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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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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来钟一山没日没夜地沿着川道跑,脸上晒得脱了一层皮,蛇蜕似的,一片一片往下撕。青女心疼博士,说一个细皮嫩肉的小伙,让太阳晒成了黑炭,青木川的太阳也是有点儿欺生,竟不留一点儿情面。冯小羽让青女不要在乎这点小事,说钟一山在日本那边念书,那边的太阳更毒,晚上太阳上哪儿歇着啊,上日本,要不怎叫“日本”呢,连国旗上都描一个太阳。青女说,那是太阳啊,我一直以为是膏药,那几年学校操场老演《地道战》,黑白片,银幕上的日本旗子可不跟膏药一个样。现在没黑白电影了,都花花绿绿了,花花绿绿又不演了,让买票上城里看去。

 

钟一山对被阳光烧灼的皮肤毫不在乎。最近几天,他在青木川地区确是搜集到了不少东西,有汉代的箭镞、陶罐,唐代的铜镜、三彩,还有一尊明代的瓷佛像,在青女家的楼上摆弄来摆弄去,看看哪个都莫名其妙,弄得房间里一股生土腥气。蜀道的研究在这里变做一团乱麻。

 

冯小羽也不乐观,她在桥头的大青树底下呆坐,一坐就是半天,河水哗啦哗啦地从脚底下流过去,不舍昼夜,脑子里却理不出一点儿头绪。魏富堂的资料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烂熟于心,不少材料是魏富堂本人亲自按了手印画了押的。资料中,魏富堂对几位太太,用的词汇是“霸占”、“强娶”,或许是恶霸本人对内眷的一种开脱。至于有巴洛克浮雕的中学,带风雨廊的柏木桥,平坦的石板路,赞助家乡学子,却只字未提,它们大概不属于“罪证”。

 

冯小羽思考得更多的还是程立雪,可总是想不明白,她到青木川来找程立雪,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反而离她越来越远,烟一样地抓不住了。下落不明的女校长谢静仪,糊涂老迈的解苗子,话留三分的许忠德,婆婆妈妈的李青女……人物并不复杂,却是这样的费人思量,才几十年啊,魏富堂时代的人不少还活着,竟然模糊得一塌糊涂……

 

李天河在下头检查工作,几天没有照面,打电话来说有事就找张宾。那个张宾已经彻底成了钟一山的“俘虏”,不但对杨贵妃来过青木川深信不疑,还跑前跑后帮着钟一山找证据,召开座谈会,进入了同样走火入魔的状态。许忠德的心全操在他的山萸苗子上,整天围着小树转悠,好像那些丑陋的东西明天就能结出果实来。

 

冯小羽的头脑一片混沌迷蒙,如进山那天的大雾,满是游动的空白,露出隐隐的景致,却又瞬间隐藏得严严实实。河水在桥下缓缓地流,从前面山里淌出又流进后面山里,青木川被包围在重重叠叠的山中。冯小羽如看环幕电影一样,转了个圈,四面八方的山便也联起手来,挤挤挨挨围着她转了一个圈。她不知道山的内里都有什么,是毒蛇猛兽还是鸟语花香,是穷山恶水还是茂密森林。因为不知,所以要探索,因为艰难,所以更执著,心的深处竟有一些由艰难生成的快乐,冯小羽喜欢这种感觉。

 

红头发的小青年,现在冯小羽知道了,他是三娃子的儿子,将手插在裤兜里,一蹿一蹿地走过来,在桥头停下来问她,作家同志,你们还要住多久啊?

 

冯小羽说不知道。

 

红头发骑跨在桥栏杆上,想跟冯小羽说点儿什么。冯小羽看着这个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的年轻人,想不出以他这样的闲散,靠什么来维持生计。红头发问冯小羽对太白手儿参有没有兴趣。冯小羽问太白手儿参是做什么用的,红头发说是名贵中药,真正的绿色中药,没有污染,没有化肥,纯天然。人参的火力太大,西洋参的效果太偏,只有这秦岭山中的太白手儿参最好,最是提气补脑,以前魏富堂给胡宗南送礼,不送大烟,不送洋钱,就送太白手儿参。冯小羽问他从哪里搞来的这东西,红头发说有人从山上挖来的,托他帮助销售,这东西价格大,老百姓不会买,多是卖给城里来的人,他听夺尔说冯小羽是个作家,作家最需要补脑,吃这个最合适。冯小羽说山上是野生动物保护区,怎么还敢上去挖药?红头发说,偷着挖呗,青木川的人祖祖辈辈都挖药,城里药铺的药都是秦岭里出去的,秦岭无闲草,知道吧?

 

冯小羽说她不想买太白手儿参,她不提气也不补脑,她的气很足,脑袋很好使。红头发让冯小羽问问钟一山,说那个大学问可能要。冯小羽说,那个学问的气比谁都足,脑子活跃得一会儿一个想法,用不着再补。

 

红头发说,你父亲呢,那个老干部,他是最该补的。

 

冯小羽说,老干部吃药花公家的钱,让他自己掏腰包,花一分钱也舍不得。

 

红头发很失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甩着腿说,吝得很,都是些一毛不拔的。

 

有人在桥那边喊红头发,说佘鸿雁在满街找他,红头发一下来了精神,答应着跑了。

 

冯小羽回到青女家的住处,见钟一山坐在院子里摆弄他的唐朝铜镜,问他怎么没出去找杨贵妃,他说在等人,说有个农民家里存了一个青铜的衣带钩,马上就送过来,说不定会和杨贵妃有什么联结。冯小羽说全是瞎掰。钟一山说真的也罢,假的也罢,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搞科学研究,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线索都会铸成大错,要知道,历史的变化全在偶然之中。

 

冯小羽说,那你就等着杨贵妃的衣带钩吧,要是在日本山口油谷町再找出一个,配上对,您就大功告成啦!

 

钟一山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冯小羽说,什么衣带钩,连你这个破铜镜,全是假的!

 

钟一山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其实也没什么,社会调查么,花出代价,没有结果是太正常的啦,要是连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趁早鸣金收兵,打道回长安。

 

冯小羽说,靠这些假货赝品,你就断定傥骆道走向,你的结论也就成了假货。

 

钟一山说,我在寻找信息,捕捉一切可能,历史通过文物在对我说话,我要的是历史,不是东西,我知道怎么在假的里边寻找真的,我不能因为假而拒绝真,我也奇怪,小小青木川怎的有这些赝品。

 

有衣带钩的农民来了,竟然又是红头发青年,青女家的黄狗一见他就咬,吓得他不敢进门。冯小羽把狗拢到一边,狗还呼呼地要往上扑。钟一山说青女家的狗太势利,看来人的衣裳破,就不依不饶地叫唤,刚才张保国来了,它孙子似的摇尾巴。冯小羽说狗不是看衣裳破,狗是不懂时髦。红头发的牛仔裤一边裂着一条大口子,露着肉,狗以为是要饭的。

 

红头发把钟一山拉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报纸包的小包。打开报纸,里面是一层棉花,剥开棉花,是层油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亮出一个生满绿锈,琵琶形状的铜钩,两手捧着,递到钟一山跟前,连连说,小心些,不要把它搞坏。

 

衣带钩的确很精致,造型流畅而漂亮,锈的间隙中露出鎏金线刻花纹,花纹的图案是唐草,典型的盛唐风格。这样精美的衣带钩民间不可能制造,老百姓更不可能佩带,出自宫廷是必然的。钟一山问红头发怎的会有这东西,红头发说是他祖上的存留,钟一山立即追问,他的祖上在青木川居住了多少代。红头发也不含糊,张口便说有三千多代了。

 

冯小羽说,够得上中国猿人了。

 

红头发说,大家的祖先都是中国猿人。

 

钟一山手里没松开那个衣带钩,跟红头发谈论衣带钩的价格。红头发张口要一万,让钟一山傻了眼,钟一山说他不要这个钩子了,他只要给钩子照个相,权当证据。红头发说照相不成,这里有个肖像权的问题,在城里也不是拉住谁就能照的,冒冒地照了得赔人好几十万,人是这样,钩子当然也是这样。钟一山说他照钩子是为了科学研究,不是为了营利,这不存在着侵犯肖像权的问题。红头发说,没买你就不能照,买了你爱怎照就怎照,没人管得了你!两人正在为钩子争论,许忠德挑着水桶从门口过,要给他的山萸苗子浇水。冯小羽喊住许忠德,老汉朝院里探探身子,把水桶放下了。红头发一见许忠德,赶紧抓过他的宝贝,揣进兜里。许忠德堵在门口训斥道,再不要丢青木川的人,伙同佘家弄虚作假,坑蒙拐骗,哄谁!

 

红头发对钟一山说,他胡说,这个不是假的,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许忠德说,你祖上传个鬼哟,从你爷那会儿就偷鸡摸狗拔蒜苗,吃喝嫖赌,没有正形,是青木川有名的闲打浪。你爷抽大烟,卖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连你奶都卖了,会有这遗传?你替佘家从外头背来东西,搁井里,让它们长锈,哄的就是外头来淘宝的人,这些东西在深山老林比文物市场更能骗人。社会打假,打的就是你们这伙人。

 

红头发说,文物市场没打假这一说,他买假货是他认不得真东西,不是我骗他!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连我先人的短处也揭,真是不讲一点儿情面了!

 

许忠德说,人心得往正里放,什么时候都不能偏。

 

红头发说,我看你的屁股是完全坐到外人一边了,你再拍山外人的马屁,人家也不会委任你当少校参谋主任。红头发气恼地骂许忠德是该挨枪子儿的,说1952年不是政府发了善心,早崩了他这个土匪走狗,他以为他是谁啊!

 

红头发还不解恨,对冯小羽说,当年是他跟那个货郎拍着胸脯,红口白牙地给魏老爷打下生命财产的保票,魏老爷才缴了枪的,结果呢,缴了枪就给毙了,把房子地也分了,整个一个大骗子。那个货郎自此再不敢来青木川,这个许忠德守住青木川再不出山,为什么不出去,他心里有愧!这些他当然不会给你说,青木川的人谁都知道。

 

许忠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拽着钟一山就奔了解苗子院里那口井。红头发紧跟慢赶地在后头追,嘴里不住地说,许老二,我揭了你的老疤,你的脸搁不住了,恼羞成怒,就向外人泄露机密,这事让佘老板知道了,他会有你的好看!

 

许忠德说,你去告诉他,谁坏了青木川的名声,我就和谁没完。

 

到了魏家后院,许忠德当着钟一山的面将沉到井里的网兜提上来,塑料网兜里满是青铜的物件,光“唐代”的衣带钩就有七八个,还有不少铜镜,有葡萄兽纹的,有菱花芙蓉草的。器物上刷满绿彩,一看就是“批量生产”的仿制品,由山外带进样品,佘鸿雁批量仿制,沉到干枯的井里,借着井底的潮气让浮彩慢慢渗入,慢慢生锈,然后再埋入黄土之中,数月后掘出,就是完整的“出土文物”了。钟一山捧着一把衣带钩,如同捧着一把尚未长熟的青枣,好气又好笑,但是他私下跟许忠德说,老许,红头发手里那个衣带钩的确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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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何曾到谢桥采桑子青木川黄连·厚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