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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作者:鹿桥

未央歌十四

小*说**T*xt**天*堂

“缠绵丝尽抽残兰,宛转心伤剥后蕉”

——黄仲则

“他是这么热情!我知道他不会是个冷酷的人!他抱得我真紧!”蔺燕梅想。“他那严峻的脸永远不会再有了!我真是太惊恐的厉害了,怎么会以为这是梦,这不会是梦。我再也不离开他,我再也不放他走。”

蔺燕梅轻轻地,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她微微闪开了眼。夏日早晨的阳光透了白雾,耀着眼花,正从车窗中射进来。她想多留恋一会儿,又复把范宽湖抱紧,说:“啊!孟勤!孟勤!我那害怕的心再也不会蹂躏我了!”

小童正好喝完豆浆回来,他一边上车一边对身后的路警说:“我们就只四个人,好在车子马上开了!听!汽笛已经叫了。不会有别人上来。你别管罢。”

那路警说:“开车了也罢,我上车看看就是了。”

汽笛声,说话声,惊醒了车中梦里人。他们猛然受了一吓。小童和路警已经上车。那路警看见了,站在那里停了一下,卑夷地说:“这些学生们!”还好车子已经开动了,他自己走了下去。早上雾色仍重,车一动,便看他不见了。

范宽怡,范宽湖,连小童是呆住了。蔺燕梅,又气愤,又羞辱,加上心里的打击同空虚,是昏了。

范宽湖不能怪她如此,便婉声唤醒她。她扑簌簌滚下两行热泪来,一翻身把脸伏在提包上,抓起雨衣蒙了自己,哀痛地哭起来。她狠命地吞咽下伤心的哭泣,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似乎是要拼命撕裂自己的心胸,让它痛楚!让它流血,这才能解救濒于疯癫的心。

她在这情绪应当特别复杂时反而脑中是一片空白。她还能想什么呢?什么都过去了。她只有哭,哭也不够麻醉她的,她要哭干了泪,哭干了血,昏死过去。她伏在那里凭任车子颠簸着她,她希望车子离了铁轨,直冲到深山无人处永不回来。

可是车子是向昆明开哟!她已经失去了平衡了。她哭得整个人要碎裂,而她的心不但不能麻痹,回忆反更逼真,痛苦更甚。

小童在一边,他的感觉是一种无名的愤怒。他恨自己方才怎么不一把将那出言不逊的路警推下车去摔他个半死!他又恨范宽湖这荒唐无礼的东西怎么方才竟敢如此;现在又慌了手脚,呆成个木鸡。他似乎也恨了蔺燕梅,恨了小范,他怒气难消,自己背过险去看车窗外。车窗外山色迷濛,天上一轮白日隔了露看起来轮廓很清楚,却断不出远近。

“‘这些学生们’”他想:“骂得好!骂得痛心!老百姓完粮纳税地由政府办学校让别人来读书,他们是有资格骂!是要觉得痛心!不论学生们有一千种好处,只要被他们骂了一句也该愧死!

“这学校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脸上还挂得住吗?”他又想起好几次离开学校,大余大宴都解说过;现在决不可自己瞎闯。又有一次校中东北同乡有人暗地里募集潜回东三省工作的人,他又要加入,反是大宴拦住了他;说连大宴他自己都因为口音已经不对,去了反而连累大家,把他留下;可是现在在作学生,听了老百姓这么痛心卑夷的话!

他心中只晓得有这一句气人的话。他上车时只听见蔺燕梅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却没听清。小范和她哥哥疑虑,愧愤的事可要比他心上的复杂得多了。他们看了蔺燕梅伤心成这份神气,想问又不敢问。

范宽怡看看实在哭得气势可怕了,她不敢再迟延,便轻轻拉了他哥哥一把,令他闪开些,她去劝劝试试。

她揭开蔺燕梅蒙了头的雨衣,这下子可吓死人了!她舌尖嘴唇都已被自己咬破,雨衣上,手上,脸上全涂满了怕人的鲜血。加上眼泪纵横,把血水直带到鬓边耳下。小范吓慌了,叫了起来。范党湖自己怨艾,急愤得战抖。小童也回过头来。

小范说:“小童,你有法子找点清水没有?”

小童心上也难过,他却怒意未消,他沉闷森厉地说:“哪里找什么清水!”

蔺燕梅推开小范,她哭着声嘶地说:“你们躲开我!躲开我!走!”

小范仍坐在那里不动,挥手示意令范宽湖走开:“哥哥你到车外边去休息一下,叫你,你再进来!”看样子她要独自同蔺燕梅谈谈。

范宽湖听了,不言语,低了头便往车外,上下车踏脚板那里走去。小童一面气他,又察觉他神色有异,恐生变故,就也一言不发跟了过去,紧紧傍了他站着。他回头看了看小童,长叹了一口气。走下一层板,坐了下来,小童也就坐下了,两个人谁也没有话说。坐了许久,看看又到扬宗海了。湖水依然澄清蓝碧。

车里忽然听见小范喊:“小童。你进来。蔺燕梅要跟你说话。”

小童听了赶忙起身进来,看见蔺燕梅仍是背了脸躺着,小范手在她肩上。嘴向她努一努,说:“她叫你。”

“小童!”蔺燕梅气息极弱地说:“真没有地方找点清水给我洗洗么?”

“你说话呀!小童!”范宽怡说。

“我嘴里又苦又威!”蔺燕梅说:“嗓子里又腥甜地粘在一起,喘不了气!”

“等一等罢。”小童也不忍地说:“到了杨宗海了。等一下车停可保村,我到水龙头去给你取一杯水回来。”

小范便起身,用眼示意要小童坐下来陪她。自己轻轻站起来,走到车外陪她哥哥去了。

小童坐下来,蔺燕梅欠起身来让他在头下面打开提包取出杯子,再重新躺下。这一次她躺平正了。小童就看见了她的脸。

这个脸孔是熟悉的。无论上面是涂的脂粉还是抹的血泪,都是一样,可以看到本色,本性,本心。不会隔膜。他便低下头看她,心上又气恼,又不忍。脸上混合起平日善良真挚的神色,便是蔺燕梅此刻心情下恰可接受的表情了。

她固然企求斥责,又觉自己已经太委曲。她便为这面容所慰安,她也平视着他,她两眼如失去了视觉盲人的眼,盛满了泪水,痴呆地。

小童心上想:“这事真是莫明其妙,我早起如果不出去喝豆浆,大概也没事了。至少我出去时,车上安安静静,还是好好儿地。”他一边想,便回过头来一边看了地下,弄着手中的杯子。他忽然说:“蔺燕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才下车不大会儿,怎么你们就都醒了?”

蔺燕梅吁了一口气,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就都醒了!’我就没有醒,直到你上车的时候!”

“我本来想叫你们一块去喝豆浆的,看你们睡得好就没有叫。又想拿杯子的,又怕弄醒了你们俩。早知道叫起你们来了。”

“你为什么不叫呢?什么事能够早知道!”蔺燕梅说:“我早知道就永远不醒了。”

“你是做着梦?”小童奇怪地说:“我上车的时候你才醒?”

“你问它干什么!唉!”她说:“你现在不是做着梦?我想人生本来就进了梦,不过大梦里面还有小梦就是了。”

“这种话听着聪明其实糊涂,是病人说的话。”

“我单笑我自己傻,怎么到现在,今天,才明白?”

“你才更不明白!更着迷,更糊涂!”

“你是个不糊涂,不作梦,又醒着的人,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呵!那怕只早叫我几分钟!”

“我哪能知道作梦的人愿意不愿意呢?作好梦的人希望永世不醒,直到为一声雷震醒。一生不得意的人又愿人生是一场恶梦。”

“这两件都是苦事,小童!你看我几分钟内都历经了!”

“我不大明白。”

“你也不用明白。我问你,你昨晚临睡时告诉我什么话来着?”

“我说你要做好梦。”

“我做了。”她说了这句话,怎么能不回想那梦呢?她怎能不觉心酸又无可奈何呢?她的感觉如同失手打碎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再也弥补不得了。她痴心地希望这是幻觉,这是不曾发生的事。但是这不可能。她便希望马上神经失常,变成疯子,失去知觉,那么以后的日子便不存在了。她虽然不能使时光倒流,起码可以使光阴停驶。

这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疯子的成因是如此的。所谓激住了,便成疯子。激住了,就是一时心上转不开,抹不过这个弯儿来。

蔺燕梅说着说着又有点两眼发直。这时她已看不见眼前一切,满眼是所做的梦的重现。小童呆看着她,觉得奇怪,这时车子停了下来,他说:“我看我真得好好儿给你取点凉水。你这神气仿佛是还没有醒。这是梦到第几层去,连我也诌不出来了。我得拿点凉水来冰冰。一冰准醒!”他因为到底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说着又笑了。一边便低了头,背了手,作出深思的神气,两手在背后弹着杯子作响,走下车去了。车门口又有路警在那儿拦人不许上车。见他大模大样从车上下来倒吃了一惊,说:“你怎么在车上?”

“我们把车包了。”他一路胡扯,走下去了。

“路警又来了!”蔺燕梅一想,惊醒了些,她又忆起小童下车的神气,“这个孩子!梦里也有他呢!满山乱跑,也不知道是干些什么!”她想着想着不觉很盼望他快点取水回来,细看他到底和梦里像不像。于是她倒得了片刻安静单等小童回来。又撑起身来看车外范氏兄妹,范宽怡也正看见她,见她向这边望忙装作不见,又低下头去和她哥哥说话去了。

小童取了水回来,车又开了,他一言不发,走近前来猛孤丁把一杯冰凉的清水向她脸上一泼,溅了她一头一身,她失惊地叫起来:“小童!你疯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脸未洗成,又弄湿了一身,更不成样子了!”

小童说:“上帝!翻过来骂我疯,这几句话听来倒像是心里没病的了。等到你说一点平时情理的话我才信你是真醒了。”她听了也觉得不错,又觉出小童用心。便用手抹着脸上、发边的水,往地下弹,一边瞪他一眼。车外范宽怡也看见了,觉得此刻只有由小童对付她,便仍不进来。她又有多少活要跟哥哥细谈。

小童又从提包中给她取出手巾来,让她自己擦了,告诉她不可去舐嘴唇,它一下便可以结疤。两个人便先不说话,去整理这座位上的水。蔺燕梅也站起来把身上的水抖落。

这种不经心,却是习惯了的日常生活琐事,在人心意烦乱时,正如识途的老马,会把背上斗伤了的武士,驮回家来将息一样,可以把人纷乱的神思暂时收拢住。两个人弄了半天,才收拾清楚。小童又抢过提包来要代她整理,又要偷看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吓得蔺燕梅忙来抢,又吵了半天。

过了一下,范宽湖兄妹进来,小范说:“前面就是呈贡了,我们非下去不行了。不久开学,上城再见。”范宽湖走上来要说话。小范一把要强拖他回去。他这次用力站定了,不退,对蔺燕梅说:“燕梅,我保留下次见面时向你解释的权利。”她听了低下头,点了一点。他们就走了。小童把提包中他们的盥洗用具交给了他们。他们一下车,卖菜人便纷纷挤上来,这时已是早上七时,天色大亮了。

蔺燕梅不习惯于斥责别人,这次的事也无从斥责起。梦醒时自己正用臂圈了人家呢。况而事情说大,固然对自己一年来愿心说是大,说小,眼前日下,比比皆是。真是难谈得很。好在眼前这个小童以她的眼光看来,是个兴趣在别处的人。两个人就彼此装作仿佛不知道有这么一场事似的,谈昆明,谈史宣文在重庆的事,谈大宴要办学校了,他的小兔子要生更小的兔子了之类的事。

当然蔺燕梅心上明白小童除了说这些话之外,也不能说别的。她也就只有听着。但是到底心不能在这上,所以又常常出神,答非所问。小童便怪她又要作梦。她就抱歉地说她并不是又在作梦,而是想些别的事情。她心上难过,不愿一人在外,她此刻想家。

小童听了也不禁默然,暂时收拾起纷乱的思潮,怨学校中的环境未能把她爱护好,令她伤心欲离去。她呢,看了小童也都心事重重,不觉后悔说出一人在外的话,冷落了同学好友。于是又打起精神来说闲话。她不觉感激得很。感激这始终这么善良,这么小孩脾气,不知事的小童。

其实小童眼中的蔺燕梅确是有点变了。这是他自己的心上受到的影响,而觉得人家变了。这影响如何解说呢?他一直觉得蔺燕梅是大家的妹妹,玩一起玩,念书一起念书。学校里有她便如同家庭中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小妹妹。今天一上车看见范宽湖吻她,便似乎忽地心上觉得自己观察不对,而很郁闷。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道理。仿佛觉得这个小妹妹并不是拿所有的人当同胞兄妹看,她怪能敷衍得所有的人好。而私下里,另有用心。她也至多是个寻常的女同学而已。她比别的女同学多一份本领赚得人人疼爱,人人倾心为她,而她一仍是寻常女儿行径,在男朋友中用心计来挑选。对大余是份神色,对范宽湖又是一种风度。总之,在她心上,男同学们,有厚,有薄。她要拢络他们,挑选他们。而在男同学心中呢?至少他如此觉得,大家以她为珍宝,莫敢或侮。没有一个人可能起意。他觉得不平。

想起范宽湖,他又觉得,男同学中也有不平的行径。他更不快活了。他的年岁令他想望一种不可能的事情,他愿大家始终如一年前一样,在一起,怪好的。也只于是在一起怪好的而已。

如今他竟觉出这个学校中也有了阴阳两面,他是永远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他忽然察觉了太阳不在天空时有他许多不知的事,他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之后,便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他觉得这些事不是与他童孝贤名下有关联的,也不是他的好朋友,好兄长,姊妹之间的。他仍去作白日的子民,不问黑夜王国的政治。

可是,蔺燕梅是属于黑夜的吗?她是在他好兄弟姊妹之外的吗?他所眼见的事,是因为他闯进黑暗领域去而发现的呢,抑或是黑暗侵略到光明中而造成的?范宽湖如果恋爱蔺燕梅,这也不是坏事呀!这问题中有蔺燕梅他便不能不想,他便不能认为是可以不管的闲事。

恋爱、交友,都是好事,依他看来,只要协调、美丽,全是光明的事,而欺人自欺的伪作多情,利欲情感不分,品调不高的假恋爱才是可厌的。他俩不是低级的角色呀,何致出了这么怪的事。被警察嘲骂了不算。过后两人竟再也未交一语,她更哭成这样!

如果谈到恋爱,他可以说,人人在恋爱这个女孩子,大余,范宽湖,以及他自己。他们都拿得出同样重量的恋情。他觉得这是公平的,如果有人起意,暗中下功夫挤开别人,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

他又觉得好像是几个人一起在欣赏一树好花,在爱悦无语之时,忽然一个人伸手折了花下来,使大家心上痛惜,而花亦遭凋零。这真是可愤的行为。他决不会去抢夺,而弄得花瓣被揉得纷纷零落。他只有默默走开,去悲恸造物不仁,既造花,又造折花者。

但是眼前是他对了这朵花,他一心狐疑,却开不得口。他本性地不愿再谈伤心事,他便谈自己爱谈的事。不久,车到了昆明。

下了车,蔺燕梅说:“小童,我想坐辆车一直去平政街天主堂找我阿姨去了,你告诉伍宝笙同史宣文,说我在那边行不行?” 说着便上了一辆洋车。

这句问话既是不打算听别人意见的,小童只有把提包送上车去,看她扬扬手,走了。自己也低了头,默默地走回学校去。一路上盘算见了史宣文,伍宝笙如何说这件事。

回到文林街上,迎面遇上大宴,朱石樵,冯新衔同大余四个人。四个人四件半旧蓝布大褂,一堵蓝墙似的挪过来。每个人又都挟了一大叠书,一式一样的大小,有细麻线扎了,又仿佛是这堵墙的泥皮脱落了,露出的砖块。

等他们走近了,大余便对他说:“回来了?范宽湖他们那个收容所,什么时候结束?现在就剩他一个没完事了。”

小童心上奇怪这是一些什么书,他头也不抬,说了句:“不大清楚;也就是这几天。听说接办的人已派定了。”一面便扒上去把覆在书上的纸由麻线下抽出来,一看原来是冯新衔的稿子印好了。他喊:“冯新衔,怎么先也没听说呀!哟!差点忘了!道喜道喜!”

“他怎么知道?”冯新衔诧异地问大宴。大宴也觉得奇怪。小童可明白过来了。他说:“我一句话恐怕撞了两个消息,是不是双喜临门?”

朱石樵说:“别在街上吵,也少不了你帮忙,跟我们一块儿到金先生家去,慢慢说。”

小童不大敢在他跟前闹的,他便不吵了。说:“我还有事,非先去找伍宝笙,史宣文不可。”说着就跑:“我等一个钟头去找你们。现在我完全分不开身。”

大余看他脸色有异,不同平时开心的样子,就喊住他:“小童,你坐早车回来的?是一个人回来?还是两个人一块儿回来?”

“是两个。”他回头说:“等一会告诉你们。”说着就进了北院的大门了。

大宴他们三个,正为了冯新衔的事高兴,没有顾到小童突然变了神色的对话,就又谈着走下去。大余也随后追上。

冯新衔心上仍在奇怪小童问的话如此凑巧。他现在一心仍在写小说上,他正计划一部比较形式完整些的小说,他想:“这种对话,在叙述故事时,倒是非常能省笔墨的。”

他的书出版的事,颇经过些波折。目下物价飞涨,纸张缺少,文化事业似乎最被人忽略,印书的人算盘打得紧得很,不赚钱的书一压下来,销不出去,本钱便休想周转得过来。买书的人也不那么敢买小说看了,长篇的,能借了看的就借了看。哪怕有书的人,舍不得借,怕转借丢了,也要强借。短篇随笔之类,便站在书店,倚了书柜看。纵使为了吝惜这点钱,站在那里读得入神,口袋中荷包被小绺掏去,也只有事后痛心,追悔失落了几倍的书价,而决不敢畅快地买回家来看。

纸张呢,印银行账簿的重磅道林纸,只要出得起高价,自有屯积商人肯出手。印书籍的土报纸,纸厂中造了出来,纸店人还怕压住了利息,不敢接。因此冯新衔出书的消息始终不曾确定过。

这事,全仗大余一手帮忙,他和报馆中人熟悉,每次一出了变故,他就立刻去交涉,一直闹到排了版,因为到底没有土纸,还又几乎搁置,只把纸版压出来,放在一边。冯新衔深恐出书不成,徒增笑柄,所以谋事之初,便觉成事一半在天,与余孟勤相约不是书真印成,决不告诉任何人。

余孟勤体谅作书人的意思,自然答应不告诉人。但他是一向以校中所有同学间品行砥砺,学术攻错等事之督促,扶助工作为己任的人,这事万无半途而废之理,况且这本书中也发挥了他一部份的意见,更是如果印不出来,决不罢休。他便不许自己有冯新衔这种退一步的想法,于是在办救护站百忙之中,一得空闲便来催促这件事。排版了,又连夜帮忙校对,救护站才结束,又要印书了,他就一天几趟去炤看,倒显得比作者还热心。

现在,终于印出来了,头一天晚上,他请了冯新衔,宴取中,朱石樵吃了一顿饭,为冯新衔庆贺,饭后已很晚了,又领了他们三个闯进印刷所去,讨了一本浆糊未干才装订好的新书回来,到茶馆中四个人看它一遍。没想到一句为冯新衔后加过去的话没印上。他便说:“我们校得是够精了,错字一个没有,可称战后新书中罕见的事。但是这一句还是放它不过。你们回去早早休息,我再去印刷所一趟。明日一早,我再来叫你们一齐去印刷所取出装订好的第一批书回来,另有事情。”

他半夜又跑回印刷所,告诉排字房里,另外把那一句排了许多行,印了许多单张。今天一早,大家去取了来,准备借金先生的地方剪贴。

冯新衔同他即要做新娘的沈葭一向是在金先生家见面的。他此刻满腹得意,全希望到那里见了沈葭倾吐了,路上又遇见一位老朋友歪打正着,道了个喜,高兴得飘飘然。他幻想极丰富,此时即似见到沈葭的纤纤素手也在帮他们剪贴,一面倒茶弄水,招呼他的同窗好友,一面埋怨他不早告诉她令她欢喜。他在早上取书时,才把他决定以印书即付的三分之一版税拿来小小请一次客,十来个熟人,算是婚礼之事第一次告诉了大余他们,并说沈老先生也认为这个女婿志气高尚,自己撑得起门户,并不以婚筵丰俭为意。大余听了便问他书最近可印好之事是否也瞒了沈葭,他笑着说:“也瞒了,一边瞒一样,不偏不向。”说着又解释沈老先生如何很爽快。准他如此办。认为是看了眼前生活情况,这些穷教书的,除非不想结婚,否则只有心诚些,而仪式不得不减节一点。他自己呢,直觉得有点对不起沈葭,因为他知道沈葭很爱娇娇地扮一次新娘。但是他又说,沈葭用情不比寻常女子,必会为他牺牲一点自己的虚荣;而给新娘一点小小的为新郎牺牲的机会是常可促使她自觉贤淑而变为一个更温柔的主妇的。

冯新衔自从说出了喜讯,得到了这三位知交的道贺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话头,简直如说教的样子一套又一套的从“新人心理学”——假如有这么一门学问,讲到婚姻之必要。正如他初订婚之后一样。

他们今早一路谈的,便全是这么快乐的话,幸好手中有新书拿着,否则恐怕要舞起来了。这快乐的空气到了进得金家前门,看见了金先生沈蒹夫妇,再叙一遍时便膨胀得已经难受,及沈葭来了之后,两件瞒着的喜事碰激在一起,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简直高兴得快炸了!

小童那边可是不同了,一心的烦恼,恨不得一步跑到伍宝笙那里好对她们说一下,把自己心上这件事挪到伍宝笙她们心上去,再听听她们的解劝。她们必会看出自己为蔺燕梅愁苦的情形而暂时捺住这个疑团的困扰来劝解他的。没想到赶到那里,门反锁着,人出去了。他又跑到试验室去瞧也不见。只有翻回身来到南院去找。连顺便回新校舍去看看兔子、鸽子的心都顾不得了,又怨自己方才忘了问大宴梅吻回来了没有。

南院是非等通报会不到女学生的,他等了半天,不等老妈子出来,只有抓一个人去问。偏偏出来的是一个新考取刚搬进来不久等候入学的,他想问的人,她虽个个闻名却都不认识,红了半天,凌希慧同乔倩垠出来了,他也没发现。她俩看不出她们是说什么事把他急成那样,就走近来问:“小童,你的女朋友呀?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小童才念一声佛,说:“可出来个人了。”

那个女孩子耳中听见是小童二字,便难羞了,却站住不走。又听见这小童说话不伦不类,噗哧笑了,说:“跟我麻烦半天,就说是没有帮得了忙罢,也不能不算是走出来个人呀!”凌希慧听见便问是怎么一回事,又互道姓名,那个新学生才知道眼前这三位全是校中风云人物也便站在一起听他们谈话。小童也顾不得有她在身边,就先不说闲话,要找伍宝笙,凌希慧说:“怎么会在南院?”

“我到她屋里去过了,门锁着。还有史宜文呢?”

“她暂时住在舍监赵先生屋里,方才我们走过,她也不在。”乔倩垠说。

“她有事找她们。”凌希慧对乔倩垠说。说着又问小童:“有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们,见到了好替你说一声?”

“没法子讲,事情要紧得很!”小童说:“蔺燕现在在平政街天主堂,要她们去看她。”

“天主堂?”她们个个听了彼此看看问:“回来了!病了?怎么不回学校来?”

“没病。天主堂又不是医院。”小童说:“我也不懂为什么不回学校来。可是下了火车,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等我回话,就走了。”

“也许是随便那么一说?”凌希慧猜着说:“她想见史宣文?…可是全不像那么一回事。哪有回到昆明又藏起来的道理?小童,你觉得是怎么样?有什么事不能说没有?看你神气也看得出来,瞒着也怪苦的!若是我们不能听,痛痛快快说不能听。也没有什么,我们照样替你传话,就说你说的,蔺燕梅要她们到天主堂去看她,事情要紧的很!小童急得不成人样了,抓住不认得的人不放?”

小童想了想,说:“就这样,你就这么去告诉她们。”

“不过。小童,你知道,蔺燕梅从来没有什么事告诉不得人的。可以说用不着你这么鬼鬼祟祟的。我们几个人,从她一进学校就是朋友,关心她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如果你不肯说,是因为这里头有你的份儿,你想为自己瞒着什么,将来事情早晚明白,到时候,我可不饶你,你仔细着。”

小童想了一想,还是不能说,记起在车上蔺燕梅咬破了嘴唇流了一脸血的样子是太可怕了。他自己也是个从来无一事不明白磊落的,也不用怕凌希慧挤落他。他便仍不说。旁边那位女孩子听说又是蔺燕梅的事,这位更是大名鼎鼎了。她索性要听个明白。

乔倩垠不高兴听凌希慧斗口。她就说:“我们听出你话里有话,这既是她的事,我们是不听明白再也放心不下的。况且,你知道这里谣言传得多么快,她的事情偏生又多。你不记得上次范宽湖把邝晋元丢下池子去的事么?那一次你还辟谣呢。现在你正相反,倒造起神秘空气了。蔺燕梅的事最经不起别人造谣了,她又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何苦害她呢!”

小童忽然意识到流言之可怕,呈贡方面一定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有一个小范在中间,说不定还要夸张、鼓吹,为她哥哥造机会。她这点用心是谁也看得出的。何况今早在车上蔺燕梅曾说:“你们躲开我,躲开我,走!”这话分明不包括自己在内,显见这场事是他们两兄妹串演的。他们必定会再演下去。再说蔺燕梅下车一走,到天主堂去。不说去一下便回校来,反要两位姊姊去看她,也要引起猜疑。将来造成疑团的可能还不知多少。自己既是当场的人便义不容辞来辨别是非。那么与其等谣言既成,再来争辩,真不如此刻先打底子。

况且一个吻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也不必吞吞吐吐。他无法讲的是后来蔺燕海这一场可怖的伤心景象,及范宽湖临走时所说的“保留解释权利”的一句话。这些他固然不清楚,甚至连商燕梅说的什么梦不梦的话也难捉摸的很。但是他至少可以把事实叙述一遍,为实情打下基础,不令谣言可以任意飞短流长。这事需要他做,他躲不得懒。

他便仔细回想着讲了去宜良一事。最后说他下车去吃豆浆,才一刻钟多一点的样子。下车时他们三个还睡着,再上车已闹得鬼哭神嚎了。“也许是路警一句:‘这些学生们!’所辱。”他说:“但是后来从她口气中听,不像。她仿佛真生范家兄妹的气,又仿佛很因这事受了打击。可是我不能明白,我上车时看见她才从范宽湖的脖子上松下手来,何致后悔得这么快?

“我到呈贡看她跟范宽湖很好,传说梁崇槐和范宽湖的事倒一点也看不出来。今早上,我上车只听见她说了一句话。范宽湖又没回答她。他一直不开口,直到下车才说了那么一句奇怪的话。”

小童仔细用了极客观的语句,回述了这经过,他也温习了这件事一遍,那不愉快、厌恶的感觉又从新袭击了他。他颇觉为这事如此用心,所为何来。却又本性地躲不了这份儿懒。

乔倩垠、凌希慧也惊住了。这事显然是意外。早知如此,她们倒要考虑是不是要问了。她们俩互看一眼,又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不知说什么好。那个女孩子一低头走了。

凌希慧说;“怎么办!又找不着伍宝笙史宣文她们俩。我又想去看看她。这不是急死人吗?”

乔倩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她现在在她那阿姨那儿,比较要好得多。她未必希望我们去。我们只有等她来。现在分头去找伍宝笙要紧。干着急也没用。”

说着三个人走出南院来。小童顺便告诉她们早上遇见冯新衔他们的事。又说:“沈蒹沈葭他们、梁崇榕、梁崇槐她们似乎上帝都看待得好得多。怎么像蔺燕梅这样的倒舍得不管呢?”

凌希慧有话要问乔倩垠,便催他快去金家办事去,就说:“她这个角色事情太多了,上帝照管不过来!从古以来都是这样!”便打发他走了。

她等小童走远便小声儿问乔倩垠说:“燕梅暑假前那一阵念死书运动之后,听你们说,不是和大余很好吗?是不是一次撞车,两个人就吵翻了?不过就跑到呈贡去找范宽湖,也不至于呀!”

“她为什么跑到呈贡去我也不大清楚。”乔倩垠说:“有一次小童解释是要去作点工作,争争气,这个又太认真了。总之,她对范宽猢可以确定说,感情是不会很深的。况且这边闹了气,就到那边去,决不是蔺燕梅的行径。事实上,撞车出事,对她跟大余感情说,倒不见得有害。大余那天下了办公就来找她,是碰见了我,由我去找的,据有人看见的说将将晚了一步,出去了。大余还不信,他以为是蔺燕梅生他的气不见他。言下很后悔自己说话太伤人,求我替他解释。我还借此为燕梅出了一口气,把他平日伤蔺燕梅心的地方搬了出来,数落了他一顿。他老老实实地听着,越听越难过。过后知道燕梅到呈贡去了。他真是有苦说不出,闷了许久。大家都看出来的。”

“这么说来,她不去呈贡倒不好了。”凌希慧说:“可是去了呈贡,弄出这么一个疑团,那就更糟了。大余对学校里男女同学交际的事,言论多么苛刻、古板,他的论调几年来就没有变过。他尤其反对出风头的人物那些拢在大家眼前,像电影似的浪漫事件。你说这一下子,燕梅怎么解释?”

“燕梅我想根本不会去解释。我知道她不爱范宽湖。人人也都知道,所以对谁也不用解释。不过大余那边想完全不解释就难了。”乔倩垠说:“我当然希望他受这一刺激,马上正式表明态度,向燕梅求婚或是怎样,都好。但是太不可能了。在这以前,你知道,大余的论调我自己是全盘赞成的。不论男女,没有道理朝三暮四的。哪国风俗也没有今天咱们这么乱。所以我觉得燕梅确实可贵。她的人品,锋芒,硬收起来是不容易的。我真盼望能作成他们。现在看看要完了。”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话了。”凌希慧说:“我离校一年多。我不大清楚。你说燕梅跟什么人特别亲昵过没有?我是真觉得燕梅这次哭成那样,与其说是气别人,不如说是气自己。你听小童说,范宽湖临下车时,她并没有骂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她没有哭着打他骂他,光是把自己弄得那么苦,她仿佛是非常重视自己的情感。尤其是一个吻。索性明白地说罢,知道她吻过什么人没有?我该不该这么问?”

“我倒希望人人都这么问我。”乔倩垠说:“我也想这样问问所有关心的人是不是和我同感。燕梅对谁也一样好。当然有些人特别令她喜欢,比如说大余,她管去顾一白先生家和她的大余见面,叫做朝圣。他俩个之间令谁也想不起学问以外的事来。他们虽然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了一对情人,再也无疑,只是这对情人作风太不同。燕梅又是那种冰清玉洁的神情。明爽,流丽得生活之中再也没有半点疑影。令人只有敬重不敢轻薄。还有,就是小童,他只能算是她的小朋友,这两个孩子混到一起,真气得死人!全是些孩子话,倒像一对小弟妹。他们总是跟伍宝笙或是别的大些的女孩子一块玩。小童很少来找她过。只有碰上了,才在一起,却又偏有那么些说不完的几车子的话。

“你问的这件事,我单凭感觉就敢保没有。我觉得她这种作风一点勉强也没有。她平常生活是好感情用事,恋情时却用的是脑子。她自觉身份不比寻常,这是自然又自然的事。不光是我。无论谁,只要真熟悉她的性情,一定忍不住要为她具保的!”

“至于这么掳袖攘拳地!”凌希慧笑着看了她说。她也实在有同感,她竟觉听到这种恳切的辩护,使心上想像与事实符合,快乐得到了极点:“当然你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是个心冷寡情的人?”

“当然不!”乔倩垠更兴奋地说:“若是一天到晚嚣张着闹恋爱就是热情,我真不知道情是什么东西了!她是一团真情,真火在心里,才能镇定得这样!她才是真恋爱,我想这次如果吻她的是大余,我才一点不奇怪。女孩子不用去电影里学拥抱,再到男同学中找对象练习。她自然会!可怪的这回是范宽湖而不是余孟勤,她会热烈的那样,当了小范的面,又在车上。”

凌希慧听得简直对胃口极了。她听下这言论,如闻知心的友人谈论自己,如听极和谐的音乐,如对了极美丽的协调的色彩构图。但她不是个娇嫩的小姐,她不常一下子沉潜在深情中。她往往在此时发出一些使人易色的冷语来,常常令人觉得刁钻古怪,不敢亲近。然而今天也感动了。

她撮唇作响,说:“哟!乔倩垠。肚里有这么一套,倒是真想不到。再说什么天然会,不用学,我听得都有点不好意思。大余听了都不能不生情呢!”

“那有什么!”乔倩垠深知凌希慧脾气,绝不可在这时显得小家子气,怕那便不免更加难堪。她说;“我对真理的看法是永恒的。时事,和历史都是一样,何用掺进自己感情进去!如果你今日操琴,也不能想顾曲的周郎罢!”

凌希慧喜欢她近来身体大有进步,深庆自己作主把她从医院接出来未成过错。看她今日如此有精神,也不跟她争辩,只伴了她在校中各处去找了一遍伍宝笙,史宣文不见。两个人就按原定计划进城理发去了。

小童自己又到米线大王,翠湖,去找了一圈,没见到她俩,便去金家找大余他们去了。他虽然未得向伍宝笙倾吐这一件不快的事,却得机会向另外两个老朋友说了一遍,看了她们之关切,不下于自己,心上也松快了一些。再则得机会把经过重述了一下,对事情有了已成过去之感,又仿佛条理也不那么乱了。到了金家,大门开着,便一直闯到客厅兼书房的金先生起居室里。看见一屋子的人,同一屋子装不下的笑语声,就更恢复些了。金先生独自在窗下一张最舒服的大椅上看书,其余的全在方桌四转,站着或是坐着,桌上平日摆着的笔架、印泥,砚石,墨水瓶及几叠的书籍,全挪到茶几上,地板上去了。现在上面是大碗的浆糊、刀剪,纸条儿,新书。

金先生说:“来得好。有了你就更热闹。请随便罢。我不让坐了。事实上椅子都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小童打了招呼,就先问大宴,鸽子回来了没有,才再问桌子上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告诉了他,他便先不下手帮忙,抓书先看。沈葭绕过桌子来叫了他一声:“小童!”

他白着眼说:“什么?”

“道喜呀!”大余说。那边金先生也放下书来看他。他才猛了想起,忙着道喜。沈葭瞪他一眼,才去给他倒茶。冯新衔便问他方才是真猜着了,还是误会了,不知怎的,今天出的事情特别多,又忘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向乱哄哄的,只是笑他。并不怪他。

大余却想起早上未问他的话,但是他是精细人,从小童眼色上看出是件烦恼不愉快的事,在这喜气洋溢的屋中不便问。再者,心中所欲知道的蔺燕梅,既然早上听他说已回来了,下午自己可以去找她,此刻也不用多问。况且在这种场合下,问起自己女朋友的近况,是多么令人易于联想,和揶揄他呀!他从蔺燕梅下乡之后,听了乔倩垠在情在理地抢白了他一顿归来,心上便不觉为一线柔丝缭绕得好难排遣!他此刻充分恣情地自享相思之乐,留了心上一点说不出的愉快来撞击自己的心,嘴上随和着大家作轻松的谈笑,手中做着简易的剪纸工作。他听了冯新衔得意的声口,还向他瞟一眼,对自己说:“别以为只有你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呢!”

余孟勤的恋爱是在不觉之中慢慢滋长起来的。直到乔倩垠一下用了描写恋爱场中儿女的口吻,述说了他自己和蔺燕梅之间种种令人不平的事件才使他发觉自己已是陷足情海的人了。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别人硬把他拖下去了。在校中他俩已被人认为是一对情人,这多么突然!他怎么这么迟钝,今天才发现!这好似在沉思中旅行,猛回首发现已走完了一大段路。竟觉太邀天之幸了。

他固然觉得被别人用些柔软的字眼来描写自己很觉不惯。但是也感到怪新奇,怪异样,怪舒服的。眼前又偏偏没有他的燕梅,于是那自尊心也可暂时忽略一下。这一忽略不要紧,好比才经一场春雨,又来一阵阳光,那幼苗便按捺不住地怒长了。

他对蔺燕梅一向的求全责备,令好者亦无从显其美,令短处更觉局促,真是情感上的冰霜,这一下子,挑剔的对象不在眼前,他便仿佛如有所失,不再能给自己批判。只有一任他自由发展了。

他如果说过去完全不曾感到蔺燕海之可爱,及她在自己心上之重要,那不但无人能信,甚至自己也不信。他越看蔺燕梅越出众,出众得渐渐地感到自己也是向上仰首看她的了。但是见了面却不知从那儿来的,无穷无尽的挑剔的话,并且说起来气盛得很。

他不是个量狭的人,他更是心理学有研究的人。他事后自忖,常觉当时自己滔滔不绝地教训别人时,在灵魂深处,倒是那个柔顺和婉的,曲意听从他的,大方地认错自怨的,又用怜恤,关怀的眼光来看他的人更高超,更有学问,更有资格来在修养上,提携他!

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个火气方刚的年青宣教士,到处热心的讲道。而人家是一位有夙根,有慧心的大师,早已造诣极深,清虚静寂之中,容忍他,看他叫嚣跳跶,等候他火气慢慢自消。他感觉自己在救人,而实在是人家对他无限慈悲。

他反躬自省时,很能明白这情形,也懂得这些心理现象。但是再一见面,便如苦行的头陀,见到了道行更天然,更玄妙而不一定苦行的修士时,又怒从心起,忍不住批评,于是老毛病再一齐复活。

所以他的恋爱感觉便为这些太重、太冷的思潮压倒了。

然而蔺燕梅的人品,言行,又偏偏符合了,甚至高出了他认为没有的标准。他不见得希望别人不好,他是詈骂得惯了,没想到来了个又洁净,又聪明的角色,一下子堵了他的嘴,令他一时改不了口。这个弯儿真不容易转!他又是众目所注的人,更难转圆。人能有几个是真圣贤?谁能这么不阿私?

他的心理学知识不能及早唤醒他又何足怪。有几个人能在研究自然现象时始终记得自己也是逃不出这规律的?

他的恋爱是很重地,很尖锐地,又很致命地向他袭来了。

他闪躲不开,行将被打倒,被打碎。他的理论,信心,一旦粉碎,在新见解未建立之前,他是非毁灭了不可的!

偏偏这时候,蔺燕梅驾车出事,也不必再解释了;他便又斗然震怒,犯了宿疾。未想到她竟一时抑郁过甚,不待他气平,懊悔来解释,便离开昆明了!

这次他再也不能固执了。这是一切学问修养在进益时必经之隐痛,又愉快之阶段。他认为宁可冒险改掉以往偏见,不可长此坚持,执扭下去。又值乔倩垠在他不防备时用了极同情,极柔软的词句不顾她女友愿意与否说了多少往事,一下刺进了他的弱点。他的心竟似比这柔情更柔。要不然怎么竟会令自己如此激动,令他如钢铁坚硬的心灵忽然变成六月底河边才退了壳的横行小螃蟹似的那么畏缩,害怕,单薄,无助哟!

谁个男子在闻到心上爱慕的人也正爱慕他的消息时能不如遭狙击而摇摇欲倒哟!他岂能不忽地觉得此心有主而快乐欲狂!他岂能再说:“我未恋爱!”以保护那畏惧失恋的心!他岂能不觉得感激,又恐惧所闻或许不真!他岂能忍住不双膝跪倒,用最谦卑可怜的语气说他最不敢说的话!他的自卑心理爽然若失了,他可以不必再用假尊严来维持自己可悯的地位了。她不是也跪下了么,不是如臣仆,如婢妾,如小虫豸把她身心全当真地献给了他来替了他的假尊荣么!这种恩典,在一颗高贵的男子心上,有什么更能胜过!

那女孩儿私心珍藏的情意,紧闭在闺阁中决不容浅露的恋情,那只有花草,明镜、猫儿及知心女伴可得或闻的秘密,岂不百倍高贵于一个男人的!她们那些是多么纤细、清丽,和缠绵哟!这宇宙间最要受神灵呵护的珍宝,不是也泻在他跪着的这一片地上,而不吝惜地奉献给他了么!

蔺燕梅走后的这十三天当中,余孟勤如大病濒危,以后又如忽遇针砭,而药方太猛,几乎虚脱,再如昏迷复醒,最后如病痊下床,扶杖试步,虽不能行,“心向往之。”慢慢地他觉得逐渐痊可了。身在床上,心已出外登临纵目,快何如之!他的变化时时在前进,无法诉之笔墨。他不知道起首了多少次情书要给蔺燕梅,皆不待写完,心情又进一步了。

今天他见了小童,知道蔺燕梅回来了,却害羞起来,不敢多问。他一边剪贴新书落下的那句话,心上更不知有了多少呜咽,呢喃的好句子不可遗落了似的。他盼望小童自动说出些呈贡风光,小童竟未道及一字。而一直被圈在屋中的话题里,直到中午。

剪贴完了,金先生本来打算留他们大家午饭,可是余孟勤再也忍不住要去找蔺燕梅了,他于是提议他们几个男同学出去吃,由他再请客,单把冯新衔留下。等吃完饭再回来分派书,准备往各书店送,另外也帮忙包裹,题签,备冯新衔邮寄送人。他为什么不能把蔺燕梅也找来参加这个快乐的集会?有了蔺燕梅在场他便不怕同学们揶揄他,虽说女孩子们作了太太,或是将作太太,开起玩笑来有时比男人还要不堪,但是蔺燕梅如果在这里,至少可以令太显著的词句出不了口。即使大家向他俩进攻,他也高兴,因为他的心意到底是件陌生的事,不比说惯了情人的话那样容易出口,他简直需要别人在一边敲打。

他觉得他可以如此做,因为从乔倩垠那里,他已得到保证,蔺燕梅是死心塌地地爱了他。他此举不会唐突了她。这冯新衔与沈葭的喜讯所造成的空气,必会给蔺燕梅一个娇羞的联想,也必将助他轻易成事,如沈蒹的婚礼帮助了冯新衔一样。

他想着更高兴了。他觉得他虽说才往情爱方面想了不足两个星期。但是过去一年的光阴也可算是用在铺砌到她心上之路的工程上的。

他的心境比一个女孩子的更羞涩不安。他害怕抽丝,剥蕉似的受时间与恋情的蹂躏,他希望一下子便忏悔了,表达了、求恕了。然后马上就求恕了,定规了。他全不想事实上哪里有这么简单的感情变化?他自己也是迷惘了。

他提出几个人出去吃饭的话,金先生的小家庭要招呼他们吃饭也是困难,好在都是熟人,就由他们去。沈蒹笑着说: “要走快走罢。桌子留给我们收拾好了。”

他们四个笑了笑便出来了,小童顺手把书带走想到饭铺去快点看完。大宴推他一把,他俩便走在前头。大余同朱石樵在后面。走到圆通街,随便进了一家小炒饭铺,本地馆子。大余点菜,小童便坐下来接着再看书。一直到菜上了桌子,大余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问蔺燕梅,小童书快看完了。

这也真怪有趣的,全是作贼心虚,也不知道是害的哪一门子的怕。小童今天才从呈贡回来,当然可以闲闲问起此行情况。他偏要挑一句特别得体的话开始,先问那边的收容所罢?早上已知道将结束了,并且离题也太远。问问范宽湖同梁崇槐的事罢,又太不像自己说话的作风了。他全不记得方才自己想简捷取之之打算。

小童看见菜上桌了,着急把书成篇翻过,伸了个腰,抬起头来向桌子上张了一张,抓过碗筷,纸片来,两眼仍看着书上最后一页,手中擦净吃饭家伙上的水,便把书一卷放进口袋,一下碰到了牙刷,想起早上脸也未洗,却不敢张声,眉头一蹙,抢忙吃饭。

猛不防大余猝然问道:“蔺燕梅现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一个问题之前会有几许踯躅,倒都吃了一惊。大余倒如释重负,脸上堆笑。小童先吓了一跳,几乎一口咬下碗边来,他托了下巴,抬起头来,看了大余是笑着问的,弄得莫明其妙。他说:“在平政街天主堂里。”

这回答把大宴、朱石樵更闹得糊涂了。

让大余说一句柔和声口的话那是比什么都难,他说:“她在那儿干什么?”

小童说:“她的阿姨是位女修道士,她去找她去了。”

大宴说:“平政街就在这儿,这怎么倒从来没有说过?”

小童两眼看了桌上,不敢抬头,说:“她这次去呈贡时在车上才碰见的,是多少年没见过的。”

“那么她阿姨也去呈贡有事?”大余说:“她去呈贡乘的是晚车,修女也在晚上出门?”

“她本来是在宜良天主堂的。”小童说:“这个你们不知道,我也是到了呈贡才知道,才知道她是在那儿办学校。”

“那么蔺燕梅怎么不到宜良去找她,会到平政街去?她阿姨也是两头儿跑?”

小童并未想瞒,但是不知如何说才好,只有拖延,偏偏他又一向没有这本事。他说:“我们昨天是去宜良找的,谁知道当初光知道人家在那儿办学校,没想到又调上昆明了。”

“你们昨天去的,那么是今天早车从宜良回来了?”大余说。

“是早车。”

“早车五点钟开。你们住在天主堂?”大余问:“你们几个人?”这话再接着问下去,就要到了不容易回答的地方了。小童便决定争取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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