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将所有的甜蜜都封存好

　　返回鱼镇的路上，青美心绪复杂，这些年东奔西跑的各种感受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她看着窗外似曾相识的风景，想起了那些过往的岁月。她和米勒曾经是甜蜜的，甚至在今天早上离他而去时，依然是带着苦涩的甜蜜。但是，就在她转身而去的那一刹那，一切都画上了句点。青美告诉自己：“将所有的甜蜜都封存好。”结束了，这是为了新的开始。

　　三年前，青美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房子而只想跟米勒在一起，她决绝地离开了父母，跟米勒到蜀城打工。离开的那个早晨阳光明媚，但青美和爸爸妈妈的心情都坏到了极点，全家人的心里都阴云密布。在当时的莫家村乃至整个鱼镇，虽然私奔听上去不再像以前那样刺耳，但是，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就这么负气地走了，那对朴实的农民依然十分气愤。青美的妈妈甚至以死要挟，但依然没有挽留住女儿那颗决绝的心。无奈之下，青美的爸爸指着她的背影说：“离开了这个家，就别指望再踏进这个门。”后来，他还喋喋不休了好一阵子，但是，青美都没有听清楚，倒是妈妈的呜咽和抽泣让她记忆深刻。

　　对于米勒必须在鱼镇给青美买一套房子的要求，青美的妈妈表现得更为强烈。这个命运坎坷的女人，受够了房屋的窝囊气，所以对房子的需求才这样刻骨铭心。当年结婚的时候，青美的爸爸只有一间土坯茅草房，而且因为经年失修，土墙出现了垮塌的迹象。但是，她并没有嫌弃那个看上去不错的小伙子，她觉得他们会有美好的未来。结婚第二年，青美的妈妈生下了一个男孩，但是，那年夏天的洪水夺走了还不满半岁的儿子。

　　小时候，青美常常听见妈妈说起那年夏天的洪水和悲伤。铺天盖地的雨下了一天一夜，闪电一次次撕破云遮雾绕的天空。屋顶的茅草早已被狂风暴雨打得七零八落，饱经沧桑的土墙裸露地接受雨水的冲刷。那些汩汩流下的混合着泥土的黄褐色雨水，让全家人辛酸。但是，更大的悲痛不期而至。

　　整个屋子的三面墙都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风还在吼，雨还在下。青美从未见过面的那个哥哥被放在最安全的这一边，可是，就是这面墙要了他幼小的生命。当时，青美的爸爸妈妈只顾着慌乱地搬东西，锅碗瓢盆要收拾，桌子板凳要收拾，还有那张简陋、凌乱的床铺也要收拾。他们并没有忽略身后的儿子，只是，当那声沉闷的响声传来时，那面看上去最结实的墙早已轰然倒塌。那个还不能说话的孩子，连哭都没有来得及哭一声。出生的时候他哭声嘹亮，但离开的时候却是悄无声息。

　　孩子没有哭，但青美的爸爸妈妈却是哭得喉咙都破了。儿子的出生曾经是这家人最快乐的事，可是，一场洪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们的幸福。失去孩子的悲伤一直持续了两年，这几百个日日夜夜里，那个夭折的孩子从未离开过这个寒酸的家庭，他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他的爸爸妈妈的脑子里。记忆、幻想，或者那一个接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梦。总之，这对遭受重创的夫妇一直沉溺于巨大的悲痛之中。后来，还是青美的爸爸强忍着伤痛对妻子说：“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在失去儿子的第三年，这对夫妇生下了青美，一个水灵灵的女儿。虽然，这个家庭因为青美的到来重新充满了生机和乐趣，但是洪水冲垮房子、房子夺走孩子的记忆永远刻在了青美爸爸妈妈的脑海里。所以，他们对房子有着难以抗拒的需求。对于女儿的婚事，即便青美与米勒是青梅竹马，房子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硬指标。“其他的都可以商量，但不在鱼镇买房子绝对是不行的。”青美的妈妈一次次地强调自己这个选择女婿的要求。

　　父母的要求引起了青美强烈的抵触情绪，她认为他们太苛刻了，太无理取闹了。沉浸在甜美爱情中的青美相信，她和米勒之间的感情能够经得起任何考验，包括物质的冲击和父母的万般阻拦。所以，她信誓旦旦、略微煽情地对米勒说：“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琼瑶的《还珠格格》曾经在他们读书的校园里盛行，青美借这句催人泪下的台词，成功地让米勒掉下了男儿泪。所以，米勒相信他和青美之间的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是他心灵坚不可摧的城堡。

　　除了表白之外，青美还用实际行动维护着爱情的尊严。在父母和米勒之间，她毅然选择了后者。那个夜色深沉的晚上，她吃完最后一口饭后向爸爸妈妈宣布：“我要出去打工。”说完，将碗往桌子上一放，就转身回屋子里去了。在关门的时候，她又补充说：“和米勒一起走。”然后“砰”的一声，关掉了对父母敞开的心扉。看着倔强的青美，两位老人面面相觑。

　　这个夜晚，青美和父母都一宿未眠。他们之间的关系到最后发展到了剑拔弩张、硝烟滚滚的态势。父母几乎动用了所有的手段，轮番对青美做思想工作。他们说：“我们这都是为你好，如果在鱼镇买了房子，你这辈子就轻松了，就能过上舒坦的日子了。”一阵沉默，他们在等待女儿的回话。他们又说：“你一个没有结婚的黄花闺女，这样跟米勒出去打工，别人怎么看我们呀？我们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呀？”又一阵沉默，他们依然在等待女儿的回话。但是，青美始终充耳不闻，一言不发地收拾好行李后，在天刚蒙蒙亮时，挣脱了父母的阻拦与米勒走了。

　　整整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这些记忆并没有模糊，反而在这个回家的冬日显得更加清晰。它们就像调皮的小鸟，跑到青美的脑海里来捣乱，搅扰得她心神不宁。一路上，青美的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父母以及鱼镇那些亲戚和朋友。毕竟，自己当年给大家留下了一个叛逆者的形象，私奔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青美想起了妈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时，气急败坏的母亲哭着说：“你怎么这样不要脸呀？”但是，青美的心意已决，无论前方的阻力有多大，她都想要回到鱼镇，回到生养她的莫家村。因为她的心里清楚，只有回到原点，才能结束一种生活，开始另一种新的生活。

　　在异乡漂泊的这三年，青美收获的是一身疲惫与怅惘。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地懂得了父母当初的良苦用心。青美意识到了房子的重要性，也明白了米勒在短时间里不可能在鱼镇买得起房子。在她的心里，爱情慢慢地被浓烈的物欲遮蔽了。渐渐地，青美渴望拥有一套房子，渴望拥有家的温暖。于是，她听取了父母的建议，回到鱼镇过安稳的日子。在这个每天都吹着刺骨寒风的冬天，青美把与米勒的这段珍贵的爱情，永远地埋藏在心底了。

　　重新回到阔别三年的鱼镇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依旧，但炊烟全无。如今，鱼镇的人都用上罐装的天然气了，哪里还有炊烟袅袅升起的美好景象。暮色低垂的莫家村，看上去活像一张老妇人的脸，稠密的皱纹让人感到酸楚。青美站在村口，眼里噙满泪花。

　　行走在故土的每一步，青美都充满了警惕。对于三年前的行为，她感到自责、愧疚与悔恨。青美很担心，她害怕面对人们带着刺刀的眼光和冰冷的流言蜚语。不过，她多虑了。没有人在意这个女孩这三年时间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大家都只是敷衍了事地打个招呼，报以虚伪的微笑，一切都仿佛是设计好的某种程序。

　　虽然青美在电话里答应了父母的建议，也说了会尽快回来，但是她始终没有给他们一个明确的时间。所以，当女儿蓦然地出现在眼前时，他们恍然如梦。当时，青美的爸爸妈妈在院子前的那口老井里打水。“爸，妈，我回来了。”青美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却穿越暮色，飞到了爸爸妈妈的耳朵里。他们不约而同地缓缓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看着三年未见的女儿。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们喜极而泣。青美的妈妈抹着眼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而三年前暴跳如雷的爸爸则一言不发地接过了女儿的背包，转身之后，泪水忍不住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