长散会时的斜视一直心有余悸,这时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说:“吃狗肉喝烧酒。”

  冯树尊冷冷地瞥他一眼,说:“你就知道吃。”

  走到村头的时候,他们果然遇上了一群狗,在村子北面的地里跑着闹着为爱情咬仗。何常福摘下肩上的大枪就要搂火,冯树尊急忙把住他的手,说:“留着给敌人。”

  何常福收了枪有些惭愧。当了指导员以后他就把棵打兔子的土枪背在肩上准备随时射击敌人,可是他还没有机会在敌人的身上霰弹开花留下无数窟窿。见了狗忍不住摘下枪来要打他真怕老村长会说他闲得手痒。为了堵住冯树尊可能要发的责备他先发制人,说你不是说打只狗吗?冯树尊说我是说吊狗没说打狗。何常福说吊的狗是狗打的狗也是狗。冯树尊说打的狗是死狗吊的狗是活狗。何常福说活狗也不能当活狗吃,还是得弄成死狗。冯树尊说我就要吃个活狗给你看看。冯树尊真是气愤难平。他让何常福先去村子东头的那所空房子里等着,不要回家搂着老婆睡觉,老婆这时候已经睡得死狗一样啦没什么意思,睡觉要睡活狗不能睡死狗,死狗是打的活狗是吊的。何常福见他气哼哼的样子怪好笑的,就笑嘻嘻地提醒他:“睡觉要睡母狗。”

  冯树尊严肃地说:“我就吊个母狗给你。你把火生好。”

  何常福在村子东头的空房子里劈了木头生起火来。几年前留分头的王琪在这个屋子里吹口琴吹得嘴角长出血痂,留下经久不灭的粉红色斑痕。五月里布谷鸟叫的那个早晨,何常福看见程美玉短发长长盘起髻来,满脸被泪水洗过一遍,何常福知道王琪走了。程美玉的身份还是个姑娘却盘起个属于媳妇的髻来。何常福钦佩她的大胆和忠贞,却笑她看不透资产阶级少爷露水情郎的把戏,就像何寿仁老头说的,他拉的胡琴用嘴不用手,听上去很美妙的琴声却是用嘴巴鼓弄出来的。何常福朝着满脸泪痕的程美玉咧嘴微笑,说:“剪头发掩护八路呀!”

  程美玉手按脑后的圆髻转身进门。她手持明晃晃的“张小泉剪刀”挨门逐户剪髻剪辫子手腕发痛指头起泡的日子里,曾经多次在王琪耳边申明她的态度,她坚决反对让何常福也来“参加”,何常福竟然允许自己的老婆把马尾当成头发,他就会把日本鬼子说成皇军当成亲爹。留分头的王琪吹了五支口琴曲子平息程美玉的满腹怨气,让程美玉的小嘴轻轻地含了口琴吹了七八个来回,然后给她解释我们正需要力量,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有心“参加”,我们就让你“参加”。镶金牙的王琪还对程美玉说他来考察程志远的时候,也曾经把鬼子叫成皇军和太君;只要是需要,把马尾当成头发也不必计较,必要时还可以把头发当成韭菜炒了吃。

  何常福把木头火烧得旺旺的。冯树尊把个毛茸茸的东西往他跟前一丢吓了他一跳。他看清了是一只狗不禁噗哧乐了:“死了。”

  冯树尊鼻子里哼出骄傲的声气,说:“醉了。”

  何常福摸一下狗的口鼻,果然喷着微微的热气。他小心翼翼地问冯树尊用了什么法子,冯树尊仍然骄傲得不可一世,用鼻子里的气息说话:“要吊就有办法。”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在手里晃晃放到桌子上。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圈东西往地上一丢,东西像个项圈在地上轻轻地弹跳一下平平地躺倒了,正是弓弦。

  到这个时候何常福还不大明白冯树尊如何吃活狗,想着帮忙也插不上手,就看着冯树尊用弓弦把狗嘴紧紧地绑住缠紧,狗的眼皮动了一下,但仍然酣醉不醒。冯树尊手一扬,把根绳子搭到梁头上,这时候何常福才初步明白这是要把狗吊起来,就帮了一下手。狗的两条后腿被紧紧地拴庄头朝下吊了起来,还没有从大醉中醒过来。冯树尊端盆冷水往狗头上一浇,狗的头激灵一动,把眼睛睁开了,要张嘴大叫,嘴被弓弦牢牢地缠住,只是闷得蹬了蹬两只前腿。到这时,冯树尊才把一直板着的脸松开。不再那么骄傲,舒心地笑了一下。

  冯树尊坐到火堆跟前,把绑狗嘴剩下的弓弦三折两缠,六股拧成一股,顶端留了短短的分叉,站起来走到狗的跟前,抡圆了胳膊往狗身上一抽,吱的一声,狗毛纷纷扬扬地脱落了,有的飞落到火堆上,烧出了刺鼻的气味。何常福说:“真难闻。”

  冯树尊说:“这是毛味,肉就好啦。”

  冯树尊的胳膊加快了速度,狗毛飘得乱纷纷。狗的身子在绳子上抖动,两只前爪乱抓抓不到任何目标,嘴动了两动叫不出一点儿声息就停止了无望的努力。狗大睁着眼睛,绝望地望着腾跃的火焰,亮晶晶的泪水刷刷滚落。何常福说:“狗还会哭呢。”

  冯树尊说:“狗也会笑。”他停了抽打的弓弦,从腰间拔出尖尖的刀子,在狗腚上狠狠一剜,把一块被弓弦差不多已经抖光了毛的狗肉往何常福手上一丢,血淋淋的狗肉在何常福的手上索索颤抖。狗的鼻子里发出“晦”的一声闷闷的苦叫。冯树尊告诉何常福:“这就叫吃活狗。”

  何常福这才心悦诚服地笑了。

  西海三区区长何常禄走进吊狗的房子是在半夜过后,他不是被狗肉的味道引来而是被狗的叫声招致。吠叫的当然不是吊在梁头上的那只狗,那只狗的嘴巴仍然被紧紧地缠住,身上的肉被剜却了几块已经奄奄待毙;吠叫的是它的几个情人。她是个美丽可爱的女性。情人们在野地里互相吠咬打情骂俏各出风头向她献媚争宠的时候互相是情敌,在共同的情妇危难时却联合起来目标一致对人。它们的嘴巴一齐向北伶牙俐齿言辞激烈,同仇敌忾,揭露人的残忍无道,争相发言几乎辨不清谁说了什么。屋里的人停止了吃狗肉喝烧酒,何常福端了大枪又要搂火,冯树尊把住他的手说的还是那句话:“留着给敌人。”

  冯树尊沉着地把门拴紧又在狗身上剜一刀。梁头上的狗昏迷中听着屋外情夫们对人的抨击,涌出了最后的泪水,不再是痛苦的眼泪而是幸福之水。冯树尊的眼睛已经喝红却能够继续保持从容镇定,吃肉喝酒始终有条不紊,吃一口狗肉喝一口烧酒,何常福则已经显出了几分激动和慌乱,嘴角上粘着烧焦的狗毛顾不得擦去。狗的吠叫和人的吃喝中屋外忽然响了一枪。枪是朝天放的,响声空洞回声极其悠远,像过年过节时鸣放的能够飞上天去的带响的焰火,土名就叫做“起火”。

  何常禄提枪走进屋子,枪管上冒着淡淡的蓝烟久久不散。何常福伸手摸了一下,烫着似的往后一撤,吐着舌头说:“真凉。”

  何常禄把枪插到腰上,说:“德国勃朗宁,连打一百发枪管也是凉的。”

  何常福听王琪说过法国勃朗宁,现在又听到德国勃朗宁,就越发羡慕这种能够打遍好多国家枪管冰凉的好枪。何常禄看看堂弟羡慕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好好进步吧。”

  一句话勾起了何常福深深的惭愧,借着酒力哗哗地流出了眼泪。何常禄在西海三区领导“爬山顶运动”,他用三区的成绩激励惭愧至极的堂弟和从容镇定的冯树尊。他说三区不仅“敲”了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还“敲”了个人见人爱的娘们,娘们梳“飞机头”擦法国雪花膏,小脚却不绑裤角,穿灯笼裤裤管肥得能装下两岁的小孩。“敲”了她不是因为她不跟自己人睡觉。是因为她陪过好几个汉奸,奶头上有汉奸留下的牙印。听着堂兄的述说何常福止住了眼泪双目灼灼有光,拍一下大腿说:“咱敲程美玉!”

  何常禄沉吟一下,把王琪的分头想起来,说:“不,她陪的是同志。”

  冯树尊抹一下嘴上的狗油,说:“我早想好了,敲她哥。”

  何常福问:“程宝岩?”

  冯树尊冷冷地瞥一眼何常福。说:“打蛇打头,小工把头。”

  何常禄摸一下腰上冰凉的枪管说:“这样的在三区早敲了,反动走狗,还不参军。”

  冯树尊从狗嘴上解下弓弦,狗嘴里啪哒掉下一团血块,是狗自己咬碎的舌头捆绑一松吐出来。吊着的狗已经体无完肤,只有狗头还完整无缺。冯树尊说还得再找几个人,何常福说区长算一个。何常禄说这不是三区我不便插手。冯树尊对何常福说,去叫叫何常荣。何常禄说:“不行,他少了一根指头。”

  冯树尊果决地说:“这不是大参军。”

  大参军也包括在“爬山顶运动”中。老店村没有地主恶霸和富农,报名参军极其踊跃。应该参军的男人只有少数几个不肯报名,其中有小工把头程宝河,西山上硬把自己偷矿石说成偷金子的何常荣。程宝河的理由是我们家已经走了两个,宝岩宝喜都走啦,得留下一个看家种地。何常荣则擎起他的右手来。说:“我没有指头勾扳机。”

  男人报了名的女人说:“用大拇指头勾。”

  冯树尊生气地指斥女人:“那没有准儿。”就没有让何常荣报名参军去杀敌人。

  小工把头程宝河死在中流河的沙滩上。他的老母亲用没有牙齿的牙龈啃咬,怎么也解不开勒在他身上的绳子。他上身穿着棉袄下身赤裸,阴茎勒着弓弦勒痕齐整,没有勒上一根阴毛。他的头部血肉模糊伤痕混乱,难以辨清都是用什么器械致伤。臀部和大腿遍布着细圆的孔洞,黑色霰弹深深地嵌在皮肉里面却没有出血。他的老母亲最初抚摸着儿子为儿子奇异的下身困惑不解,她不知道儿子被土枪击伤的身体为什么流不出血来。她折了河岸上枯干的柳树枝条从深深的圆洞里往外抠霰弹,圆圆的砂弹往外一滚随即咕地涌出一股血来,像儿子用气往外吹着似的。老母亲的眼泪吧嗒滴上,血泪交融便像蜡油一样凝住了。老母亲为儿子抠霰弹抠得耐心而又专注,她听不见身旁的女儿嘤嘤的哭声了。抠完了霰弹以后她才动手解儿子身上勒的绳子。绳子是牛皮拧成,被血泡透膨胀了又逐渐干缩,老母亲手指无力解不开,就伏下身去用掉了牙齿的牙龈啃咬,可是她仍然解不开。她的牙龈出血了。多年以后小工把头程宝河的二弟媳妇李华芬回忆为大哥解开身上皮绳的一幕,总是很激愤又很自满。小工把头的母亲啃咬不开儿子身上勒的皮绳,李华芬跪下去用自己齐整有力的牙齿啃开了死死的绳扣。此时此刻,李华芬才明白了程宝河为什么热心地为弟弟张罗媳妇,自己却独身不娶:他的血原来是这么咸哪!

  此时程家老三程宝喜的媳妇杨雪英只知嘤嘤哭泣。杨雪英长了双和大姑姐程美玉同样弯弯的眉毛,更加浓黑和修长,用黛粉画上去似的。杨雪英抹眼泪使用手背而不用手掌,手背轻柔细软手掌狠重粗硬,她怕把眼睛揉肿。她抬手抹眼泪时腕子上的银镯子明晃晃的。泪眼蒙咙中她仍然看得清周围的情景。围观的人已经逐渐增多。有人对夜里勒弓弦的细心慨叹不绝。一件灰色的布衫便轻轻地盖上了裸露的下身。这时候绳子已经被李华芬解开。杨雪英看清了脱下布衫盖住弓弦的是眉清目秀的德明,杨雪英知道他是冯姓的儿子,长了与清秀的眉眼极其相配的姑娘似的脸蛋。杨雪英想他用布衫盖住男人的下体肯定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基于羞怩。

  小工把头程宝河的棺柩从小村唯一的东西大街上通过。走过碾盘的齿沟快要磨平的碾屋门口,摔碎死盆以后散落的纸灰被一阵风卷起飞向又深又长的大北胡同。何寿仁老头指挥着抬棺的汉子小心移步,轻轻落脚,免得死者的身体再一次破裂。何寿仁老头听见过夜里的那声空洞悠远的枪响,他不知道那是他的儿子鸣放的勃朗宁。何常禄在村子东头的那所空房子里吃狗肉喝烧酒以后果然没有插手这个区的工作,直接回家睡自己的老婆。他身轻如燕翻墙头进家,天不亮又越墙走了,没有开门留下吱嘎的门响。夜里又一声沉闷的枪响之后何寿仁老头爬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儿媳妇住的南屋窗上亮着灯光有人影跌跌撞撞地乱晃。天亮后他穿衣起身再看那个窗户,那上面一片沉寂,窗纸朦朦胧胧的像死人的脸皮。他抬头仰望,门口高大的枣树枝桠探过了门楼顶上,枣儿坠坠已经成熟,一枚枚艳红欲滴。何寿仁老头拿了根长长的竹竿开门走出,放到枣树跟前倚着树杈立好。每年秋天门口的大枣成熟季节,何寿仁老头就把根长长的竹竿放到树下,村人经过,无论大人和小孩,高兴了都可以抓起竿子朝着果实累累的树枝一击,让大红枣儿敲打着自己的头顶和掌心。村人吃着枣儿高兴地念诵:“枣儿红,烂狗腚。”

  枣红季节,人的眼睛最容易害病,红赤赤的像狗腚一样。

  这时候是凉秋八月。何寿仁老头走进小工把头程宝河的家里,用包袱提着一包红枣。一家四个女人守着程宝河的尸体大哭不止,轮流烧纸。何寿仁老头把红枣交给死者的母亲,说:“串起来挂到棺头上。”

  程宝河的棺材头上挂着何寿仁的红枣像一串佛珠。中间夹着几颗紫色的栗子。红枣紫栗的佛珠在棺头旁边沉沉垂着,温情地摩挲着朱红的棺板,慢慢地走到何寿仁老头的门口大枣树下面。突然一阵唰哩唰啦的响动,满树红枣纷纷坠落,敲打着棺木发出砰冬砰冬的声响。抬棺的汉子加快了脚步害怕红枣击头,却没有一颗枣儿打在人的头上。棺柩和送葬的人群过完,树上红枣也全部落尽了。一地红枣如一地紫血凝固。此后两年,何寿仁老头的枣树没有结果。花是照常开,不等结成果实,便纷纷飘落了。村人于是忘记了“枣儿红烂狗腚”的民谣。那不是诅咒狗的,是嘲骂人的。

  小工把头程宝河坟头的泥土还未干透,他的弟弟程宝岩到西流河找西海六区区长程志远要求报仇。程宝岩夜里赶路,穿着土黄色军装。程宝岩找到同宗大哥时大哥正在睡觉。听到响动程志远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就去枕头底下抓枪,看清来人军装的颜色和式样才放下心来精神抖擞地问:“什么任务?”

  程宝岩说:“回家报仇。”

  这时候程志远才看清来人是自己的堂弟,没带武器。他指着堂弟的鼻子说:“你是逃兵。”

  程宝岩承认自己开了小差,他不是怕死是赌气,自己和三弟在前方打仗消灭反动派保卫胜利果实,后方却把他的亲哥当反动派的走狗“敲”了。何常福和冯树尊带着何常荣等人把程宝河“拖”出去的时候,他正躲在南屋的阁棚上。他知道自己的胞兄身处危境但他没敢声张。院子里静下来以后他的妻子李华芬搬个椅子,椅子上摞了板凳让他从阁棚上下来,他匆匆地逃出了家门连军装都没顾得换掉。事实是程宝岩开小差在前哥被“敲”在后,程宝岩颠倒了因果。西海六区区长程志远不追究堂弟陈述的矛盾,只注重程宝岩开了小差这个事实。他告诉程宝岩,要是在六区,他就会命人用小绳绑了程宝岩再送回部队上。现在他不越权限,只劝说程宝岩赶快返回部队,争取立功赎罪戴着大红花回家。程宝岩说家里正披麻戴孝戴什么大红花呀!先报了仇再说。程志远不为所动,声音沙哑态度十分坚决:“我不能搞宗族主义。”

  程宝岩急得脖子上的青筋跳起老高,说你不搞宗族主义人家却在搞宗族主义,冯何两姓欺压程姓。他明明白白地告诉程志远:“我大哥是为你死的。”

  程志远不明白程宝岩的话,便说“请讲”。程宝岩就说冯何两姓是眼红程家门里的人当了区长。程志远沙着嗓子分辩说何常禄也当区长啦。程宝岩说大哥的区长比姓何的大:“你是六区他是三区。”

  程志远不比较官职大小,只推卸自己在程宝河被“敲”问题上的责任。他说是程宝河自己结下了仇人,他“敲”掉了人家的一根手指,人家当然要用剩下的手指“敲”他。还有,老三程宝喜睡了冯树尊的儿媳妇,人家是为儿子报仇。程宝岩连忙为三弟申辩:“他没有睡上,睡上的是冯玉。”

  程志远哑着嗓子说:“拉倒吧。这种事亲娘老子都能瞒过。”

  程志远进一步指明,程美玉和王琪在小南屋里咯咯笑,吹口琴,小村里整个大街都听见,谁不恨得咬牙切齿?程宝岩打断堂兄的话,说这就对啦,这就对啦,他咄咄逼人质问大哥:“是谁召来个王琪吹口琴?”

  程志远便不再有话可说。留分头的王琪来自于历史的深处。某一个遥远的三河县城集日上,程志远(那时候叫程宝田)和冯树德决定“参加”的时候,就注定了王琪要来,带着一把漂亮的口琴。

  那时候,程宝田和冯树德骑着自行车贩卖洋袜子洋线一应女人们使用的生活物品。远远地见一队人马踏着如烟的黄尘滚滚而来。前头的人骑马马头上系着红缨,后头的人徒步裹脚上扑满尘土,背大枪和手榴弹,有的人神情严肃老是准备打仗,有的神采焕发总在微笑。两个人要往路边躲没有来得及,马头迎面一来车子翻倒了。正惊惶时马上的人跳下马背帮他们扶起自行车,拍打干净货包上的尘土。跳上马嗒嗒地跑了。这期间徒步的队伍一直没有停止行进,一队年轻的脚步踏起的飞尘迷蒙着人的眼睛。傻傻地愣了半天目送队伍远去了,程宝田和冯树德才回过神来。他们不再骑车,推着车子步行,为这支奇特的队伍诧异不绝兴奋不已。自古以来兵匪一家,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跳下大马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的队伍。他们对骑着自行车贩洋袜子洋线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一心要参加这支队伍,在黄尘扑扑的大路上骑着马行进,疾行时突然勒住大马跳下去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

  他们开始了艰难的寻找。那支队伍好像是天上降下的神兵只在大路上踩过一回飞尘,再就没有影了。这块地面上的队伍很多服装的颜色极其混乱纷杂,能够从马背上跳下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的却只有那一支。程宝田和冯树德在客店里竖起耳朵捕捉信息,在大路上瞩望远处的烟尘,他们寻找得几乎失望了。程宝田大发脾气,在五月的一个东村集上脱光了膀子跟人打赌,腋下腰间挟八个榨过油的豆饼从大街的西头走到东头,他赢了输家的一盘狗肉一瓶子烧酒却被人抢了洋袜子洋线。有一个脸上长了指头肚大黑痣的人跟着挟豆饼的程宝田从大街西头走到东头,禁不住摇头叹息:“可惜了一身好力气。”

  程宝田向他吐露心事:“我找不到那支队伍参加。”

  脸上长痣的人耐心地听程宝田讲述“跳下大马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的故事,微微含笑,黑痣变得温柔潮红,轻轻地说:“我能帮你找到。不仅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还给老百姓当儿子端屎端尿。”

  程宝田大喜,不再为洋袜子洋线被抢而懊恼,说:“我还有个伙计。”

  脸上长痣的人即刻纠正:“不是伙计是同志。”

  冯树德不喜欢脸上长痣的人。他用最难听的语言表达对此人的不信任,说那颗黑痣叫人想到卖狗皮膏药的骗子自己的脸上贴了一块膏药吹嘘膏药的效力,其实那里原本无伤是好端端的脸皮。程宝田好言解劝,说只要他能够找到那支跳下马背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的队伍,我们就忍受他脸上贴了狗皮膏药叫卖,反正我们不要他的狗皮膏药。冯树德仍持怀疑态度,认为跟上这样的人注定了永远爬不上大马,这才是最重要的。程宝田笑嘻嘻地说:“上不了马背上马屁股呗!”

  冯树德出口成诗:“骑马要骑千里马,戴花要戴大红花。”若干年后,当了三河县委宣传部长的程志远听到动地的大跃进颂歌,倍感惊奇:万万想不到响彻整个中国的大跃进颂歌竟是由冯树德多年前的两句诗扩展而成!

  冯树德还是和程宝田一起由脸上长痣的人介绍“参加”了。程宝田改名程志远。冯树德没有改名,他说他要等找到脸上没有狗皮膏药的人再改名字。他对脸上长痣人的憎恶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咬牙切齿地说:“看模样就是个坏蛋!”

  脸上长痣的人没成坏蛋,冯树德却当了汉奸,领着日本鬼子把那颗黑痣一枪打成了红的。那时候程志远和脸上长痣的人一起在乌悠山庙里召开一个会议。人刚到齐,鬼子也赶到了。程志远他们慌忙散开,沿乌悠山脚往北,向一个小村子撤退。日本鬼子尾追进村子,把程志远和脸上长痣的人连同几个不开会的老百姓一起抓住。鬼子叫冯树德挨个辨认,指着那人脸上的黑痣,说:“这个的是?”

  冯树德点头。

  鬼子指着程志远再问。冯树德连连摇头,说:“这个的不是,我们一起贩洋袜子大大的。”

  日本鬼子把贩洋袜子的程志远和脸上长痣的人一起押回三河县城。严刑拷打,审问再三,脸上长痣的人牙关紧咬,鬼子的枪口就对准他脸上的黑痣勾了扳机,日本鬼子对那颗狗皮膏药样的黑痣如冯树德的态度一样,无比憎恨。在鬼子的监牢里,程志远和冯树德的口径保持了高度统一毫不动摇。日本鬼子把明晃晃的刺刀按到他的头顶上,程志远微微含笑,说:“太君砍吧,一刀两半大西瓜。”

  太君吼叫“死啦死啦的”却没有砍头,刺刀薄刃贴头皮削去,剃光了程志远的一半头发。

  剃了阴阳头的程志远和其他剃了一半头发的人一起被装汽车装轮船,下船以后装了火车又咣咣地往北开。闷罐子车里的尿臊味熏得程志远几次想呕他都忍住了。后来他想到该呕吐就得呕吐,他便哇哇地吐给看守的鬼子看。口鼻里垂吊着滴滴沥沥的汁液他向鬼子比划下部,表示尿憋得如恶心一样难忍。鬼子哇啦哇啦地叫着“里边的”,程志远连连摆手,哗啦哗啦地用脚划拉着车厢,告诉鬼子里边的实在不行啦。鬼子把手一招,他走出车厢,冷风一吹热呼呼的尿星星飞到鬼子的脸上立刻变凉了。鬼子骂着“八格”抬手抹脸,程志远头朝外扬耸身跳下火车,一只手落地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尿尿的家什保护得万无一失,只觉得后脑勺跌得嗡地响了一声,喉咙里火烧一般。

  这时候是黑夜。天亮时程志远走进了有人行走的街道。行人的脚步搅起街道上灰白色尘埃像一座古旧的城堡。程志远想找人问问这是个什么地方,他自己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臂膀拉进了屋子。还没容他张嘴说话,缝就被按到了凳子上,头皮一凉,一把雪亮的刀子在他的头上磁地割了一刀。黑发纷纷落地,他的头皮火辣辣地疼。他想起了自己被鬼子剃成的阴阳头,感激地抬眼看人,遇上了一双严厉的眼睛。头上的刀子如那双眼睛一样锋利,他受不了头皮的疼痛,说:“淋点水吧。”

  人说:“顾不得了。”手下得更重。程志远想到三河县流行的“干剃头不要钱”的俗语,心中窃喜,忍着疼痛任人宰割。日本鬼子用刺刀刮他半边头发时他坚强不屈未叫一声,可是现在他到底忍不住叫了起来,叫法奇怪:“我的爹哎!”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火烧的感觉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种闷闷的堵着的滋味,好像有痰卡着咳不出来似的。

  顶着被刮得光溜溜的头,程志远开始了在这个城市的流浪。他在码头上扛麻袋包却没有跟人打赌,像挟着八个豆饼在东村大集上行走那样胡乱抛掷男人的力气。他到建筑工地上去抬石头,跟他搭杠的工友教他用泥土搓手不洗手吃饭,把手皮弄得粗糙肮脏,免得引人怀疑——“参加”以后经常地开会,他手上的老茧已经退掉变得细柔软嫩了。在这个城市灰蒙蒙的街头上,他守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摊子为人修鞋钉鞋,女人又高又尖的高跟鞋上的鞋油味久久地留在他的手上他一点儿也未动心,他只是加倍思念家乡的土地上为他耕耢耧耙拉扯着三个孩子的自己的女人。可是他用三年时间攒足了路费辗转颠簸回到家里。女人把三个孩子往他的怀里一推,他拍拍儿子的脑袋瓜整整女儿又细又黄的小辫又去找地方开会了。留分头的王琪带一把口琴从西流河过来考察他,用一些假装的落后思想试探过了以后,王琪直接问他为什么坚决“参加”至死不移,他的态度十分明朗:“我就是为了跳下大马去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

  王琪大摇其分头。批评他目标太小理想不够远大,问他是谁介绍他“参加”的,程志远说出了那人的名字:“初得辉。”

  此人不朽。脸上黑痣美如鲜花!

  害初得辉黑痣开出红花的大汉奸冯树德已经离开三河流域不知去向。留下汉奸妻子和一周岁的女儿差一点被锄奸团锄掉。危难时刻程志远挽救了他们母女。后来的年月里,程志远每逢看到冯树德的妻子迈动着包反了的一双畸形的大脚啪哧啪哧地敲打着小村古老的街道,总要想起大汉奸冯树德在鬼子面前撒的谎:“这个的不是,我们一起贩洋袜子大大的。”

  程志远领导着穷苦的老百姓跟东村地主丁四算帐。深秋的夜里他在大白菜地里练习讲话,腰里掖一颗蒜瓣样的手榴弹。他把月光下的大白菜当成坐着的老百姓,拔一颗白菜放到跟前的凳子上当丁四缩到腔子里的人头,他手指着凳子上的大白菜愤怒地斥责。大白菜换成了真的人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跳火车跌哑的嗓子为他留下了永久的遗憾:此生此世,他最不适宜干的工作就是当众讲话了。但是他不乏激情,善于使用鼓动性的词语,经常运用向着群众大喊“是不是呀”的方式让大家的热情总是鼓得很饱满。他的沙哑的嗓子让他付出了双倍的力气,但也极易造成一种假象:不摸底细的人会以为他是激愤卖力得哑了嗓子,一点儿也想不到他是声带器质出了毛病,便会由感动发展为激动,激情澎湃。就在他手指着丁四缩到肩膀里的脑袋用沙哑的嗓音跟大地主算帐要求减租减息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纵身一跃窜上了台子,抬起手来左右开弓,三两下把丁四的口鼻打出血来,七八下把丁四打昏了过去。东村人不认得年轻人是谁家的后生,老店人立刻认出来,他是何寿仁老头的小儿子伺常禄。

  两天以后,何常禄腰间扎着从驮篓架上解下的后鞘皮带,帛一把包了红布的笤帚疙瘩,跟上留分头的王琪走了……

  程宝岩终于没有搬动程志远回家报仇。他因此终生怀恨程志远,在心里把程志远从程氏家谱中永远开除了。晚年他患哮喘病痛苦异常,仍然不肯宽恕本家大哥,他作了准备,程志远死后,他决不在自家的宗谱上填写“程宝田”更不填写“程志远”的名字,不能让程门的不肖子孙歆享后辈供奉的三牲祭品——但愿他活得比那个哑嗓子的人更为长久。

  差不多与程宝岩去找堂兄程志远回家报仇同时,冯姓人家走失了一个年轻的儿子,他是脱了衣衫盖住程宝河勒弓弦下身的德明。撒开人马四处寻找不见踪影。两年后小工把头程宝河的三弟媳杨雪英去乌悠山庙里进香为自己祈求儿子,才在盘坐念经的和尚堆里见到了他。虽然那么多白白光光的头混在一起,杨雪英还是认出了那双特别俊秀的眉眼。杨雪英想跟他打个招呼说句话,他把眼一闭又念经去了。杨雪英好生惋惜,忘记了那颗送子的黑色药丸究竟是吃的还是用的。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陈占敏作品集
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