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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上山·爱》 作者:李敖

第十六章

  小葇追究完了我跟不跟别的女孩子"做我们之间做的事"以后,她又转移重点,关心到"忘情"的问题。

  "古人讲太太忘情,"小葇一脸忧虑的说。"好像你就是那样吧?我发现:除了你留在我身上那一刹那,你是完全动情的,除此以外,你的眼神,老是闪出理智的光辉,你不是百分之百动情的,这就是太上忘情吧?,情一忘,你就没有情了吧?"

  "古人讲太上忘情,太上是最高明的人、是圣人。太上忘情不是没有情,而是有情,但把它放到好像忘了的层次。照原始的解释,忘情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庄子说: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忘言不是说把要说的话给忘了,而是默默的体味它的意思,不以说话来表达。忘情也是如此。忘情绝不是无情,而是有情的,可是有情却不为情牵、不为情困,要把情处理得豁达洒脱。有情是好的,但是有情一有到沾滞、一有到不洒脱的地步,就把情给弄得乌烟瘴气了。圣人和太上绝不这样把情给弄糟了,甚至弄成恶形恶状化。晋朝王衍死了儿子,他悲不自胜。他的好朋友山涛去看他,说何必如此。他回答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锤,正在我辈。这段话重点不但在圣人忘情,更在最下不及于情,最下就是三流的、不入流的人,这种人对情一片号陶,全无抑制、转化与升华的修养。结果呢,情就沦为恶形恶状化。中国人在哭丧上,最能表现这种恶形恶状。王衍说最下不及于情,就是指这种水准的人,最下。是全无格调的,连情字都不足语也。太上忘情,的范围是广义的,当然也包含男女的爱情在内。我总觉得,在爱情的离合上,尤其在离别、在分手时所表现的,最能看出一个情人的水准。晋朝王衍的镭情论,认为情之所锤,正在我辈,有别于太上忘情、圣人忘情,关键在王衍的儿子死了,他的反应有点镇牛角尖,我拿一位现代老祖母的故事一比,就比出来了。一个老祖母死了小孙女,但她没有悲不自胜、没有一片号陶,反倒看起来很平静。人们奇怪,问她为什么死了小孙女还如此达观。老祖母说:我很老了,我的生命不但指日可数了,并且指时可数了。每一小时对我都很重要,我对每一小时都很重视。所以,同一个小时,我用来伤心难过,为我走了的小孙女流泪,倒不如花同一小时,用来回忆我跟小孙女的快乐时光,回忆我们怎样在阳光下捉蚱蜢、怎样在树丛中捉迷藏、怎样拍手高歌、怎样一人吃一个蛋卷冰淇淋……一小时中,我有太多太多快乐的时光可以回忆,为什么我要那么想不开,在同一个小时里,专想小孙女的死而制造痛苦呢?这位现代老祖母,比起古代的晋朝王衍来,岂不高明多了吗?老祖母的作风,只在一念之转,但那一转,就是太上忘情。"

  小葇听得入神了。我讲完了,她朝我笑了一下。"讲得真好,太上忘情做得最好的,原来不是古人而是现代老祖母。老祖母的成功,好像是以情制情,以一种感情来驱走另外一种感情。"

  "你说对了,老祖母的一小时中,她只塞满一种感情。"我两手一推。"就是和小孙女甜蜜的、快乐的回忆,这种回忆一塞满,对死者的哀伤就挤不进来了。不过,有一种比老祖母更别致的,是英国诗人华滋华斯(willianWordsworh)那首(我们七个)(WEARESEVEN),诗中写他碰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诗人问她说,你有几个兄弟姊妹呀,她说七个。诗人问那七个,她说两个去航海了,两个住在别的地方,一个姊姊一个哥哥埋在那小屋旁边。诗人说,活着的才算,应该只有五位才对。小女孩说,婶妹哥哥坟上:

  我常在那儿织袜子,

  我常在那儿缝手帕,

  我坐在那儿地上,

  对他们唱歌说话。

  我常在太阳下山!

  看天上又睛又亮。

  我端着我的小碗,

  在那儿把晚饭吃上。

  MystockingthereIoftenknit,

  Mykerchieftherelhem;

  AndtherleuponthegroundIsit,

  Andsingsongtothem.

  Andoftenaftersunset,Sir,

  whenitislightandfair,

  ItakemylittlePorringer,

  Andeatmysupperthere.

  诗人又写着:

  那么还有几个?

  啊,先生,我们七个。

  她回答,干净利落。

  但他们死了,两个死了,

  他们的灵魂,上了天了!

  这些话:是开边风,一说而过。

  小女孩执意她没错,

  小女孩照说:不对,我们七个!

  "Ifthevtwoareinheaven?”

  QuickwasthelitleMald’sreply,

  “OMaster!weareseven.”

  “ButtheYaredead;thosetwoaredead

  Theirspiritsareinheaven!”

  Twasthrowingwordsaway;forstill

  ThelittleMaidwouldhaveherwill,

  Andsaid,“Nay,weareseven!"

  华滋华斯这诗写这个纯真的小女孩,置姊姊哥哥死亡于度外,不论生死,手足照算,视亲人虽死犹生、若亡实在。这种境界,看似童探,其实例真与参悟大化的高人境界若合符节。高人的境界在能乐入哀不入,在生死线外,把至情至乐结合在一起。这种至情至乐是永恒的,不因生死而变质,纵情随事迁,并无感慨,反倒只存余味。人生有了这种境界,自然不会生无谓的伤感、自然不会否定过去或逃避过去、自然会真正达到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的新水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在这里,化字该解做化境,神字该解做余味。达到这种水准,才是真正正确的水限。相对的,轻易多愁善感是没水准的,哀乐不能入也是没水准的,高人的水准是乐人哀不入,只有轻快,没有重忧;只有达观,没有闲愁,这样的境界才是修养最高的境界,华滋华斯诗中小女孩的境界,恰恰是这种境界,虽然小女孩一派天真,全无哲学与理论,但是她举重若轻,每只手脚都充满了生命,她那管什么叫死。

  Andfeelsitslifeineverylimb,

  Whatshoulditknowofdeath?

  这种境界,多么高明。我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小女孩:

  虽生有死原非假,

  虽死犹生本是真。

  生生死死原一体,

  不以生死易童心。

  这就是我所歌颂的哲学,从老祖母哲学到小女孩哲学,都是那样的真纯、简单。小葇叼,你在台大哲学系永远学不到。"

  "是学不到。"小葇点点头,有点茫然的说。"假如有一天,我先走了,埋在坟里,你会用老祖母哲学来只想我们快乐的日子吗?会用小女孩哲学去认定根本不把我的死当死吗?你会吗?"她美丽的两眼注视着我,想注视出我真的答案。

  "不会,因为前提不成立。你根本不会比我先走,别忘了你比我小十五岁。"

  "你不是十再把我扮成女鬼吗?万一会呢?"

  "那我就老祖母一下、小女孩一下。老祖母一下,为了我们之间,除了快乐的日子可以日忆,还有别的吗?小女孩一下,为了生生死死原一体,谁先生谁先死,其实都一样,只要太上忘情,一切都没问题。不过,要注意,太上忘情是不准哭的。欧阳修的好朋友石曼卿死了,欧阳修写祭文怀念他,最后说我虽然明明知道生离死别的人间盛衰之理,可是我想起我们的前尘往事,就不由得悲从中来,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他还是哭了。"

  "可见做到太上忘情的境界,难度很高。"

  "高也要做到,因为那种境界太高超了、太高明了。"

  "看这样高难度,一旦做到了太上忘情,恐怕不去恋爱了?"

  "太上忘情非但不是不去恋爱,并且还恋爱恋得畅快淋漓,只是能够及时断情绝情而已。因为太上的境界是第一流的,第一流的爱情往往是短暂的、新奇的、凄迷的、神秘的……当两人相处得太熟太久的时候,第一流的爱情,就会褪色。爱情的坟墓,岂特结婚而已,不讲技巧的超过三个月,坟墓的土壤,就开挖了。在这种可能发生的时候,太上会提前结束。"

  "绝不白头偕老?"

  "绝不白头偕老。"

  "绝不比翼双飞?"

  "绝不比翼双飞。只是双飞一下,就各飞各的。就东飞伯劳西飞燕,就劳燕分飞。我有一首标题《情老》的诗,我背给你听:

  好花应折,

  因为花会老。

  莫等盛开,

  折花要趁早。

  春天应手,

  因为春会老。

  莫等冬去,

  才把春天找。

  爱情应断,

  因为情会老,

  劳燕先飞,

  是为两人好。"

  你的诗,"小葇说。"写得虽然无情,却很洗练。""谢谢夸奖。不过说到无情,我还有一首《然后就去远行》的诗,也背给你:

  花开可要欣赏,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花谢,

  才能记得花红。

  有酒可要满饮,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大醉,

  才能觉得微醒。

  有情可要恋爱,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恋得短暂,

  才能爱得永恒。"

  "也是好诗,"小葇说。"我看你两首诗中都提到花,一首是把花给折了,一首是不等花谢人就跑了,花在你眼前,命可不太好呢。"

  "会吗?花被我看到,就是好命呀。你注意到了吗?在植物里,花只是整株植物的生殖器而已,但它长在上面,而动物和人的生殖器总长在下面,这就是动物和人不如植物的原因吧?但这一生殖器大漂亮了,被人看中,因而赞美欣赏不绝。其实花与人的关系,是一个有趣的哲学问题,明朝的王阳明(传习录》中有一个故事,说王阳明在山中,他的朋友问他: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答道: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这种走火入魔的唯心论是很有趣的,心中有花,才算有花,心中无花,花就非花,花的存不存在全靠进得了进不了你的心,我想花若有知,一定也不服气。"

  "对,你说的对,打倒王阳明!"小葇举起拳头。

  "对,我说的对,打倒王阳明!"我也举起拳头。

  "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论!"小葇又喊。

  "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论!"我跟着喊。

  "我们为花向王阳明抗议!"

  "我们为花向王阳明抗议!"

  "我们保护花!"

  "我们保护花!但在床上,要采花。"

  "你说什么?"小葇问。

  "我想起旧小说中的采花大盗,,半夜飞来飞去,飞进女孩子的房间。"

  "你怎么可以这样?"小葇假装生气,质问。"你这样不尊重女孩子,我要联合新女性打倒你。"

  "不打倒王阳明了?"

  "不打他了,还联合他一起打倒你。"小葇把拳头继续摇着。突然间,我把她搂到沙发上坐下,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不肯起来。

  小葇拍我的脸,要我起来。可是我置若阁闻。她的手碰到我耳朵。她摸着我的耳朵,"你不听话。"她又补了一句:"你耳朵好硬,你不听女人的话。"

  我笑了一下。"这好假有点道理,"我说。"我是不听女人的话。但我想起一句英文谚语:"AWomansadviceisnotworthmuch,buthewhodoesntheeditisafool."女人之言,何足道哉;但不注意,就是阿呆。"

  "你不是阿呆、不是傻瓜,你太精明了。你不是傻得不听,你是精明得不听。有一点,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一样,我也不听女人的话。并且,我也不听男人的话。"

  "你不听男人的话,但你听男子汉的话。因为我是男子汉,我知道你听我的话。你是最聪明的女人。最聪明的女人绝不跟男子汉争胜,只有愚笨的女人,才以这种争胜自豪。"

  "你不喜欢愚笨的女人?"

  "不喜欢。"

  "即使很好看。"

  "即使是第一美人,但她的争胜令人讨厌。你可以同女人争胜,你可以同男人争胜,但不能同男子汉争胜。这种第一美人,大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这种人大概是新女性。"

  "对了,十九是新女性。人一有好的条件,就难免不知天高地厚。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发生在男人身上和发生在新女性身上,程度就完全不一样了。男人有五分好条件,就自我膨胀为十分不知天高地厚,可是新女性若有五分好条件,就会膨胀为五十分。结果呢,有好条件的这种女人下场大都很悲惨,这都因为她们不知天高地厚,而把已经到手或可以到手的幸福,不知珍惜,亲手毁灭掉。我认为做为一个女人,不论有多少好条件,如果不能清楚自己的立场,她的下场必然很悲惨。这种人老是想争自己人的胜、老是想打倒她不该打倒也打不倒的对象,叫嚣抵制什么大男人主义,其实该抵制的,是她的偏执狂、她的自卑感、她的不均衡的偏见,真正够水准的女人绝不这样。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QueenVictora),做了女王,也难免不知天高地厚,一天晚上敲房门,丈夫阿尔伯特(PrinceAlbert)问是谁,门外神气的回答:维多利亚女王!阿尔伯特不开门,也不理什么女王。直到维多利亚恍然大悟,在门外小心的说:YouWifleAlbert。门才开了。维多利亚毕竟是帝王气象的女人,她知道不该争胜的对象,不可以争胜。真正够水准的女人眼中,绝没有什么大男人主义,她潜移默化了一切矛盾,她不要胜利,因为她不失败。她根本就不级和平的事,当做战争来处理,——她知道天高地厚。"

  "新女性弄不清战争与和平,但是,新女性至少很好看、很会打扮。"

  "好看吗?很会打扮吗?我却到处看到了许多妖怪,尤其是老妖怪。从陈香梅到尚奈儿(GabrielleChanel),到七十多岁老大大玛琳.篱德丽(MarleneDietrich)展示大腿,这都是老妖怪、老妖怪。老妖怪是青春一点也没有的新中性中性,因为月经也没有了,美容医院和法国香水的挽救效果也愈来愈小,小到最后香水是香水、她是她。这时候的她,本该是个老太太的打扮的,可是她不,她一定要老妖怪。打扮如此,作风自然也老妖怪,教人看了难过得要命。别人人入都知道她是老妖怪,可是她自己不知道,真他妈的。几年前,有个法国夫人在台湾时装界招摇,老得鸡皮鹤发,看了她,除了鸡皮疙瘩外,你不会起任何反应,可是她自己不知老之将至、也不知妖怪之将至,真要命。"

  "但上了年纪的人也有打扮的权利。"

  "当然有。问题出在她们完全不自知自己已经不适合作怪了,她们自己总不知道,或者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当她们知;道的时候,全世界的香水,已经供不应求了。"

  "古话说红颜薄命,大概多少也有红颜久了,就会妖怪之将至的寓意吧?"

  "现在时代变了,女人抬头了,这四个字的解释自然要现代化一点:红颜不止于美色、薄命不在于早天,而是有好条件的女人,下场都悲惨。这种情形,大概统计学可以用得上:若统计一下,自女权运动以来、男女平等以后,凡是成为名女人的人,究竟有几个是好下场的?有几个是幸福的?这种统计,若以电影明星和女作家抽样,就可得到惊人的结论。这种女人中,尤以灵性才女出道的、以文化美容出现的、以美人或第几美人出场的,更为明显,因为这一类的觉醒来得最迟,嘉宝最后说她把她一生搞得乱七八糟,她终于有了这种迟来的自知之明。嘉宝毕竟还算高人,等而下之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到死都还怨天尤人。"

  "所以,你讨厌新女性。"

  "我讨厌新女性。"

  "但新女性很有才气。"

  "东方谚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西方谚语说:Alearnedwomanistwiceafool.有学问的女人是双料愚人。如果不做古典的解释,这两段谚语倒真是新女性的写照与警告,翻成现代语言,该是女人没有好条件才不是混蛋,女人有好条件都不会处理,不如没好条件。看了那么多的混蛋新女性我真愈来愈凝固了我这种偏见。"

  "新女性既然无望,你一定寄望在旧女性身上了?"

  "我讨厌旧女性。"

  "你也讨厌旧女性?"

  "我也讨厌旧女性。"

  "《浮生六记》里的芸娘,你也讨厌?"

  "芸娘好,芸娘与老公与船家女素云一起喝酒。几天以后,鲁夫人间她,说你丈夫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娘说:有之。其一即我也!这种旧女性多可爱!但是同一喝酒,新女性就大异其趣了。我的一位漫画家朋友,讨了一位新女性做太大,这位新女性漂亮多才,只可惜爱犯行同男人的毛病。她对老公,管理得宽中带严,老公要同朋友逛酒家,可以,不过她也要一起去,去了还不说,她还要当场和男生一样搂女生:本姑娘也点一个。这种大妹作风,想来真有点好笑。我认识一位新女性导演,人家问她你和男导演有什么不同,她说除了上女厕所之外,其他完全一样。我想这位漫画家太太,恐怕更胜一筹了,——她下一步,就要上男厕所了!女人夺权,在某些争平等的目标上是好的,不幸的是,女人在争平等时,常常得意忘形,为打倒大男人主义而沦为大女人主义,她争平等,却不与人平等相处,最要命的,她又想压人,要以行同男人的愚蠢来压男人,于是,一切器小易盈的局面,便一一发生。因为女人要行同男人,只能做个失败的男人。女人身无长物,她想上男厕所,未免大滑稽了吧?"

  "这么说来,对女人,你喜欢不新不旧的?"

  "我喜欢又新又旧的。"

  "像——"

  "像你。真正够水准的女人,她聪明、柔美、清秀、抚媚、努力、有深度、善解人意、体贴自己心爱的人。她的可爱,毫不属于新女性那种嚣张型,或旧女性那种软弱型,但她的好条件,也不比她们少,只是有些条件是隐性的、蜜蜜柔柔的、淡出淡入的,像空谷幽兰,不容易被发现而已。当你发现了这种女人,你才知道她多采多姿,多么动人。像你就是。"

  "可是,你不知道我有许多缺点。"

  "我知道。"

  "你说说看。"

  "比如说,缺点之一是:你不喜欢我脱你裤子。"

  "天啊!说了半天,你还没忘掉这类事!"

  "脱女生裤子是何等大事!我立志做大事。在没成功前,我永远不会忘记;成功以后,我会永远回忆。"

  "你把这种事当人生大事,你一生的回忆里,恐怕有大多这种镜头。"

  "这种镜头才是爱情中最可取的镜头。你以为爱情中可取的镜头是什么?爱情的镜头其实只该有一个,那就是男欢女爱。爱情只该给高人这种情趣,高人有一个座标,"我把手横着一扫。座标的下限是平静,没有负数的座标。高人相信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纯快乐,不该屏进别的,尤其不该羼进痛苦。痛苦是负数的座标。过去大师级的中国思想家胡适给朋友写扇面,他写着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忍受痛苦。我认为他全错了。在爱情上痛苦是一种眼光狭小的表示、一种心胸狭小的表示、一种发生了技术错误的表示。真正第一流的情人,是不为爱情痛苦的,像一位外国诗人所说的

  啊!爱情!他们大大的误解了你,

  他们说你的甜蜜是痛苦,

  当你丰富的果实

  比任何果实都甜蜜。

  OhLove!theywrongtheemoch.

  Thatsavthesweetisbitter.

  whenthyrichfiuitisSuch.

  Asnothingcanbesweeter.

  这才是不病态的爱情观。我也写过一首(爱是纯快乐)的诗,算是抗议少年维特之烦恼

  Leidendesjungerwerther。我背给你听: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当你有了痛苦,

  那是出了差错。

  爱是不可捉摸,

  爱是很难测。

  但是令爱的人,

  丝毫没有失落。

  爱是变动不居,

  爱是东风恶。

  但是令爱的人,

  照样找到收获。

  爱是乍暖还寒,

  爱是云烟过。

  但是令爱的人,

  一点也不维特。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不论它来、去、有、无,

  都是甜蜜,没有苦涩。

  这才是健康的爱情观。反过来说,小说、电视里的爱情观却是病态的。我们看电视剧,每一个电视剧,不管是碧什么海、情什么天,或者秋什么雨啊、风啊,都是提倡非常错误的两性观念。他们把男女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复杂、那么痛苦变态、那么纠缠不清、那么不洒脱,其实是错误的,男女之间应该很单纯、很快乐的。其实不该有任何痛苦,一有痛苦,就是你给弄错了、就是你发生了技术错误。所以,现代的罗密欧,不该是十七世纪萨克令(JohnSuckling)"WhysoPaleandwan,fondlover?"(情人何憔悴?)式的,而该是三百年后核西尔(MargaretMitchell)笔下白瑞德(RhettButler)式的。克拉克.盖博(CLarkGable)在乱世佳人(GonewiththeWind)中演白瑞德,演活了那个快乐的男子汉角色,他爱女人,却不失去气概、不失去必要的主动、不失去挤眉弄眼的玩世、不失去一定程度的philanderer的比例。吵philanderer该怎么翻?Philanderer动词是flirt,是makelovewithoutseriousintentions,加er后该翻做不太认真的大情人,我觉得这样意译,才能得其真情。"

  "反正啊,"小葇嘲起小嘴。"你就是不太认真的大情人,你爱女人,但正如你那首诗所说的,只爱一点点。"小葇停了一下,注视着我,却又兴奋起来,她像一个争胜的小学生,说:

  "其实这是一首有趣的诗,我会背,我背给你听: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

  KW一爱一点点。

  别人的分清像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小葇小学生背书式的,背完了这首诗,我摸上她的脸,轻拍了两下。"叶葇同学的记性真好,叶葇同学在和别人眉来眼去的时候,还有这么多时间去过目不忘这首诗,她真不得了。"

  "人家才不眉来眼去呢!对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常常偷看别人一眼?"

  "有时候不止于看。"

  "还怎样?"

  "还会二毛一下。"

  "什么二毛?"

  "二毛是三毛减一毛。"

  "三毛减了一毛,还剩二毛,是什么意思?"

  "一毛是毛手毛脚,一毛是用毛笔写诗。"

  "你用毛笔写诗干什么?"

  "干什么?证明给这个岛上的所谓诗人和书法家看,我的诗比你们好一万倍,字也比你们好一万倍。"

  "你的诗,明白如水,在他们眼中,不算诗。"

  "在骗子眼中,诚实的人,不算骗子。"

  "你说他们是骗子?"

  "他们当然是骗子!他们什么都不会,就会写诗,但是那叫什么诗,只是把一大堆连他们也不清楚的抽象名词用代数游戏加工,加以排列组合而已。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些鬼画符而已。满纸画符而不知所云、满纸滥情而无病呻吟,但谁也不敢拆穿谁,此非骗子而何?"

  "也许,他们说你太理智了,你不懂诗。"

  "也许,我不懂诗,但我所懂的,却是什么不是诗、什么是诗的赝品,我懂得什么不是真的诗、什么是狗屁的诗、什么是狗屁又狗屁的诗。对诗的看法、对此地的所谓诗的看法,我深信是彻头彻尾的骗局,此地所谓的诗人,其实就是骗子!四行的诗人就是四行的骗子、十四行的诗人就是十四行的骗子。"

  "因此你就说他们是狗屁。"

  "岂止狗屁,还是狗屎呢!我讲一段几年前余姓大诗人跟我的对话给你。有一天,我嘲笑他只有无病呻吟,没有动作、没有反抗。他说:你说我们没有动作是不公平的,我们也在动,只不过方式跟你不一样,我们也在写诗反抗。我说:你们那叫什么诗!那叫什么反抗!你们的诗,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谁又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谁又知道你们在反抗什么?压迫人的看不出来你们在反抗他们,被压迫的也看不出来那是在反抗,也看不出来一点安慰或鼓舞,而你们现在竞说那是反抗、那是动作,真是胡扯。我现在以诗对诗,把你们的诗一炮打死——虽然根本就是死的,我的诗的题目叫(你的诗是很狗屁的),全诗如下:

  你呀诗人的狗屁的诗呀

  我啊请你们拿回去搽狗屎吧

  这就是我对你们全部的批评。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诗人?什么狗屁狗屎的?我说:我告诉你,诗人啊我的诗人,为什么要狗屁啊狗屎的,我给你用一个笑话来说明:有一个又糊涂又凶得要命的县大爷,一天在县政府大礼堂训话,正好跑来一只狗,那只狗在礼堂门口先拉了一堆屎,然后跑进礼堂,跑上讲台,当众放了一个屁。县太爷一下子没有弄清,问这是什么?左右说:是屁。县太爷大为震怒,桌子一拍,大叫来人啊,给我把屁抓起来!这狗一听,拔腿就跑,左右的人去追,当然追不上狗,于是垂头丧气,把门口的狗屎包了一包,带了回来。县大爷说:抓到没有?左右说:主犯逃掉了,现在拿得家属在此!——懂了吧,诗人啊我的诗人,我叫你把狗屁的诗拿回去搽狗屎,这就是答案。他说:你太刻薄了,你这种态度也不是正视问题,你总不能因为你不借诗,就说我们的诗不是反抗、不是行动。我说:反抗?行动?你又放狗屁了。我刚才说过,你们根本不知所云,压迫人的和被压迫的也都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压迫人的只要看到你没反抗他,他也愿意把你拉到身边,算做统战的战果,这也就是你们的狗屁诗都被他们选到战斗文艺,里面的缘故。他们要知道你们是反抗,还会这样选来印去吗?所以你说你是反抗,正好相反,他们看来却是合作。至少把你们拉到文艺大会来,一起大合唱。你们说你们那些是行动,我看那种行动大概是小规模的吧!再来·一个笑话:有个卖木材的商人,一天碰到一个长得像你诗人啊诗人样子的人,他问木材商是干那行的?木材商说我是卖木材的。木材商反问说你是干那行的?他说我跟你先生同行,只是小规模的。木材商问他怎么小规模法。他说:我是卖牙签的;——懂了吧,诗人啊他妈的,如果你们那种居然也叫反抗、也叫行动,那只好说是卖牙签式的小规模的吧?你们的反抗、你们的行动,已经小规模到变成一具棒棒型的按摩器了,震在压迫人的要害上,可真舒服得很哪!因此之故,如果我是国税局局长,要抽三种税:一医生写文章,抽税;工、画家写文章,抽税;三、诗人写诗,抽税。抽前两种人的税,为了医生和画家不务正业;抽后一种人的税,为了诗人专务正业。诗人实在不是一种正业,因为照爱默生和梭罗等的说法——人人内心深处都是诗人,人人可以成为诗人。既然大家都:是,为什么有人却专门以诗人自居,整天摇头皮尾,写那不知所云的狗屁?他们除了只会将一些抽象名词排列组合一阵外,弄出来的,全无丝毫意义。从这种观点来过滤,他们不但不是诗人,愿倒是前面所说的骗子。甚至还不如骗子,骗子至少知道他持以行骗的内容是什么,可是要命的诗人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你既然用这么轻快洒脱的态度面对爱情,又这么无情,又自称你是诗人,罚你立刻写首诗来描写吧,给你十分钟,够不够?"

  "十分钟写好诗不够,写烂诗可以。"我低着头说。

  "那就写烂诗。"说着,她推出纸笔。

  "那烂诗就问世了。"我拿起笔来,随手写着:

  不爱那么久,只爱这七天。

  计时正倒数,无时不寻欢。

  携手水之调,分手山之颠。

  余晖山和水,永远不孤单。

  不爱那么久,只爱这七天。

  秋来比人早!夏去在客先。

  花落春犹在,路尽鸟还喧。

  余情我和你,永远不孤单。

  写好了,递给小葇。她念了一遍,抬头看着我。"你的文思可真快,又押韵呢。很多诗人的诗不押韵。"

  "既然叫做诗,当然以押韵为上,不押韵的诗,只证明了掌握中文能力的不足。台湾的所谓诗人和译诗家,既不诗又不韵,像性无能者一般,是诗无能者,却整天以阳痿行骗,我看真是笑话。"

  "你又骂人了,难怪诗人们,不论新旧,好像都不承认你是诗人。"

  "我根本不屑于这小岛上对我的承认。"

  "可是,你好像承认他们,不然你花这么多时间骂他们干什么?"

  "我骂他们,并不是承认他们,只是觉得他们是拦路的老鼠而已。你当然不以鼠辈为敌人,可是它们拦在那儿,你只好打鼠辈,把它们打开。"

  小葇笑着,笑得好开心。"你呀!你真缺德,难怪你有这么多仇人,因为你到处拆穿别人,从老鼠到鸽子,你一一拆穿,一个也不放过。其实至少你该放过诗人,因为这里的诗人只是鸽子。"

  "我拆穿他们,只为了他们不是真鸽子,而是pluckapigeon。真正的诗人绝不是这样子的。真的诗人是不把诗当嘲风雪、弄花草的,这是白居易的话。白居易说诗是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他曾编《讽渝集》,收诗一百七十二首批评时政,他要求统治者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结果诗一发表,权豪贵近者相目色变、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白居易是唐朝创作最丰富的诗人,写诗三千首,他要求诗要能老妪能解,老太太都能听得懂,他的诗,,当时流传各地,很受欢迎。有的妓女甚至以会背长恨歌而增加身价。他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他诗的、背他诗的各阶层人士,他之受人欢迎,由此可见。这才是真诗人啊!即使他是鸽子,也是真的鸽子!"

  "所以,你就不断的挖苦这里的诗人,你说他们是狗屁、狗屎,无病呻吟。"

  "真是无病呻吟。清朝的。梁鼎芬,有一封给朋友的信,说他唾觉睡不着,就躺在床上呻吟,往往哼之达旦。他的仆人半夜惊醒,不知道老爷在吟诗,以为老爷病重了,就爬起来,迷迷糊糊跑去照顾他,他气得喝之乃悟,要把仆人骂跑,才能天空多么中国,,你说多有趣!这就是无病呻吟故事中最妙的一个。"

  "梁鼎芬的诗狗屁、狗屎吗?"

  "这个人是很真诚的保皇党,他的大脑是浆糊、诗也是浆糊,尚非狗屁狗屎。他临死前说:人心打死尽,我辈不可死,尽一分算一分。他的精神可嘉。

  "在这里的诗人精神不可嘉吗?"

  "他们有什么精神!用一句台湾阿婆的话:没这么大的屁眼,呷那么多泻药!他们的精神,只是放狗屁、拉狗屎而已!没屁没屎又强吃泻药,真辛苦了他们的屁眼!"

  小葇捣住我的嘴。"不许你老说这么多不雅的话。你说这些话,最有精神。你每天做这么多的工作,还有精神挖苦别人,你真精神可嘉!"

  "我在做预备军官的时候,听到一个国民党老粗总司令的笑话。老粗总司令在司令台上训话完毕,带头喊口号,糊里糊涂,把口号国父精神不死!喊错了,喊成了国父不死!他背后的政治部主任赶忙抢前一步,提醒他:还有精神!他吓坏了,随口就接着喊还有精神!"

  小葇笑着,她用柔细的手指捏我的脸、用晶莹的眼睛端详着我,像是幼稚园女老师疼爱一个小顽童。我对她注视着、注视着,享受她那纯真、可爱的神情。几十年后,"也信美人终作土,"她的纯真与可爱都将化为尘土,但是,在后一代的眼中,她是不是"还有精神"呢?更令人可惜的,是谁有资格和能力来记录她的精神呢?大概只有我有,可是,那时我早就不在了。所以,趁我还在的时候,我要记录小葇,不一定记录在笔底,我会记录在水中、在床上。在那令人灵魂飞扬的时候,做记录的,不再是笔、不会是笔、也不该是笔;那时的记录工具,是跋扈的它、洋溢着坚挺,一次又一次的,让被记录者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倒不是不管情人死活,而是当它进入情人的时候,在死活线上,情人宁愿欲仙欲死。宁愿死去,在你身上;宁愿死去,在坚挺的蹂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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