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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第八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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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静仪有件事情瞒着大家,那就是她的病。

 

1949年,谢静仪初时只是腹部微微的不适,并没在意,后来添加了腹疼腹胀,至晚心烦意乱,五内烧灼难耐。谢静仪私下向魏金玉说了,魏金玉不敢拖延隐瞒,让父亲找来郎中诊病。郎中姓樊名乐,是当地顶尖名医,号称“樊仙”,不但会给人医病,还能给人下蛊。他说你三更死,阎王不会留你到五更,属于那种半人半仙系列。樊仙在魏金玉陪同下来到校长的屋里,并不号脉问诊,只一望便断言谢静仪内有腹鬼,是为鬼病。谢静仪笑着问何为“腹鬼”,樊仙说,腹鬼即中尸,神游失其守位,即有五尸鬼干人,忽腹痛胀急,上冲心胸,旁攻两肋,块垒涌起,牵引腰脊。

 

问如何处置,樊仙说需驱鬼。问怎个驱法,说是用房上茅草,采下,随同符咒置铜器中,炙热,包裹红布,随痛追逐。

 

谢静仪哪肯信什么符咒,通过魏富堂,又找来宁羌老中医给诊治。老中医翻山越岭来到青木川被颠簸得已近半死,浑浑噩噩中又被灌了一肚子接风酒,醉了两天才能正常走路,给女校长看病已是第三天的事情了。望、闻、问、诊、切,看得自然仔细,说校长的病情是气机紊乱,水饮停蓄,淤血阻络,开了一服药方,揣了魏富堂给的50块大洋,坐着滑竿回县城去了。谢静仪是个有文化的人,虽不懂中医,也能从那方子窥出一二三来,她知道自己的病大概是很麻烦了。

 

樊仙的“神失守其位”,宁羌老中医的“气机紊乱”倒是都点在她的病根上。几日来,她的心时时地牵扯到广坪,牵扯到绵延的秦岭山中,那里有着她的手足,有她的同胞妹妹刘芳。自刘芳到达了青木川,她便是一刻不能安宁,不能消停了,她太知道这个性情冷酷,禀性暴戾的妹妹了。

 

刘芳原名程立珊,大学毕业后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息烽行辕”工作,是军统中的一员。息烽说是行辕实则是监狱,是国民党关押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地方。重庆的望龙门监狱被国民党称为“小学”,渣滓洞、白公馆称为“中学”,息烽则是“大学”。案情重大者从“小学”转囚于“中学”,转于“大学”,用他们的说法是“升学”,被处死就是“留学”了。行辕内的“工作人员”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1945年国民政府教育督察霍大成来视察陕南教育,霍大成坐着汽车艰难地行驶在山道上,旁边坐着他的妻子程立雪。车行至回龙驿附近,道路越发难走,司机畏于山道艰险,几次停车,建议霍督察步行。霍大成不干,死活不下车,司机只好勉强前行。程立雪说霍大成这样难为司机是何苦,霍大成说这就是督察主任的派头,哪见过督察一身灰土,一脚烂泥,下去视察的?

 

李树敏袭击教育督察的车辆,完全是误着。

 

1945年的李树敏明里是校长,暗里是土匪,是一个人格截然分裂的人物。正值寒假,这天李树敏领着一帮“弟兄”在山里猎熊,见山道上来了晃晃悠悠的汽车,就动了“消遣”的念头,用枪瞄了前头的司机,司机看路中间站了个拿枪的,惊呼有人劫道。话音未落,枪声已响,血花飞溅。汽车横在路上,霍大成看司机被打死,知道遇上了土匪,开门企图逃走。匪徒们从四周包围过来,程立雪拉住霍大成衣服,要跟他一块儿逃,情急之下霍大成将妻子的手掰开,自己不管不顾,钻进路边灌木中,不见了踪影。程立雪看着消失在树丛中的丈夫,眼里满是绝望,靠在车后座上闭了眼睛。丈夫的举止让她痛彻心脾,所谓的荣华富贵,所谓的恩爱温情,如此变换迅速,如此不堪一击,自己竟然在混沌中生活了那样多的时日而浑然不觉。看透了身边的一切,心便水一样的清亮平静,面对匪徒全没了惊慌恐惧,没了阢陧不安。

 

李树敏原本为着玩一玩,却不料收获了一个举止淡雅,落落大方的文化美人。当时舅舅魏富堂的大小赵已经在老县城遇难,内室空虚,弄来个混血女子,舅舅不满意,嫌是杂种,李树敏自然而然替程立雪安排了归宿,也不征询女俘虏的意见,派人将魏富堂请到“斗南山庄”,与美人相见。

 

程立雪初次见魏富堂,告诉魏富堂自己叫谢静仪,谢静仪是她姨母的名字,在那一刻,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将这个名字端了出来。也就是在这一刻,程立雪彻底告别了旧日的督察夫人的角色,成了她的姨母谢静仪。姨母谢静仪是北平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一个教会中学的女校长,一个终生未嫁的老姑娘。

 

谢静仪在青木川的日子是轻松舒展的,学校没建成的时候她住在魏家大院里,很快她和魏金玉成为了挚交。在青木川,她只向魏金玉透露了自己程立雪的真实姓名和对丈夫霍大成的失望。她对魏金玉说,女人对爱不能有一丝的勉强和凑合,不要为表面的现象所迷惑,更不要相信什么“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和,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天下变得最快的就是“情”。天有不测风云,一切都得靠自己,不为记忆所迷惑,也不为环境所摧毁,把握住现在,把握住今天。

 

魏金玉洗耳恭听,谢静仪漫不经意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那知识女性特有的意态风神,都让她着迷,她处处以谢静仪为榜样,刻意追随。谢静仪将大部分时间用在青木川学校的建设上,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从设计到工程质量,无不事必躬亲,就是那些廊柱的装饰,也不许有丝毫马虎。教师们办公的楼房,也体现着校长的审美观点,大气方正,远远地走在了时代前茅,深山老林里的中学,一点儿不逊于上海、南京。学校的建设,给了魏富堂一个又一个惊喜。礼堂那些于他很生疏的浮雕,那宽展的现代讲台,让他想起了辘轳把教堂给他的冲击,这些生疏和他在石板路上用一挡“福特”的汽车,和那只有一张唱片的留声机,那永远无法使用的电冰箱以及没有线的电话,成为现代文明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身边,留在了青木川。他没事喜欢到学校来,背着手在工地上踱来踱去,看着浮雕上的小松鼠和葡萄在工匠的手下一点儿一点儿变得清晰精致,看着人们将那些石柱刻出了一道道菱形的槽,煞有介事地在女校长展开的图纸上指指点点,说些个没有咸淡的一二三四,他觉得非常愉快,非常充实,干这个比买枪更快意。

 

青木川镇内外流传起女校长和魏富堂的传闻,说谢静仪是魏富堂从山外接来的第五位夫人,原本女方是不愿意的,后来看魏富堂诚心办学,才答应嫁了他,条件是要给她相对自由……在几十年后地区阶级教育宣传资料中,还有这样的记述,“魏富堂一生娶了六个老婆,第一刘氏,第二朱美人,第三大赵,第四小赵,第五谢静仪,第六解苗子”。这其实是推断。用魏金玉的证言说,自始至终,谢静仪和她的父亲,没有过任何肌肤之亲,他们的关系清澈如水,可鉴日月。她一度曾希望谢静仪能成为魏家家庭中的一员,成为她的母亲,试探了几次,女校长都没有这方面的意思,父亲对校长除了言听计从就是一味的尊敬,成为丈夫根本不可能。慢慢地她也觉出,将粗糙孔武的父亲和细腻韶秀的女校长硬捏在一起的想法是太荒唐,太不现实。

 

谢静仪到青木川来了半年,她的妹妹程立珊就寻来了。程立珊化名刘芳,是李树敏领着悄悄进入魏家的。刘芳进了后门,在李树敏的引导下径直进了谢静仪的住室,魏金玉恰在谢静仪的屋里聊天,那天晚上魏金玉第一次见到了刘芳。

 

刘芳长得和谢静仪十分相似,一身农家妇女装束,粗布条纹褂子黑土布裤,盘绕的发髻细细的眉。就这也遮掩不住浑身散发出的英气,像是一只走出领地的机警母豹,灵巧敏锐,随时地处于戒备之中。

 

刘芳的到来出乎谢静仪预料。姐妹两个在深山相见,紧紧地相拥着,都有些唏嘘,让在旁边观望的魏金玉眼圈也红了。

 

谢静仪问刘芳怎会找到这里,刘芳说姐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能找到,她们的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彼此是有感应的。刘芳的回答是闪烁其词的,其实并没有解释出如何寻找到青木川的原因,激动中的谢静仪竟然被妹妹的回答再一次感动了。谢静仪让刘芳在青木川多住些日子,刘芳看了看身边的李树敏,对姐姐说她不走了,她和五少爷已经订了婚,她要陪着姐姐在青木川安家落户了。

 

这让谢静仪再一次惊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深知自己妹妹的政治背景,也知道抢掠她来青木川的李树敏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这样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预示着青木川将不再平静,预示着魏富堂将搅入复杂的政治纠纷……姐妹相逢的短暂喜悦很快被深深的忧虑替代,谢静仪变得冷静,她对刘芳说,你得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不能同时存在于青木川。

 

刘芳说,不。

 

谢静仪说,留下来只有一种选择,脱离开你的组织。

 

刘芳说,组织是她的生命,她会不惜一切为此而献身,当然也包括亲情。

 

谢静仪说,我明白了,你来这里找我只是个说辞,其实你自有你的使命,只是咱们怎么都进入了这深山老林,将这穷乡僻壤作为终结。

 

刘芳说,不是终结,是开始。我在这里不会打扰姐姐,姐姐也不要过问我的事情,道不同,不相与谋。现在姐姐姓谢,我姓刘,从今往后,我们各自好自为之吧。

 

的确,刘芳到青木川,负有更重大的军事任务,她要潜伏下来,发展国民党特务组织,将来依托秦巴山区,和共产党对抗。也正是刘芳这些国民党专干们的存在,解放前夕,秦巴山地拼凑了几股反动武装势力,有新4军、新5军、新8军、陕保4旅、陕南暂编总队,共计2万余众,号称“十万地下军”。姜森的“反共游击总队”就是其中一股,刘芳表面为李树敏之妻,实则是“反共游击队”分队长,一个训练有素的国民党军统特务。

 

魏金玉目睹了两个相貌相似,性格迥异姐妹的交锋,结果是这对姐妹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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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采桑子黄连·厚朴梦也何曾到谢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