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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不渝》 作者:艾米

艾米:至死不渝(16)

    姚小萍阻拦说:“你一个大肚子,怎么打得了三个人的饭?还是等我把水提回去了再去打饭吧,你帮我看着点小刚就行了——”
    石燕现在一听“看着小刚”几个字,就像听见有人叫她上杀场一样,慌忙推脱:“不用,不用,还是你看着小刚吧,我下去打饭——”
    姚小萍泪水都快上来了,咕噜说:“这下严谨是不会来帮忙的了,平时有他帮忙真是不觉得,一下没有了——”
    她赶紧安慰说:“不要紧的,我们先撑几天,他过两天会来的——”
    姚小萍没答话,拉着小刚,提着水瓶往寝室去了。
    石燕去食堂打了三个人的饭,叫了两个小炒,一手端着一个碗,两个小指头勾着铝饭锅的两个耳子上楼来,还没走几步,就觉得几个指头扯得快分家了,小指头更是累得像快断了一样,慌忙放到楼梯上,歇一阵再端起来往上走。就这么走走停停,歇了好几趟,才算把饭菜端上来了。
    姚小萍也拖着儿子又打了一次开水上来,两趟一共提了四瓶,累得汗流,气喘吁吁地说:“今天就用这四瓶吧,实在提不动了,几瓶水不重,但拖着这小子,简直是——”
    她把小饭桌搬到屋中间,把饭菜摆上去,三个人坐下吃饭。小刚吃了两口,就把一口嚼得稀巴烂的饭菜吐了出来,说不好吃。她一看,差点呕出来。
    姚小萍耐心给小刚解释:“这是妈妈学校的食堂,他们只有这些菜卖。今天妈妈又要上课,又要送你去幼儿园,还要带你上医院,又去看你们陈老师,没时间买菜,先这样吃一顿,明天妈妈去买你喜欢吃的菜——”
    姚还没说完,就见小刚俯下身去,往每个菜碗里吐了几口唾沫,动作之快,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在那个专业训练班学过,至少也是天长日久练出来的。
    大概是看到两个大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小刚得意地哈哈大笑,姚小萍如梦初醒,扯住他的领子,蒿到床边去揍屁股。
    石燕恶心得要命,郁闷地问:“这孩子——怎么这样?”
    姚小萍停下手,说:“跟他曾奶奶学的,他曾奶奶就是这样的,你做的饭菜不合她的胃口,她就当你面吐口水在里面,让你们都吃不成——”
    “那他这样——他爸不打他?”
    “他爸打,他曾奶奶就护。他爸也是个三时疯,有时打,有时不打。这是最糟糕的,你要打,就次次打,不打,就一次都不打,你打一次,不打一次,小孩子就不知道究竟能做不能做。他们家那几口子,从来就没统一过,都是你打我护,你护我打。谁不开心谁打孩子,只要有人打,就肯定有人出来护。说老实话,我那时拼了命要出来读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跟他们家在教育孩子上搞不好——天天吵架——没哪一天过开心了的——你好不容易培养孩子一点好习惯——他们一下就给你破坏了——”
    石燕端起饭菜,想拿到水房的一个潲水桶去倒,被姚小萍拦住了:“你要把这些都倒了?那多浪费呀,你重新去打饭菜吧,这些留着我跟他吃——”
    她又一阵恶心,勉强忍着没吐出来:“这哪还能吃?我倒了去打新的吧——”
    “不用,自己孩子的,不脏。再说你打了来也不能担保他不搞出什么别的新花样来,要这么趟趟打新的,早破产了——”
    她想想也是,便借势一歪,拿了个碗下去打饭去了。这次她干脆就在下面吃,吃完了还不想上去,跑到门房那里看电视,一直挨到眼皮实在睁不开了,才万般无奈地上楼去。
    刚上到五楼,就看见姚小萍带着儿子,站在她们对面那家门口挨训,那女人是学校印刷厂的,姓王,可能也就是个一般的工人,但脸色总是像党支部书记一样凝重,这会正黑着脸教训说:“做家长的,要尽到责任,这么大的男孩子了,怎么还能放任他往女厕所跑呢?这么小,就学得这么流氓,那长大了怎么得了?”
    姚小萍低眉顺眼地扎着头,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住他,我到屋顶去收床单,不敢带他上去,哪里知道他就——”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性都不知道,你还当什么妈?没教育孩子的能力,就别瞎生,真是‘有娘养,无娘教’——”
    石燕真有点听不下去了,心想如果谁当着我儿子的面这么教训我,我拉着我儿子就走。但这不是她的儿子,所以她也不能拉上就走,只好自己一闪身进了寝室,看见床单揉成一团丢在床上,还是半干的,她连忙找地方挂起来,免得把棉絮都搞湿了。她听见对面那女人还在教训姚小萍母子,不知怎么的,把姚严二人的事也扯出来了,她听姚小萍低声说:“求求您,当着孩子的面,就别说那事了——”
    那个女人高声说:“你知道怕丑?你知道怕丑就不会干出这种丑事来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种当妈的,你儿子还能有什么好的?迟早是个吃枪子的——”
    石燕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出去说:“王老师,你就高抬贵手,放过她娘俩吧,她已经道歉了——”
    那女人一下就把矛头转向她来:“你别花言巧语地打圆场,你明知道我不是老师,你叫我老师干什么?你以为你们当老师的有什么了不起吗?”
    她连忙解释说:“我也不是老师,那我叫您王师傅吧。王师傅——”
    王师傅打断她的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是好东西,你会未婚先孕?等你肚子里的生下来,保不住跟这个一样——”
    她气昏了,反驳说:“我什么未婚先孕?我有生育指标的,如果我未婚先孕——”
    王师傅不给她高谈阔论的机会:“你有生育指标很了不起是不是?你这么了不起,为什么你丈夫不要你?”
    她“我我”了一阵,什么也说不出来,姚小萍说:“石,我们走,别理这种人——”
    王师傅拖长声音闹起来:“啊?还别理我这种人?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们两个不要脸的女人,把我们一层楼都污染了,我明天就去房管科,让他们把你们都赶出去——”
    有个看热闹的邻居说:“是太吵了点,今天好早就把我吵醒了。这还才一个,就吵成这样,等这个生出来,大的哭,小的叫,那我们还活不活?”
    另一个说:“学校房管科怎么能让这种带孩子的住在单身教工宿舍?这个政策也得改改了——”
    王师傅看到群众这么支持自己,正义感益发上来了,自告奋勇说:“不管学校房管科什么政策,我明天要去那里让他们把这两人赶走,跟个小流氓住在一层,什么都被他看去了——”
    出来声援王师傅的越来越多,姚石两个寡不敌众,抱头鼠窜,躲进寝室关上了门。
    姚小萍刚才肯定忍了一泡眼泪,一进来就把门关了,流着泪给小刚上政治课:“再别跑女厕所去了,听见没有?你看妈妈因为你被别人这样骂,你不难过吗?”
    小刚大声说:“等老子打她个狗日的——”
    姚小萍慌忙去捂小刚的嘴,教训说:“快别乱说了,我是叫你今后听话,别跑女厕所去,不是叫你去——打人的——”
    小刚献计说:“妈妈,我往她门锁上糊鼻涕,好不好?”
    姚小萍只好改上鼻涕课,小刚还提出了各种报复措施,都被妈妈一一否定了。
    石燕知道在寝室里洗脸洗脚是不可能的了,只好提了水瓶,拿了脸盆脚盆到水房和厕所去洗。洗澡间和厕所是连在一起的,一进门的第一格就是洗澡间,就那么一间,一米见方,里面有个淋浴用的莲蓬头,但只有冷水,没热水。夏天很热的时候,可以冲冷水,其它时间只能把水接在桶子里,兑了热水洗澡。
    厕所大门没拴子,但里面每个厕坑都有个门,可以拴住,不过每个门都只挡中间一段,站里面上可以看到肩膀往上,下可以看到膝盖往下。小刚大概是跑进厕所来,趴地上往厕坑里望了,不然对面那女人不会发那么大脾气。
    洗澡间很小,转不过身来,她潦潦草草地洗了一下,提着盆子水瓶回寝室去睡觉。姚小萍见她回来,像见到了救星一样:“你回来了就好,我急等着去上厕所,但又不敢把他一个人放这里——”
    石燕吓得要命:“我管不住他的,你把他交给我不行的,你把他带去吧——”
    “不行的,下午带进去一次,得罪了好几个人,还闹成这样,”姚小萍一边往外跑,一边说,“没事的,我已经把他放被子里去了,你帮我看着一点就行,我非去不可了——”
    她没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小刚,阿姨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刚从被子里跑出来,在床上蹦,边蹦边恶声恶气地学她:“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连故事都不爱听的小孩,她还真没见过。她耐着性子说:“快进被子里去,当心感冒了。你喜欢听什么故事呀?”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快别蹦了,再蹦我不讲故事你听了!”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她不管他的,开始讲故事。希望讲着讲着就能把小刚带进故事情节里去:“从前哪,有一个小孩——”她想编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受到惩罚的故事,兴许能吓住小刚。哪知她讲着讲着,小刚就跳下床,光着脚丫跑出寝室去了。
    她吓昏了,连忙跟着追出去,边追边喊:“小刚,小刚,快回来,天都黑了,你跑哪里去?外面有老虎的——”
    小刚已经跑到了楼梯口,她连鞋都没穿好,就那么趿着就追到楼梯口,但小刚已经下了一层楼了,她怕他一下子跑不见了,紧跟着往下追。那小子手脚灵光,跑得飞快,她又怕摔倒伤了孩子,又怕小刚跑不见了难找,急得直想哭。
    追到二楼的时候,她看见小刚跑进二楼厕所去了,她更慌了,怕里面刚好有人,那又有得一闹,便尽快追了过去,刚追到厕所门口,小刚突然从里面窜出来,对着她一头撞来。
    石燕本能伸出两手去挡小刚,只觉哪个指关节好像被小刚撞断了一样,钻心的痛,人也被撞得趔趔趄趄,脚下一滑,失去平衡,往后倒去。她的双臂又本能地向后伸出,总算没一头磕在水泥地上,但屁股是狠狠地坐在了下去,手肘也像磕碎了一样,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惊恐地发现两腿间湿了一大片,马上想到“流产”二字,她不敢动了,大声哭叫起来:“有没有人?快来帮帮我呀!”
    有两个人闻声从对面水房跑过来,问:“怎么啦?怎么啦?”
    她哭着说:“我摔倒了,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你们帮我叫一下救护车吧——还有——有个孩子——跑下楼去了,你们帮我——去追他吧——”
    那两个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孩子?跑哪去了?”
    她现在眼前全都是小刚跑出楼房,被冲下坡的自行撞得飞起来的恐怖画面,她越急越描述不清。正好这时姚小萍追下来了,她急忙告诉姚小萍:“你小刚跑下楼去了,你快去找他吧——”
    “你怎么样?”
    “你快去吧——”
    姚小萍把石燕托付给二楼两个人,自己去找小刚。二楼两个人想把她拉起来,但她觉得浑身都很痛,下面也是湿湿的,她哭着央告说:“你们别乱动我,你们帮我叫救护车吧,我怕我的孩子保不住了——”
    那两个人面面相腼:“怎么叫救护车?我们没叫过救护车,不知道该怎么叫——”
    又出来了几个围观的人,有人说:“就叫个出租送她去医院吧——”
    “这里哪里有出租?要叫也得先用自行车推到校门那里才叫得到出租——”
    但没有人自告奋勇用自行车送她,只在追问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孩子几个月了,是不是要生了,爱人在哪里等等。她哭得更厉害了,恳求围观的人:“你们哪位帮我叫救护车吧,我付钱给你们——”
    有人声明说:“不是钱的问题,我们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叫救护车?你知道不知道号码?你们有谁知道的?有没有谁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
    这一层楼住的似乎都是不生病的人,没谁知道任何一家医院的电话号码,也没人知道学校车队的电话号码,她自己也不知道。
    有人问:“你爱人呢?你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我们帮你去打电话——”
    另一个人猜测说:“肯定是在外地,不然怎么住在这里呢?爱人在D市的肯定都分到家属楼的房子了——”
    眼看话题就要扯到学校的分房政策上去,石燕什么也顾不得了,说出了卓越的电话号码和名字,声泪俱下地哀求围观的人:“请你们哪位帮我给这个人打个电话吧,就说他——爱人摔跤了——叫他用摩托送我去医院——”
    有人跑去打电话了,其它人议论起来:“有摩托?那就好办了!”
    “爱人就在师院?那怎么不早说呢——”
    “爱人在师院,怎么会分不到家属楼的房?”
    “谁说分不到?刚才她不是说了吗?是往家属楼那边打电话,肯定是——”
    人群一阵心领神会的“噢”——
    她身边一下就集了一堆人,那场景一定很奇特,一个女人半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哭,一群人围在旁边议论。有几个人要扶她起来,她不肯,怕站起来孩子更保不住了。一直到卓越跑上楼来,她还在哭。
    他问:“怎么回事?怎么跑这里来摔一跤?”
    “现在还问这些干什么?”旁边的人都叫起来,“快送你爱人去医院吧!”
    卓越蹲下来问她:“能走不能走?”
    她硬撑着说;“能走——但是我怕孩子会——”
    他有点为难:“那怎么办?你现在这么重,我抱也抱不动,先走走看,不行的话——”他扶起她来,一手架在她腋下,另一只手搀着她,在人们的关心询问指责教训声中慢慢走下楼去。
    外面冷得够呛,她冻得直打哆嗦,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着一条棉毛裤,因为她那时洗了澡,已经准备睡觉了,就没再穿毛裤和外面的裤子,也没穿袜子。但她不愿意为这点事耽误去医院的时间,所以一声没吭,坐上了摩托后座。
    到了医院,她的腿脚都快冻僵了,卓越扶着她去了急诊室,医生问了一下情况,检查了一下,说现在不用叫妇产科医生,先住观察室吧。
    她见医生完全不当一回事,狐疑地问:“我——流产了没有?”
    “流产没流产,你自己不知道?”
    “我觉得——下面有——东西流出来——”
    “下面有东西流出来就是流产?那是你自己的尿——”
    她又羞又气:“怎么会?你——”
    “怎么不会?你一屁股坐到地上,还不把尿‘墩’出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啦,很正常的现象,很多孕妇咳嗽或者大笑都会漏尿的。你先去观察室吧,如果有破水、出血或者胎动不正常现象,再叫我们,有事情我们马上送你去住院部那边的妇产科,行了吧?”
    但观察室里没空床,医生让她先住走廊上的一个病床,等有人观察结束离开了,就马上把她转进观察室去。
    那床上被子揉成一团,乱糟糟,脏乎乎,不知道有多少人睡过了。但她没办法,又冷又累,只好躺上床去,用被子盖住自己,立即觉得暖和多了。
    卓越到处找了一圈,连凳子都没找到一个,只好坐在她病床边上,问:“怎么回事?”
    她把经过说了一下,他责备说:“你知道自己怀着孩子,还跑去追他干什么呢?”
    “怕他跑不见了,姚小萍把他托付给我的——”
    “托付给你又怎么样?你这还不是让他跑掉了吗?还不如早就让他跑掉,至少不会自己摔这一跤,这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吗?”
    她很生气,咕噜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我又不是先知先觉——”
    “这还要先知先觉才知道?”他缓和一下口气,说,“我只不过这么说说,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倒像是我把孩子摔着了一样——”
    她气得哭起来,边哭边诉:“你好像我是故意把孩子摔着一样,你就会事后诸葛亮,显得你很能是不是?这事都得怪你,你不把那孩子搞到这里来,会出这种事吗?”
    他扬起两道眉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我把哪个孩子搞到这里来了?我看你真是摔糊涂了——”
    她见他那么无辜的样子,就有点拿不准了,难道真不是他给吴志刚打的电话?即便不是他,这事还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跟姜阿姨来那一手,她用得着搬出去吗?她不再跟他说话,只闭着眼睛装睡觉。
    虽然医生也没给她做什么治疗,但躺在医院,她就放心了,万一有事的话,自己就能叫到医生。现在她特别羡慕那些住在医院附近的人,上医院多方便啊!如果她是住在医院附近,今天就不用求卓越了,自己就能走到医院来。现在求了他一下,他就八面威风起来。
    卓越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这里那里走了一阵,回到床边,说:“到底要紧不要紧?如果不要紧的话,我们跟医生讲了就回去吧,住这里——我看什么用都没有——,这么脏的地方,搞不好还染上一身病回去——”
    她好不容易来了医院,怎么会轻易回去?她说:“要回去你回去吧,我就住这里,怕万一有事。医生叫我住观察室的,如果不用住,医生怎么不叫我走?”
    他无奈地说:“那就住这里吧,”停了停,又说,“我明天还有课——”
    她说:“那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来医院,如果不麻烦的话——请你——到我寝室帮我拿一条毛裤和一条外裤来,我今天走得慌,都没穿——”
    他为难地说:“现在去拿毛裤?你们那栋楼还没关门?”
    她知道南一舍现在肯定关门了,改口说:“那就算了吧,你回去休息吧,你明天还要上课——”
    他恳求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在那里怎么住得好?今天是你命大,没摔出事来,如果再撞一次,你就难保不出事了——”
    她有点动了心,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天,她经历了刚才那种孤独无援又无力自救的一幕,深刻体会到一个孕妇是需要有人帮忙有人照顾的。有这么一个卓越送她来医院,还守在这里,虽然说的话有些讨厌,但总好过自己一个人躺在地上哀求别人叫救护车,跟他在一起,至少摔倒了有个人送自己上医院。
    她支吾着,讲了一个条件:“我跟你回去可以,但我——只是为了孩子——我不是——”
    他笑了一下:“好吧,我这次把面子给足,你是为孩子回去的,不是为我回去的,行了吧?”
    “我是说,我不会——”
    “知道,知道,你住卧室,我住厅,行了吧?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我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你自己扪着良心想想,我什么时候——强迫过你?你说这种话就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她想你是没强迫过我,但你要么就愁眉苦脸要死要活的吓唬人,要么你就找你那姜阿姨解决问题,比强迫我好得了多少?她按捺着火气说:“我还没把话说完,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我说的是,到时候别又怪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
    他瞟了她一眼,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这句话她也不爱听,正要发作,听他低声说:“燕儿,看在孩子的份上,就搬回去吧,再这样下去,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不难过?”
    这是她的软指头,他一捏,她的硬气就下去了,变相地同意说:“等孩子生了,我还是要搬出去的——”
    他很干脆:“行,等孩子生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石燕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门钥匙,递给卓越,说:“你先回去休息吧,这是我寝室的钥匙,你明天先到我寝室去一下,帮我拿一条毛裤和一条外裤来,不然的话,我穿这么一条内裤,明天怎么好走出去?还有内裤,也帮我拿来一下,这条都——打湿了——”她特别强调内裤打湿了,希望他能主动提出现在就帮她拿裤子来换,就拿他自己的都行,总比湿的穿着好。
    但他显然没想到这上面去,只很欣喜地接过钥匙,脸上有种感激不尽的表情,她见她同意回去令他这么高兴和感激,心也小小地动了一下,原谅了他在湿内裤问题上的不解风情。她交待说:“你明天去我寝室的时候,如果姚小萍的儿子着凉生病了什么的,请你帮忙送到医院来一下——”
    他立即反对:“我还送他上医院?怕他病死了不能再撞你?如果我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轻饶那小子——”
    她生怕他明天见到小刚时也把这话说出来,连忙打预防针:“别说些不懂道理的话了,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个什么?你这么大人大事的了,跟一个还没上学的孩子计较,不怕别人笑话?”
    他好像有点怕她不高兴,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只叫她明天一定要在医院等他来接她,然后就离开了医院。
    她路上被冷风那么一吹,两条腿的皮肤都皴裂了,又因为穿着一条裤裆湿透了的裤子,两腿间尤其皴得厉害,在热被子里一捂,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但她没办法,难受也得受,只希望卓越明天一大早就把干净衣裤给她送过来。
    她躺在那里,一直在注意体会着孩子的动静,似乎没什么不正常的,还像以前那样动得挺欢的,不时地跟她“抵架”,她放了不少心,又想到身边有医生可以叫,终于大放其心,疲倦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还老早的,她就被人叫醒了,像是个打扫卫生的,说要拆这个床了,叫她起来让位。她睡眼惺忪地问:“那我——现在去哪里?”
    那人说:“观察室有空出来的床,你去那里等着吧,等上班的医生来了,看该怎么处理。”
    她想从床上爬起来让位,却发现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堪,好像疼痛也有个潜伏期一样,昨晚摔倒之后还没觉得这么痛,睡了一觉之后,简直痛得不能挨不能碰了。她见那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只好拼命挣扎着下床,挪到观察室内,找到一张空床,也不管是死人睡过还是活人睡过,就爬上去躺下了。
    等医生来上班的时候,她赶快逮住一个询问自己的情况,那位医生就在观察室的病床上为她检查了一下,说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她自己在发烧,叫她去挂个内科号,请医生看一下。
    她昨天是那样追出来的,身上一分钱都没带,只好恳求医生说:“我没带钱,昨晚又挂了号的,可不可以——不挂号就这样看一下?”
    医生不同意:“哪有这样的事?你昨晚挂号是看昨晚的病,今天挂号是看今天的病,要都像你这样,一个人挂一个号可以看一辈子的病了——”
    她理屈地问:“那我就在这里等我——爱人拿钱来了再去挂号行不行呢?”
    “那不行的,这里随时有病人住进来。你想想你自己昨晚的情况,是不是希望一来就能有张床躺下?你现在占着一张床,病人来了怎么办?”
    她想说,我也是病人啊,但她没说出口,知道说得越多,挨的骂越多。她挣扎着爬起来,挪到外面去,找了一阵才在走廊里找到一个长椅子,一屁股坐下,头枕在椅背子上,急等卓越快来。现在她肚子也饿了,每天这个时候早就吃下了两个馒头一大碗稀饭了,但现在什么都没得吃,饿得像有人在用稻草磨她的心一样。
    她坐了一阵,没见到卓越,只好又挣扎着起来,到处找电话,总算用自己的悲惨故事打动了一个护士大妈,让她用一下医院的电话。她给卓越打了个电话,那边门房去了一大阵,才下来说卓越不在家。她想他可能已经出发去她寝室了,又往南一舍打电话。门房们像受过统一训练的一样,又是去了一大阵才回来说:“叫了你同寝室的了,但是她还在给孩子穿衣服,你耐心等着吧——”
    她听说姚小萍在给孩子穿衣服,知道孩子至少是没轧死,总算放了心,耐心地等着,只怕这边的护士大妈不耐烦,把她给赶走了。等了好一会,听见了姚小萍气喘吁吁的声音:“石,你没事吧?孩子没事吧?我昨天打我们小刚了,说你这要是把石阿姨的孩子撞掉了,怎么得了?我拿你去陪,人家石阿姨都不会要——”
    “小刚怎么样?我生怕他跑出楼去,被车撞了——”
    姚小萍支吾说:“呃——是被撞了一下——”
    她急了:“小刚被车撞了?都怪我,没看住他——”
    “不怪你,只怪我们小刚不听话。南一舍门前车多,又是个下坡,都是不长眼睛乱冲的——”
    “伤得厉害吗?”
    “还好,就是脚轧伤了——皮肉伤——骨头没事——昨晚已经去过医院了——再就是——有点发烧——你没事吧?你住院了吗?你告诉我地点,我来看你,我今天已经请了假了——”
    她连忙推脱:“算了吧,你拖着个又病又伤的孩子,就别过来了吧,我——”她支支吾吾地把决定跟卓越回去的事说了,抱怨说,“他到现在还没来,也不管我饿不饿,现在医院让我去看门诊,我一分钱都没带,还得等他来了才看得成——”
    姚小萍坚决地说:“那你一定要把你的医院告诉我,我怕他七拖八拖,拖到上完课再来,把你饿死了不说,连小孩子也给饿坏了——”
    她也想到这种可能了,只好把医院名字告诉了姚小萍,刚说完,姚就说:“你等在那里,我现在就过来——”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忘了叫姚小萍给她带衣裤过来,但她知道现在再打电话恐怕也找不到姚小萍了,找到了恐怕姚小萍也拿不动,既然小刚的脚受伤了,那当然该妈妈抱着了。
    姚小萍很快就带着儿子来了,两手抱着儿子,背上背了一个大包。小刚怏怏地趴在妈妈肩头,左脚上缠着白纱布,看样子是真病了,不然早该大喊大叫“呀呀呀呀呀”了。姚小萍把儿子放在椅子上坐下,把包取下来递给她:“你先去换衣服吧,我去帮你排队挂号。”
    她感激不尽,拿了大包到厕所去换衣服,两腿间的皮肤都皴裂得厉害,干净的衣裤擦在上面,一走动就磨得痛。她只好张开两腿走路,尽量控制在别人看不出来的范围内。姚小萍已经为她挂了号,又等了一会,才轮到看医生。
    医生给她开了一些感冒药,听说她是坐办公室的,又帮她开了几天休息,说她的尾椎骨可能摔伤了,暂时不能久坐,如果有什么问题尽快去看骨科,但要避免拍X光片,怕影响孩子。她感激涕零地谢过医生,拿了处方,走出诊室,跟姚小萍一起去划价拿药,然后出来到医院边上的早餐摊子上吃早点。
    她生怕卓越来了找不到她,干什么都在东张西望,怕他错过了,但一直等到吃完早点了,还没看见卓越找来,知道他肯定是上课去了。她心里好有气,抱怨说:“卓越这个人才有意思呢,到现在还没来,如果今天不是你,我不得在医院等个大半天?那还不饿死掉了?”
    姚小萍劝解说:“算了,也许他以为你身上有钱——”
    “他昨天也不知道给我送条干净内裤来,我穿了一夜的湿裤子,腿皴得都走不了路了——”
    “没几个男人有这么细心的,都得等到他需要用那块了才会想起那块。你要他们干什么,等他们自觉是不行的,得下命令,像使唤牲口一样,鞭子不到,他们不会耕田的。”姚小萍开解说,“看在孩子份上,先忍忍吧,等孩子生了,再跟他慢慢计较——”
    这也是她目前的政策,主要是怕小刚再来这么几下,伤害了肚子里的孩子,不然的话,就凭卓越对她这么不上心,她就肯定不会跟他回去了。
    吃完了早餐,就不好意思老坐在人家摊子那里等人了,她们只好转移到医院里面,找了椅子坐下。又等了一阵,还没见卓越的人影,姚小萍说:“我们不等他了,打的回去吧,回到南一舍去等吧——”
    回到南一舍之后,她发现卓越肯定是来过了,因为很多东西都不见了,可能是他收拾了,拿到他那边去了。幸好还没把她的被子拿走,不然她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她们三人都精疲力竭,全都是一倒床就睡着了,中饭都没醒来吃,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多了,才一个个饿醒了,姚小萍去煮面,石燕看着小刚。
    小刚大概是摔伤了脚不方便调皮了,而且又发着烧,精力消耗不少,躺在那里还算老实,只呀呀吧吧地乱说乱叫,但没爬起来乱蹦乱跳。
    正煮着面,卓越来了,可能是吹了冷风的缘故,脸儿红扑扑的,精神抖擞得很,一来就叫:“啊,煮什么好吃的?闻着好香,有没有我的?”
    姚小萍好客地说:“当然有你的,怎么会没你的呢?”
    石燕问:“怎么现在才来?”
    “你还好意思问,从医院跑掉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白跑一趟——”
    眼看两个人又要争起来,姚小萍打岔说:“吃面,吃面,摆桌子吃面——”
    姚小萍盛了三碗,给石卓一人一碗,自己端了一碗,说是跟小刚两人的,拿到床边去喂小刚。小刚吃了一口,又吐了出来,说不好吃。
    卓越一见,大叫起来:“嗨,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难伺候?不好吃就吐地上,怎么吐到碗里去了?你恶心不恶心?”
    石燕阻拦说:“你别管这些,他又没吐你碗里——”
    “没吐我碗里我就管不得了?最见不得这种娇生惯养的孩子。”卓越放下碗,走到床边,狠巴巴地说,“叔叔可不是你妈,叔叔对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是不客气的,你再吐一口,看叔叔怎么惩罚你——”
    姚小萍交待小刚说:“快别吐了,听见没有——”
    话还没说完,小刚又吐出一口,还挑战地望着卓越,石燕刚想上去劝阻,就见卓越抢在她前面,一只大手捏住小刚的嘴,把小刚的两边脸都捏得凹下去了,嘴巴捏成了个“8”字。卓越连声问:“还吐不吐?还吐不吐?你再吐我捏烂你的嘴——”
    小刚大哭起来,石燕厉声喝道:“卓越,你还不放开?人家的孩子,要你在这里教育个什么?”
    卓越捏着小刚的嘴,大声反驳说:“小孩子就是你们这样惯坏的,如果是跟着我,我保他老实得很——”
    姚小萍不敢说卓越,只教小刚:“快说‘叔叔,我不吐了,我再不吐了’,快说啊,说了叔叔就不捏你的嘴了——”
    小刚不告饶,只大声凄惨地哭,僵持了一会,突然听到卓越大叫一声:“反了你了,还敢咬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他一把把小刚从床上提了下来,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姚小萍实在忍不住了,冲上去从卓越手里夺过儿子,求情说:“卓叔叔原谅小刚一次吧,小刚下次不敢了——”
    小刚对着妈妈的手腕又是一口,姚小萍痛得松了手,小刚一瘸一拐地跑出屋去,几个人全都楞了,等他们几个清醒了追出去的时候,发现小刚已经坐在了走廊尽头那个阳台的栏杆上。
    石燕的腿都吓软了,大气都不敢出,好像出口大气就会把小刚给吹下楼去摔死一样。姚小萍哭着叫道:“小刚,别乱动,当心掉下去,掉下去就活不成了的,等妈妈抱你下来——”
    小刚坐在栏杆上,大声骂卓越,把卓家十八代祖宗都拖出来一个一个地操,虽然话不那么好懂,但句型简单,几个关键词就像全国流行语一样,是任谁都懂的,所以操到第三代第四代的时候,大家全懂了。
    卓越的脸胀成了猪肝色,拔脚就要冲上去揍小刚,被石燕死死拉住:“你行行好,别再多事了吧,当心把他逼得掉下去——”
    卓越恨恨地说:“这都是你们惯的,都是你们惯的,你不要拉着我,我今天倒要看看,他到底敢不敢跳下去——你小子给我乖乖地下来,不下来我还揍你——”
    石燕压低嗓子呵斥道:“你还火上加油?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个什么?如果他——”
    姚小萍要上去把儿子抱下来,被卓越一把抓住:“今天看谁敢去抱他下来,谁抱他下来我把谁丢楼下去。你的儿子教育不好,就是因为你们总是怕他——”
    楼上出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群情沸腾,议论纷纷,有的追问是谁把椅子放在阳台边的,简直就是预谋杀人;有的打探是谁把通阳台的门打开的,完全是引导犯罪;有的说带孩子的人根本就不该住阳台边的房间,自己害自己;有的说带孩子的根本就不该住在这栋楼,学校分房政策有问题;有的打起赌来,赌小刚到底敢不敢跳下去;还有的讨论如果跳下去,要多少人伸开臂膀才接得住。
    对峙了一阵,姚小萍趁石燕抓住卓越的机会,跑上去把小刚抱了下来,痛哭流涕地抱进寝室里去了。一场好戏结束,看热闹的人都很不尽兴,像被糖块招来的苍蝇一样,糖块被人拿开了,苍蝇还舍不得散开,继续嗡嗡嗡地挤在那里,不肯做鸟兽散。
    卓越对石燕说:“我们走吧,呆这里迟早被这小子气死——”
    她已经动摇了,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去。他劝道:“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你在这里住下去,只怕我的孩子都会学成这样了,你没听说过胎教?小孩子在肚子里这段时间是最重要的,跟谁像谁,你天天对着这么个小——混蛋,不愁自己的孩子不成小混蛋——”
    她也听说过胎教,她也觉得跟小刚住在一起不好,但卓越今天这么凶,也让她害怕,觉得他为了搞赢,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她现在是既不想呆在南一舍,又不想跟卓越回去,如果她有第三个选择就好了。
    他进一步劝说道:“至少在你生产之前,不要住在这种地方,营养没营养,休息没休息,还得成天提防着他撞你——”
    她最怕的就是小刚再撞她,至少住在卓越那里没人会撞她。她决定还是先去卓越那里,以后看情况再作决定。她走过去对姚小萍说:“姚,那我就跟他过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小刚——有空过来玩——”
    姚小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听了这话,擤了一下鼻子说:“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两人眼泪汪汪,像生离死别一样。石燕让卓越把被子垫单都卷了带上,两人象逃难一样,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下楼去了。
    回到卓越住的那栋楼,刚好遇上几个邻居也上楼,个个都在问:“家里装修好了?把爱人接回来了?”
    卓越满面春风地一一回答:“啊,装修好了,把爱人接回来了——”
    她知道卓越爱面子,还没想到他爱到这种程度,看来他这些天都在对人撒谎,她也不揭穿他,只微笑着跟邻居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进了家门,不出她之所料,根本没装修什么,还是以前那样子,不过她在南一舍挤了这段时间,觉得卓越那一室一厅宽敞豁亮,墙也白多了,空间也大多了,以前竟然没发现这一点,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
    卓越像个终于盼到妈妈回家的孩子,欢蹦乱跳,跑进跑出的,把卧室的床整理了一下,又抱了床被子到客厅的沙发上,还把卧室里的一些书报也移到客厅里去,又拉她到厨房,把一个明晶晃亮的煤气灶指给她看:“看,我刚买的,不是那种生铁造的架子了,是台式的,喜欢不喜欢?”
    她问:“你今天搞那么晚还没去医院,就是去买这个煤气灶了?”
    他听出她话里的不满,辩解说:“你不喜欢吗?我是想到你肯定不愿意我把姚小萍那里的煤气灶拿回来才赶着去买的——”他又打开冰箱,“看,我菜也买了——我们不用吃食堂了,食堂的饭菜,营养肯定跟不上——”
    她被他的喜悦感染了,说:“我去洗个澡吧——”
    他帮她打开热水器,等她进去了,他还在外面问:“烫不烫?冷不冷?太烫了就往左边扭扭,太冷了就往右边扭扭——”
    她站在喷洒热水的花洒下,尽情地洗着,大冬天的,能这么舒服自由地洗澡,真是太享受了。以前在学校澡堂都是赤裸裸地挤在一起,还有一些人等在旁边,盯着你,本来是盯你的位置的,但你正在那个位置里洗澡,人家的眼光当然就落到你身上了,真是毫无隐私可言。她在学校澡堂洗了四年都没习惯那种盯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洗完了事。
    她舒舒服服洗完澡,觉得感冒都好多了。她又忙忙碌碌地把被子垫单什么的放到洗衣机里去洗,然后到厨房去做饭。卓越也跟了进来,在旁边看她做饭,跟她说话。她记起他以前从来没这么殷勤过,都是她做她的饭,他看他的书,做好了他也不知道摆个桌子,拿个碗筷什么的,她把一切都弄好了,叫他吃饭,他还要三请四催才过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对面坐着,卓越似乎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夸奖,说他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她记起他从前是很少夸奖她做的饭菜的,他夸姜阿姨,夸姚小萍,唯独很少夸她。这都是她以前想听而没听到的话,在这种情况下由他说出来,使她的鼻子发酸,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人生的几种滋味,他似乎都没正儿八经地享受过。如果他不是搞得别人也不能正儿八经地享受人生,她几乎可以彻底原谅他了。
    他注意到她在看他,抬起头,说:“我这不是拍你马屁,我是真的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我——这段时间——没去过我妈妈那边——”
    她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她没话可答,只闷头吃饭。
    他又说:“你不相信?是真的,你不信可以打电话问我妈——”
    “我问你妈干什么?我又没叫你不去看你妈妈——”
    他尴尬地吃了几口饭,说:“我这一生都是——被她害了——但我——不好叫我妈把——她——辞退掉——因为她家在农村——丈夫不成器——只知道打牌赌博——全家都是靠她的收入——”
    “我又没叫你辞退她——”
    他很诚恳地说:“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但是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自从那次——就再没有过——那种事了——”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她心里像有一万个蛆虫在爬一样,“再没有过”不等于“从来没有过”,那件事横亘在她心上,一提就梗得慌。她打断他:“我们不说这个行不行?”
    他更尴尬了,低头吃饭,没再吭声。
    她吃过饭,就回卧室去休息,头还是很重,鼻子也有点堵。她吃了医生开的药,躺到床上去,听见他好像在厨房洗碗,磕磕碰碰的,很大动静。她鼻子又有点发酸,知道他在竭力讨好她。过了一会,他到卧室来,汇报说他把碗洗了,好像小学生捡了一分钱交给老师讨表扬一样,她微笑着表扬了他一下,他才高兴地出去了。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已经十二点多了,身上的疼痛似乎有所减轻,头也不那么沉了,就是嘴很干,呼出的气都是热哄哄的。她去客厅拿水喝,看见他还在写东西,顺便问了句:“还没睡?”
    他抬起眼来看了她一下,说:“嗯,马上就睡——”
    她上了趟厕所回到卧室,却有点睡不着了,好像把瞌睡睡颠倒了一样。她躺在那里,回想自己这一生,回想跟卓越的这段爱情和婚姻,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两个人都很可怜,肚子里的孩子也可怜,但似乎每个人的可怜又不是彼此能够解决的。
    她听见他去了洗澡间,开了热水器,热水器的动静很大,不知道是哪个部件发出来的声音,好像每个部件都在发出声音一样,尤其是火苗子的声音,呼呼的,简直像是台锅炉。她越发睡不着了,回想起以前跟他一起洗澡的情景,历历在目,特别是那个关键部位,软缩的时候什么样,站起来的时候什么样,摸在手里是什么感觉,在身体里运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都那么清晰,可见可感。
    她感觉下面湿润了,搞得她不得不用手试探了一下,看是不是流产了。应该不是,因为只是少量的分泌物,像她每次来例假前半个月会有的那种分泌物,像鸡蛋清一样,滑腻腻的。大概这就是女人动情的表现,身体自动产生润滑剂,方便随之而来的摩擦。
    她有点希望他洗完澡会跑来找她,但又有点怕他洗完澡会来找她。她仍然觉得他那玩意很脏,如果他不用那玩意,只用手,她现在可能不会反感他。但她知道即便他只用手为她服务,后面的节目还是离不开那玩意,如果他也只要她用手,也许她能接受,但他肯定不会满足于用手。一想到用嘴去触摸他那地方,她就一阵恶心。
    她听见他洗完了澡,关了热水器,然后是他穿着拖鞋走过来的声音,她的脸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正想钻被子里去,他已经啪地一声把卧室的灯打开了,她也不好再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好闭眼装睡觉。
    她感觉他是走到床边的挂衣柜跟前来了,她偷偷睁眼看了一下,果然是,他只穿着背心短裤,大概是仗着刚洗完澡,浑身的血液还没那么冷却。他把头探进挂衣柜里,然后拿出一件衣服打量着,还放到鼻子下去闻,好像拿不定注意那衣服脏到什么程度,还能不能继续穿一样。
    她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他转过身,抱歉说:“把你搞醒了?我在找我那件睡觉穿的衣服——”
    “我帮你洗了,那么脏了——还能穿?”
    “我也想到可能是你拿去洗了,我随便找个别的穿吧——”
    她看见他两腿那里已经搭起了一个小帐篷,赶快把眼睛望到别处去,但他已经捕捉住她的视线,很快地爬上床来,钻进她的被子:“看,你又把它搞成这样了——”
    “你在医院不是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那是为了哄你回来嘛——”他狂热地在她身上到处摸,“你呢?你不想?”
    她的身体真的是很想很想,但她只是想他的抚摸,想他的手,对他的那个玩意,她是一点也不想,她觉得那玩意很脏,而且很难伺候。她抓住他的手,阻拦说:“别这样,我们说好了的——”
    “回都回来了,还搭这个架子干什么?”他的手伸到下面去探索,手掌碰到她两腿内侧皴裂的地方,很痛,她正想抗议,他的手指已经灵活地钻了进去,她“啊”了一声,全身都绷紧了。
    “原来我还是很好这一口的”,这是石燕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成型的句子,她忘记了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了,反正就是有这么一句话,一到时候就跑出来了,搞得她怪难为情的。她喘息着问:“我们这样——会不会——影响孩子?”
    “不会,我会很注意的——”卓越说着,就掀开被子,脱她的棉毛裤和内裤。她冷得直打哆嗦,急等着他脱完之后把被子给她盖上。但他没有,反而跳下床,抓着她的两个脚踝往床边拉。
    她问:“你干什么?这么冷,快给我盖上被子吧!”
    他抓过被子,盖住了她的上半身,接着把她往床边拉,一直拉到她的屁股都到床边了才停下,然后他把她的两条光腿扛在肩上,很得意地说:“这个姿势好吧?既不会压着你的肚子,又很刺激,我能看见我是怎么进出你那里的——”
    她还想抗议,但他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一阵酸胀,她闭了嘴,绷紧了两腿。
    他今天似乎占据了一个很有利的地理位置,以前他做一会,总是说他人太瘦,膝盖在凉席上梗得好痛,得垫个枕头在膝盖下面。但今天他是站着的,冲撞起来特别有力,又深又狠。她忍不住叫起来:“轻点,轻点,当心孩子——”
    “不会的,我又没压着你肚子——”
    他越撞越带劲,那玩意也似乎越来越大,超过了她能享受的极限,只剩下要拉尿的感觉了。她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恳求说:“你可不可以停一下?我要上厕所——”
    他没回答,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个劲地猛冲。她看见他又像以前骑在她身上冲锋似的,满脸是杀戮的疯狂,没有柔情,没有蜜意,只有一步攀上高峰的欲望。她不再说什么,知道此刻说再多他都听不见了,她小心地保护着肚子,怕他疯狂至极,会压着了孩子。
    到了最后的关头,他突然扔了她的腿,嘴里含混地说了一句“燕儿,我成功了!”,就向她压了下来。
    她奋不顾身用双手挡住他,大叫道:“别压我的肚子!你疯了?”
    她这一叫,一定是大煞风景,他好像被人从梦中惊醒了一样,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泰山压顶的姿势,非常别扭地歪倒在一边,放过了她的肚子,但压住了她的一条大腿,她的腿梗在床边的硬木床框上,痛得钻心,她又推又拧,只差用嘴咬了,他才滚到一边。她把自己的大腿解放出来,挣扎着下床到厕所去擦洗了一下,回到卧室时,发现他还像刚才那样睡在床的对角线上。她使劲推他,他哼哼了两声,但没动。她无奈,只好给他盖上被子,自己蜷缩在对角线左边的三角形里。
    但她很久都没睡着,那样蜷缩着很不舒服,而他在旁边的呼吸很重,跟打鼾没什么区别,听上去像是喉咙那里的肌肉被提上来,封住了他的咽喉一样,听得她自己都呼吸困难起来。
    第二天早上她是饿醒的,赶快到厨房去煮了一碗面,端到客厅来,准备慢慢吃。刚吃了两口,就一眼瞥见卓越摊开在长条型茶几上的课表,发现他马上有课,便到卧室去叫他。他睡眼朦胧地问:“几点了?”
    “八点多了,你不是有九点的课吗?”
    “噢,真的,你不叫我,我肯定睡过头了。”他跳了起来,跑厕所去拉尿漱洗,然后回到卧室穿衣服,转眼的功夫,他就是个堂堂的大学教师了,衣冠楚楚,潇洒英俊,她都可以想象出那些傻乎乎的女生会怎么崇拜地看着他了,绝对想不到他昨晚在床上——应该是床边——的疯狂举动。
    他看见茶几上的面,惊喜地问:“给我下的面?那我就不客气了。”端起来就呼呼啦啦吃掉了,然后放下碗,感激地说,“好久没吃这么香,睡这么香了,还是老婆在身边好!”
    她嘱咐说:“别忘了把我的医生证明交给办公室王主任——”
    “知道。”
    他走了之后,她又重新去煮面,吃完了,休息了一下,好像才眨个眼的功夫,卓越已经上完课回来了,还跟以前一样,一回来就是看书写字,像个用功的小学生,不用家长督促。
    过了两天,他又来求欢,但她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已经没有“好那一口”的热望了,拒绝了几下,但不够坚决,最后就答应了。这次他没上次那么疯狂,但磨的时间长多了,长到她开始担起心来,怕他又出不来,该她口舌倒霉。还好,他终于大功告成。
    他躺在她身边,感激且自豪地说:“燕儿,你说得对,我完全不必依靠那种——方式,我——其实很正常——感谢你——让我——找回了自我——”
    她身体上虽然没达到高潮,但这句话让她的心理上高潮了好一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这是救人一某,至少胜造六级浮屠了吧?
    日子就这么过着,不算甜蜜,也还安逸。有一天,她打扫卫生的时候,清倒客厅沙发边的一个字纸篓,发现有块纸片夹在篓底不肯下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她也看见了,但她懒了一下,没去管它。今天她的洁癖上来了,执拗地要把那片纸给弄出来,就不怕脏不怕累地用手去抽了出来。
    她看见纸片上面有她单位的名字,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印象中没丢过这样的垃圾,而且字迹很熟悉,应该是黄海的字,那是张牛皮纸,她想来想去,只能有一个解释:黄海把那本孕期知识的书寄到她上班的地方了,而卓越帮她交医生证明的时候,那里的同事让他带回来给她,但他因为小心眼,就把书藏起来没给她。
    她有点好笑,这么大人了,尽吃这些飞来横醋。等他回来之后,她就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帮我收到一本黄海寄来的书?”
    他不吭声,过了一会才问:“你怎么知道?”
    她拿出那块小纸片:“我清垃圾桶的时候,看见这个了。”
    他讥诮地说:“看来你还真爱那个丑八怪啊,都不惜跑垃圾桶去搜寻了——”
    她有点生气:“那是寄给我的书,你怎么不经我允许就拆开了?”
    “夫妻之间不应该有秘密——”
    “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最一般地尊重人——”
    “尊重人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你自己得尊重自己,如果你自己不尊重自己,你叫别人怎么尊重你?”
    她气乎乎地问:“我怎么不尊重自己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他忿忿地说,“绿帽子戴到我头上来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我给你戴什么绿帽子了?”
    “还没戴绿帽子?肚子都被人搞大了,还想瞒过我?那个丑八怪,还怕你不知道怎么照顾肚子里的杂种?大老远地寄书给你?你告诉他,你聪明得很,自然会哄骗着你那戴了绿帽子的丈夫照顾你的——”
    她气急败坏,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你——你——”
    “我怎么啦?说到你的痛处了?我也是觉得奇怪,就我们那个搞法,也能搞出孩子来?说出去鬼都不会相信——”
    她压抑着火气,问:“我们哪个搞法?为什么那样就——搞不出孩子来?孩子摆在这里,谁不相信谁是白痴——”
    “我知道,你一直就是拿我当白痴在哄,我问过医生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六月底就怀上了,而我们是七月中才开始的——”
    她目瞪口呆:“哪个医生?哪个医生会这样胡说?你不是自己——看过的吗?你自己说过——我是——黄花闺女——”
    “你是不是黄花闺女,你最清楚。我那样瞟看一下,能看出什么?你跟我做,从来没落过红,这是个事实——”
    “你——你说你——懂女人——那你不知道有的人——是不落红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有的女人不落红,所以我没计较你这一点。但是你自己回想回想,你哪像个黄花闺女?你从火车上那次开始,就是那么——淫荡——,你——如果不是久经沙场,你会一上来就那么多水?明摆着是个淫妇!谁知道你跟那个丑八怪搞过多少次了,搞出了杂种,又嫌人家丑,拉上我为你遮丑,为你家增光,对人家吹呀,我丈夫是教授,我是校长助理,我要出国了,真不要脸!可怜我聪明一世,却栽在了你这个庸俗势利不要脸的女人手里——”
    她气得心口发疼,说不出话来,孩子好像知道妈妈在生气一样,在肚子里狠狠地撞了她几下。她猛醒过来,孩子要紧,别把孩子气坏了。她深呼吸几口,冷冷地说:“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个问题了,你送我回南一舍吧。”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这一手能吓倒谁?动不动就是回南一舍,要回你回呀,我门大开着,没谁拦着你。”
    “那你把我的东西给我送回去——”
    “我凭什么要把你的东西送回去?你当我是你的仆人?你摔了跤,怕把野杂种摔坏了,就一个电话把我叫去送你上医院。你的丑事被我撞破,你就要回南一舍,而我就该给你把东西送回去?脚长在你身上,你有本事自己想去哪里去哪里——”
    “我提这么大一包东西,把孩子弄伤了怎么办?”
    “你不提孩子还好,你一提我就想抽你的人。我从前让着你,是觉得自己有问题,现在事实证明我没问题,倒是你有问题。骚货!破鞋!连那样的丑八怪都能搞你,还有什么人不能搞你?搞出孩子来,想栽到我头上,没门!你要走趁早走,不然我火气上来,打扁你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她气得血管都要爆裂了,指着他骂道:“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他暴跳如雷:“腊时腊月的,你咒我不得好死?我现在就叫你不得好活!”
    她生怕他真的动起手来,伤害了她的孩子,连忙往门边走,边走边说:“姓卓的,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去验血,如果这孩子是你的,我要你把舌头咬下来吞肚子里去!”
    他楞了片刻,回敬道:“你别虚张声势,我这些天没赶你走,就是在等着孩子生下来去验血,到时候可别躲起来不敢验了!”
    “不敢验的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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