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山楂树之恋》在线阅读 > 正文 山楂树之恋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山楂树之恋》 作者:艾米

山楂树之恋2

小?说?Txt?天堂

有天早上静秋起床之后,正想来折叠被子,却发现床上有鸡蛋大一块血迹。她发现是自己“老朋友”来了,把床单弄脏了。她的“老朋友”总是这样,一遇到有什么重大事情,就冲锋在前。以前但凡出去学工、学农、学军,“老朋友”总是提前到来。

静秋连忙把床单换下来,用一个大木盆装了些水,偷偷摸摸洗掉了那块血迹。乡下没自来水,静秋不好意思在家里清床单,估计也清不干净。那天刚好是个雨天,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雨停了,她连忙用个脸盆装着床单,下河去清。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沾冷水,她妈妈很注意这点,总是把经期沾冷水的坏处强调了又强调,说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东西,不能洗冷水,不然以后要牙疼,头疼,筋骨疼。但今天没办法了,希望沾一次冷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静秋来到河边,站在两块大石头上,把床单放进水里。但她够得着的地方,水很浅,床单一放下去就把河底的泥土也带上来了,好像越清越脏一样。

她想,豁出去了,脱了鞋站到水里去清吧。正在脱鞋,就听见有人在说话:“你在这里呀?幸好看见了,不然我站在上游洗胶鞋,泥巴水肯定把你的床单搞脏了。”

她抬起头,看见是老三。自从那次叫他“三哥”被人笑了之后,她就不知道叫他什么了。不管叫他什么,她都好像叫不出口一样,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切有关他的东西,对她的嘴来说,都成了禁忌,而对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来说,则成了红宝书---- 要天天看,天天读,天天想。

他仍然穿着那件半长棉大衣,但脚上穿了双长统胶鞋,沾了很多泥巴。她有点心虚,今天这么个雨天,她在这里洗床单,恐怕谁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她生怕他问她这一点,急急地在心中草拟一个谎言。

但他没问什么,只说:“我来吧,我穿着胶鞋,可以走到深水地方去。”

静秋推脱了一阵,但他已经把他的棉大衣脱了,放到她手中,把床单拿过去了。她抱着他的大衣,站在岸上,看他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深水的地方,先用一只手把胶鞋上的泥巴洗掉了,然后开始很灵巧地抖动床单。

洗了一会,他把床单拿在手里,象撒鱼网一样撒出去,床单就铺开了,漂在水面,上面的红花在水波荡漾下欢快地跳动。他等床单快被河流带走,她也吓得大叫起来了,才伸出手去,把床单抓回来。这样玩了几次,静秋不怕了,所以他再让床单漂走的时候,她就不叫了。

她不叫,他就不去抓床单,这次真的漂走了。漂出几米远了,他还没伸手抓回来,她忍不住大叫起来,他才呵呵笑着,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把床单抓了回来。

他站在水里,回过头望她,大声问:“你冷不冷?冷就把大衣披上。”

“我不冷---”

他跑上岸来,把大衣披在她身上,打量她一会,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啦?”她好奇地问,“是不是----很难看?”

“不是,是衣服太大,你披着,象个蘑菇一样----”

她见他的双手冻得通红,担心地问:“你---冷不冷?”

“说不冷就是撒谎了,”他呵呵笑着说,“不过快好了。”

他又跑回河里去清床单,清了一会,他拧干了床单,走回岸边来。她赶快把大衣递给他,他穿回去,拿起装着床单的脸盆。

静秋去夺脸盆,说:“你去上班吧,我自己拿回去,太谢谢你了----”

他不给她脸盆:“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我上班的地点移到这边来了,正好去大妈家休息一下。”

回到家,他告诉她后面屋檐下有晾衣服的竹竿,他找了块抹布帮她擦干净竹竿,又帮她把床单晾了上去,然后找了两个夹子夹住。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是手到擒来,很熟练,也很自然。静秋不禁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会做家务?”

“常年在外,都是自己做---”

大妈听见了,打趣他:“夸嘴呢,你的被子床单都是我家端芬拿过来洗的---”

他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吹了。静秋想端芬一定是很喜欢他,不然为什么替他洗被子床单?

那段时间,老三几乎每个中午都到大妈家来,有时睡个午觉,有时就跟静秋聊两句。有时他会带些鸡蛋和肉过来,让大妈做了大家吃。不知道他在哪里搞来的,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凭计划供应的。有时他会带些水果来,那也算是稀有的。所以他每次到来,都能让全家人大开其心。

有时,他叫静秋把她写的东西给他看,他说:“作家同志,我知道你们大将不示人以璞,不过你写的可不是璞,是村史,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静秋拗不过他了,就给他看。他很认真地看了,还给她,说:“文笔是没得说了,不过让你写这些东西,真是----浪费你的才华了。”

“为什么?”

“这---都是些应景的文章,一套一套的,没什么意思----”

这些话,总是把静秋吓一跳,觉得他真的近乎反动了。不过她也实在不喜欢写这些东西,但不写没办法。

他一见她为写东西犯愁,就安慰她:“随便写写就行了,他们要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这些东西,不用费那么大脑筋。”

她见没人的时候,就问他:“你总说‘写这些东西不用费太多脑筋’,那写什么东西才值得费脑筋?”

“写你想写的东西的时候,就费点心思。你写过小说诗歌没有?”

“没有。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写小说?”

他饶有兴趣地问她:“你觉得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小说?我觉得你是个当作家的料,你有很好的文笔,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一双诗意的眼睛,你能看到生活中的诗意----”

静秋觉得他又开始“文妥妥”了,就追问:“你总说‘诗意’‘诗意’,到底什么是‘诗意’?“

“按以前的说法,就是‘诗意’;按现在的说法,就是‘革命的浪漫主义’。”

“你懂这么多,为什么不写小说呢?”

“我想写的东西,肯定是没人敢发表的东西;能发表的东西,肯定是我不愿意写的东西。”他笑了笑说,“你可能一进学校就是文化大革命,但我是读到高中才文化大革命的,我受资产阶级的影响肯定比你深。我读书的时候,一直想考大学,进清华北大,不过生晚了点---”

“那你为什么不去当工农兵大学生?”

他摇摇头:“那有什么意思?现在大学里什么都学不到---。你高中毕业了准备干什么?”

“下农村。”

“然后呢?”

静秋很难受,因为她看不见自己会有什么“然后”。她哥哥下农村好几年了,总是招不回来。她哥哥小提琴拉得很好,县文工团和海政文工团都有心招他去,但一到了政审,就给刷下来了。她有点伤感地说:“没有什么然后,我下了农村,肯定招不回来了,因为我家----成分不好。”

他很肯定地说:“不会的,你一定能招回来,只是----迟早的问题。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远,这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说不定到你下农村的时候,政策就改变了,就不用下农村了。”

静秋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会有这种事情?他一定是在安慰她,反正她下不下农村,能不能招回来,跟他无关,他这样说说也不用负责。说到这些,静秋就觉得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说过他父亲是当官的,虽然也挨了些整,但现在似乎已经没事了,他没下农村,直接进了勘探队。她觉得他这样的人,跟她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他不可能理解她的那些担心。

“我要写东西了。”她懒懒地说,然后就装模作样地写起来,他也不再说什么,有时坐那里打个盹,有时跟欢欢玩一玩,到时间了,就回去上班去了。

有一天,他给她拿来一本厚厚的书:“<<约翰-克里斯朵夫>>,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没有。”

他把书留给她看,说这只是其中的一集,你看完了这本就告诉我,我再拿其他的给你。

后来静秋问他:“你怎么有这些书?”

“都是我妈买的。我爸是当官的,但我妈不是。你可能听说过,解放初期,颁布了新婚姻法,共产党的干部都把他们乡下的老婆离掉了,在城里找了年轻漂亮、知书识礼的女学生做老婆。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女学生,资本家的小姐,可能为了改变自己的政治面貌,就嫁给了我爸爸。

但她觉得我爸爸根本不能理解她,所以她内心永远都是苦闷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书本之中。她爱买书,她有很多书,不过文化革命的时候,她胆小,就把很多书烧掉了。我跟我弟弟两个人藏了一些。这书好不好看?”

静秋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但我们可以批判地吸收---”

他又象看小孩子那样看着她:“这些书都是世界名著,只不过----现在在中国遭到这种厄运,但是名著终归是名著,是不会因为暂时的遭遇就变成垃圾的。你还想看吗?我还有一些,不过你不能看太多,不然你的教材写不出来了。要不,我帮你写?”

他信手帮她写了几段,说:“西村坪的村史我熟得很,先写几段,你看看你老师同学看不看得出来,看不出来,我再帮你写。”

后来小组讨论的时候,静秋把她那几天写的东西拿给大家看了,似乎没人看得出那几段不是她写的。于是他就成了她的“御用文人”,他每天中午帮她写教材,她每天中午就看他带来的小说。

有一天,静秋跟教改小组的人到村东头去参观黑屋崖,是个大山洞,听说抗战期间曾经是抗日救国人员的藏身之地。但后来被汉奸告了密,日本鬼子包围了黑屋崖,二十多个藏在那里的伤员和村民被堵在里面。日本鬼子放火烧了那个山洞,跑出来的就被乱枪打死了,没跑出来的就被烧死了。到现在,还看得见被烟熏黑的洞壁。

这是西村坪村史上最沉重的一页,教改小组的成员都听得热泪盈眶。参观完后,本来是吃饭时间,但大家说革命先烈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的生命,难道我们晚点吃饭都不行吗?于是大家顾不上吃饭,就开会讨论编写这一课的事情,一直到下午两点才散会。

静秋回到大妈家,没看见老三,心想他肯定来过了,现在又回去上班了。她匆匆吃了点剩饭,就赶着写今天听到的东西。

但是到了第二天中午,老三没有过来,静秋有点惶惑了,难道他昨天来了,发现我不在,就生气了,再也不来了?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她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老三为她生气?

跟着有好几天,老三都没有再出现。静秋开始失魂落魄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写东西也写不出来,吃饭也吃不好,老想着老三到底为什么不过来了。她想问问大妈他们,老三到那里去了,但她不敢,唯恐别人误会她跟老三有什么。

傍晚的时候,她带着明明做幌子,去工棚那里找老三。到了勘探队的工棚附近,没有听见手风琴声。她在那里留连了好一阵,但不敢到工棚里去打听老三的下落,只好怏怏地回来。

后来,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旁敲侧击地问大妈:“明明刚才在问三爹这几天怎么没来----”

大妈也很迷惑,说:“我也正在说老三怎么好几天没来了呢,怕是回去探亲去了吧。”

静秋心里凉了半截,他探亲去了?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她从来没问过他结婚了没有,他也从来没提过他结婚了没有,端芳从来没说过他已经结婚了,但端芳也没说过他没结婚。

他说他上高中了才文化大革命,那他应该比她大六、七岁,因为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她才上小学二年级。如果不响应晚婚的号召,他恐怕也可以结婚了。

想到他已经结婚了,她的心好难受,总觉得他骗了她一样。但她把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都拿出来想一遍,又觉得他没骗她什么,两个人就是在一起聊聊写东西的事,没说什么别的,也没做什么别的。

那个玻璃板下面有他一张照片,很小,一寸的,象是为办什么证件照的那种。没人的时候,静秋常常盯着那张照片出神。她觉得自从遇见他,她的无产阶级审美观已经完全彻底地被他改变了,她只爱看他那种脸型,他那种身材,他那种言谈举止,他那种微笑。什么黑红脸膛,什么铁塔一样的身材,统统都见鬼去了。

但是他却不再露面了,难道他看出什么,所以躲起来了?她想到过段时间,她就会离开西村坪,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如果他几天不露面,她就这么难受,那以后永远见不到他了,她该怎么办?

很多时候,一个人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都是在跟他分别的时候,突然一下见不到那个人了,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对那个人产生了很强的依恋。

静秋只觉得害怕,这种依恋的心情,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好像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把自己的心放到了他手上,现在就随他怎么处置了。他想让她的心发痛,只要捏一捏就成;他想让她的心快乐,只要一个微笑就行。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明知道两个人是不同世界的人,怎么还会这样粗心大意地恋上了他。

也许所有的女孩,特别是家里贫穷的女孩,都做过灰姑娘的梦,梦想有一天,一位英俊善良的王子爱上了自己,不嫌弃自己的贫穷,使自己脱离了苦海,生活在幸福的天堂。但静秋不敢做这样的梦,她知道自己不是灰姑娘。灰姑娘穷虽穷,但她长得多美呀!而且灰姑娘的父母也不是地主分子或者历史反革命的子女。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老三喜欢,他一定是中午闲着没事,才到大妈家来玩一玩的。也许他就是书中说的那种花花公子,使点小手腕,把女孩子骗到手了,就在自己的“猎人日记”里记上一笔,算作自己的辉煌战绩,然后就出发到别处去骗别的女孩了。

静秋觉得自己已经被老三骗了,因为她已经放不下他了,他肯定看出来了。也许这就是妈妈经常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想起<<简爱>>里的一个情节。简爱为了让自己放弃对罗切斯特的爱,每天对着镜子说:你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你不值得他爱,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静秋也想把镜子找出来,对自己说这句话,但她觉得那样就是承认自己爱上他了,但她连对自己也不敢承认这一点。她还是个高中生,人家那些毕业了的,工作了的,都还要提倡晚恋,更不用说还在读书的人了。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学会忘记他,即使以后他回来了,我也不能再跟他接触了。

她在自己写村史的本子的最后一页写了个决心书:“坚决同一切小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全心全意学习、工作,编好教材,用实际行动感谢学校领导对我的信任。”她只能写得含混一些,因为没有地方可以藏匿任何个人隐私。但她自己知道“小资产阶级思想”指的是什么。

但过了几天,“小资产阶级思想”又出现了。那是一个下午,快五点了,静秋正在自己房间写东西,突然听见大妈欣喜的声音:“你回来了?是回去探亲了吧?”

然后她听见那个令她心头发颤的声音:“没有啊,我去二队那边了。”

“明明问了你好多趟,我们都在念你呢---”

静秋慌乱地想,还好,大妈没说我也问了好多次,都算在明明身上了。她听见那个小“替罪羊”在堂屋里欢快地跑来跑去,过了一会,还拿来几颗糖给她,说是三爹给她吃的。她接过来,又全都给回小“替罪羊”,微笑着看他一下剥开两颗,塞到嘴里去,把两边的腮帮子胀得鼓鼓的。

她克制着自己,坐在自己房间里不出去见老三。她听见他在跟大妈讲话,好像是说二队那边出了技术故障,他被叫过去解决什么问题去了,二队是在严家河下面的一个什么村子里。

她舒了一口气,一下就忘记了自己的决心,只想看见他,跟他说几句话。她不得不把自己写的决心书翻出来,一遍遍地看,对自己说:静秋,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说话要算数啊。于是她死死地坐在桌前不出去。

过了一会,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了,知道他已经走了,又后悔得不行,如果他又去别的什么地方,几天不过来,那她不是错过了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想出去看看他往哪里走了,即使看见一个背影也可以让自己安心一下。她刚站起来,转过身,就看见他斜靠在她房间的门框上看她。

“你---要到哪里去?”他问。

“我去----后面一下。”

屋后有个简陋的厕所,所以“去后面”就是上厕所的意思。他笑了一下,说:“去吧,不耽搁你,我在这等你。”

她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他,觉得几天不见,他好像瘦了一样,两边脸颊陷了下去,下巴上的胡子冒了出来,她从来没看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的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她担心地问:“你在那边---好累呀?”

“不累呀,技术方面的事情,不用什么体力的---”他摸摸自己的脸,说,“瘦了吧?睡不好----”

他一直盯着她看,盯得她心里发毛,心想我的脸颊是不是也陷下去了?她小声说:“怎么你去---二队那边---也不告诉----大妈一声呢?明明老问起你呢。”

他仍然盯着她,也小声说:“那天走得很急,我没时间过来告诉你----们,后来在严家河等车的时候,我到邮局去告诉了老大,以为他回来时会告诉你们的,可能他忘了-----。以后不能指望别人,还是我自己过来告诉你一下----”

静秋吓了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这些天在找他一样。她声明说:“你告诉我干什么?我管你---到哪里去?”

“你不管我到哪里去,但我想告诉你我到哪里去了,不行吗?”他歪着头,有点不讲理地说。

她窘得不知道说什么了,赶快跑到后面去了。在屋外站了一会,才又跑回来,看见他坐在她桌子跟前,正在翻看她写作用的本子。她抢上去,把本子合起来,嗔怪他:“怎么不经人家许可就看人家东西?”

他微笑着,学她的口气问:“怎么不经人家许可就写人家?”

她急了,分辩说:“我哪里写你了?我提了你的名,道了你的姓?我写的是----决心书。”

他好奇地说:“我没说你写我呀,我是说你不经那些抗日英雄许可就写人家----。你写我了?在哪里?这不是你写的村史吗?”

静秋不知道他刚才看见她的决心书没有,很后悔说错了话,也许他刚才看见的是本子前面的村史。

还好他没再追问,而是拿出一支新钢笔,说:“用这支笔写吧,老早就想给你买一支的,没机会出去----。你那支漏水,你看你中指那里老是有块墨水印----”

她想起他的确说过要买支笔给她。因为他老爱在衣服上面口袋那里插好几支笔,有一次她笑他:“你真是大知识分子,挂这么多钢笔----”

他笑着说:“你没听说过?挂一支笔的是大学生,挂两支笔的是教授,挂三支笔的----”他卖个关子,不说下去了。

“是什么?挂三支笔的是什么?是作家?”

“挂三支笔的是修钢笔的。”

她听了,忍不住笑起来,问:“那你是个修钢笔的?”

“嗯,喜欢鼓捣鼓捣小机件,修修钢笔手表闹钟什么的,手风琴也敢拆开了瞎鼓捣。不过你那支笔我拆开看过了,没法修了,要换东西,不如再买一支,等我有空出去给你买一支。你用这支笔,不怕把墨水弄到脸上了?你们女孩最怕丢这种人了---”

她没说什么,因为她家穷,买不起新笔,这支旧笔还是别人给的。

现在他把那支新笔递给她,问:“喜欢不喜欢这支笔?”

静秋拿起那支笔,是支很漂亮的金星钢笔,太漂亮了,简直叫人舍不得往里面灌墨水。她想收下这支笔,付钱给他,但她没钱,这次下乡预付的伙食费还是她妈妈问人借的,所以她把笔还给他:“我不要,我的笔还能写。”

“为什么不要?你不喜欢?”他好像有点着急,“我买的时候就在想,也许你不喜欢黑色的,但是这种样子的,没别的颜色。我觉得这种好,笔尖细细的,你写的字秀气,用这种细笔尖好---”他解释了一会,说,“你先用这支,我下次再给你买好看一点的----”

“别----别,我不是嫌笔不好,是太---好了,很贵吧?”

他仿佛舒了口气:“不贵,你喜欢就好。灌点墨水试一下?”他说着,就拿过墨水瓶,灌了墨水。他写字的时候,总爱在落笔前握着笔轻轻晃动一会,好像在想问题一样,然后就开始刷刷地写。

他在她本子上写了一首诗,大意是说,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恳求你,如果生活是一条单行道,就请你从此走在我的前面,让我时时可以看见你;如果生活是一条双行道,就请你让我牵着你的手,穿行在茫茫人海里,永远不会走丢。

她很喜欢这首诗,就问他:“这是谁的诗?”

“我乱写的,算不上诗,想到什么就写下了。”

那天,他一定要她收下那支笔,说如果她不肯收,他只好送到她组里去,告诉他们这是他为教改作的贡献,专门送给静秋写村史的。静秋怕他真的跑到组里去,搞得人人都知道,只好收下了,许诺说等以后挣了钱,就还钱给他。

他说:“好,我等着。”

过了几天,轮到静秋回K市休息,她的轮休排在星期三、星期四两天。

前两次轮休,静秋把机会让给了那个叫孙健康的男生,因为他其实不那么健康,脸上老有包块长出来,需要经常去医院检查。静秋把轮休机会让给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没路费钱。那时她妈妈每月的工资才四十来块钱,要养活她跟妹妹两个人,还要给下农村的哥哥一些零用钱,又要周济在乡下劳动改造的父亲,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所以她能省就省了。

但这次不行了,她的班主任托回去休假的人带信来,说学校汇演,他们班还等着她回去排节目,一定让她回去一趟,把班上的舞蹈编好了,教给同学们了才能走。班主任说已经发动全班同学为她募集了来去的路费,这次一定要回去了。

静秋的妈妈在八中附小教书,跟静秋的班主任算是一个学校的同事。班主任知道静秋家穷,每次开学报名时都主动让她打缓期,就是推迟交学杂费。虽然每学期学杂费只三、四块钱,在当时也算一笔很大的开销了。

班主任还常常拿张表让静秋填,说填了学校可以给她每学期15块钱补助,叫助学金。但静秋不肯填,因为助学金还要在班上评的,静秋不想让人知道她家穷,要靠助学金读书。

她自己每年暑假都到外面去做零时工,在一些建筑工地做小工,师傅砌墙,她就帮忙搬砖、搅和水泥,用木桶子装了,挑给师傅。很多时候,她得站在很高的脚手架上,接别人从地上扔来的砖,有时还要跟几个人合抬很重的水泥预制板,都是很重很冒险的活路,但每天可以挣到一块二毛钱,所以她一到暑假就出去打零工。

这次要回去轮休了,让她又喜又愁,喜的是可以回去看看妈妈和妹妹了,她妈妈身体不好,妹妹还小,她老是担着心。现在回去看看,可以帮家里买煤买米,干点重活。但是她又很舍不得西村坪,尤其是老三,回去两天就意味着两天见不到他,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大妈听说静秋要回K市,就竭力主张让端林去送她,但静秋不肯,一是她不想耽误端林出工,二是怕受了这个情,以后没法还。

听端芳讲,几年前,端林曾经喜欢过一个来插队的女知青,那个女知青可能是看他爸爸面子,跟他好过一段。后来有了招工指标,那个女知青向端林赌咒发誓,说只要你为我搞到这个回城的指标,我一定跟你结婚。

但等到端林帮她说情,让他爸爸为她弄到那个指标后,她就一去不复返了。她后来还对人说,只怪端林太傻,没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不然她成了他的人,自然是插翅难飞。

这事让端林成了村里的笑柄,连小孩子都会唱那个顺口溜:“端林傻,端林傻,鸡也飞,蛋也打;放着个婆娘不会插,送到城里敬菩萨。”

有很长一段时间,端林都象是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给他说媳妇他也不要,叫他找对像他也不找。这回家里住了静秋这个女学生,好像他精神又好起来了。大妈就总是让端芳在静秋耳边吹风。但端芳觉得二哥配不上静秋,不光没做上媒,还把大妈的话、二哥的话全透露给静秋了。

静秋让端芳告诉大妈,说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端林。

大妈知道了,亲自跑来跟她说这事:“姑娘家,成分不好怕什么?你跟我家端林结了婚,成分不就好了?以后生的娃都是好成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娃们着想吧?”

静秋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在地下挖个洞钻进去,连声说:“我还小,我还小,我没想过这么早就找对象,我还在读书,现在提倡晚恋晚婚,我不到二十五岁以后,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大妈说:“二十五岁结婚?骨头都老得能敲鼓了。我们乡下女娃结婚早,队里扯个证明,什么时候都能结婚。”大妈安慰静秋,“我也不是要你现在就结婚,是把这话先过给你,你心里有我们端林就行了。”

静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央求端芳去解释,说我跟你二哥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知道是不可能的。

端芳总是嘻嘻笑:“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我不去做恶人,要说你自己去说。”

静秋临走前一天,端林自己找她来了,红着脸说:“我妈叫我明天送你一程,山上人少,不安全,山下路远,还怕涨水---”

静秋赶快推脱:“不用送,不用送,我---不怕。”然后又担心地问,“这山上有---老虎什么的吗?”

端林老实相告:“没有,这山不大,没听说有野物,我妈说怕有---坏人---”

静秋竭力推辞了,大妈也出面说了一通,静秋也推辞了。她其实还是很想有个人送她的,一个人走山路,实在是有点胆战心惊。但一想到接受了端林这个情,以后拿什么来报答?她又宁可冒险一个人走了。她决定走山下那条路,虽然远一倍,而且要趟水,但人来人往,不会遇到坏人。

到了晚上,老三过来了,跟大家一起坐在堂屋里说话。静秋几次想告诉他明天回去的事,都没有机会开口。她希望别的人会提起这事,那样他就知道她要回K市两天了,但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她叹了口气,心想可能也不用告诉他,也许他这两天根本不会到大妈家来,就算来了,难道他还会因为看不见她难受?

静秋不好意思老呆在堂屋,怕别人觉得她是因为他在那里才呆在那里的,就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去写汇报。但她一直支着耳朵在听堂屋的动静,想等他告辞回家的时候,就悄悄跑出去告诉他,她明天要回K市去。但她又怕他拿她说过的话抢白她,说“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我管你到哪里去?”

她呆在自己房间,却一个字也没写。快十点了,她听见他在告辞了,她正想找个机会溜出去告诉他,他走进她房间来了,从她手里拿过笔,找了张纸,很快地写了几句话,然后把那张纸推到她面前。她看见他写着:

“明天走山路,我在山上等你。八点。”

她吃了一惊,几乎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意思了,她抬头望着他,见他在微笑,盯着她,仿佛在等她回答。她愣了片刻,还没等她回答,大妈已经走进来了。他提高声音说:“谢谢你,我走了。”就走了出去。

大妈狐疑地问:“他谢你什么?”

“噢,他请我帮他在K市买东西。”

大妈说:“我也正想要你帮忙买点东西。”大妈拿出一些钱,“你回去了,帮我们端林买些毛线,帮他织件毛衣,颜色式样都由你定。我听你大嫂说你蛮会织毛衣,你这身上穿的是自己织的吧?”

静秋不好推脱,只好收下了钱,心想,不能做大妈的儿媳,帮她儿子织件毛衣也算是补偿吧。

那一晚,静秋怎么都睡不着,她把那张纸拿出来看了又看,他的确是那样写的。但他是怎么知道她明天要回去的呢?他明天不上班吗?他会对她说什么?做什么?有他做伴,她心里很高兴,但是女孩防范的是男人,他不也是个男人吗?两个人在山上,如果他要对她做什么,难道她还打得过他?

说实话,静秋就知道男人对女人构成威胁,但并不知道这个威胁具体是怎么回事。“强奸”也听说过,外面经常可以看到布告,有些人的名字上打着大红叉,就知道又枪毙了几个。那些人当中,有些就是“强奸犯”,有时还有犯罪经过的描写,但都比较含糊,看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静秋记得曾经看见过一个枪毙残害女性的强奸犯的布告,其中有句说强奸犯“将螺丝刀插入女性的下体,手段极其残忍”。记得那时还跟几个女伴议论过,说到底哪里算下体?几个人都觉得腰部以下都算下体了,那么这个强奸犯到底把螺丝刀插到受害人腰部以下那一块去了?这事一直没搞清楚。

还有个女伴曾经讲过,说她姐姐跟男朋友吹了,因为那个男朋友“不是人”,有一天晚上,那个男朋友送她姐姐回家的时候,把她姐姐压到地上去了。这又把几个人搞得糊里糊涂,是不是那个男的太凶恶,要打他女朋友?

静秋的女伴当中,有几个比她大,大家都是八中或八中附小老师的小孩,都住在学校教工宿舍里,一起长大的。那几个大点的,似乎知道得多一些,但讲起来也是藏头露尾,叫几个小点的摸头不是脑,如堕五里雾中。

记得有个女孩曾经很鄙夷地讲过,说某某的姐姐象等不及了一样,还没举行婚礼就结婚了。在静秋听来,这个说法简直狗屁不通,不合逻辑,结婚不就是举行婚礼吗?怎么可能没举行婚礼就结婚了呢?

还有就是总听人说谁谁被谁谁“搞大了肚子”,但从来没人告诉静秋,一个人的肚子是如何被搞大的,自己悟来悟去,也就基本上悟出跟男的睡觉就会被搞大肚子,因为她妈妈一个同事的儿子被女朋友甩了,那个同事很生气,总是对人说那个女孩“跟我儿子瞌睡都睡了,肚子都被搞大过了,现在不要我儿子了,看谁敢要她。”

那件事给静秋很深的印象,因为她妈妈告诫过她,说你看看,我同事还是人民教师,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在外面败坏那女孩的名声,如果是那些没知识的人,更不知道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一个女孩子,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名声。名声坏了,这一辈子就完了。

把这么多前人的经验教训、再加上道听途说、以及自己的逻辑推理全综合起来,静秋得出了一个结论:明天可以跟老三一起走那段山路,只要自己时时注意就行了。在山上是不会睡觉的,所以不存在搞大肚子的问题,最好让他走前面,他就不可能突然袭击,把她按到地上去。另外,注意不让他碰她身体的任何地方,想必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唯一的担心就是被人看见了,传到教改小组耳朵里去,那就糟糕了。但她想那段山路好像没什么人,应该不会被人看见吧?要不,明天跟他一前一后离远点,装做不认识一样,只不知道他肯不肯。

第二天,才七点钟,静秋就起来了,梳洗了一下,跟大妈告个辞,就一个人出发了。她先走到河的上游,乘渡船过了那条小河,然后就开始爬山。今天几乎是空手,没背行李,比上次轻松多了。

她刚爬上山顶,就看见了老三。他没穿他那件蓝色棉大衣,只穿了件她没见过的茄克,显得他的腿特别长,她就喜欢看腿长的人。她一看见他,就忘记了昨天晚上为自己立下的那些军令状,只知道望着他,无声地笑。

他也一个劲地望着她笑:“看见你出门了。开始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你---今天不上班?”

“换休了,”他从随身背的包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她,“早上吃东西了没有?”

她老实回答:“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我们可以走到K县城去吃早点。”他把她背的包都拿了过去,“你胆子好大,准备一个人走山路的?不怕豺狼虎豹?”

“端林说这山上没野物----,他说---只需要防坏人---”

他笑起来:“你看我是不是坏人?”

“我不知道----”

他安慰她说:“我不是坏人,你慢慢就知道了。”

“你昨天---好大胆,差点让大妈看见那个纸条。”她说了这句,就觉得两个人象在搞什么鬼一样,有点狼狈为奸的感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不过他没注意,只笑着说:“她看见了也不要紧,她不识字,我写得又草,还担心连你也看不清呢。”

山顶的路还有点宽,两个人并排走着,他一直侧着脸望她,问:“大妈昨天找你干什么?“

“她叫我在K市帮端林买毛线,帮他织件毛衣----”

“大妈想让你做他儿媳妇,你知不知道?”

“她----说过一下----”

“你---答应了?”

静秋差点跳起来:“你乱说些什么呀?我还在读书----”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没读书----就答应做她儿媳妇了?”他见她脸庞涨得红通通的,好像要发恼一样,不敢再问了,只说,“你---答应给端林----织毛衣了?”

“嗯。”

他象吃了大亏一样叫起来:“你要给他织毛衣?那你也要给我织件毛衣!”

静秋笑道:“你怎么象小孩争嘴一样?别人要织一件,你也要织一件?”说到这里,又有心试探一下,“你还要我帮你织毛衣?你不会叫你----爱人----帮你织?”

他急了:“我哪里有爱人?你听谁说我有爱人?”

她见他没爱人,心里很高兴,但嘴里却继续冤枉他:“大妈说你---有爱人,说你上次就是回家探亲去了。”

他大喊冤枉:“我还没结婚,哪来的爱人?她肯定是想把你跟端林撮拢,才会这样说。你到我们队上去问问,看我---结婚了没有---。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组织吧?”

静秋说:“我干嘛去你队上问?你---结婚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好像也觉察到自己有点失态,笑了笑说:“怕你---误会---”

静秋心里觉得很温暖,他一定是喜欢她的,不然他为什么怕她误会?但她不敢再往下问,感觉好像已经走到了一个危险的漩涡附近,再问,就要一头栽进去了。

他也没再提这个话题,开始问她的情况,她很坦率地讲了自己家的事,觉得对他没什么要隐瞒的,也许早点让他知道,还可以考验他一下。她就把父母怎么挨批斗,父亲怎么被赶回乡下去,哥哥怎么招不回来都讲给他听了。

他默默地听着,没怎么插嘴,只在她每次快停下的时候,又提点问题,好让她继续讲下去。

静秋说:“我记得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妈妈还没被揪出来。那时候,一到晚上,我就跟小夥伴们一起,跑到妈妈学校的会议室去看热闹,那里经常开批斗会。我们都把批斗会当件好玩的事,总是学那个工宣队队长的福建普通话,因为他总是把‘某某’说成‘秒秒’。

那时挨批斗的是一个姓侯的老师,听说是跟<<红岩>>中的许云峰、江姐、成岗等人共过事的,后来被捕,就变节自首,保全了一条性命。虽然她自己一直辩解说她只是‘变节’,就是脱离了共产党,但没有‘叛变’,也就是没出卖同志,但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了,当叛徒来斗争。

她那时是白天劳动,晚上挨批。白天的时候,她在外面劳动,我们那帮小孩就经常围着她,学那个工宣队队长的话:侯佳栋,又名侯芳道,系秒秒省秒秒市人,于秒秒年秒秒月在秒秒集中营叛变革命。

她总是泰然自若,昂着头,不理睬我们这些小孩子。挨批斗的时候,她也是昂着头,不肯低下,经常冷冷地说:‘你们不讲道理,我懒得跟你们说。’

但是有一天,我又跟那群小孩到会议室去看热闹,却看见是我妈妈坐在圈子中间,低着头,在接受批判。小夥伴都开始笑我,学我妈妈的样子,我吓得跑回家去,躲在家里哭。后来我妈妈回来了,没提那件事,因为她不知道我看见了。

一直到了公开批判她的那一天,她知道瞒不过我们了,中午的时候就给了我一点钱,叫我把妹妹带到河对岸的市里去玩,不到下午吃饭的时候,不要回来。我跟妹妹两人一直呆到下午五点才回来。一进校门,就看见铺天盖地的标语,都是打倒我妈妈的,她的名字被倒过来挂在那里,还打上了红叉,说她是历史反革命----

回到家里,我看见妈妈的眼哭红了,她的一边脸有点肿,嘴唇也肿了,她的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她正在对着镜子自己剪整齐。她是个很骄傲的人,自尊心很强,受到这种公开批斗,简直无法忍受。她搂着我们哭,说如果不是为了三个孩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轻声说:“你妈妈是个伟大的母亲,她为了孩子,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和羞辱。你不要太难过,很多人都经历过这样的厄运,但是只要熬出来了,就会像你说的那个朱老师一样,昂首做人,不再为这些痛苦了---”

静秋觉得他有点阶级阵线不清,那个姓侯的是叛徒,我的妈妈怎么能像她那样呢?她赶快解释说:“我妈妈不是历史反革命,她后来就被‘解放’出来了,她又可以教书了,是那些人搞错了,我外祖父曾经参加过共产党,后来搬去另一个地方,找不到组织了,就被当成自动脱党了。解放初期,把他抓起来关进监狱,还没等到事情弄清楚,他就病死在监狱里了。但那不是我妈妈的问题---”

“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你的妈妈,即使她真是历史反革命,她仍然是个伟大的母亲。政治上的事,说不清楚----,你不要用政治的标准来衡量你的----亲人。”

静秋说:“你跟那个叛徒侯佳栋的论调一模一样,她的儿女责问她那时为什么要自首,说你不自首的话,现在也跟江姐一样,是个人人歌颂的革命烈士了。别人能忍受敌人的拷打,为什么你忍受不了?

她说:‘我不怕拷打,也不怕死,但那时你爸爸也关在监狱里,我不变节,你们早就饿死了。我只是个一般党员,不认识任何别的党员,我没出卖任何人,我只保证再不参加党的活动了----。’

她这话被她的儿女揭发出来,革命群众画了很多漫画,都是她从狗洞里爬出来的丑恶面目---”

他叹了口气:“一边是儿女,一边是事业,她也是太难选择了。不过既然她没出卖别人,其实也不用----这么整她的----。党那时有政策,为了保存实力,是允许党员在被捕后变节的,可以登报声明脱党,只要不出卖同志就行。

有很多党的领导人物,被捕后也变节自首过,有的还出卖自己的下级,换来自己的自由。共产党对他们都是很宽容的,因为本来就是他们的党----牺牲几个下属,保全党的领导人,对他们来说还是值得的。”

他说出几个响当当的名字,说他们都被捕过,都是自首叛变了才被放出来的,等于是踩着下级的尸骨走出敌人监狱的。他说:“所以我瞧不起这些人。要革命,就象那些牺牲了的烈士一样,不是为了谋私利,连命都舍得献上。如果只是为了掌权,就不要挂着个革命的牌子,打击别的人。”

静秋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说:“你---好反动啊。”

他笑着望她:“你要去揭发我?其实这些事在上面的圈子里,是公开的秘密,就连下面的人也知道一些。不过你很天真纯洁,只知道仰望那些领袖人物,以为他们是神。其实他们还不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权欲,闹来闹去,都是为了掌权,只有下面的人吃亏。”

她担心地说:“我不会去揭发你,但你这样乱说,不怕别人揭发你?”

“哪个别人?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只对你说说。”他开玩笑说,“你如果要揭发我,我也认了,死在你手里,心甘情愿。只求你在我死后,在我坟上插一束山楂花,立个墓碑,上书:这里埋葬着我爱过的人。”

她扬起手,做个要打他的样子,威胁说:“你再乱说,我不理你了。”

他把头伸给她,等她来打,见她不敢碰他,才缩回去,说:“我妈妈可能比你妈妈还惨。她年轻的时候,可以说是很进步很革命的,她亲自带领护厂队到处去搜她那资本家父亲暗藏的财产,亲眼看着别人拷问她的父亲,她不同情他,她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虽然她跟我父亲结了婚,但她一直很低调,只在市群艺馆当个小干部。她嫁给我父亲那么多年,也一直跟她的资本家父亲划清界线,但她骨子里还是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喜欢文学,喜欢浪漫,喜欢一切美的东西。她看了很多书,很爱诗歌,自己也经常写一点,但她不拿去发表,因为她知道她写的东西,只能算得上小资产阶级的东西----

文革当中,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遭到批斗,被隔离了,我们被赶出军区大院,我妈妈也被揪了出来,说她是资本家的小姐,腐蚀拉拢革命干部,用极其卑劣的手段,引诱我父亲,把革命干部拉下了水。那时候,整个群艺馆贴满了各种低级下流的大字报和漫画,把我妈妈描绘成一个肮脏无耻的女人。

她像你妈妈一样,是个高傲自尊的女人,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泼过污水,所以没法忍受。她跟那些人吵,替自己辩护,但越辩护越糟糕,那些人用各种方法羞辱她,逼她交代所谓勾引我父亲的细节,连新婚之夜的一点一滴都要她交代出来,还借批斗的机会,在她身上乱摸,她就痛骂他们,而他们就打她,骂她,说她挨批的时候还不忘勾引男人。那时她每天回来,都要洗很长时间的澡,因为她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们打了她很多,一直到她被打得站不起来了,他们才让她回家养伤。

那时,我父亲在省里被批斗,省报市报上都印满了批判揭发他的东西,后来就越来越往低级下流方面滑,很多是关于他生活腐化堕落的,说他引诱奸污了身边很多女护士、女秘书、女办事员。我们把这些都藏着,不让我母亲看见,但她仍然看见了,因为实在太多,藏不胜藏。她的身体承受了外界的打击,她还坚持活着,但这个来自她丈夫的背叛把她打垮了,她用一条长长的白围巾结束了她的生命。

她的遗书只有几句话:质本洁,命不洁,生不逢时,死而后憾。”

静秋小声问:“那你父亲真的----有那些事吗?”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父亲是很爱我母亲的,虽然他不知道怎样爱她才是她喜欢的方式,但他还是爱她的----。我母亲走了这些年,父亲也早就官复原职,有很多人为他张罗续弦,但他一直没有---再娶。

我父亲总是感叹,说毛泽东的那句话有道理:‘胜利往往来自于再坚持一下之后’。有时候,好像已经走到了绝境,以为再也没有希望了,但是如果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往往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静秋没想到他有比她更惨痛的经历,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你这些年过得---也很难----。”

他没再谈父母的事,两个默默走了一会,他突然问:“我---可不可以跟你到K市去?”

她吓了一跳:“你跟我到K市去干什么?如果我妈妈看见,或者老师同学看见,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以为---反正---反正影响不好----”

他笑起来:“看把你吓得,话都说不清了。你放心,你叫我不跟你去,我就不会跟你去的。你说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我肯定照办的。”他小心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在县城等你回来呢?县城没人认识我们---,你要是怕的话,我可以只远远地跟着你。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吗?你一个人走----我怎么能放心呢?”

她看他这么乖,说不准跟她去K市就不敢跟她去,她一感动,胆子就大起来:“如果不耽搁你工作的话,你---就在县城等我吧。我坐明天下午四点的车,五点到县城----”

Www.xiaoshUotxt.n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艾米作品集
欲(尘埃腾飞)等你爱我倾城恋歌山楂树之恋2美丽长夜认识你,是命运对我的恩赐同林鸟一路逆风十年忽悠加国华警之枫叶红颜致命的温柔奥黛丽·赫本传山楂树之恋至死不渝不懂说将来三人行梦里飘向你竹马青梅憨包子与小丫头小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