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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作者:鹿桥

十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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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收拾了钓竿准备下山回去。小童从水中提起那一串鱼儿来,那些可怜的小东西就拼命扑腾挣扎。他们看了,心上不忍,两个人一商量,就把钩丝一扯扯断,六七条小鱼儿又都放它们回去。看它们下水一钻打个转身便潜到深处不见了,两个人才高兴了,就笑着又带了空钓竿回来。

走出山谷,到了平地,小童自己笑了说:“计算还是回来得对!如果游泳游累了,现在一定没有这么好兴致。”

蔺燕梅喜欢听这句话,便靠近去傍了他身边走,说:“还是有个女孩子陪着好吧?”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于是又喜喜欢欢地回到学校来。这回他们进的是新校舍北区的北门。走到中央大路上,小童便踢着一粒小石子走。蔺燕梅就也学着他顽皮,也踢着一粒小石子,两个人低了头走。进了学校不觉又谈到朱石樵的走。小童便说如果是蔺燕梅走,一定完全两样,送别会就得开两个礼拜!她啐了一声说:“再气我,我走个给你瞧瞧!”

小童忽然说:“站住!闭上眼!”她听了便闭上眼,站住。

小童说:“我请求你作一件事行不行?”

她闭着眼说:“都行。”

“好。”小童说:“你试试改一改你的怪性情。同学已经一天天地少了,你别跟任何人闹别扭。你睁开眼看看。你和他玩一会儿,我把钓鱼竿送回屋去。”说着从她手中拿过钓鱼竿来。她睁眼抬头一看,已经躲不及了,大余已经走到面前。小童拿了鱼竿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跑向宿舍那边去了。

她看了小童的背影,心上说不出的难过。一天的快乐忽然变成寂寞了。大余已走到身边又不能不周旋,可是他那眼睛怎么那么愁苦和无情啊!

她虽说自从由宜良回来以后,没有和大余谈过话,却亦没有这样面对面站在一起过。她每次都是巧妙地躲过了。她或是找上个女孩子去说别的话,或是绕着走别的路。她总不能说见了面站在一起,不理人呀!

她从小童的话里觉出大余此来必不容易应付。他来头之凶猛必将她心上已经结疤的伤口重新揭开,令她重新淌血,受痛楚。她知道大余这一月来不得机会和她说话,今天必不肯把这时机轻易放过。她深知大余口才之犀利,用情之狂暴,不是容易抵抗的。但是她又知道自己已经不爱他了,而势在非抵抗不可!

大余靠近了她便说:“燕梅!我要求你同我走一走。”

“不!孟勤!”她两眼看了地下痛楚地说。”她心上已经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她处境忽然奇窘。她便拿着小手绢儿,把两只手拼命的绞。她说:“不!孟勤!我今天累极了。我要回去休息。”

“你不能说这个话的!燕梅。你不能完全不给我一个机会。”他声调都变了。他一字一针扎在她心上。

“我没有什么机会可给呀!孟勤,你不用我给什么。反之,你要给我安静,你要放开我。你看不出我在养伤吗?你一下子就打击得我发昏。”

“机会就在眼前,燕梅。你不给我,我也要抓住。无论我从前怎么不了解你,我现在要用真心来了解你。无论我从前多么令你嫌恶,你得允许我试一试。燕梅!你不能不听一个犯人申诉,就下判决词!”

“我不懂你的话呀?你说的我不明白呀?你也太兴奋了,我今天也累了。你放我走罢,等下回你也安静了,再好好说。好罢,孟勤?再谈罢?”

“我是开门见山就说题目的。”他完全感觉得出来蔺燕梅是装不明白。他说:“你根本不需要我现在说一套序言。你躲我躲了将近一个月,你能在今天装不懂吗?燕梅,你就不能听一听我的申诉么?”

“我不配听这个的。孟勤!你不能这么折磨我。你好比是一个壮汉暴打一个小孩子。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不应该来压制我。孟勤,你放开我。世界上比我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何苦认定我来欺负?”

“燕梅!”

“你不说了罢!你放我回去!我说不过你,我怕你!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的感情,你的口才更是无敌的。”

“燕梅!”

“你就是什么都不顾,你也要想念我们从前的友谊。你凭了这些时的友谊也请原谅我,放开我这一条小鱼。吃下它又不当饱,弄死它也不是快乐。”

“燕梅!燕梅!”

“我已经说了最卑下,可怜的话。我已经放弃了抵抗向你求饶。这是哀求你放开我呀!我连一个女人最后的一步权利都不能保留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休息呀!”

“好罢。”他放低了声音说:“‘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出来的。’我今天依顺你,让你回去。至少我可以陪你走这一段路。你别用‘女人’这两个字,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多么孩气,多么幼小!你也别相信你的决断,你需要人领道,你需要人保护。你又叫我失望,你又叫我惊奇。我失望你还是那个任性的脾气。我惊奇你变得这么坚决!可是无论失望还是惊奇,我都觉出你反常的地方,你反常,所以你才拒绝我的诊断同医疗。我不怪你,至少我觉得自己失职。”

这些话都是蔺燕梅最怕听的。她越怕听,他越那么巧就正说出来。她当然也有听了不服气的地方,比如“女人”两个字原是大余从前用来说她的,现在翻过来批评她,但是她不敢辩,她一死儿低头快走,希望快点走到。她又怕在同学眼前给这位圣人难堪,所以又不敢真走得太快。

大余继续说:“我过去恐怕被你错看作了一个无情的人。但是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这一点的。我憎恶那种人,一天到晚把情感的事放在嘴边上随意不经心地乱说的。但是我现在让步了。我要低下头来学习。我要向你学习你不会再听见我斥责你女孩子脾气了。我要你的女孩子脾气来克化我,灌溉我。我也许是一株为霜雪冻僵了的枝条,但是你能把我暖过来。无论我是谁,即使是一个路人,只要你能力可以做到,你会掉头不顾么?我们现在倡导宽恕、慈悲、原宥。我们要鼓励人新生,我就是这么一个实例,我在你手里。你至少从今天起,万不可再不理我。你要容我常常向你求饶。”

蔺燕梅如同在受着酷刑,受着试探。余孟勤只是顺了思想所及在向她倾吐。语句中本来也不是有意地压迫她。不过这词令自然地有力,而在她一个有心人听来,便觉时而是威逼,时而是利诱。尤其那一句:“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起来的。”一句谚语,更令她觉得来日凶险犹多,而不禁心上怦怦作跳。

“其实你是做着一件违反自然。违反你自己心愿的事。”

他自信力是可怕地那么强。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说:“你很清楚地知道你有一个感情,这个感情是你自己很珍贵地培植起来的。不幸它意外地受了一点伤损,于是你痛苦地打算把它埋葬掉。你不知道今年埋下去的也许是一粒小种子,明年长出来便是拔它不掉的一树刺心的荆枝!你不知道你应当起意把它埋掉。这完全是反常的。你更不知道你完全无需把它埋葬掉。你不能想到这点挫折,得到同情之后会变得十倍于那个份量的安慰同快乐。燕梅,你不能断章取义地解释我从前苛刻的论调。你明白我现在的用心。”

这话已经说得太露骨了。蔺燕梅不能再忍受。她便发怒了。她说:“我完全听不明白这话里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何以有权利来对我说这种活。我心里有什么事,你何必费心费力来猜?你不能这么缠我。我一定要快点躲开你了!”她说着便走快了。

余孟勤便默然陪了她走。快到南院时,他说:“燕梅。我一点也不怪你斥责我。我斥责别人惯了的,我明白那种心境。我也明白这种口气不是你素日温和的气质可能有的。你是需要休息了。我不能性急,我明天再来看你,你答应吗?”

蔺燕梅几时这样暴怒过?她快走到南院时自己已感觉到可耻。她觉得太不应当了。余孟勤这末尾几句又宽恕了她,她不觉热泪盈眶了。她只沉默地点了点头,泪珠儿更忍不住直落下来。她一言不发转身进去了。余孟勤也不禁黯然。他忽然恨造物何以不仁?硬在人生中起风波。

蔺燕梅低头急走,她盼望屋里没有人,好容她痛哭一场,把满心酸楚哭个痛快。她到了屋门口,看见锁开着,推门进去,却没有人,她便伏在枕上哀哀地痛哭起来了。

她从昨晚起始,尝到了一点爱情的甜味,得到了一点心上的温暖,这是她有生一来,十九年了,仅有的一个经验,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就是恋爱,但是她尝得出那滋味,那么细腻,那么缠绵,那么可留恋,于是令她在一种逃避心理下忘掉了余孟勤这方向她的情思债。她如果能够不碰上这债主,她的美梦还可维持得长久些。她一旦碰上了,她便只有打起精神,坚定意志来清算一下。清算一下诚然痛苦,诚然是把辛酸事一件件又温习过,但是只要她受得住,慢慢地再把创伤养好,她是还有资格来恋爱的。她不该想逃债,她于是措手不及被余孟勤着实地刑罚了一场!她怎么能忽视自己过去这一年多种在心上的情思?

她不见得是有心要躲避,但是朝了抵抗力最低的路走是人之常情。她不想见余孟勤是因为见了便不免有麻烦,有痛苦。如果他不原谅她和范宽湖的事固然会使她伤心,他原谅了她,更令她负疚难过。她是一事心灰万事心灰了。她躲避他,是怕见他。她不知道这是终究躲不过的,她完全没有想。

她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她只是痛苦。她并不希望哭清楚这道理,只希望从哭中求解脱。

她此刻只觉得自己不幸,她仿佛永远被不幸包围着。她不但为不幸所包围,她简直是不幸的化身,她已经把不幸加于范宽湖身上,她又要把不幸笼罩住余孟勤了。这两个人都是多么高贵的角色!而她的牺牲者偏要是不凡的人物才有资格做似的。

她又想到小童,她战栗了。小童是个好孩子。小童是山林中一只快乐的飞鸟。小童是水池里一条自在的游鱼。这条小鱼也许偶然到水面上吐个泡儿,这只鸟也许高兴由空中翻个身落下来。但是她决不得用她这有黑魔法咒过的手去招他。她将不免又残害了一个美丽的生命。

她不是又沾惹到小童了吗?她害怕起来了。她已经觉得到如果她和小童亲近下去,必将拖累了他。她决不忍这样。

她仿佛在幻梦中看见她自己落生的时候,有光明的天使祝福她,令她聪明美丽,又有一个狰狞的女巫也在祝告她,她令她愁苦不幸,并令她体内循环了一种毒液。这毒液使她娇媚,又使所有为她垂青的人遭罹灾殃。

她害了范宽湖连累上范宽怡,周体予,也间接害了她的好朋友梁崇槐。现在余孟勤又已是躲不过去,要遭遇不幸的了。将来便是小童!她不敢想了。

在大宴那次开会中他们是侥幸得到了胜利,如果变化得不如意岂不是将要连累了所有的好朋友,甚至先生们?

她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力量真是渺小,在不幸的魔手下,完全无法抵抗,简直是一个不足考虑的力量。她便觉得无限冤苦。她也要问上帝生下她来是作什么的了。

她当然想到中毒再深的人,在圣水里也可以洗净,遭际更不幸的人,在上帝的光里也可得平安。只有上帝是能容受得下一切的。何况她又始终未曾放弃作修女的念头。

不过她此刻心上似乎有一点更动了。这一点更动刚刚在心底发动,尚未翻腾上来。她已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声息。但是这更动此刻太微弱,还救不了她,徒令她更害怕。她经不起再多的变化。同时她又怕以后大余一天一天地去建造罗马。她想快跑,快点躲开。所以这抉择之困难,便紧紧地抓住了她哭昏了的神智。

人生里有甘旨在招她,可是也有前面这段艰苦的路要走。寺院里有无边的凄清岁月,但是也有马上可以到手的宁静。慢慢地她那躲开学校的意念又在心中占了上风了。她可以和修道士们结伴去滇南,披了道袍,面幕,编字典。在一个生疏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而且,小童不是也赞成她去么? 那一件修女的长袍下罩了多少聪明秀美的女儿啊!西洋文学中那些令人神往的故事不谈,眼前她的阿姨便多么圣洁值得向往啊!她今日一切空虚的欢笑同难忍的酸辛,是一件也侵犯不到阿姨那样的女儿身上啊!她自己也只宜于那样生涯,她早走一天,便少给别人一点不幸。

她哭得疲倦了,刚要睡,听见脚步响,梁家姐妹回来了。她哭得太伤心,所以也没有心思拭去泪痕,于是令她们一进门便发现了。

“又是什么事了?燕梅!”梁崇槐忙跑过来偎在她身边哄她:“早上高高兴兴地出去,下午就哭着回来了?小童气你了?”

“你们都是些害人的东西。”梁崇榕用另一种方法来叫她止哭。她们三个人反正是轮流哭的,她便连她的妹妹也骂在一起说:“你上次哭一场就哭走了范宽湖一家三口儿。现在这个又不知道该害谁了。喏,蔺小姐又有倒霉的多情人写信来啦。看看解解闷罢!”说着便送过几封信来,又加上一句:“有什么人欺负你了,看完信告诉我这个大姐姐一声,大家想个妥当主意,别又随便牵扯上个名字,害了人!”

蔺燕梅听了,正打在心事上,便不说话。梁崇槐替她接过信来说。“一、二、三,三封。刚才听说来信了,我们两个赶了去,倒是替你跑了一趟。还是我念给你听罢?”

“完全是那种信?”她问。

“我看错不了。”梁崇榕在一边说:“你除了家信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信?这些信都是本市的,又都没有发信人姓名地址。”

蔺燕梅从前收到了不相识者的信件,多半是放在一边不看的。梁家姐妹的作风便不同,常常一看就看几遍。虽然一封也不回,却时常挑出好的来收存着。她们看不过蔺燕梅的习惯,便往往要来看。当然这种要别人信看的话,不大好出口,又怕蔺燕梅不愿泄露发信人的名字,便想出一个看法来,说是念给她听,一来二去的,成了惯例了。

但是今天蔺燕梅心境不同。她忽然觉得她有毒的生命岂止害了这几个著目的同学,她无心中更不知害苦了多少虫蚁。她的罪业是很深沉的了。她便说:“算了罢。今天不念了。”说完,自己又想:“放在一边算了,索性连信封都不拆,替发信的人做点好事。真的,这些热情的孩子们哪里知道情恋火之可怕,他们只见火焰美丽,在烧着玩呢!”

“你这种心就太狠。”梁崇槐拿了那三封信不舍得放。

“我怎么心狠?”她问。

“人家费了多少心血,写了一封自己以为是杰作的信,竟得不到你一看,这还不是心狠吗?”她说。

“你念完了,老是对外面讲。”蔺燕梅说。

“不讲就是了。”她一边说,便一边“嗤!”地一声扯开了一个信封。这封信写得长得要命,字体全向一边倒,虽是中文,却像英文那样斜着,又都挤在一堆。梁崇愧蹩着眉头念了几行,实在个个字都难认。便说:“这封信我没有办法念。”顺手便拆开第二封信来看。梁崇榕把这封她丢下的捡起来看

了看,也皱了眉头,说了声:“纸倒不错。”

“听着!”梁崇槐说:“这儿有一个胆大的了!”

“有什么奇怪?”她姐姐说:“一个学校三千多学生能不出几个胆大的?”

“你看!”蔺燕梅便坐起身来,一把把信抢过来说:“刚说光念信,不乱讲,就又高兴起来忘了。我不敢保你不对外人说,不给你念了,谢谢罢!”

梁崇槐手里没了信,也没办法念了,她就笑着去抢着拆第三封。蔺燕梅眼快也去抢,一下子给撕成两半。信纸扯破,落在地下,一看上面浓墨大笔地只几行字。两个人一个拿了一半信封笑。

梁崇榕在一边正弄头发,她使用手中梳子指了说:“这封不像情书,情书那只有几行的?”

“也许是一首诗呢?”她妹妹说:“让我慈悲一下,给凑起来看看。燕梅,把你那一半给我。”两个人就到桌上把信凑拢了来看。

“危赫澜神甫写得一笔好中国字呢!”梁崇槐喊。

梁崇榕听了奇怪便也过来看了,她说:“他告诉你明天有人去文山这是什么意思?要你转告谁?文山是在什么地方?”

蔺燕梅看了信一直没有说话。她本来正哭得伤心,已经下了个狠主意,未想到这个机会马上来了。她便如在这紧要关头受到旁人一推,顺势就直走下去不考虑了,她只淡淡地说:“文山在滇南。”一面又拿起信封细看。没有邮票。知道是今早自己没有去做礼拜,所以危赫澜神甫特地派人送来的。

“他告诉你有人去滇南干什么?他要你告诉谁?”梁崇槐问。

“我也不清楚。”她说。

两姐妹看了她不愿意说,就不再问了。

她拿了信,又倒在床上出了半天神,忽然问:“你们看我这会儿去找教务长找到找不到?”

“有什么事?”梁崇槐问。

“没有什么事。”她说:“问一声儿。”

“要找就可以到他家里试试。”梁崇榕说:“有什么事,明天礼拜一到办公室去找多好。”

“我也不想找他。”她说。

蔺燕梅看看她们听见自己说并不想去见教务长之后,不那么用眼打量她了,便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又等了许久,她想:“这事若是归系主任办多好!他对我特别关切,我都不妨先斩后奏,走了再说!”想着便高兴自己主意之坚决就若无其事地坐到桌子前去写信。写了几封放在那里,忽然又想都撕掉。

但是怕令梁家姐妹起疑,便放在一本书里夹着。她考虑是发这些信还是不发。时间很紧迫了。她行动容易,而考虑这些事却难。

等了一会儿,凌希慧同乔倩垠来了。大家在一起闲谈,她想着自己的主意,又不能说出口,便不觉心酸起来,只顾用眼睛多注意这些好同学几眼,她要记住这些好同学的音容笑貌,也要记住这间屋子,这学校以便来日回忆时可以清楚些。

凌希慧她们是来找她们去吃点东西的。她想想一上午,早点之外,只吃了点饼,便不觉也饿了。三个人便收拾了一下,同她俩一起出来。她就把那本夹了信的书顺手带走。

她们本来打算去吃点甜食的,她提议去吃米线大王,她是想再看一看米线大王一家人。她们到了那里坐下吃东西,米线大王的母亲正好有事走出来,看见是蔺燕梅,便过来招呼。蔺燕梅也特别亲热地起来招呼,并且坚要老太太一起坐。

这位老太太自从蔺燕梅初来那一年,送了她那个大荷兰鼠蛋糕之后几天见到了蔺燕梅,便把她疼爱得不得了。今天蔺燕梅更是特别地在她面前柔顺,体贴。大家都替这老太太欢喜。老太太当然更是高兴。她说:“你们这些小姐们,多标致的人品儿,一个个儿地在这儿上什么学呀!难道就不要作人家了么?”

她们五个女孩子听了便只有笑,没法子说活儿。

老太太又说:“你们几个都好。也有那些在我们这儿吃东西的,自己找了主儿,亲热成那个神气,我就看不惯!女孩儿家地,就要人家给说媒才好。”说着就用眼打量着蔺燕梅,又用手去摩索她头发,把她羞得抬不起头来。

凌希慧就凑趣说:“老太太喜欢她就给她作个媒,多好!”

“我这副神气哪里像!”她说着又笑起来:“那里轮得到我来挣这个面子!可是活又说回来了,先生们,我是说你们的同学,常在我们这儿吃东西的,倒都看得起我。我倒要给留个神!那些规矩的先生们只和男朋友一起来,他们也要等媒人呢?”几句话说得连旁的桌子上的人都大笑起来了。

蔺燕梅爱这老太太,爱这里一切的空气,便不觉更没心绪,她想:“拿定了主意便快做!不能再留恋!”于是提议回宿舍。她们就告别了老太太一同走出来。蔺燕梅又说她要晚回来一步,去发信。于是那四个就先回宿舍了。

蔺燕梅的信是一封给大余,一封给伍宝笙同史宣文,还有一封给小童的。至于家信,她想以后再写。但是这三封她也不想发了。上次想做修女未成,已闹得满城风雨,这次再来就要做得爽利,快当。决不可又弄成笑话。

明天就有人走!多么大的引诱!根本不给她时间料理任何事情。她正好一切都不料理。如果料理起来,夜长梦多且不谈,又哪里料理得完!所以信也可以不必发。何况明天一早便走的好处最重要的便是免得碰上大余。

“那么小童呢?”她看了手中小童的那一封信,她想:“也是不发。”其实她也是怕见小童。小童是多么敏捷爽快地就钻进她的心坎儿里来了啊!她真不敢想,再和小童在一起几天会令她心境变成什么样子!她也许又在躲债了。但是无论如何她有一种很强地,为了小童好的念头,她不能再给小童带来不幸!她必须离开他!

她一路想着,便把三封信都撕了。她本是借口发信事实上是去教务长家里的。她把撕碎了的信顺便丢在路边上垃圾箱里。

走到教务长家,正好教务长没有出去。她便求见,说明了情形,告诉教务长她愿意担负滇南区的一个字典的编制,又说她和天主堂有关系此去有许多方便。最后说,明天就要走,她的消息也得的晚,所以以后进行时的指示,请学校方面用书面转达。

教务长晓得她在语音学,及印欧语系语文研究两门课上的成绩的,知道她定可胜任,便问了问其余的事料理好了没有?何以早也未听说。

她笑了一笑:“有什么可料理的呢?我在此地也没有家。走到哪里也是一样。”

教务长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便答应了她,又叮嘱她一路上,及到了那边之后一切自己当心。并且常和学校中同学通信,不要一人在外失了联络。她—一应了。教务长便取出一张纸来,让她写了个志愿书。看她写好。收了,说:“那些表格都在办公室里,我们替你填罢。再有你留一个图章在同学那儿,每个月给你领津贴,替你寄,这工作还有点报酬的。”

她又笑了笑,点头答应,说:“我知道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挣钱呢!”说着便兴辞出来。教务长起身送她,她辞谢不过,便一同走出来。教务长说:“你在这里两年多的确改变不少了,长进不少了。初来时气派另是一样,现在什么都习惯得来,一切跟大家同学一样了。此去又是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这都是进步!”

她听了心上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惟怕眼圈红了被教务长看见便低了头。教务长又说:“前两天朱石樵去西藏也是一切都决定了才来见我。你们这些年轻人作风倒一样!有趣得很!有趣得很!”

说着走到门口,教务长再叮咛她珍重,说她父母都在国外,不要令老人家不放心,她鞠躬谢了。请教务长回去!自己便向学校走回来。

这已经一切决定了!她想想早上还同小童在铁岭庵山背后钓鱼呢。此刻已变化到这样!“你们这些年青人作风倒一样!”她多得意!把她同朱石樵比,多光荣啊!她听了教务长夸她进步的话,她想想自己确是进步了。够得上西南联大学生的传统了!她一直想着心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走回南院来了。

她见已走到南院,心上便忙着打算下一步应当怎么办。她心上要想的事当然很多,但是她因为已经有了决定,反倒一点也不乱。她想;“有什么不了的事,留在一路火车上去想,先走了再说!”

她走到自己屋门口,见门锁着。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侧耳听听。梁家姐妹们都在对面楼上凌希慧屋里说笑呢。她想:“正好,趁空儿,收拾一下就走!”

她进屋,先看了一下。随手把盥洗用具,装在提包里。又带了几件平常穿的衣裳,又装了几本书,字典。又把挂着的合家欢相片也装进去。

等了一下,她又想:“铺盖带不带呢?留下的东西要不要整理一下呢?图书馆的书也要还,今天又是礼拜天。还有裁缝店那件大衣也没有改好呢!……。”不觉越想事情越多了。她便坐在床上想。随手又拿起一支铅笔来打算把想到的事记下来留给梁家姐妹,同伍宝笙代她办。

她想了半天,更觉得事情多,更觉得没法子托人办。于是无法下笔。

忽然,她自己笑了。对自己说:“走罢,燕梅。再想便走不脱了。这些衣服还用得着么?已经带得太多了。”她便猛然起来,反把提包中的衣服都给掏了出来,扔在床上。在屋内四处看了一下,反锁了门,竟自走了。

小童自从硬叫蔺燕梅陪大余说话后,自己拿了鱼竿送回屋一去,看见桌上有一个字条儿,是陆先生找他的。他便忙忙到陆先生住处去问是什么事。到了那里陆先生他们几位教授正在吃饭,看见他来了,问他吃过饭没有,他说玩了一上午还没有吃。陆先生便留他一起吃饭。

饭桌上,陆先生说:“下个星期,我把你调到大普吉研究所里去作一个星期的实验,也和你的毕业论文有关系。你吃过饭我再和你慢慢讲。”他听了又是新鲜事,又可以加入那边设备完善的试验室,哪里会不高兴!便快快把饭吃完,坐在一边等。

陆先生吃完了。便邀他到自己屋中详细给他解释实验的内容,又说:“有关系的记录,都在南区办公室里。你明天早上去那里先看一下,若是觉得有必要,就抄一点要紧的。明天下午就可以走了。”他听完了恨不得马上就去。陆先生偏留了他谈了许多话。直过了两个多钟头他才得一个机会告辞出来。

他一出了门就跑,一气跑到伍宝笙的屋子,把她喊出来,嬲着她取了生物系办公室的钥匙,一同去找记录看。

伍宝笙取了钥匙同他走,一边说:“我今天倒是访客不少,大余方才饭后来找我。他说燕梅变了态度,对他很冷淡,他难过得不得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小童说:“燕梅这个学期到今天为止,是第一次跟大余说话,你信不信?”

“我本来不会相信的,”她说:“若不是方才大余也是这么告诉我。”

“我觉得她这个脾气做事都有点不近人情了,今天还是我给大余找的一个机会。”小童便把早上回来后的情形说了一下:“他们的交情,哪能这样硬断得了?”

“我也觉得不会。”她说:“不过看大余那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是全无希望了的样子。我对他说:‘你的自信力哪儿去了?燕梅现在是伤心过度,慢慢地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什么女孩子不被你说得回心转意?’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方才我跟燕梅说话的时候,我还是自信心很强的。后来忽然觉得不对了。觉得她一旦有了新看法,我在她心上的地位就会突然改变。这不只是她的性情,也因为我们的友谊是一种中魔似的,催眠状态的。她当初到我身边来便是如醉如痴,猝然来的。今天魔法似乎烟消云散了。我再去试,不仅是徒然,而且有悖天理。’你说这话怪不怪?”

小童听了,半晌不出声,自己在想。这时他们走到生物系办公室了,伍宝笙便开门把那一大堆记录找给小童,又在一边帮他找重要的,找了半天, 小童却看不下去。他说:“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说大余的话中是不是很有点真理?”

“可是我没有资格说。”她回答。她的心也不在这些记录上:“凡是对她心意的推断我都没有资格评论,因为我有成见。我知道燕梅的秘密。这个当然谁也不能告诉,不过可以说,她是非常爱大余的。”

“她爱大余不爱,我不知道。”小童说:“从她对我说的话里看来,似乎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当然她在这时候所说的话,我也不去相信。总之,至少在她心上大余有重要的影响。这个也许是爱情,也许不是。大余那一句话说得很对。催眠状态之下的一切是靠不住的。他如果要燕梅爱他爱得扎实,他必需冒险先令她恢复自由神智,再从新建筑情感。我赞成大余认清这个道理,把他们的友谊先改成正常的再说。我看大余对燕梅的了解某些地方不及你,另一些地方又不及我。”

话说到这里,似乎继续不下去了。伍宝笙有伍宝笙的想法。小童也有小童的新认识。大凡人的思想,在起初总是很浑沌的。直到他有个机会一流露,便不觉忽然成了系统。虽然是从自己口中,笔下出来,也能令自己觉得新颖。这时就需要时间回味一下,凝固一下,来捉牢这一纵即逝的灵感。

他们两个人对这件事各有见地,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便是大余同蔺燕梅的关系,现在很不正常而他们又怂恿不得,那样必没有好结果。

小童是一向赞成顺了自然走的,他给自然取个名字叫“上帝”。所以他很后悔自己何以也是那么庸俗,不经心地硬给大余一个机会来同蔺燕梅谈话!这种揠苗助长的撮合是只有害事的,平时笑别人不懂心理,今天自己也犯了。

这件事以后只有听其自然。凡事皆有它成熟的时机,早不得也晚不得。他和蔺燕梅谈大余的事,是多余的举动。以后决不多事。他想着就定下心来抄那些数目字去了。

伍宝笙还在一边想她的心事。她想小童的话恐怕很有道理。她本来以为大余同蔺燕梅彼此的了解当然要胜过任何别人,那自然是鼓励大余不要灰心。现在大余自己已经失去信仰了。于是她的判断也就错误了。看去真了解她的恐怕还是小童。因为小童的话很中肯近情。说得也简捷了当,不似大余方才那么很乱。

她本来想,如果大余灰心了,她似乎可以不顾对蔺燕梅的诺言,而把她的梦,及梦醒时一句话告诉大余,让他明白一下。但是现在想法不同了。她忽然记起她从天主堂里把蔺燕梅接出来时,蔺燕梅说过,她就是不愿意大余知道这梦。

当然,她那时也许是怕大余会不原谅她,那么徒然把这女孩子的心事泄露出来是很难为情的。而现在她已经由大余那里知道他一切都同情她了,何以她仍旧给他一个钉子碰呢?这时候再鼓励大余,不是故意给蔺燕梅添麻烦吗?所以她仍得代蔺燕梅保守这点秘密,及她对镜子所许的愿,而不能说出口。

她自从把蔺燕梅接回来之后,一切态度皆有一个前提,就是认为蔺燕梅和余孟勤的感情一定要因此亲密起来。没想到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么蔺燕梅心中便有了一部分是她不能了解的了。“可怕!”她想:“这孩子的心事我没有看到。她恐怕是还有那个傻主意在心里。她的阿姨到底见得深些。她若不是心上想去做修女,一了百了,她再不会舍下大余的!她从前那么爱他!”

她想到这里便猝然问小童道:“我昨天让你观察她想做修女的事,你跟她玩了一天,看出什么没有?”

小童抬起头来说:“倒看不出来。她现在心上一点也不糊涂了。很有主意的样子,不过在你告诉我留神这件事以前,我们倒可巧谈到她做修女的这个问题,因为我忍不住要问。”

“她怎么说呢?”她忙问。

“她不肯解释。”小童说。

“你早不说!”她大吃了一惊:“我看她又打主意要离开我们了。这就是她不理大余的原故。这么说她这个心一直未死?她当初是认真那么想的?”

“我的看法又不一样。”小童说:“我也说不出来。她不一定那么想做修女。她对我说过她的心事不是宗教的,是人生的。”

“你的话我也摸不清头脑。我反正是忽然不放心了。”她说。

“我自己也需要多想想。”小童说:“方才我决定以后多用脑,少开口。她的事,需要时间的因素。一切忙不得。我正好有个机会离开学校去大普吉一个礼拜,很可以给我多想想。这样好不好,你这两天多陪陪她?她的阿姨既然托付了你。咱们不能空研究,也要观察一下。”

“你什么时候去大普吉?”她说:“要不要咱们现在一块儿先去看看她?”

“我想这就走。”他说:“你去看她罢。我一见到她就不免多嘴。你告诉她我去大普吉了。回来给她带点那边园子里的花。”

“你跑了一上午的路了,下午又要走这一趟?”她说。她因为很怀疑自己的见解,颇希望小童帮忙。

“还是那句我的口头禅:这一点点路算什么。”小童说。不久他把要抄的数目字抄完了。两个人就走出办公室来。伍宝笙锁了门,看小童走了,自己一路想着,一路走回屋去。

她回到屋里想了一阵子,觉着固然是对蔺燕梅放心不下,可是也没有什么理由去盘问人家心事。既不能说是替大余讨口风,也不能冒冒失失地又问她做修女的事。她既然一直未再提这话,那么除了小童那种脾气,谁也没法开口问。

她只觉得对蔺燕梅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关怀。自从她一入学,自己便担负起了这个照拂的责任。而为了余孟勤,她又没来由地去奔走。余孟勤现在那个沮丧的样子固然可怜,但是他当初何以那么欺凌人家?当初他完全不顾蔺燕梅有这么一位姐姐,今天为什么跑来向她诉苦?她决定不管余孟勤这一部分案子。

她在屋内闷坐了一会儿,看了几页书。忽然,又感觉一阵不宁。她似乎有去探视她妹妹一下的必要。“看余孟勤烦扰成那副神气,燕梅一定也很遇了一点困难。”她想。

过了一会儿,她心绪更紊乱起来了。她索性看不下书去了。她奇怪为什么一天到晚净是这种多烦忧的恋爱故事?连这么两个出众的角色也不例外?

她又想自己是个局外人,尚且不快如此。燕梅更不知道多么排解不开了。“就去和她倾心谈谈余孟勤的事有什么要紧?”她想:“我们姐妹俩谈谈,不会被余孟勤知道。省得他以为我在为他出力。”

她看看天色已黑下来了。她可以去找燕梅一同吃晚饭。如果得到机会,她决定要把这个问题问个清楚。 她走出屋来,觉得这晚上要变天。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便又回去取了雨衣。她的雨衣还是那件乳白色敞领大衣式样的,不下雨也可以挡挡寒。她便拿来披在肩上,然后走出院来。

她看了看这件白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忽然又想到蔺燕梅要做学习修女的事。“这种白的长衣服披在身上是怪美的。”她想:“这个孩子做起事来,也许就是为了这种奇奇妙妙的理由。她为了文学史上一两件美丽的传说便可以做修女。她见了那位可爱的阿姨,也可以做修女。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那么小童恐怕未见到这一步。”她又恐慌了:“这个孩子的事没定准儿!她阿姨的话,不可不小心。她真要把我难缠死了!我今天找到她便再也不放她。一件件跟她问个清白!有什么话不能问的?”

她想着,已经走进南院。雨也稀稀落落有几点下来了。到了蔺燕梅屋门口,见门锁着。她看天已黑了,大概她们都吃饭去了。自己不如去吃过饭再来。于是翻身出来到文林街上去吃饭。她看看两三家小馆子,都没有梁家姐妹同蔺燕梅的影子,便只得自己把饭吃了。

饭吃过了,外面雨也大了起来。她想是就回去了明天再看燕梅来呢,还是现在再去一趟。她站在饭馆子门口一阵阵被风吹过来的小雨珠扑在脸上凉飕飕儿地,檐下滴水也从石阶上溅起来,打湿了鞋袜。

她想了想:“既然来了,就去找她。万一她们还没有回来,就在她屋门口等她一会儿。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见她,若是空回去也是无法排遣这个心绪。晚上也没法子睡觉!”主意一定,便迈步走出来,大雨倾在身上。她急忙又跑回南院去了。

门仍是锁着。幸喜等得时间还不长, 梁家姐妹一块回来了。

“怎么,燕梅没在家?让你久等了?”梁崇榕一边开门一边说。

“怎么?燕梅没有跟你们一块出去?”她也惊奇地问:“我在这儿等她一会儿了。今天不知道怎么这么想见她。”

她们三个人进了屋,开了电灯,一边脱雨衣,一边抖去头发上的水。梁崇榕就又说:“奇怪,她会到什么地方去了,崇槐。是不是吃过米线以后一直没看见她?对了,她说是发信去的。”

“发信哪发得了这么久?”她妹妹说:“她今天有点怪。宝笙,今天她早上高高兴兴换了衣服,一大早就找小童钓鱼去了。下午我们回来,却看见她一个人在床上哭。”

“她哭来着?”伍宝笙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找她。那时候是不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

“你知道的?”梁崇槐说:“小童跟她吵嘴了?”

“没有跟小童吵嘴。”伍宝笙说。她不愿意把话岔开讲大余的事。她说:“我光是忽然心上惦记她,忍不住要来看看她。你们说说她的情形,她哭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来着?”

“崇槐。”梁崇榕说:“你觉得怎么样?我看宝笙比我们知道得多些。告诉告诉她看?”

“对。”她妹妹就对伍宝笙说:“我们也是一天到晚留心她,可是总看不出个道理来。她近来说话有头无尾的也不止一天了。她心里一定有事,不过我们一点也寻思不出来。”

“她今天还有一件事奇怪。”梁崇榕说:“平政街天主堂的危赫澜神甫给她来了一封信。我们问她什么原故,她说不知道。”

伍宝笙这一惊不小,她忙说:“信呢?你们知道是什么信不知道?可不得了!”

“真的吗?”她说:“崇槐,你快找找!信我们都看了。只几句话,说明天一早教会里有人去文山,特为通知她,叫她去告诉人。”

梁崇槐已经把信找到。伍宝笙手都抖了,接过来看。她说:“真的!这可要命了!信纸怎么撕成两半了?她不愿意看?”

“不是,”梁崇榕说:“那是崇槐以为又是那些男同学的信,两个人一抢,就扯了。”

“她愿意看得很呢!”崇槐说:“她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崇榕,她后来问了一句什么话来着?对了,她问那会儿如果要去见教务长,到什么地方去找。”

“够了!够了!”伍宝笙说:“还是小童料得对!告诉你们,燕梅一定是去平政街了。她明天一定去文山了!去文山编那个教育部的字典了。”

“怎么能?”梁崇榕说:“没有见她说这个?再说也不能铺盖衣裳都不带?”

伍宝笙便看了看她床上,一切整齐如常,不过多着一叠儿衣裳。心上也奇怪,随手把衣裳翻翻,那件绿绸雨衣也在。听听外面雨势正大。便抽出雨衣在手,心上想想她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又猛见雨衣领上还有已经紫了未洗退的血迹,想起小童描述的她在车上痛哭的情景。这个女儿竟自如此不幸!如此自苦。不觉心酸,真要落泪。

她又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抬头去墙上探望那张合家欢照相中蔺燕梅还在国外的父母。呀!相片取下了!

“燕梅走了!燕梅走了!她真走了!”她惊叫起来,用手直往墙上指点。她又看见桌上一枝铅笔压了一张白纸。心上更想到她走时心意坚决之可怕。她觉得浑身都抖了。梁家姐妹也慌了起来。看了墙上平时挂相片的地方,心上同那墙一样空了一片。

她们忙去搜看蔺燕梅的东西。提包不见了!伍宝笙心跳都停了。再看,盥洗用具,字典,也全不见了。

“她只带这一点点东西!”伍宝笙说;“好心狠的孩子!”

“衣服也不够呀。”梁崇榕说。

“衣服?”伍宝笙说着,忙冲到她床前,把床下箱子抽出来一看。一切衣服全叠得好好地满满一箱子。她如突然疯了似的,眼光也散了,她连着说:“完了!完了!这可不得了了!”

她一面披雨衣,一面说:“她那个傻主意又回来了!这些衣服她用不着了呀!大余这个没福气的东西!单单在这时候逼了她一下!我告诉你们,现在她是不是已经进了修道院都说不定!我今天要去拼一下,再耽误不得了。崇槐,把她那件雨衣递给我。我不管,一我要把她硬拖回来!”她说着便往外走。

门一开,“哗!哗!”的雨声马上大起来。一阵急风夹着骤雨迎面吹来。三个人都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雨呀!宝笙!”梁崇槐喊。但是伍宝笙已经冲下楼梯去了。耳中只听见她下到院子中第一步便踏在泥上一个水坑里,拍!的一声水声。大雨声里,浓密的树叶下,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人影了!

伍宝笙还没有走出南院操场头发已经被水湿透,雨便顺了脖子往脊背上流。她只有裹紧了领口,仍是赶着走。脚下的水顺了衣裾湿上来,绊着了腿很是走不快。

她到了文林街上,只能看见路灯远远的,一盏一盏在街心里明亮,街上全没有一个行路人。店铺的门口虽冷清清的有些灯光却空自照在店窗外急淌的檐溜上。地上的石板冲洗得白惨惨的,雨点落在街面上的流水中打起水花,喷起小水泡沫。

一路上全没有一处可以躲了雨走,她便只得沿了街边的墙,不管脚下踏在什么垃圾上,往前一步高一步低地抢。

文林街快到小吉坡的地方,路灯特别亮,照见小吉坡弄堂里还洁净些,她便半滑半跑地顺了小吉坡一口气冲到玉龙堆。

这里地势低了,水不但是自每一个坡上流下来,并且还从石板缝里冒上来,她两脚都没在水里,每一步踏下去都把水溅起来冰凉凉地打到膝盖那么高。她等于是淌河那样到了青云街同丁字坡口。

青云街地势更低,一眼看过去,汹汹涌涌,竟起了波涛,她便在大雨中不觉怔住了。呆了一下,她看只有决定不走青云街,就忙忙赶上了丁字坡,这坡口上完全没有灯,路又陡。她一步跨大了,便再也踏不稳,直滑下来。手中抱了蔺燕梅的雨衣,又不能放,便扑地倒了。磕得膝盖腿胫生痛。可怜!她哪有心顾到自己,又敏捷地站起来再走,没想到坡边的土崩了一大块,横在路上,她紧跟着又被倒下来的零乱蔓草绊倒,弄得一手一脸的黄泥。

她再扶了地下站了起来,可不敢快走了,一步一步踏了泥土上去,拐过了弯,又有路灯了。逆了下山的水上去,心上恨不得能飞,脚下却快不起来。两个大跤跌得痛澈心脾,再加上着急,不觉热泪直流。泪水,迎了暴急的大雨点,在脸上汇合起来往下淌,把脸上跌跤弄上的黄泥,冲成泥水,滴在雨衣前胸上,黄了一大片,再往下染。

她爬完丁字坡,到了北门街,这里好走了,就咬紧了牙,不顾身上多冷,多痛,极快地赶到了圆通街口。她到了圆通街,心上好过了一点,前面不远便是平政街了。可是她那紧张已经到了极点的神经却又添了个疑团:“如果已经晚了呢?”她不禁祷告出声来:“燕梅!燕梅!你等姐姐一步,你千万等姐姐一步!你这个主意行不得哟!你不是那里边的人呀!”这时雷声在天上隆隆滚滚,也不知道是允许还是拒绝,她不觉又仰首向天祝祷。

迎面有一辆汽车,亮着两只耀眼的灯,轮上“沙!沙!”地溅着水花飞驰过来。大雨映在车灯里一片雪白,斜着一条条,疾刺下来,如锐利发光的无数小匕首尖刀。她被照得眼也花了,便只有躲一躲。她的白雨衣也照得发亮,被风吹得压在胸前,身后的又吹得乱战。她如花的,雪白的脸上,蒙了披散着的黑丝发,发上晶晶的是水珠。

车里坐着两位阔老,中间夹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姨太太。三个人都看见伍宝笙。一位阔老说:“这是谁家的女孩子?”另一位说:“蛮年青的呢!”那位姨太大就撅着嘴说:“还漂亮得很呢!”两位听了就大笑起来。车子急驰而过,把路面的水直送到伍宝笙脸上。车中三个人虽然都不便再说什么了,却皆为方才大雨里车灯下,一瞥的女儿身影所喑哑,心上作闷,半晌没有说话。

伍宝笙终于到了平政街了,一个落雷正打在街心,闪电里现出天主堂那个金字黑木牌来,她便直奔过去。门是开着的,她便向里走,闪电之后,一条街的电灯全熄了,她只见教堂那五彩玻璃的长长窗子里,烛光十分明亮。

这正是晚祷的时候,修女们正循了教士的祷词,一递一句地和着。伍宝笙便向教堂跑,她想:“只要到了教堂,便可见到分晓。”她直扑过去,上了石阶,里面唱圣诗了。她站在大门中间,两眼为金紫辉煌的神龛所眩迷,心灵被颂词歌声所拦阻,教堂中的一切,上面拱起的窗框,穹顶,地下跪成一行行的修女同她们的披幕,皆强迫她走不进去,她呆在那里了。

修女们的默祷如低喘,如叹息。修女们的衣服如有千斤重,把她们在地上压成一片,抬不起头来。她们衣饰上那苦十字像,那数珠,在跪下,起来,起来,跪下所发出的窣窣声,都像是站在她与蔺燕梅之间的障物,如石城,如防河,如碉堡,如弓矢,令她不能越过,而蔺燕梅是包围在那禁城之中了。

她既然意识到了这宗教的力量,她便忽然变成斗败了的武士。她方才一度过分紧张的奔驰所致的困倦,便在此刻向她袭来。湿透了的衣衫,冻僵了的肢体,昏眩,疼痛的头脑,一齐迸发,爆裂。她眼前的神龛,烛火,道袍,石柱,一切一切,开始不稳定,开始要动,要旋转了。她想要闭上眼,其实她在寻到蔺燕梅之前,是不肯闭上眼的。但是她实在很难再支持了。她倚了门柱,身子矮下来,往下溜。

这时,修女们都已就坐。上面披了白衣,身前身后绣了红底金十字的主教正从讲经台上走下来。她一眼看见教堂当中走道上出现了两个行动的身影。两个身影厮并着走向前去。一个没有穿道袍!

“燕梅!”她想,她脱口喊出了。她挣扎起最后一点气力,她像从血管中挤出最后一滴血那样;从喉咙中进出她这一个最亲爱的名字。她喊:“燕梅!燕梅你回来呀!”

她的生命,期望,热诚,似乎都随了这一声喊飞出了她的身壳奔向前去,追上她的燕梅,而把她的身体无足轻重地遗留在后面。于是她那倚在门框上的身肢,便如突然被抽去了骨骼,软痪地滑在地上,无声息,无生命的了。

教堂中的安静当然受了打扰,但是由于她声音之清越、圣洁,又令修女们,连主教在内,并不觉得陌生,而只感到关怀。

她昏过去不知多久,才微微醒转来,她是被燕梅的阿姨从身后抱着,还是坐在教堂门口地下,前面是蔺燕梅满脸泪水跪在地上看了她哭。她此刻觉得自己体气是真虚弱到了极点了,这雨水,这寒冷,方才来时一路上全然不顾的,现在真正征服了她。但是她心头尚有一口气,她一定要再进一步,然后才容自己昏厥过去,不打算再醒转来。

她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紧紧抓着的雨衣,对蔺燕梅说:“雨衣!喏,燕梅,跟姐姐回去!燕梅,咱们回去!”说完真的又昏过去了。

身背后的阿姨悲怆得扶她不住,把脸伏在她肩上哭。四围站着的修女也索性哭出声来了,蔺燕梅抓紧了她冰凉的两手贴在自己脸上,哭倒在她怀里,她如失去神志那样哭喊。“带来了雨衣!啊!姐姐!我的好姐姐啊!”

站在这个眼泪圈儿外边的丁主教,稳住了他那特别高大的身躯,闭上了那特别有深思的双眼,心中默想:“这蔺燕梅还是一个血色鲜丽的人间儿女,不是将要从我手中接取学习修道的白色面幕的人啊!她的监誓保护人,也只有这个招呼她回去的姐姐有资格做!”他想着便没有说什么,只令几位修女好好招呼着把伍宝笙送到寝室去安息。晚祷之后本该是蔺燕梅受幕的仪式的。现在就当然是散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在屋中,蔺燕梅同她的阿姨守着伍宝笙也絮絮软软地谈了一夜。蔺燕梅打定主意做修女,去文山县天主堂中一边学习一边作工作的心,本来如渐渐吹胀了的一个气球,一下午,晚上已经胀到极点不由自己再想其他的事了。这时听到了伍宝笙一声“回来罢!”的呼唤,便如刺进了一枚尖锐的针,炸碎了。

她披心沥胆地对她的好姐姐诉出心底蕴结不解的心事,她天明之后是一定要走的了,这眼前每一分钟都要用来作向姐姐报答厚爱之用。她再没有一句不能告诉姐姐的话。伍宝笙希望听她谈大余,她却谈小童。从她的话里,很可听出来,大余对她是惊羡,小童对她是亲爱。她说:“你看,姐姐,我的事情他关怀得很,我的心境,他明白得到家,最叫我感动的是我几次心情激动不能支持的时候,当时总得他宽解,事后他又都一桩桩地,清楚记在心上。他是个令人觉得亲爱,了解的温和角色,你说是不是?”

最后她说:“姐姐,人生实在甜蜜,又实在可怕!美丽的景物,常常令人心疼地就忽然幻灭了。小童真是个好孩子,我爱他,可是我不敢多见他,我要快走。我走了他当然想我,可是去作点可以传得久远的事,是他赞成的。他又说过,大家都会修养自己的话,分别了,相忆起来,也是含笑地。让他含笑地想着我罢,他又说过一切感情的事都需要时间的,让我躲开,给他一点时间,等到他懂得我的情感时,姐姐,你叫他来找我。这一点点路在他不算什么的。”这几个“他”,她说得好亲切,又好得意哟!

伍宝笙把她抱在胸前,听她说。自己两眼看了逐渐发白的窗口,天快亮了,雨快晴了。

蔺燕梅又说。“昆明的情形大复杂了。姐姐,大余既去找过你,你当然知道了。现在,走到这一步,天明之后,昆明我更没有法子呆下去。一切的事托给你。姐姐放我走了罢?”

伍宝笙捧起她的脸来端详了一阵,说:“姐姐过后把你的衣服给你寄去。你今天带了这件雨衣走,就算是答应了姐姐不再起心改装了。答应么?”

蔺燕梅感激得紧紧伏在伍宝笙的身上,她们慢慢地疲乏了起来,正想睡去,但是时候已经到了。阿姨便不准伍宝笙送她上车,只自己帮着蔺燕梅整顿好,送了她同那些教堂中人去火车站。回来之后下午才把伍宝笙送回学校去。蔺燕梅那时候在滇越路车上,顺了红河上游的峡谷南下,不知已经到多远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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