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上山·上山·爱》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四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上山·上山·爱》 作者:李敖

第四章

  在巴哈(Bach)的音乐中,我们闲聊着,已近黄昏。

  "叶葇,怎么样?刚才提到的圣女和魔鬼共处七个白天和七个南北极的晚上,你答应想想看的,就这样讲定了吧?"

  "我看——"叶葇犹豫着。"不要吧?"

  她望着我,笑了一下。

  我轻拍了她的肩。"就这样讲定了,好不好?你说,好不好?你知道你在我这里是安全的,它不会发生你不同意的任何事,你知道。"

  "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不答应表示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我自己。"

  "你怎会失掉了自信呢?"

  "也许,"叶葇笑了一下。"你太强了。你会摧毁别人的自信。"

  "我保证不摧毁你的。"

  "问题不在你,问题在有人信心丧失后,愿意被摧毁。"

  "叶葇,记着,只是七天,不是七个月,也不是七年。只不过暑假中的一段,很快你就自由了。"

  "可是,不行。"叶葇若有所悟。"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啊。"

  我听了,为之惊喜,她竞答应了!她竞答应了!"这哪里是问题。我看这样吧,我陪你下山一趟,准备一点你需要的,顺便在台北吃一顿晚饭,好不好?"

  叶葇想了一下。"也好,那我就先回家去拿吧。"

  "就这样讲定了。"

  我把右手伸过去,握住她的左手。她的手柔软、细嫩,握起来令我兴奋,直传到全身。很快的,我放开了,我要自行设限,使她知道我是一个有信用的、有分寸的。使她知道这次握手只代表一言为定,似乎还不是别的。

  ※※※※※※※※※※

  坐进我车里以后,我说:"你要不要开车?我给你开。"

  她笑了,她说:"跟我同归于尽有一百个方法,这是最坏的一个。"

  "我不会在下山时与人同归于尽。下山时最好一个人死。"

  "那你要我开车,为什么啊?"

  "为了不守rules。"

  "你是不守rules的?"

  "Rules?Rulesaremadetobebroken.规则是订来给人破坏的呀!"

  "至少这一次例外吧,看台北市交通警察的面上。"

  "好啊,这一次例外。"

  在下山的路上,车稳稳的开着,这是八缸的凯迪拉克(Cadillac),坐起来舒服无比。这辆车变成我有钱的一个谣言。其实这辆车很便宜,一般人坐不起这种车,因为它太费油。但对我说来,我既然很少开,所以不发生太多油钱的开支。它是四年前的老爷车,因为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很新。我以低于普通三级新车的价钱,买了这二手货。谣言只注意我坐凯迪拉克,却忽略了我的精打细算。——笨蛋只会嫉妒比他高的人,却不知道高的内幕。

  "这车坐起来稳稳的。"叶葇说:"有种可靠的感觉。"

  "这是万劫先生的车啊!万劫先生已经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的男人,应该给人凯迪拉克的感觉。那句谚语怎么说的——Hethatisnothandsomeat20,norstorngat30,norrichat40,norwiseat50,willneverbehandsome,strong,richorwise.二十而不美、三十而不壮、四十而不富、五十而不智,此公就永远不美不壮不富不智了。"

  "那你正在壮和有钱之间啊!"

  "壮则有之,有钱则未必。不过,我的确很早就重视一个人应当有一点钱,尤其在极权国家里。极权国家没有自由,但没钱更没有自由。这种国家的特色之一是政府权力跟你的胃成一直线,它往往直接控制了你的胃,你要吃饭,就要靠它,就得听话。或者你不靠它,但你要靠个老板,但它会威胁你老板,使你丢掉饭碗,还是一样;所以,在极权国家尚承认私有财产的情况下,有一点私有财产,不靠政府吃饭、不靠老板吃饭,这就象征出你还能掌握到部分自由。既然金钱象征自由,所以,我就藏了,一点钱,并且,给外界一种满有点钱的形象,不要看起来那么衰,那么穷酸与穷途。就这样的,我坐上了二手货的凯迪拉克。对好朋友说来,万劫坐不坐上美国特级名牌汽车,那是万劫,都一样;但在银行经理眼巾,就不一样,可见充阔比装穷更容易得到银行贷款,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亦经济上看来老是很老神在在的原因。叶葇,你是学哲学的,这就是万劫先生的金钱哲学、理财哲学,怎么样?神气活现吧?这种哲学,你们学院里是学不到的。我是manofaction,虽然跟极权政府过不去,可是在斗争上务实得很,也不是不重视理论,但理论要禁得住实践的检验,理论仅供参考而已。"

  一路下坡,快到山脚下了,眼看丁字路口红灯出现了,我的车速也减缓了,突然间,左边自后窜出一辆黑车,高速开过红灯而去。

  "你看,"叶葇说。"这才是真正不守rules的,闯起红灯来了,比起这个驾驶来,你万劫先生不守规则好像差一点。"

  我不守的,是大规则,我犯的是大法,不是小法,小法有什么好犯?这个政府迟早要抓我,抓我的罪名至少是二条三,就是所谓惩治叛乱条例,第二条第三项,就是预备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而着手实行,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我闯的那个红灯,可要坐十年牢呢。"

  说着,我侧过头来看她,享受她皱起双眉的表情,十年牢?

  她显然被吓到了。她不安的看着我,轻轻问起:

  "那么严重吗?你真的要颠覆政府吗?"

  "话该这么说,不是我要颠覆政府,而是政府以为我要颠覆它。狗叼住一根骨头的时候,你走到它身旁,它会喉咙发出吓吓恫吓的警告,因为它以为你要抢它骨头。"

  "那你对政府并没构成颠覆?"

  "我没颠覆政府,我只颠覆了世道人心。也许可以这么说,我没抢狗骨头,我只是在乳头里下毒而已。"

  "那还不该抓你吗?"

  "不该,因为以狗的程度,狗并不知道我下毒。狗的错误,在疑神疑鬼怀疑人要抢它骨头,人会屑于抢骨头吗?台湾的面积只是中国的千分三,志向远大的人会抢中国千分之三的地盘吗?"

  "那你安全了?"

  "不安全,因为你的敌人不是正常的、够水准的敌人,你的敌人是疑神疑鬼的神经狗,所以,被它吓吓恫吓、被它咬到,未免冤哉枉也!"

  "你所谓被它咬到,是指坐牢吗?"

  "咬到是广义的,从干扰你、打击你、查禁你的书,在媒体上一面封锁你,一面发动御用文人把你斗倒斗臭……都算被它咬到的范围,最后一道才是抓你,叫你坐牢。目前的情况大概是,我的牢狱之灾也为期不远了。这也就是我住在阳明山、更不想见朋友的一个原因,因为红灯就在那里,朋友最好不要来。说到这里,有一个笑话,是说台北市民不守交通规则的。说一个人开车,碰到红灯就闯过去,不料安全岛树后藏个警察跳出来把他拦住。警察问他:没看到红灯吗?他说:看到了。看到了为什么闯红灯?答案竟是:我没看到警察。这笑话的结论是,红灯仅供参考,因为仅供参考,所以不妨一闯。对政府这红灯而言,我这犯大法的人是闯红灯者,不过,交通上的红灯,是不该闯的;政治上的红灯,可就另当别论了。因为人间所以有革命、所以要推翻现有的政权,就是革命家绝不尊重那个政府的红灯,革命家是不信邪的。毛泽东说:蒋介石认为天无二日,我就不信邪,要打出两个太阳给他看。最后蒋介石的红灯被闯了,我们在台湾看到夕阳。谈到夕阳,叶葇,你注意到没有,我们一路下山,都是夕阳晚照,美极了!"

  "真的很美。"叶葇凝视着窗外。

  "有一天,我会看不到了,请你代我看夕阳之美。"

  "噢,"叶葇讶异着。"别这么说吧,夕阳也许不喜欢一个人看它。"

  "说得真好!"我侧过头来赞美她,她正在看着我。她的背后就是夕阳,夕阳正在看着她和我。

  ※※※※※※※※※※※※※

  终于在交通很乱的台北市,我把车开到她家的墙外。"你车开得是第一流的。"她说。

  "在台北市开车的没有第二流的。——第二流的都躺在医院里。"

  她又笑了,笑得好美。"可能稍微久一点,你就在外面等吧。等得愈久就愈第一流。"

  我开了车门先下车,绕过来替她开了车门。"如果你1940年,我会扶你出来;如果你1960年,我会抱你出来。可是你1950年,我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你这话使1950年次的有挫折感。"

  "如果能使1950年次的有挫折感,那也是1935年次的成功。"

  "我希望1950永远使一九三五成功,因我觉得1950活得不比1935好。我真希望——"她停了一下,伸出右手,用拇指贴着食指。"真希望这两个时代能够密合在一起。我希望没有1950,1935就是1935加1950。"

  "叶葇,你说得真好,我真喜欢你这么说。"我伸出右手,轻摸了她的小脸。她深情的望着我,从车里把手伸给我,我拉她出来。她说:"可能稍微久一点,1935已等了十五年了,就再等一下吧。"

  ※※※※※※※※※

  她出来的时候,带出一个手提袋,我赶快接过来,放在行李厢里。

  "这行李厢真大。"她说。

  "真大,大得可以藏两个通缉犯。"

  "唉,万劫先生,你的思路老是跟犯法有关。装通缉犯犯的是大法吧?"

  "要看装的是什么样的通缉犯。"

  "像万劫先生?"

  "像万劫先生。"我同意。"不过,万劫先生虽然没被通缉,其实比通缉犯还被注意。据我所知,机场海关都有我的画影图形,这个政府明的是不给我出境证,暗的是你想偷渡也休想。不过,他们全搞错了,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不要离开,有的人根本不屑做亡命者,以他们的程度,他们不知道。不要理他们吧,我(Calileo)提出地动说的时候,他所面对的,可说是全世界的众口一声、全教会的一党独大、全社会的一面倒,全体认为他的真理是胡说,可是伽利略那时候,却找不到一个能从反对、批评、异议、你东我西的立场为他声援的人,真理就会遭到埋没。所以,我认为,第一流的知识分子,他必须以不随波逐流为职守、以不谄媚权贵为职守、以不与当道合作合拍子为职守。他的职守就是反对反对反对反对反对,一如魔鬼的辩护士和公设辩护人的职守是辩护、医生的职守是救人、刽子手的职守是杀人、厨子的职守是做饭;知识分子若不这样做,反而与当道同一步调、替当道护航,这叫曲学阿世,这叫只见其小不见其大。他们虽然也是知识分子,但绝对都是二流或二流以下的货色。苏联作家说第一流的文人是第二个政府,就是清楚指出知识分子的职守而说的。而这个岛上的知识分子,不但不是第二个政府,反倒是第一个政府的应声虫,这是我最看不起的。所以我说,这个岛上的多数和成群结队都要不得,知识分子们尤其耍不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onions!"

  "还是知道你的吧,万劫先生。"叶葇说。"你再不喝洋葱汤,洋葱汤就不知道你了。"

  我赶快喝了汤。"我真不对,"我说。"在信陵餐厅说了这么多不信陵的话。"

  "不信陵的话?"她好奇的问。

  "一代英雄信陵君,一生中最后四年是在美人与美酒中度过的。人也该轻松一下,不该老是谈大问题。"

  "我很喜欢听你谈大问题,你知道,我是学哲学的,哲学问题没有小的。"

  "那真好,"我说。"现在轮到你来谈点大问题给我听。"

  "大问题吗?"叶葇笑着。"大问题我还没有学到,我要等第二个政府教我。"

  牛排来了,很香很香的牛排。"在牛排面前,"我说。"所有的大问题都是小问题。所有的哲学家都忍受不了牙疼,所有的女哲学家都忍受不了不吃这块牛排。"

  叶葇笑着把刀叉一放,说:"我可以忍受不吃这块牛"排。——我吃你那一块。"

  我高兴的笑着,切了一块喂她,她张了嘴,露出嘴里整齐的牙齿。"给了我,你够不够呢?"她问。

  "我愿因你而有所不够。"

  "但我不要因你而有所多余。"她切了一大块给我。"我不要因你而保留什么,这样才比较聪明。"

  "很高兴你这样拥护政府——第二个政府。"

  "我不能不拥护,因为我没钱付帐。"

  "听说你的陶艺品销路很不错。你一定有存款。"

  "两手离泥土近的人,一定离银行很远。"

  "真希望寻金的和盗墓的,能听到我们女哲学家的这句话。"

  "我真粗心,我忘了找还有这样两类离泥土很近的司行。"

  "从哲学观点看,他们不是你的同行。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垣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毅是车轮中间穿轴的部分,,辐是车轮中直的木条,三十条辐接在毂上,成为车轮,因为毂的部分是空无的,所以车轮才能转动;埏是以水和土,垣是黏土,埏垣以为器就是做陶器,因为陶器的中间部分是空无的,所以才能有用;户是单扇的门,双扇的叫门,单扇的叫户,牖是窗,因为房子门窗部分是空无的,所以才能进出透气。老子说造车的、做陶艺的、盖房子的,都知道空无之处有最大的妙谛,拉丁谚语说自然憎恶空无(Naturavacuumabhorret./abtureabhovrsavacvum.),这话后来被傅会成斯宾诺莎(Spinoza)说的,指的就是这一妙谛。在女人身体上,更感到这一自然的妙谛。从哲学观点看,造车的和盖房子的才是你的同行,因为都是以空无得到意义。寻金的和盗墓的,只是后天的化实体为空无,不是先天的以空无得妙谛,他们是不配做你同行的。"

  叶葇举起酒杯来。"谢谢你为我换了同行,用现代名词,我的同行是汽车大亨和建筑银子,有这些同行,我发现银行离我愈来愈近了。"她喝了酒,我却没喝。

  "你怎么不喝酒?"叶葇轻轻的问。

  "我禁7.酒。不但禁了酒,烟也不抽了。已经十年了。"

  "你真有意志力,你不喝酒,又何必点了洒呢?"

  "在精神上,我今晚同你一起喝酒。我要酒在我眼前,虽然我不喝它。"

  "你为什么戒了烟酒?为了健康还是别的?"

  "为了抗议烟酒公卖。也为了健康、为了训练自己的意志力,要自己不做灰烟和黄汤的奴隶。"

  "那我一个人也不要喝了。"叶葇放下了酒杯,把酒杯朝前推了一下。"你不陪我喝,我就陪你不喝。好不好?"

  "你真好,那我们就改喝果汁吧。"

  "可是,我真弄不明白,是你为我开一次戒好呢,还是你不为我开戒好;你陪我喝好呢,还是我陪你不喝好。"

  "我可以帮你弄明白:一、我不为你开戒好;二、你陪我不喝好。因为:一、我是男子汉;二、你是可爱的女人。"

  "你点了酒,是你的体贴;你不喝酒,是你的性格,你真是又体贴又有性格的人,至少在处理喝不喝酒这一大问题上,你真是男子汉。"

  "我高兴你这样了解大问题,足见你的哲学无所不在。你真是可爱的女人。我高兴今天我进入你的生命里,你也进入我的。

  1970年7月25日,1970年7月25日,我从今天开始知道这一天,知道它对我有太特殊的意义。为了证明它多特殊,我订做了一件礼物给你,你看——"

  远远的,侍者推了小车过来、过来,直推到我们的桌子旁边。一个大玻璃罩底下,一小块精美的生日蛋糕,静静的在那儿。玻璃罩揭开,生日蛋糕摆上了桌子,蛋糕上面,有三个字——"给小葇"。

  我一直注意着小葇的神情,她显然太感意外了。她惊喜的看着蛋糕、看着我,又看了蛋糕,又看看我。突然间,她埋头在我怀里,我抚摸她的头发,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她两眼含泪。侍者递给我一根小红蜡烛。我插在蛋糕上,点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一大堆侍者已经围在桌子旁边,突然合唱起"生日快乐"来。叶葇又惊喜又窘,我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握住她的手。最后,"生日快乐"总算唱完了,侍者中居然有个戴厨师大白帽子的。我谢谢他们,把一卷钞票塞给了领班的,他们道谢而去,世界又剩下她和我。

  "你太伟大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叶葇恨着我。"一天之中,你一再做使我想不到的事。你竟知道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可是一下午,你一个字都不提!"

  "你也没提啊!"

  "可是,我就要提的,在你说了两遍1970年7月25日,我就要告诉你的。可是,这时候蛋糕就来了。你没离开桌子一步,你怎么订做的蛋糕?"

  "我有办法。"

  "我要你告诉我,我要你告诉我。"

  "我在你家门口等你的时候,写好了条子,一进餐厅,我就交给侍者。可是有一点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他们跑来唱歌,更没想到男低音中还有厨子!这厨子不在厨房做饭,却跑出来唱歌,显然和这个岛的知识分子一样,有亏职守!"

  "不要骂他,他是我们的朋友。"

  "OK,他是我们的朋友。有个朋友是厨子,我们不怕荒年。"

  "你看,蛋糕的蜡烛我还没吹熄,我给这一连串的突如其来弄昏了。"

  "让它蜡炬成灰吧,不要吹它了。"

  "好,让它蜡炬成灰。——任从蛛网任从灰的灰。"

  "虽然明知人生最后一次成灰,但是还是忍不住去燃烧。活了二十年,我终于决定要燃烧了,不是吗?我该在二十岁生日庆祝我自己,为了我终于见到了你。"

  "你错了,该庆祝的,是你终于给我见到。"我紧搂着她,摸着她的小手,柔细得令我兴奋,并且,勃起了。

  "为什么?"

  "为了一只稀有的花蝴蝶,终于给昆虫学家见到。花蝴蝶长得那么好,可是却没碰到真正欣赏它、研究它的人。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它真飞到了好地方。"

  "是吗?也可能不是花蝴蝶,只是一只小飞蛾,为了投奔光明,飞到了蜡烛上。"

  "飞到了-生日蛋糕的蜡烛上。"

  "如果都是飞蛾扑火,飞到什么上面,有分别吗?"

  "有,至少后者不会变成饿死鬼。并且,别人的生日就是它的死期。它把死重合在别人的生上,它没有死,它只是托生而已。"

  "你又做了一次福尔摩斯,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当然知道。"

  "我要你告诉我。因为不可能是我姊姊告诉你的。"

  "我问了一位女士。"

  "问谁?"

  "问注生娘娘。注生娘娘在登记簿上一查,就告诉了我。可是她用的是阴历,我换算出阳历,就是七月二十五日。注生娘娘大落伍了,她应该用阳历。注生娘娘根本就是旧式的神,她本该用阴历。"

  "未必吧。注生娘娘前面的蜡烛台你注意到了吗?造型上,是一对蜡烛,但在顶上,却装着一对火焰状的尖形灯泡,是用电的,用电比烧蜡烛又省钱又方便,所以注生娘娘也现代化了,蜡烛都可以用电,生日为什么不能用阳历?"

  "也许,蜡烛用电,可能是怕飞蛾扑火被烧死,这是注生娘娘的好生之德。"

  "但你怎么解释蜡烛电灯以前,千千万万被烧死的飞蛾呢?难道它们都该死?"

  "也许,这不能怪蜡烛,这该怪飞蛾。谁让它们过早追求光明!追求光明,当然要付代价呀!"

  "可是,也别忘了,自己就是光明,再给出光明的、也付了代价呀!我那首《蜡烛的命运》的诗,最后一段是——

  它愈烧愈短,

  直到一点不剩。

  它给了别人光明!

  却赔上自己的命。

  最后和追求光明的,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怎么回事,本来是庆祝生日的,怎么谈到同归于尽了?"

  "都怪你。"叶葇假装生了气,把小手抽回,不让我摸了。

  "我认为潜意识中,可能你希望我早点死掉,那样才美。"

  "最美的死法是情人的同归于尽,一起殉情。所有的死法里,我最欣赏这一种,我最向往这一种,死得那么从容、安详、美,这是最好的。即使不同一天同归于尽,第二天补死也行。三十六岁的莫迪里亚尼死后第二天,他的心上人不是跳楼了吗?"

  "一起永远活下去,也是最好的。"

  "一起永远活下去?变成两个老妖怪?"

  "不要老嘛,一起永远年轻的活下去。"

  "至少我不行,我会老、会死。你一个人去不老不死吧。"

  "男人老一点比较好。你会老就好了,不必会死。"

  "那变成了什么?那不是真成了老不死了?"

  "没说那么老啊!只老到中年而有风度的那种,不要再老下去。"

  "1935年那种?"

  "1935年那种。"

  "那得先喝到旁斯·得·雷昂(PonceDcLeon)的那种青春泉(FountainofYouth)才成。还是你一个人去不老不死吧。"

  "我知道这不可能。纵使能,也变成哈葛德(HenrYRiderHaggard)小说《常春恨》(SHE)中那千年不老的女人,一代一代,别人全死了,她还活着,这不是千古同悲,而是千古独悲了,那太可怜了,还是死了好。"

  "这么说,你想殉情了?"

  "只是先放弃长生不老。至于砌情,的确死得从容、安详、美,可是,对我还不发生这种问题。"

  "如果一个男人爱你爱到单方面殉情而死,你怎么说?"

  "那要看我爱不爱他。我不爱他,他这样死了,死得未免太痴;我若爱他,就不致发生这种问题,他为什么要自杀?"

  "为什么?为了你并非不爱他。记得唐朝张籍那首《节扫吟》吗?诗里写一个有夫之妇,碰到另一个男人,那男人送她一副珠子,她动了情,收了,挂在腰带上。挂上以后,想到自己家庭也不错、丈夫也不错,明知那男人送她礼物,用心如日月,只是单纯的爱,但她还是解下来,把珠子退回给那男人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果你碰到这种处境,你怎么办?你爱你丈夫,可是更爱那个他,也退回珠子吧,可是他爱你爱得要死,最后决定自杀,像少年维特(Werther)一样,你怎么解释这种殉情,总不能再说我若爱他,就不致发生这种问题,他为什么要自杀?的话了吧?因为人已死了。你怎么办?"

  "我真不知道怎么办,这的确是难题。"

  "这种难题还是有三角关系的。如果不是三角关系而是两个人的,难题就更上层楼。《庄子》里记尾生同情人约会,情人没来,洪水来了,他不肯走,抱着柱子淹死了。你是这情人,你怎么办?"

  "他们是约会一起殉情的吗?"

  "书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当然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如果约会一起殉情,女的临时可真放了水。"

  "男的临时不放水吗?"

  "谁说不放!大大的有放。二十多年前,淡水河边就有这么一幕。两人约会在河边一起上吊,不料男的暗将绊在石墩上的绳子拉脱墩外,结果少女殉情了,男的以杀人处有期徒刑七年。"

  "这样看来,殉情者为了安全起见,得预先立下保证一定死的保证书才行。不然的话,恕难奉陪。"

  "那也不然,魂断梅耶林(Mayerling)的奥国王子和他情人,还不是说死就一起死了。死法是女的先睡,男的枪杀了睡美人后再自杀,程序如此,如果男的放了枪后放了水,保证书一撕,一切也都没有约束。重要的,殉情还是得找对死对头才成,若找错了,就变殉情独脚戏了。"

  "真想不到殉情还有这么多学问。"

  "真的好多。魂断梅耶林事件,影响之大,谁也想不到。男主角死了,才轮到奥太子斐迪南(ArchdukeFerdinand)候补。斐迪南被刺,就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可见殉情不是一男一女两人的私事,原来可以有这么大的余波。"

  "看你这样大谈殉情,好像你已准备选择了这种死法似的。"

  "不会吧!对殉情而言,我太老了一点。罗密欧(Romeo)该是二十几岁才好。不过你的年纪倒正好参加这种活动。"

  "殉情如果没有你参加,那一定很乏味。"叶葇用指尖触着我鼻子。

  "我真希望时光倒流,倒流到十五年前,听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如果那时候听到,我宁愿不活这十五年。"

  "你不活这十五年,那我今晚的生日同谁说话啊?"

  "咦,十五年前我们一起死了,你怎么又独自活到今天?"

  "怎么不可以?你怎么知道十五年前,死的不是那男的一个人的独脚戏?"

  我笑起来,不再搂她、不再摸她的手。我假装生气,捏了她的小脸蛋。"认识你六个小时,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多不可靠。"

  "可是你可靠——"她靠到我身上,我再搂住她、摸她的小手。

  蛋糕上的蜡烛已愈来愈接近成灰,桌上的蜡烛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侍者换成新的。叶葇偎着我,听着音乐。这真是一种又兴奋又恬静的感觉。我闻着她的发香,想到卢照邻的那首《长安古意》:"……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那不是首成功的诗,但却有着不朽的句子。它给我一种殉情的启示:一种得到人间爱情的快乐、大可一死的超脱。人生最难得的一种感觉是:你在某一点时空交会的时刻,你甘愿"何辞死"。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种"超脱点",就是一个显例。叶葇在我身边,她几乎带给我这种"超脱点",我真的觉得,如果和这样可爱的人一起殉情,倒也大可一死了。

www.XIAOshuotxt。n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李敖作品集
要把金针度与人北京法源寺蒋介石评传孙中山研究传统下的独白上山·上山·爱三大名校演讲录红色11李敖三大名校演讲录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坐牢家爸爸给女儿的八十封信陈水扁的真面目快意恩仇录李敖有话说李敖回忆录李敖快意恩仇录虚拟的十七岁阳痿美国中国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