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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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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明在青女家的座谈会开得并不像他预期的那样热烈,那样激情澎湃,不是张保国挑着头说话,几次会冷场。开始还说镇反时被枪毙了的李树敏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知怎的扯到了从青木川到“斗南山庄”的道路难走上。说这条黄土路一下雨满是泥泞,根本无法拔脚,连牛都不愿意朝上迈步,何况是人。这条甘陕通往九寨沟的捷路,旅游潜力很大,道路依此烂下去,会影响到青木川经济的发展。众人于是纷纷诉说自己的见解,内容不外是要争取县上的支持和筹划资金的办法。冯明听得出,很多话是递给他的,希望他能发挥余热,直接让有关部门拨款,顶不济也要将他们的想法传递上去。冯明觉得这会越开离自己的初衷越远,拨款要钱这样的事就是在任上,也不是一人说了就能算的,下边的人往往把事想得太简单,太直接。看冯明的态度不甚积极,郑培然话里有话地让三老汉把修路的事跟震川提提。震川是三老汉的孙子,是县上管交通的副县长。三老汉说震川有日子没回来了,官当大了就忘了本,娶了个城里娘子,穿高跟鞋,搽洋粉,一年四季老光着两条腿不穿裤子,把好好的头发愣染成了黄的,名字更洋活,叫蔓娜,不像个中国人。

 

郑培然说,再怎么洋活她也是青木川的媳妇,不是月亮里的嫦娥。

 

三老汉说,那女人不愿到青木川来,嫌青木川的厕所太原始,人家的屁股高贵。

 

郑培然就问三老汉孙子是什么态度。

 

三老汉说,孙子还是好孙子,就是做不得女人的主。

 

郑培然说,这就是修正主义的开始。帝国主义反动派把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现在已经验证了。从三老汉算,到震川,正好三代,人家一点儿没说错。至于震川的儿子,那是第四代,更是绝对的修正主义。

 

三老汉说,那个小小的龟孙子的确是很修,不吃娘的奶,要吃美国进口的奶粉,裆里夹的尿子用一回就扔,叫啥子“一次性”……

 

话语说不到一起,冯明感到焦躁,他考虑是不是没把人找对。想当年,郑培然是个青年学生,娃娃家,了解的情况有限,许忠德是魏富堂的少校参谋主任,三老汉是魏富堂的上尉营长,魏漱孝是魏富堂的堂侄,沈良佐是魏富堂的二等传令兵。仔细看,当年的积极分子,新政权的基本成员一个没来。

 

怪道话不投机。

 

冯明问张保国,主任兼组织委员怎没来?

 

张保国问主任是哪一个。

 

冯明说,就是你爹。

 

张保国说,您忘了吗?我爹去世好久了。

 

冯明说,副主任兼分地委员呢?

 

张保国问管分地的是哪一个。

 

冯明说,刘大成。

 

张保国说,刘大成大炼钢铁时死在了小高炉前,脑溢血,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铁锅。

 

冯明说,武装委员万至顺呢?

 

张保国说,“文革”时候上吊死了。

 

冯明说,锄奸委员沈三娃还在吗?

 

张保国说,90年代跟着女儿到深圳去了,一直没有消息。

 

冯明说,怎的都死了!

 

冯明还想说,魏富堂这边的可一个个活得都挺旺,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孙子都当了县长了。话到嘴边终是没说,毕竟不像领导干部的语言,也太没有政策水平。许忠德是个聪明人,窥出冯明的心态,解释说,人命挣不过天,死生有命,该撒手时便要撒手。魏富堂手下七个校级军官,六个都不在了,只有在下还老不死地赖在人间,白白浪费粮食。

 

张保国说,除了武装委员万至顺以外,其他积极分子都是寿终正寝的,要活着,该有百多岁了。就目前,整个青木川地区,还没有发现过百岁老人,百岁以上的老树倒是不少。

 

冯明一算,也确是,刘大成当分地委员那年快六十了,再结实的身板也活不过一百二去。那时候冯明在他们当中算是最年轻的,最年轻的也快八十了,岁月不饶人哪。他真切地感到回来得太晚了,该见的一个没见着,失去了再次踏上青木川的意义。他应该早来,至少提前二十年来。可二十年前他正忙,跑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包括外国。青木川这个山区小镇从没进入过他的视野,不知是青木川把他丢了,还是他把青木川丢了。张保国看冯明有点儿失望,补充说,在座的几位是青木川年龄最大的,还有一两个,脑筋不好使了,已经认不得人了,没有叫,还有一个赵大庆,起不来炕了。

 

冯明想了半天,想不起赵大庆。三老汉提醒他说,赵大庆是生产委员,土改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件像样的农具也没有,是赤贫。

 

冯明问赵大庆怎的起不来炕了。三老汉说老的,赵大庆八十五了,秋天去捡戏楼的烂砖,脚被扎了,烂了个大窟窿,一直收不了口。

 

许忠德对张保国说,那个烂瓦砾场早晚是个祸害,不少人在那儿刨砖捡木头,那些雕花的木隔扇引得山外的文物收购贩子来了好几拨,一对木楹联让承包他爸卖了两千五百块,竟然没人提出异议,这绝对是国家资源的流失。

 

魏漱孝说,楹联上的字是施秀才写的,谁见了谁说写得好,刻得也好,正面看,字朝外凸,侧面看字朝里凹。

 

冯明对这个戏楼有印象,过去召集全镇开会、演戏、比赛唱歌都在那里。戏台对面是文昌宫,戏楼搭得很考究,青石高台,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两边柱子上有对联:

 

堂虞之世斯为盛凤凰在乡好有音

 

许忠德说上届政协会上他就提出文昌宫的戏台快塌了,西南角顶棚已经露了天,雨水顺着墙往下流,夏天豪雨一来,整个顶就得压下来。结果呢,还没等到雨来就塌了,到今天也盖不起来,早点儿补救何至于此……

 

冯明说他想看看塌了的戏台。

 

许忠德说,你是应该到那儿看看。

 

文昌宫是冯明记忆深刻的地方,忘了哪儿也不能忘了戏楼。那年他带着三营,最初进入青木川,落脚点就是文昌宫的戏楼。他们到达的时候是傍晚,国民党胡宗南骑兵第二旅一个分队刚刚撤出不久。这支国民党队伍是听到解放军南进青木川,一夜间逃窜的,走时匆忙得连掠抢的财物也没有拿完。这个分队在逃窜前发生了严重分裂,一部分追随胡宗南奔西南去了四川;一部分化解在秦岭山中落草为寇,给后来的剿匪工作带来很大麻烦。

 

冯明和他的三营对进入青木川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这里群众工作薄弱,情况复杂,虽说有地下党在活动,但身份并没有公开。地主恶霸魏富堂拥兵自重,明里拥护解放军,表示愿意和共产党合作,缴械投诚;暗里与杜家院、赵家坝、姚渡、广坪的地主武装势力联合,自命宁西人民自卫队总司令,企图负隅顽抗,抵御红色政权。

 

为了便于开展群众工作,三营抽调了部分指战员组成三十人的武装工作队,又从师里拨调出几名文化骨干,一同进驻青木川,林岚便是其中之一。

 

他记得那天下午,他们从回龙驿出发,太阳落山便过了石门栈道,刚下到山谷,就听到青木川方向锣鼓声声,军乐齐鸣,热闹非凡。队伍走出山口,冯明们看到路边摆了黑木条案,搁了茶水糕饼,树上拉着“欢迎解放军进驻青木川”的横幅标语,不少富堂中学的学生,举着旗子,在老师带领下喊着口号。一帮穿着戏装的人站在道路两旁,做出各种欢迎姿势,滑稽又怪诞。副营长刘志飞看了说,连天官蟒、紫霞帔都穿出来了,欢迎规格还蛮高的哩。

 

冯明让大家沉住气,冷静处事。

 

魏富堂在条案前头站着,黄将校呢军服,高筒马靴,扎着皮带,别着精致小手枪。后头跟着六个卫兵,一色的美式装备,威武严肃。

 

刘志飞悄声问冯明,魏富堂这是什么意思?

 

冯明说,在向我们示威!

 

刘志飞说,哪里是缴械投诚,分明是大布雄威,给解放军好看。

 

魏富堂大步向冯明们走来,老远站定,敬了礼,后边的卫兵也齐齐立正,靴子后跟一碰,行了持枪礼。

 

行过礼,魏富堂和大家握手,热烈而真诚,跟每个人握得都很用力,嘴里说着欢迎解放军进驻青木川,青木川人盼解放如久旱盼甘霖一类的话。冯明们向欢迎的人群和那些学生打招呼。老百姓们木然地站在欢迎队伍后面,就像是看正月耍社火,热闹归热闹,只是看看罢了。

 

魏富堂说自卫队的花名册和武器弹药清单已经列好,静等冯明指示便进行交接,目前武器已经集中在办公大院统一管理。自卫队员多是当地山民,放下枪杆务农,拿起枪杆打仗,两不耽搁,冯明要训话,只要一吹号,他们是随叫随到的。冯明对魏富堂能够积极与新政权合作表示赞许,说青木川能够顺利回到人民手中与魏富堂的深明大义绝对分不开,他希望魏富堂能继续支持解放军的工作,为当地革命政权巩固做出贡献。魏富堂一挥手,吹打更加热烈,又响起鞭炮声,学生们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像当年欢迎国民党县长一样也撒出了五彩纸屑,把解放军的队伍罩在其中。

 

魏富堂将三营安排在他的办公大院里驻扎。办公大院是紧靠魏家大宅而建的三进回形楼房,有宽大石头台阶,房屋已经腾出收拾整齐,首长的办公室也布置完毕,写字台,转椅,衣服架,笔墨纸砚;会客室里有太师椅、茶几、屏风、痰桶;会议室里铺着蓝布的长条桌子、板凳井然有序……魏富堂说他的办公楼漫说一个三营,就是三个三营也装得下。

 

冯明他们没住魏富堂的办公楼,住进了文昌宫的废弃殿堂。文昌宫在镇子北面,正殿和大部分庑殿都已坍塌,剩余几间南房是当年施秀才教私塾的残留。1945年以后镇上办起了新学校,私塾馆就自动关闭了,房子空余出来,被几家寄放了牛,勉强遮风雨而已。文昌宫对面有戏楼,戏楼的房子相对完好整齐,就做了三营的驻地。

 

当天晚上,魏富堂设了“迎风酒筵”,为三营同志们接风。魏富堂知道三营的人不会到他的大宅院来吃酒,就把酒席摆在镇街饭馆“青川楼”,特别介绍了“青川楼”的厨子张海泉是他特意从成都请来的,红烧肘子做得很地道。魏富堂说,听冯教导员的口音也是南方的,南方人爱吃大米,青木川的大米是陕南最中吃的,每年都要往汉中送……送给谁,魏富堂的话语适时打住,再往下说对他就不利了。冯明说初来乍到还是不要打扰地方,饭就不吃了,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难免还要麻烦魏先生,到时不要嫌烦就是了。魏富堂说,哪里的话,教导员不来吃饭,倒显得青木川人不懂礼数,对革命不热情。

 

冯明说,热情不热情不在一顿饭上。

 

冯明不去,魏富堂也不再坚持。解放军不吃他的“迎风酒”已在预料之中,吃不吃在人家,他不能不把事做到。

 

三营的人自己起火做饭,到老乡家买柴。给钱,老乡死活不要,说魏司令说了,三营和自卫队是一家人,都是保卫青木川的,自家人不能跟自家人要钱。三营的人就宣传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唱了“买卖价格要公平,公买公卖不许称霸道”的歌。老乡们听了很新鲜,说无论是胡宗南的第一师还是国民党的新九师以及骑兵二旅,用柴抓夫,从来是不给钱,没商量的,共产党和国民党还真就不一样。

 

富堂中学两个学生到文昌宫来,说是他们正在排练歌剧《白毛女》,让解放军过去指导一下。冯明就让林岚和一个男宣传员去了,为防万一,派了两个战士与他们同行。

 

黄金义到文昌宫来向冯明汇报工作。黄金义是党组织安排在青木川的青年教师,1948年来到青木川中学教授数学。组织上让他利用校长谢静仪的影响,做魏富堂的工作,不要跟着国民党跑,主动缴枪,等待收编。

 

黄金义谈了没几句话,三营的饭还没有做熟,学校旁边的山坡上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几颗子弹打碎了戏台屋脊上的花瓦,掉在院子里。冯明让刘志飞赶紧带人出去查看情况,魏富堂匆匆跑来,说是附近土匪在作乱,他已经派一个排上去看了。

 

黄金义说,魏司令来得挺快。

 

魏富堂说他正在街上和弟兄们说事,还没有回家,听声音,是学校那边有情况了。冯明说宣传队的林岚正是到那边去了,学校学生们正在排戏。黄金义说学校今天为欢迎三营,把什么活动都停了,现在学校里没有人。

 

冯明明白是上了敌人圈套,赶紧让队伍采取行动,通讯员说副营长已经带着人上去了。

 

原来,林岚他们跟着两个中学生出了镇街,沿着石阶路往上拐,没走几步,远远地看见了学校的大门。学校大门关着,内中隐隐传出了笛声,吹的是“北风吹,雪花飘”的旋律。一群老鸹在门口的树上起起落落,哇哇噪呱。两个“学生”忽然撒腿就跑,一头钻进树林,瞬间不见了踪影。林岚说“有情况”,话音未落山坡林子里响起了枪声,子弹打在他们脚下的石板路上,迸出了火花。林岚们慌忙躲到一块石头后面,战士用手里的步枪还击,却无法发现躲藏在林子里的敌人。林子里的匪徒只是打枪,也不露面,密集的子弹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另一个男队员是才从汉中师范参军不久的学生,没遇到过这阵势,突遭伏击一时慌了手脚,只顾把脑袋往石头下头扎。林岚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过战斗,毕竟是参军几年的老革命了,她掏出手枪,冷静地瞅准机会向敌人还击。敌人藏在幽暗的树林里,集中火力向着路边石头扫射。林岚明白,他们只有保存自己,等待救援,才是正确选择。这里离三营驻地很近,同志们听到枪声,很快就能赶过来。

 

袭击者果然不想恋战,他们居高临下,要把林岚们打死后尽快结束战斗。以他们的想法,在这条僻静的无遮无拦的小路上袭击解放军是太简单的事,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他们忽略了路边这块石头,致使石头成了林岚们的掩体,于是他们在树林的掩护下开始向两侧迂回。

 

枪弹由侧面打来,石头后面的躲藏变得无意义,形势变得越发严峻。听得见匪徒们兴奋的嗷嗷喊叫,乱哄哄的声音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指挥,“要死的,不要活的!”

 

石头后的男队员吓哭了,说他没想到会这么早就死,他根本就没活够。子弹击掉了一块岩石,崩起的石块打在他的脸上,血立刻流了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他以为自己死了,噌地一下跳起来,向着旁边的灌木丛猛跑。林岚冲过去,一把将他扑倒,就势一滚,滚在一处低洼的草丛里。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逼得她把脑袋伏在潮湿的青草上,不敢动弹。草的清气裹着火药的气味钻进了她的鼻子,她想打喷嚏,却打不出。一只土黄色的旱蚂蟥沿着草茎悠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攀上了她的手臂,紧接其后的是三只、四只……随同旱蚂蟥而来的是更猛烈的枪弹,是向她埋伏地点的杂乱奔跑。林岚想,这回革命是真的到底了。

 

三营副刘志飞带着部队很快赶来了,几颗手榴弹向林子里甩过去,轰轰几声沉闷巨响。魏富堂的自卫队也来了,袭击者飞快撤离,如夏日的一场暴雨,雨过天晴,土匪们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静谧的山乡傍晚,夕阳西下,万点霞光,绚烂的晚霞将周围的山色点缀得色彩缤纷,山中传来归圈牛群的叮当声,通往学校的路上有几朵野花在静静开放,溪水唱着歌儿向山下流淌。林岚呆呆地站在路边,如果不是还没有散尽的硝烟在林间缠绕,如果不是同伴的脸还在流血,她不会相信刚刚在这里发生了一场突袭,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魏富堂紧张而不安,在青木川境内袭击解放军这是第二次发生了,凤凰山劫杀解放军小分队的案件还没有告破,今天,又出了这样的事……

 

魏富堂反复询问两个“学生”的模样,要把学校的全体学生集合起来,让解放军辨认。冯明说这没有任何意义,他刚才得到消息,剧社今天根本就没有排练《白毛女》。

 

男队员说他们在路上明明是听到了笛声,吹的是“北风吹”。

 

魏富堂气恼地说,见鬼了!这事一定要查到底,弄个水落石出。

 

冯明说,会唱《白毛女》的土匪还是头一次遇到,我们的对手不简单呢。

 

晚上三营在戏楼开会,冯明检讨了自己的麻痹大意和轻敌。他说,这是一个设计很到位的下马威,是经过精心谋划的,对三营和工作队来说,预示着形势的复杂和即将开展工作的艰难,大家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有的同志提出魏富堂诡计多端,绝不会轻易交出武器,这事肯定与他有关,今天林岚不遇上,别的同志也会遇上。

 

会议做了决定,第二日将魏富堂上缴的枪支弹药立即上运宁羌县,魏富堂的自卫队集中学习,接受政府改造。

 

给魏富堂传达了三营的决定,魏富堂表示坚决支持,没有二话,只是对集中学习,不让回家有些意见,说他的家属正病着,他不能不回去看看。

 

冯明问哪个家属,魏富堂说是解苗子。

 

林岚身上许多地方在往下淌血,原来是草丛里那些旱蚂蟥在作怪。饥饿的蚂蟥成群结队地钻进了她的衣服,进行了一场欢乐大聚餐。林岚的全身,包括脸上www奇Qisuu書com网,都爬满了蚂蟥。线头般细小的蚂蟥,饱吸了血液以后,变得手指样粗大,黑紫发亮,靠吸盘牢牢地吸吮着皮肤。贪婪的蚂蟥,宁可身体被揪成两截,头部也要“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可苦了林岚,在敌人袭击下沉着应战的她,这会儿被满身的蚂蟥吓得眼泪噼啪往下掉。几个女队员围着她,看着她那爬满黑虫子的身体不敢下手也无从下手。

 

冯明说,哭什么哭,这事交给卫生员,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卫生员说,揪不下来。

 

冯明说,揪不下来也得揪!

 

卫生员说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伤号,满身的黑虫子。

 

女队员将一个当地女孩子推到冯明跟前说,这孩子说了,她有办法。

 

冯明回头看了看这个毫不起眼的丫头,他知道这丫头和她的娘就住在文昌宫后头,部队驻进文昌宫,这女孩子就一直偷偷地观察他们。冯明说,你叫什么?

 

女孩说她叫李青女。

 

冯明说名字怎么怪怪的。青女说是施喜儒老秀才给取的,青女就是仙女。

 

冯明指着林岚说,你有办法?

 

青女说,山里人谁都会收拾这个。

 

冯明说,那你就给她收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青女问什么叫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刘志飞说,就是不能让我们的同志脸上将来落疤,这可是个演员。

 

青女对付蚂蟥的办法很简单,火烧赤壁一样地烧。她把干艾草点了,靠近蚂蟥,一个个熏烤,蚂蟥焦煳脱落,直挺挺地掉下来,发出一股焦臭。蚂蟥脱落后的伤口,继续流血,因为蚂蟥的体液中有抗凝血基质,伤口要淌出蚂蟥吸取的同量鲜血才能止住。青女在烧烤蚂蟥的同时也烧烤了皮肉,疼得林岚咬着牙浑身颤抖。

 

青女一条一条地往下烧。当烧到第四十六个的时候,连青女也吃惊了,她说,身上着了这么些蚂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学校旁边那片洼地蚂蟥多得要命,连牛也不到那里吃草,这位姐姐还往那里边趴。

 

林岚说,那种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青女说,那两个来叫他们走的人不是学生。

 

林岚问她怎看出不是学生。青女说,他们穿着黄线袜子,胡宗南骑二旅的人都穿这种袜子,学生不会穿。

 

青女无意间说出的线索立刻显得无比重要,但很快大家又陷入迷茫。魏富堂和胡宗南关系密切,他的自卫队装备,不少也是来自胡宗南的提供,黄线袜子在这里相当普遍。

 

冯明让大家提高警惕,密切观察,特别是在魏富堂缴枪收编的关键时刻,更要依靠革命群众,不能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冯明说他了解了一下李青女,李青女给魏富堂当丫头,有一肚子苦水,让林岚一定要做好李青女的工作,让她成为青木川新政权的骨干。

 

青女对解放军却总有些若即若离,总像隔着什么,听到战士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许调戏妇女们”时,总有些若有所思。有一次她问林岚,共产党解放军真的“不动女人”?林岚说共产党军队的纪律很严格,奸淫污辱女人是国民党土匪干的事情,解放军不会干。青女低了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林岚问青女怎么对这个有疑问。青女说没有疑问,她以前在山里遇到过共产党的军队。他们说了,“共产党不动女人”就真的没动女人。林岚问青女在哪里遇到共产党军队,青女说在老县城,离青木川不算太远。林岚问青女到老县城干什么。青女说送大小赵回老家。林岚把这件事看成了一件太普通的事情,再没往下问,青女当然也没有再往下说。

 

青女是魏富堂家的丫头,从魏家大院到文昌宫,虽然没有几步路,可她是不能经常回家的。那天正逢她回家看娘,就碰上了解放军,这群无拘无束,乐乐呵呵的年轻的兵中还有长得很漂亮的女兵,让她觉得这些女兵真是有福气,比她青女的命好多了,同样是女子,人和人竟是那般不一样。她和娘的命都苦,五年前她父亲给魏富堂往兰州偷偷运大烟,走到鸟鼠山遭了劫持,几十担烟丢了还不敢声张。魏富堂疑心重,总认为送烟的队伍里有内应,让孙营长把事情问清楚。孙营长的办法很简单,把活着回来的人吊起来打,赶场时将这些人弄到桥上去,拴在桥柱子上羞辱。青女的父亲送货翻了把,有吃里扒外的嫌疑,这在青木川是很丢人的事。青女的父亲是个气性很大又爱脸面的人,受不了这气,投河自尽,丢下了青女和她的妈。

 

孙营长孙建军就是后来的三老汉,按这样说他也是个有血债的人,处理的时候才发现孙营长屋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娘饿得脖子挑不起脑袋。孙营长跟着魏富堂跑一天,能给他娘捎回一块包谷馍馍,有了这块馍馍他娘才能勉强活下去。孙营长给魏富堂当营长完全是为了吃饭,青木川老百姓几乎所有年轻劳力都是魏富堂民团的兵丁。有上尉,有上校,有处长,有副官,官都不小,委任状也有,大都是兼职,即闲了当农民,有事了拿起枪当兵。

 

青女父亲死后,魏富堂让青女到魏家大院做工,当女佣,一年挣回一百斤谷米,养活她娘。青女给北院小赵当丫头,后来解苗子来了,又伺候解苗子。

 

林岚们遭到袭击那天,冯明和副营长刘志飞找林岚谈话。一进门,冯明便闻到一股很特殊的香味,循味看去,桌上搁着一碗荷包蛋,汤里漂浮着几根连须带叶的绿。林岚说荷包蛋是青女送来的,里面的绿是细辛,细辛是镇痛的特效药,青女说她流了那么多血,给她止痛的。刘志飞说,细辛荷包蛋,味道挺独特。

 

冯明让林岚把情况再仔细回忆一下,尽量不要落下任何一个微小细节。当他听到敌人中有人说“要死的不要活的”时,他说,这人会是谁呢?

 

刘志飞说,除了魏富堂指使的人还会有谁,他是怕我们把他的真面目认出来,所以要死的不要活的。

 

冯明说,魏富堂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刘志飞说,让我们站不住脚。

 

林岚说她听声音是个女的,是标准的官话。

 

两个领导一下都愣住了,事情的变化太出乎他们的预料,让他们半天说不出什么。冯明愣愣地看着那碗荷包蛋,陌生的气味让他糊涂,让他理顺不清,但是他清楚地记住了这股味道,一辈子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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