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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作者:莫怀戚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8

    取了做好的琴盒,从老头那里回来,八师兄一看见金花,就打量她的嘴巴。这嘴有一点瘪,看去象《一千零一夜》插图里那些波斯美女的嘴巴。牙齿细密而整齐。这是天生的管乐的嘴巴。这种嘴巴不吹出点什么来是对生命的糟蹋,是对造物的不恭——八师兄在鼓励金花学吹竖笛时就是这么说的。说得她半懂不懂,半云半雾的,然而很是高兴。
    在告诉了八师兄金花是个麻风病,而且看出小伙子对此非常害怕之后,大妈不再担心他会图谋不轨。这样,她要外出,也不一定非得把金花带走。八师兄因此获得了单独接近金花的机会。
    因为只有一支竖笛,那么两张嘴都要去含的。八师兄不是全无顾虑,但他拼出去了。他嗅到了她呼出的气,感到好闻之极,无法形容,总之不是一个香字可以了得的。这才想起了曾经读到过的“吐气若兰”。原来古人老早就发现了这一种妙处。
    你在发哪样呆?她问他。啊,他说,我闻到你嘴巴里的气,好香啊!
    呀!她叫了一声,笑起来,用手背掩住嘴。
    他也笑起来,突然就胆大了,伸手将她的手拉开,看着她的嘴,说你再给我哈口气。
    她就张开嘴,对他哈了一口。他闭了眼睛,深深得吸,又睁开眼睛,看她的嘴。她不笑了,拿眼睛看门口,然后把他盯着。
    他伸舌头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不动。他又添了一下。她还是不动。他就抱住她,亲嘴。她由他亲,也把舌头伸出来,还伸手从后面把门掩过去。
    她问,我是麻风病,你知不知的?
    他说我知道。
    你不怕吗?
    有点怕,不过,我实在是舍不得你,你长的太好了,你让我想横了。
    要是我传染了你,怎么办呢?
    传染了就传染了,有什么办法?
    这个病要死人的。
    没有病的人,最后还是死了的。
    但是这种病,死起来很可怜。
    不到很可怜的时候,就把自己解决了吧。
    她笑起来。她的眼睛象两个弯月亮。他没想到她笑起来是如此与众不同的美丽。他忍不住了,又亲她,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去,要抓她的乳房。
    她按住他的手,说现在不行,给人看见了不得了。接着说我们出去吧。她拉开厨房后门,走了出去。两人在厨房后面的墙根下抱在一起。
    那天夜里,八师兄又是似梦非梦的,撞见了那个完整的古典文学的故事。他的脑袋里,那个大酒缸里的酒在大蛇的搅动中翻滚,红黑的酒很稠很稠,象毒汁。然后就是那个小姐喝了这毒汁以后在床上翻滚,一身流出泫泫的油汗。八师兄一个惊醒似的睁开了眼睛——噫,他想,好象我曾经在哪里看见的,说是麻风病已经可以治了嘛!
    他回想,越想越肯定。譬如说,在西双版纳支过边的十四师兄说过,他那个连队的山背后,就是一个麻风村,病人被集中住在那里不是被囚禁,而是便于医治。事实上有些没有病的家属也住在里面,没事的。据说绝大部分都能治好。而且政府治这个是免费的——八师兄腾的从床上翻坐起来——他该不会不知道吧?这种事,宣传应该是很普遍的。她如果真不知道这个是可以治的,那岂不——
    第二天,他找了个没有旁人的时候,把金花拉到一个角落,问:哎,你知不知道哇,你的这个病呀,是可以治好的呀,恩?
    知道啊,她说。她的表情好象在说,早就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很是吃惊。你知道——你还知不知道,这个治疗是免费的,不要你出钱的,你治疗期间,生活费都可以免交的?恩?
    知道啊,她说。那个样子,象是,一切的一切二十年前就知道了。
    他就有点搞不懂了。半晌,他问,那,那你为什么不去治疗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这会儿她的瞳人又成了虎的瞳人——真是漂亮之极),也是半晌,说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他说不行啊,能够治疗的病为什么要拖延呢?恩?
    她冷笑一声。哼,我去治疗了,我就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下他有点明白“现在这样”的意思了。他想起那些癌症病人的化疗,头发掉光,诸如此类。他慢慢的长长的出气。就是说,这种治疗会把人弄丑?
    她没有回答,用温柔的虎眼扫了他一眼。
    他感到脚杆有点发硬,就在石头上坐下来。觉得屁股很冰,又抬起屁股来,于是只好蹲着。他笑起来,说,我们重庆那边,有些女娃儿,天冷了,也不愿意穿厚衣服,人说要风度不要温度。他还想说:你呢,是要脸不要命,但是没有说。他想这恰恰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结果他说的是: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
    她反而不懂他的意思。我什么厉害?
    他禁不住站了起来,忍了又忍,才没有去抱住她。他说,本来,人总是无论如何,先是想着要活下去——这个嘛,是本能嘛,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却不想顺着这个说下去,她说:现在很好很好,我可以到处走——
    “到处走”这几个字,一下让他想到,如果她去接受治疗,恐怕就要给集中圈在一处了。是自由和美丽,让她宁可迎接死亡。他明白了。但他无话可说。他想龟儿子这世界上其实是女人勇敢。
    金花的艺术天赋,比八师兄料想的高十倍。发音,熟悉音阶,一切快极了。这些也罢了,让八师兄惊叹的是,只要她能唱的歌,她就能自然哼出谱子来——须知这个本领,就是城里人、大学生,办不到的也占一大半。譬如公主,歌唱演员了,在这一点上也不如金花。
    八师兄问:你该是可以唱得到一些歌的?金花立刻说《缅桂花开十里香》。于是唱。她的嗓子一般化,声音也不大,但很准,有乐感,还有韵味。八师兄盯着她,暗暗吃惊,突发奇想,开玩笑地问:那你吹不吹得出来呢?
    金花的虎眼盯过来,定在他的脸上。定了一阵,低下头,吹——一下子就吹出了第一句。完全正确!八师兄简直给整懵了。半晌,问,你吹的什么谱子,你能不能给我唱出来?
    金花的虎眼又盯在他脸上。然后,有一点迟疑地唱:多拉拉米米,来米,拉来多索拉。
    八师兄禁不住一个劲的摇头。金花问,唱错了吗?八师兄猛醒过来。连连说啊不不不,完全正确!我是简直不敢相信——我说你绝对是个天才呀!
    他猛扑过去抱住她一通狂吻。
    他问这个歌你是怎么会唱的?她说妈也教的。
    这是个电影里的插曲你知道吗?
    知道,《神秘的旅伴》,我看过这个电影。
    是看的露天电影?偏偏镇是没有电影院的。
    不,妈也带我到银见县城去看的。
    八师兄点点头。恩,妈也怎么会唱这个歌?莫非她看了好多场?
    没有,只看了一场。但是她买了个歌本,她会认。
    八师兄想老东西还是有些名堂的呢。
    那你会不会照着歌本学唱歌呢?
    金花笑起来,说不行。然后她解释,只要大妈会唱的歌,她听一两遍,就也会了。
    八师兄摇头。这次是真摇头。他说你早该找她教你,那样以后你就可以在歌本上选择,你想唱哪一首,就唱哪一首。
    金花的虎眼又盯住他,慢慢笑起来,没有说话。
    八师兄突然明白了:她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很久,所以——他一阵无法形容的心酸。他努力忍住眼泪,说我来教你,你唱歌,我给你伴奏,这样很有意思的。
    金花说好啊,那我来唱《缅桂花开十里香》,你来拉嘛。
    八师兄说好,你找得到谱子吗?找不到,那你来哼,我来记下谱子。
    金花说噫,我记得那天妈也唱十大姐,你也可以随便跟着拉呀!听起来就跟你也会唱一样的。
    你的确是个天才,还能听出来这个。那么我告诉你,那个十大姐,它的节奏很有规律,你这个缅桂花不可能象那样伴奏的。
    金花马上懂了。她看他准备好了纸笔,就唱了起来——
    缅桂花儿勒,开——十里香罗喂,
    朵朵的鲜花诶,情意是长诶。(这两句是女的唱的——她解释)
    (现在该男的唱了——她宣布)
    戴花你要常年的戴,
    莫要把鲜花丢路旁。
    (现在是第二段——她说)
    (女)阿哥诶,水上没船勒,难过河哟喂,
    阿爹的心思诶,我猜不中诶。
    (男)水上没船我们淌水过,
    只要你一心爱哥哥。
    八师兄飞快的记谱,然后谱子下面填上歌词,嘴里哼哼唧唧的。金花用看耍把戏的眼光看着他。八师兄照着记下的歌谱唱起来。金花说神了,硬是这样的勒,百分之百的正确。佩服得了不得。八师兄心里十分受用。
    他说,现在我们来排练。你唱女声部分,我唱男声部分。
    金花说:说个屁。
    他继续说,你唱的时候,我用小提琴给你伴奏,我唱的时候,就该你用竖笛给我伴奏了。
    金花说好,我知道了。拿起竖笛,先吹了一阵自己该吹的部分。一次比一次吹得好许多,八师兄高度赞扬,金花满脸放光。
    按照八师兄的安排,两人对唱,还有重唱。要说伴奏的乐器,一中一洋,不伦不类,然而怎么说呢,好象这个歌还只能这么唱,这么唱比电影里的还好。两人来了一遍又一遍。
    八师兄不用看谱子了,看金花。他突然发觉,金花唱歌,比作为专业歌唱演员的公主的唱歌,更象唱歌。不,不是说公主只有嗓子没有乐感。她的乐感没的说。也不是说她唱歌不够投入——她投入。但八师兄这会发现,公主投入的是脑袋。她用脑袋唱的,她是很会用脑袋的。但金花是用——心——在唱。八师兄,这个专业的音乐工作者,生平第一次见识了用心在歌唱。用心歌唱的观感,他说不出,但他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用心在歌唱。
    用心来歌唱,大约是歌者明白自己歌唱的处境吧。就象饥饿的而又被告知了没有下顿的人对待一颗饭粒。是这样吗?八师兄想。他瞪大了眼睛,一直的吃惊着,就这样看着金花——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女人比她更美丽了!
    现在,又该由他接唱“水上没船我们淌水过”了。他唱到“淌水过”的时候突然想起后面的那条小河。
    他打住,问,那个山嘴子背后那条河,过不过得去?他这么问,是有一天他逛到河边,顺河岸走了一段,没看见桥,没看见船,也没有看见过河的人。遥望对岸云遮雾绕,山包和树林参差相杂,几分陌生,几分神秘。当时就想着,找个时候过去看看。
    金花说,过得去,就是淌水过,你唱的嘛。仿佛看透他的担心,又说那个水,只是流得响声很大,不急,也不深的。
    河对岸是个啥地方呢?
    是个鬼地方。金花的眼睛笑眯了,她的舌头就象婴儿的舌头,口水亮晶晶的。
    原来那是墓地。不仅是本地人,有不少外地人也来此安葬。这里风水并不特别,但是闭塞安静,不易被打扰。当然如此一来,年深月久,阴气也就重了。一般人一般不去那里。
    金花突然说,其实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八师兄也就明白了。
    于是商量好了,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去。因为在白天,要被人看见,不好。
    第二天,八师兄在大妈的酒里下了药。是黄粉的,来得慢一点,但作用时间长,八师兄给这药取名长效磺胺。然后他就在楼上拉练习曲。他已试验过多次,只要一拉练习曲,不用多久老东西就会打哈欠。
    金花突然出现在楼梯口,冲他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又下去了。
    八师兄明白,老东西睡了。
    两个年轻人在河边会合。八师兄从身后轻轻抱住金花。漫天都是星星,夜风吹过河谷。河水碎碎地流淌,发出指尖划过琴弦的声响。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很爱她。是爱,是心里在爱,不是别的什么。这同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不同,完全不同。
    她伸开手指,叉在他的手指里,牵着这个内地来的小伙子踏进了边疆的小河里。
    最深的地方只到膝盖。河底是大大小小的碎石,踩着叽咕咕地响,很美妙,很好玩——这一切同家乡的长江完全不同。长江,你只要一下去,你每一根神经就绷紧了。这里用不着——什么都用不着。
    “水上没船我们淌水过,只要你一心爱哥哥。”八师兄不由得站定在河心,轻轻地唱起来。歌剧院的前首席想,这个曲子谱的很好。
    他想起了公主,不由得扭头来看金花。金花就象一支带露的花。公主和金花,她们是一样的美丽。但有一种不同,就是公主是城里的美,金花是山间的美。城里的美少女,也有不着修饰的,但城里的美总之象作品,这山间的,就是一种本来的什么了。也不能说作品就不好,但本来的东西是无法形容的,它可以浸入你的灵魂。
    他们上了岸,慢慢地走上浅缓的山腰。月亮突然出现,椭圆的,润润的金黄,象一只新鲜的芒果。这个月亮同家乡那一个也不一样,八师兄想,真的不一样。
    他环顾四周,看见了不少墓碑。他明白了,这是一片坟地。坟冢都不高,墓碑也不大,但放眼看去,无穷无尽似的。
    这里面是些什么人?他问。
    金花说,枪打死的,有缅甸人,也有中国的学生到那边去打仗的。
    为什么不葬在那边呢?
    那边打来打去,埋进地里都不保险。所以就花了钱在这里买了地。人死了,总该休息吧。
    最后这句话,真不象是这种小姑娘说的。八师兄打了个寒噤。他突然有点奇怪,好象金花常常到这里来,为什么?
    为什么?金花笑起来,以后我就住在这里呀,她伸出胳膊划拉了一下。月光下她的胳膊象玉石。
    你来看,她说,把他拉上一段坡路,这一片都是女的。
    你打算以后就住在女生宿舍?他讥讽地问。
    是的,她说,洗澡比较方便。两人都笑起来。
    眼前出现一幢大房子。再一看是一株大榕树。原来金花要带他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他绕着榕树走了一圈,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树。
    她很得意。他们在树下坐着,拥抱和亲吻。
    她说,我实在很爱你。
    他说:我更爱你。我比你的爱更爱。
    她说:这是怎样比出来的呢?
    他说:我说不出来,但是我心里明白。他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怀里。她的头搁在他的肩上,就象他的小提琴。他拉起她的胳膊,伸出去,他的手指在她的胳膊上按弦。他挥动右臂拉那无形的琴弓,胸膛里低沉地哼着法国人圣-桑的大提琴曲《天鹅》。
    《天鹅》,也有翻译成《天鹅之死》的。乐曲写高贵的天鹅在将死之前对飞翔的怀念——
    金花默默地听着,突然轻轻说:这是飞翔。
    她听出来了。八师兄激动地狂吻着她。
    她说,我们到树上去吧。
    原来缠着大树的粗藤就象木梯一样。
    在几支树丫之间,又宽又平,就象床。这下他算是完全明白了。
    他想,她是真正的艺术家,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她,没有。
    我们做夫妻吧,她说。
    我们做夫妻,他也说。
    他们做了夫妻。
    她说,你一来到偏偏镇,我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我等的人来了。
    为什么?
    你想得起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吗?
    一个饿坏了的流浪汉,有个什么好样子?
    你一只手提着琴,一只手提着弓,是不是这样?
    好象是的。
    我马上看出来,那只小提琴是我,那个提琴弓就是你。我就知道我等的人来了。
    他的心脏突然急剧地跳起来。他感到从没有过的震撼。他突然想到她不是一个凡人,她是神仙。人间肯定是有神仙的。但是他(她)们并不飘在云朵上,而是混在人群里。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溜回去。路上说好,睡一会儿就起床,做的跟平时一样。
    但八师兄还是睡到下午才醒过来。
    他下楼,到金花门口觑了觑——她居然还在睡着。
    门外,大妈在同人说话,打哈哈。
    她为什么不叫金花起床呢?难道她发现了?
    正在默神,大妈一脚跨进来。一看见他,满脸堆笑,连连打拱,凑过来,说恭喜呀,恭喜呀!
    八师兄想,老东西是精。他决定不吭声,随她做什么。
    大妈突然翘起大拇指,说:好汉!说了就出去了。
    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天快黑才回来。
    晚饭摆了一大桌酒席。平时吃饭的方桌子被搬开了,换成了一张圆桌。
    金花到快吃晚饭时才起来。一见到大妈,她也立刻明白了。索性不再躲闪,同八师兄亲亲热热呆在一起。
    一个人从黄昏中象影子一样地飘了进来。八师兄吃了一惊:是老头。
    金花悄悄给他说,这老头原是大妈的丈夫,赌石大王。赌石大王最风光的时候有四个老婆,后来都离开了他,只有大妈有时候还见一见他。
    八师兄恍然大悟,准是大妈去了山里,把老头叫了来的。
    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边,两个老人坐在另一边。八师兄想,这是两对夫妻。
    八师兄抢先敬酒。他敬老头,说感谢大爹给我的人生指点。
    他敬大妈,说感谢大妈给我的爱护。
    两个老人非常高兴。大妈说:大地方的人很会说话。
    老头说:我代表我们两个给你们敬酒,你们是两个好样子的年轻人。
    八师兄想,小地方的人也很会说话——这不就给你们办了酒席了吗!
    夜深之时,老头告辞,要回到他山里的窝棚去。八师兄送他走出镇子。
    在镇口分手时,老头机密地左右看看,附耳道:如果大妈要送你一块石头,你要那块最小的。
    八师兄的心跳了起来,忙问,什么样的特征?
    象一个大土豆,只有六公两,全身看不到一点绿。
    说完飘然而去。
    那天夜里,金花细细地讲了老头的情况。老头是玉石界鼎鼎有名的玉石王。
    80年代初,玉石王就已经有好几千万的资金了。想想那个时候一般人的月工资不过几十元,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了。他在仰光、曼谷、香港都有豪华的别墅,就在家乡的银见县城里也有一套。有5个明媒正娶的老婆。玉石商人有了好石头,都得留着让玉石王过目。不成文的规矩是,有好货必须留给玉石王看,玉石王看过的货就是好货。他开过价的货,更是身价百倍。
    但是后来几年间,不断传出恶讯:玉石王赌垮了一件大马坎石头、玉石王赌垮了一件后江石、玉石王6百万买了一件假货、玉石王一连解了8件石头都解垮了——到只剩下100万的时候,几个老婆一起跪地求他不要再赌了,他不听。终于一贫如洗,楼房没有了,汽车没有了,几个老婆鸟兽散。
    但玉石王无所谓。他说:
    我只能说我不怕垮,不怕输。我喜欢起起伏伏。如果一味的青云直上,上去了也未必有多美。好比无大悲就无大喜,人生平平静静就没啥活头。就说吃吧,天天叫你吃美味佳肴,你还有胃口吗?
    我是垮得入了迷。有的石头明知很危险,我就是要赌。甚至一赌就是十个八个。我觉得这样更惊险,更刺激。赌垮了,尝尝垮的滋味,这个滋味比赌涨了更深刻。开初,我根本不当回事,是周围的人比我着急。一赌垮石头,周围的人都垂头丧气,大气都不敢出。
    反正,不管你是追求名誉、金钱、地位,还是发明创造,你都离不开起起伏伏,没有这个,就没有乐趣。
    有人将这个叫做贪,且算做贪吧,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瞬间决定是穷是富时,他能够置已经到手的汽车、楼房、美人不顾,奋起出击,殊死相搏,这需要何等的勇气、魄力和意志!相比之下,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乐滋滋,喜洋洋,又是多么的渺小,卑贱!
    但不幸的是,玉石王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却不断下降。大商人都不愿意再让他看货,因为他只看不买,也不评论。一次,一个月,一年。别人还可以说没有对路的货吧,可是整整三年了,他没有买一件货。人们也就忘记了他早年的威风,将他看作一个食客,就是只跟着看货,开开眼,给人家捧捧场。甚至他还并不给人家捧场。
    大场合去不了,他就转到中等商人之中,这般人的修养更差,很快也就不给面子。昔日的玉石王只好退到小商贩之中,在旮旮旯旯处看货,谈货。忍着。
    八师兄明白自己人生的一个什么当口要来了。掐指一算,来到这个边陲小镇已经快三年了。他突然觉得很是舍不得金花。
    看来大妈是要送他一块石头,打发他走人了。他留在这里,对她已经没有用处。但认真地说,一切都很公平。一个老女人需要年轻男人,很正常。然后给你一笔钱,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也明白,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可能同金花一直在一起,但一旦想到说走就走了,才想起这实在是个绝好的姑娘啊!而且她的那种聪明是一般城里姑娘没有的,就是公主,也没有她的那种聪明。
    虽说已经用不着躲避大妈,但是两人还是很喜欢到河对岸墓地旁的大榕树上去。有时候就在那里度过整夜。
    有一次还把小提琴带了去。应金花的要求,拉了《橄榄树》、《小城故事多》之类。
    八师兄说,小提琴这种高级乐器,不是用来拉这些简单的歌曲的,拉这些,太浪费,要拉复杂一些的,才能把它的好听的特点发挥出来。
    金花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么你把它应该拉的拉来我听听。
    八师兄很高兴,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都颤抖了。他说,我给你拉一个《流浪者之歌》。他清清嗓子,做了几次深呼吸,开始解释这支乐曲。当然,得从吉普赛人说起。
    金花倒懂不懂的,但是她认真地听着。
    然后他完整的拉了一遍。他自己明白:这是我有史以来拉得最好的一次。他问她,你听不听得习惯?她说,慢的那一节听得习惯。
    他感到有希望,就又问,依你看来,这一段说的哪样意思?
    她立刻说,那哪里猜得出,又没得歌词。
    好吧,他说,随便凭你的感觉,这一段是哪样的感觉?他虽然有点失望,但并未泄气。
    她认真想了一阵,末了说那你再拉一回。
    他非常高兴。从他进了歌剧院,就没有谁要认真听他拉一曲。他当了首席以后也没有。人们最多就是露出对首席的佩服,但并无真要听上一曲的意思。以至于到后来,一有人说起这是我们的首席小提琴,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无聊。
    他拉那一段慢板。他努力拉得让她能够听出作曲家的意思。这里的墓地。这里的夜月和星空,这里细碎流淌的小河,还有从邻国吹来的夏夜的风,将他生平第一次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吉普赛人。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多反复了一次。然后他转过头盯着她
    她说这是一个人在伤心。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他动情地搂紧了她。她肯定是一位神仙。音乐之神。
    他说你是唯一听出来的。
    这一段,是有个专门的说法的,叫吉普赛悲歌,大致是这样的意思,好比这个部落流浪到一个地方,天黑了,搭个帐篷大家休息了,轮到一个人守夜。这人吧,烧起一堆篝火,坐在火边,为了排遣长夜的孤独,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轻轻地哼,就这样,轻轻地哼,他心里有点子忧愁,就哼成了这种味道。
    多么好啊!她由衷的赞美,原来音乐都是有意思的呀!那么为什么你们不在每次拉的前面都给别人说清楚呢?
    八师兄给这个正确的问题问住了。是的,问得很正确,而且很实在,但的确无法回答。
    你说呀,她还催促。
    他感到喉咙发干,吞口水,感到吞下去的就象牙齿。他说,演出的有些节目也可以有一点解释,但不可能说得太细,主要是要允许观众按照人家自己的心思来理解。
    她的头不停得摇起来,说听都听不惯,哪里理解!
    他点点头。这个他早就知道了。他问,刚才的曲子,你觉得吵人吗?
    她说是。然后这个美丽的麻风病女子问了一个从此改变了八师兄艺术观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拉得那么快呢?快的又不好听,你莫非在同哪个赛跑吗?
    八师兄沮丧地低下了头。他被说中了心病。其实,这个问题,在八师兄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提出来了。最先是发觉,能够拉得很快,是自己很得意。自己是得意自己的速度,并不喜欢那些旋律。到后来这种发觉又深了一步,就是好听的并不难拉,难拉的并不好听。但是你能够只是拉那些好听又简单的东西吗?你拉得成了仙乐,但是如果不够复杂和艰难,人们就不会承认你是高手。
    于是人们就这样一路比试下去,技巧就越来越复杂,一般人也就越来越不习惯听。
    艺术就是这样慢慢自杀的。
    他只能说,是呀,拉到后来,就成了赛跑了。
    那夜八师兄在迷迷糊糊中想起了在昆明的“最后的演出”。自己将对民众抛弃艺术的怒气洒到同事刘三身上。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不仅对刘三没有道理,对民众也没有道理。凭什么叫民众喜欢一个小圈子里自己比出来的东西呢?凭什么?
    第二天,八师兄同金花在他的房间亲亲热热呆了好久。他问,大妈会不会拿她的石头送人?
    金花说还是会的嘛,有时候,人家帮了她的大忙,她就送一块石头给人家的。
    八师兄我是帮了她什么大忙?不觉有些脸红。又问,是她送哪块是哪块呢,还是由着人家自己挑?
    金花笑起来,说老东西很精的,你是个老手呢,她就拿给你,你是个外行呢,就由你自家挑。
    八师兄想很好,我是个外行。然后很有一阵没有吭声。
    金花感到奇怪,就问他。他突然盯紧了她,说,你真的不愿意去治你的病,任其发展吗?
    那当然,金花反觉奇怪似的,这有什么好说的?
    到时候,死又不得死,活着又难受,如何是好?
    哪有死不了的?只看你是不是真的要死。
    可不要小看这个噢,投河上吊跳岩卧轨,都不容易的。
    金花又笑了笑,甜甜地说我给你看一点点东西。
    她飘一样的下了楼,又飘一样的上来。她把一个半透明的乳白色的小瓶放到桌子上。
    八师兄把瓶子拿起来看。是石头的瓶子?他问。
    对,是玉石,金花说,里面装的是毒药。
    什么毒药?
    不知道,给我的人说没有必要知道,反正这点药足够解决四五个人的。
    八师兄毛骨悚然,问:是哪个给你的?
    这个你也没有必要知道。要用的时候,先要把药化在酒里。给我的人说,以前皇宫里的毒酒就是这个。
    是不是噢,这么神?八师兄表示怀疑。
    我试验过的,金花洋洋得意,我拿肉蘸了药酒喂狗,狗倒地就死了,毫无痛苦。
    你又不是那条狗,你怎么知道人家毫无痛苦?
    那怎么看不出来?它连扳(挣扎)都没有扳一下。
    你能不能也试验给我看一看?
    金花仰起头想,说看到哪里去弄条狗?你负责弄条狗吧?
    八师兄说毒狗太残酷了,弄条鱼吧?
    其实一点也不残酷的,比自己慢慢死幸福多了,好吧,依你,拿鱼做试验也是一样的。
    两人到镇子后面的河边,在打鱼船主人处说买一条鱼。船主人很怜惜金花的样子,说买哪样,拿一条去吧。
    金花就选了一条骨架大没有什么肉头的,叫个石扁头,一尺多长。
    拿回来,放进缺了口的大瓦钵里。石扁头不知道自己当了试验品,怡然自得地游。
    金花拿来一只小土碗,倒了一小点酒,把那黄色的药粉用竹棍挑了半颗米那么大一点点,化在酒里。然后又用竹棍点了一下酒皮子,在瓦钵里划拉了这么一下。
    那石扁头好象感到不对劲,迅速掉了个头。但是一掉过去就不动了。再一看,肚皮已经朝了天。
    八师兄没有吭声。他想这块地方真是神奇。
    金花提了一把锄头来,两人走到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把死鱼、瓦钵和小土碗都埋了。
    往回走的时候,金花突然很神往地说,有了这个,就放心了。
    八师兄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一些年以后,这药还不是就失效了?
    金花笑嘻嘻地摇着头,说,兑进了酒,就容易失效,就这么干燥的放在玉石里,是不会失效的。
    八师兄点点头,不觉心动。金花好象读懂了他,甜甜地说,有一天我用它,我会给你留一半的,不管你在那里,我都会托人带给你,放心好了。
    八师兄轻轻地慢慢地搂住了金花。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最爱我的人。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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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